第 169 章
卷七《穹蒼長青》第六章 美人之計

  「還不滾!」

  呵斥聲居高臨下,如同趕走家狗。

  孟扶搖本來記著自己的「身份」,確實打算離開的,然而被這花痴一喝斥,她倒不走了,斜挑眉,看了拓跋明珠一眼。

  拓跋明珠卻已經將目光轉了開去,在她心裡,這個小廝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位阿修羅副使身上。

  她今日本想和那位年輕有為的阿修羅副使,就著明月清風,喝喝小酒,談談心的。

  酒喝到酣處,如果能談談情,那也是很好的。

  其實如果可以,能保持女子的矜持,金尊玉貴的等待看中的男子追逐,用諸如暗示、關切、體貼等等女子擄獲男子的手段,隨風入夜潤物無聲的擄獲這個男人,然而神殿中,多年不曾更換新鮮血液,佔據高位的大多都是垂垂老者,拓跋明珠所在的緊那羅部更是女人居多,很多都熬成了老處女,難得遇見個地位資質都過得去的年輕男子,不抓緊這一路回神殿的機會得到這個男人,難道要等到回去之後,和一堆女人爭奪嗎?

  她一邊豎眉喝斥孟扶搖,一邊對著長孫無極露出盈盈笑意。

  長孫無極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既不走也不進去就是壞心眼盯著他,有心想看他怎麼做的孟扶搖,笑笑,上前,拉開孟扶搖。

  拓跋明珠看著長孫無極,露出滿意的眼色,等著長孫無極喝斥走那個討厭的小廝,好和她一起二人世界。

  看出來,她對自己的容貌身姿很有信心,十分自信這位阿修羅副使一定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出色更適合的伴侶。

  長孫無極上前,對她笑了笑。

  拓跋明珠立即也對他展開自己修煉出來的弧度最完美的笑容。

  長孫無極又笑了笑,然後牽起孟扶搖,轉身,一起退了出去。

  拓跋明珠怔住。

  長孫無極一邊退一邊爾雅的對拓跋明珠致歉:「從街上回來,擠出了一身臭汗,實在太失禮了,我讓他給我備洗澡水去……啊,拓跋姑娘你要跟來?」

  拓跋明珠趕緊收住下意識跟上去的腳步,一怔之下臉色已經飛紅,羞臊中急於為自己的失態找個理由,咬咬嘴唇道:「我……我……我剛收到神殿傳書,有個重要任務,想和你商量下……」

  她慌亂之下隨便找個理由,說出口才神色一變,驚覺自己竟然將神殿的秘密任務拿出來做藉口了?這是違反神殿教規的重罪,不由露出懊惱神情。

  然而此刻話已出口,又怎麼能收得回?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哦?」了一聲,笑道:「請拓跋姑娘稍待,在下去去就來。」

  他平時神情雖然溫和,但一向給人的距離感明顯,今日這一笑卻是常日對孟扶搖的那種笑法,立時神光蕩漾風采妙絕,哪怕眉目易容得平常,也讓人覺得姿容絕世勾魂攝魄,拓跋明珠頓時就看呆了,怔怔的扶著門框,人都走遠了才說出一個字:「好……」

  說完之後才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掌心燥熱,竟微微生出汗來,然而當那心定了下來,又生出微微的涼。

  孟扶搖給長孫無極拖著轉過一個拐角,忍不住笑:「瞧你那一笑……那美人我看魂都飛了。」又笑,「可惜帝大爺去洗澡了,不然他要在,又是一場好戲。」

  「你也去洗澡吧。」長孫無極在她身上嗅了嗅,做嫌棄狀,「瞧你在人堆裡擠得,還真餿了。」

  「有嗎?」孟扶搖坦然嗅自己,狐疑,「沒有吧?」

  「有。」長孫無極招呼侍候的下人打來洗澡水,笑,「陛下需要人擦背嗎?在下願意效勞。」一邊說一邊來解孟扶搖腰帶,孟扶搖踹他一腳,竄入門內,將門帶得嘩啦一響,砰的關上。

  門一關,長孫無極便轉過身,轉過身來的他輕鬆笑意已經全無,立於原地沉思了一會,回房換了件衣裳,再次往先前拓跋明珠等他的廳堂而去。

  他剛剛走過一個拐角,孟扶搖無聲的從自己的房間裡飄了出來。

  她飄上簷角,注視長孫無極走回拓跋明珠所在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半晌,估算著長孫無極不能發現她的距離,才不緊不慢的綴了上去。

  長孫無極跨進廳內,拓跋明珠正在出神,忽聽低沉優雅的聲音響起,問候殷殷:「有勞姑娘久等。」

  拓跋明珠回身,看著淺紫長衣的男子衣袂飄飄的進來,含笑的眼眸溫柔切切令人沉醉,臉上不由一紅,神情中又為他稱呼中去掉拓跋兩字而顯現歡喜,急忙迎上去:「許公子。」

  長孫無極眼光在桌上豐富而精緻的小菜上一掃,很自然的坐下來,親自為拓跋明珠斟酒:「這是咱們穹蒼雪山獨產的『瑤台雪釀』吧?安神養顏,滋補寧氣,對女子尤其有益,想不到這樣的小地方也有這酒供奉,姑娘不妨多喝幾杯。」

  「公子真是細心人。」拓跋明珠歡喜不勝,一顆芳心本就若浮雲端,被傾慕遐想的霞光盡染桃紅,哪裡還經得起眼前人小意慇勤,連乾了幾杯,本有些病容的蒼白盡換酡顏,心跳越發劇烈,原本還努力維持點矜持,此刻也盡付了軟雲春水,扶,扶不住,捧,捧不起。

  長孫無極淺斟輕笑,卻並不提神殿公事,只拿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風土人情文人軼事等女子愛聽的東西淡淡閒談,信手拈來而又足見胸中丘壑,俯仰之間姿態風流,拓跋明珠痴痴看著他,這些久居神殿的使者,日常呆在規矩森嚴的神殿少見外人,下來巡視也是人人趨奉,哪裡遇見過這般名士風姿,早已迷醉得心動神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眼見她已薄醉,長孫無極才停了勸酒,笑道:「先前姑娘和在下說,神殿要務……」

  「哦,」拓跋明珠此時看長孫無極神情,就像是看終身良人,再沒什麼顧忌,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道:「剛剛收到飛鴿傳書,我還沒來得及拆看,只是看見火漆封口竟然是天部標記,天部指令,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發出過了。」

  「那拓跋姑娘還是不要給我看吧,」長孫無極立刻推回那竹筒,「天部指令非同小可,雖然你我同屬神殿,但是擅自將天部指令外傳,會害姑娘你受責,在下……如何忍心……」

  他不說這話拓跋明珠神色還有幾分猶豫,一說,拓跋明珠頓時神采飛揚,什麼顧慮都沒了,尤其那最後一句,語氣輕輕,關懷之意溢於言表,何止是關懷,拓跋姑娘似乎甚至聽出了纏綿聽出了情意聽出了洞房花燭聽出了兒女成群……

  意中人如此為她著想,拓跋明珠熱血沸騰,急切的想要「美人贈我金錯刀,我以報之英瓊瑤。」激動之下乾脆自己也不拆竹筒了,嬌笑著往長孫無極手中塞:「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總不會出賣我的。」

  她笑著笑著,藉著酒意,大膽的更靠近了長孫無極幾分,腳尖似有意似無意,輕輕踏上了長孫無極的靴。

  她來之前已經換了一雙精緻的水紅繡花鞋,鞋上雙鸞飛舞,鸞鳳眼珠綴以極品海珠,暗處亦熠熠閃光。

  繡花鞋輕輕踏在長孫無極靴上,拓跋明珠笑聲旖旎:「……是不是呢?」

  隱約的不知道哪裡似有微微動靜,那動靜極其輕細,大抵不過像是風颳過屋簷頂上長草一般的聲響,不是武功絕頂的人,根本聽不見。

  長孫無極微側首,看了看某個方向,身側那女子一心沉醉渾然不覺,猶自在嬌聲追問:「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自然。」長孫無極回首對她一笑,笑容溫存。

  拓跋明珠心花怒放,托腮笑意盈盈的看他,她已有幾分醉意,頰上暈紅眼波流動,在銀紅宮制式樣的華燈映照下,頗有幾分燈下觀花的韻致。

  她側了側臉,調整出自己燈光下最美的角度,瞟長孫無極一眼,腳下踩住了,見他沒動,猶自心癢癢,又舉杯對長孫無極敬過來:「敬……公子一杯。」

  浮雕八蝠銀酒杯漾著碧色酒液,盈盈敬過來,長孫無極剛剛舉杯,那女子已經輕輕和他碰了杯,兩杯相碰時,酒杯底的晶瑩指甲,似有意似無意的搔過他掌心。

  長孫無極不動聲色,低頭對酒液看看,眼風自酒杯之上一飛而過隨即收回,坦然將酒杯一照一飲而盡,隨即很自然的站起,笑道:「姑娘有酒了,仔細傷著身子。」走到桌邊,親自給拓跋明珠斟了杯茶。

  他站起,拓跋明珠的繡花鞋自然便沒了用武之地,剛有些懊惱,又見長孫無極慇勤給她斟茶,便又歡喜起來,眼波脈脈如水橫,一懷春心都寫在歡喜的眼光裡——良人不僅人才出眾,還體貼溫柔,如此佳婿,帶回神殿,當真要羨慕死神殿那一群勾心鬥角的姐妹。

  神殿生活單調枯燥,平日裡接觸外人也少,出使的任務不是人人輪上,有些人在神殿一輩子都沒出過門,出了門,在這政教合一神權至高無上之國,也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所以神使經驗歷練,大多都十分薄弱,拓跋明珠看來也是如此,此時心心眼眼只關注著如意郎君,哪裡還記得規矩方圓。

  「哎呀……我真醉了……」拓跋明珠貪戀情郎溫柔,打蛇隨棍上,乾脆醉到底,支著肘,翹起纖指,在空中輕輕一揮,「……勞煩公子你代我看了吧……」

  長孫無極不再推辭,露出「願意為姑娘效勞」的神情,拆開火封取出紙卷,略略一看,笑道:「哦,西鄰東昌國近日內亂,有一批亂軍從大荒高原偷過國境,潛入我國之內,天部指令說,已經下令各地神使注意訪查此類人等動向,以防他們在我國內生事,亂我國綱。」

  「哦,東昌那個不受教化的異教之國,屢屢有挑釁我國神威之意,若是發現,定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拓跋明珠神色中滿是憎惡,「我這就知會各地分壇,並將手下都派出去偵緝查探。」

  「指令的意思是秘而不宣,知會各地在下看不太合適。」長孫無極微笑,「姑娘你安排屬下用心便是,也不必和他們說得明白,畢竟這是天部指令,涉及軍事機密。」

  「你說的是。」拓跋明珠立即贊成,嫣然一笑,「是我孟浪了。」

  「天部指令說,此件看完即毀。」長孫無極將紙卷遞過來,對她笑,「姑娘還是自己看看再毀吧?」

  那一笑神光離合,拓跋明珠魂都飛了一半,毫不猶豫接過,伸手就將紙卷遞上火燭,一邊微帶討好的笑:「我不信誰,還能不信你?」

  長孫無極注視那紙卷在蠟燭上燃成灰燼,笑意微微,他半邊臉掩在宮燈光影裡,午夜優曇一般芬芳神秘,拓跋明珠揮去灰燼,隱約聞見他身上香氣特別,痴痴笑著靠近來,低低道:「你身上什麼味兒,真是好聞,咦……」

  長孫無極突然站起來,含笑俯臉看著她,道:「姑娘,你醉了。」

  「我……」拓跋明珠搖搖晃晃也站起來,神色有幾分迷糊,隱隱也有幾分騷動,盈盈看著長孫無極,似在期盼今夜他能主動些,一夜風流定下名分,然而良人只是微笑看她,那眼神讓人心旌搖動,卻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借了幾分酒意再大膽,也絕對沒辦法去拉著男人共赴溫柔鄉,無奈之下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卻已輕輕來攙她,她便迷迷糊糊被攙出門去。

  「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著。」長孫無極吩咐等在院子裡的使者們,立在階上看著那女子被攙走,猶自頻頻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隨即他道:「看夠了麼。」

  「緊要關頭,戛然而止。」屋簷上飄下孟扶搖,叼著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長孫無極牽她進去,「我數年追逐就會付諸東流。」

  孟扶搖笑而不語,卻問:「紙條上到底寫的什麼?」

  「就是那樣。」長孫無極答得輕飄飄,知道孟扶搖不會信,卻也沒想費盡心思去編什麼能讓她信的謊言。

  孟扶搖轉過頭,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半晌無奈的嘆氣,道:「假如我現在吃醋啊什麼的,你會不會把紙條內容告訴我?」

  「不會。」長孫無極回答得很讓人鬱悶。

  孟扶搖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說,那啥啥狗血的誤會啊虐啊折磨啊錯過啊沒完沒了,看的時候痛苦萬分,看完之後覺得腦殘,現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腦殘一回。」

  「誤會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礎上的,而我不認為,我們經過這許多事,還會出現不信任。」長孫無極深深看她眼睛,「扶搖,我愛著你的坦蕩明朗,你是我一生裡絕不會看錯的女子。」

  孟扶搖沉默下來,半晌輕輕道:「哪怕我負你?」

  「你負我,我亦甘之如飴。」長孫無極撫摸著她如緞的黑髮,手指在那般潤滑如流水的發間瀉下,像是三年多歲月剎那而過,她在紅塵彼岸,而他涉水而來,為這一場驚心而綿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後陰霾層層的未期。

  「扶搖……」他攬她在懷,輕輕嘆:「寧可你負我,勝過擦肩不識,此生錯過。」

  孟扶搖亦嘆息一聲,抬頭看無星無月的天際,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也是這樣黑沉沉的天色,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時我不知相遇是對是錯,總覺得,和我在一起,是將你們帶入那屬於我的濃重黑暗裡……」

  「不,子夜之時,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很快就是黎明……」長孫無極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麼,問,「扶搖,你剛才說,二十年前剛睜開眼,就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怔了怔,一時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剛才那句話其實很有些奇怪,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天色?

  她從未和長孫無極說過自己的奪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在哪裡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勇氣去當面和長孫無極說——我要離開你。

  以他的絕頂聰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從自己口中說出,再傷他一回呢?

  長孫無極久久不見她回答,又追問了一句:「真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這才覺得不對,長孫無極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對時辰十分緊張,緊張……什麼樣的事,能令他緊張?

  時辰?

  她疑惑的看向長孫無極,臉上神情已經說明了答案。

  長孫無極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間暗如此刻天色,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搖的肩,輕輕笑道:「我是驚訝你記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搖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掉開眼光,「嗯」了一聲,道:「你也早點休息。」

  她轉身離開,長孫無極注視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閃。

  一個男子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恭謹彎腰:「主……」

  「沒有人跟著你麼?」長孫無極截斷他的話。

  「沒有。」

  「讓你的人立即化整為零,給我回去,盯緊所有動向,另外幫我做幾件事。」

  男子細細聽了,躬身應下,隨即身子一晃,輕煙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卻不滅,不知何時他剛才站立的屋簷下,一道淡淡黑影鋪在地面,和樹影花影參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來,那人的輪廓亦如月色模糊。

  這回長孫無極臉色中終於有了幾分訝異,回身道:「你竟然在這裡。」

  那人靜靜看著他,只答了一句話:「回去吧,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淺紫長衣軟雲般飄拂在穹蒼夏夜依舊雪涼的風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