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蒼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極北之地。
朝陽初升,將連綿雪山映得一片華光灼目,厚厚積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雲團的氣霧,倒映雪山之巔層層殿宇,遠遠看去,如臨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凌雲,遙遙望去龐大而壯麗,整體青色,色澤古樸沉肅,構造卻華美精巧,殿宇之間浮雲迤邐不絕如縷,那些淡淡的夾雜著雪氣的雲氣,在極高極冷之處凝結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飛落,三千玉階,一地碎玉亂瓊。
長煙飛雪孤城閉,只供人遙遙膜拜,於世外之地享盡紅塵煙火。
長青神殿。
神殿其實也是一座城,一座沒有守城兵,卻天塹難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圓形分佈,拱衛著最中間的輝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終年不絕,唯大殿之側繁花爛漫,錦繡若春,淡紫色桐花雲般飄過,在絮雲深處,浮游不休。
百丈方圓的大殿,靜默無聲,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著冠不踏寶座,竟然是一個半側身拂袖回首的姿勢,著一身寬大長袍,衣袂散飛姿態翩然,左手執劍前引,背在身後的右手掌心,卻綻開一朵蓮花。
神像塑得極為精巧,衣帶當風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雖然只是個回首的側面,依舊看得出光輝瀲灩姿容絕世,玉貌綺年,酷肖一人。
來來往往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們,經過神像,都恭敬的彎一彎腰。
這是長青神殿創教祖師像,長青神殿至高無上不可輕侮的神祇。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傳下諭旨:「由吾始,由吾生。」
這簡單的六個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們很確定的認為,無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諭,引領長青神殿,永恆長青。
殿內來來往往很多人,卻都寂然無聲,尤其在經過簾幕深垂的內殿時,步伐越發輕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驚擾了殿內的神們。
神們卻正在吵架。
內殿內一張長桌,左右兩側各坐一排,人人神色淡定,似睡非睡,牙齒裡蹦出來的話,卻如電光火花,撞得哧哧作響。
「不明白殿主為何執意如此?」上座左側藍衣高髻中年男子一臉不忿,「我天行者一脈歷練紅塵多年,既擅神殿事務又知天下蒼生,為何不能擢升上三殿?緊那羅王為何不能執掌夜叉部?」
「緊那羅部執掌夜叉部倒也無妨。」上座右側一高冠老者眼神似開似閉,漠然道:「就怕掌著掌著,上三殿就全數歸你天行者一脈了。」
「三長老此言差矣。」右側第四的一樣服飾的老者立即反駁,「迦樓羅王的意思只是緊那羅王掌管夜叉部,三長老怎麼就扯上上三殿了?天部是殿主直管,龍部是聖主麾下,夜叉部一直由七長老代領,七長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如今提升下年輕人,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立即又有老者接道,「本座倒對緊那羅王執掌夜叉部沒什麼看法,只是對迦樓羅王的提升理由有點異議,雖說緊那羅王部有不少天行者,但緊那羅王本身,卻很少紅塵歷練,迦樓羅王,你以此為理由要擢升緊那羅王,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你才可笑!」最開始說話的那個藍衣高髻男子眉毛一豎,「緊那羅王不是天行者不可以執掌夜叉部,那聖主常年不在殿中,又為何能執掌龍部?」
幾個反對派的老者齊齊冷笑不語,立即露出「就知道你是覬覦上三殿的意思」的神情。
「笑什麼笑?」高髻藍衣男子也冷笑,「按說我職位,說不得聖主殿下,但是好歹我也是他長輩,今日便僭越一回,我知道你們捧著他,就因為他天縱奇才,就因為他是神殿三百年來最可堪大任者,就因他天授神……」他剛說到這裡,突然聽見上頭一聲微咳,立刻止住,哼了一聲繼續道,「然而奇才也罷,可堪大任也罷,如果根本無心重任,又有何用?你們巴巴獻上的東西,人家根本不稀罕,又有何用?一個漫不經心的聖主殿下可以掌龍部,那麼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緊那羅王,為什麼不可以擢升夜叉部?」
他這話似是戳到痛處,幾個冷笑的反對派老者默然不語,幾個支持派老者眼神譏誚,另外幾個一直沒說話的露出深思神情,高髻男子眼光一轉,得意一笑,將目光向上方除了發出一聲微咳,一直默然不語的老者投去。
上頭,羽衣高冠的老者,一直閉目平靜端坐,沒有皺紋的淡金臉色波瀾不驚,對眾人的爭執聽而不聞,對於眾人急切的目光,這位神殿至高無上極富威權的主人,卻連眉毛都沒有顫動一絲,巋然不動的身姿隱在淡青色繚繞的霧氣中,看起來更像是神而不是人。
四面有種屏息的寂靜,這些八部天王,神殿長老,雖然都地位超然備受尊崇,然而在這位享有絕對權威、穩固統治長青神殿乃至穹蒼垂六十餘年、已經修成半仙之體神識將生的老者面前,依舊不敢放肆,便是看起來最桀驁的那位高髻藍衣中年人,也將得意的目光稍稍收斂了些許。
直到確定那沉默已經壓下剛才的紛擾,殿主才淡淡開口,說的卻是和剛才論題不相干的事:「有強者南來,緊那羅部為何未報?」
一句話令藍衣中年男子那幾人立時變色,緊那羅部負責全國信息收集上報,而能被殿主稱為「強者」的人北上穹蒼,必然是絕頂強人,這種人進入穹蒼國境,緊那羅部竟然未能及時上報,豈不是重大失職?
只這一句,殿主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然而就連一心想為緊那羅王爭取夜叉部大權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一時也再也沒話說——緊那羅部失職,緊那羅王還有什麼資格競爭夜叉王?
幾個原本支持緊那羅王的長老立即沉默下來,藍衣中年男子臉色變幻,半晌咬了咬牙不語。
一言定乾坤,長青殿主不再給討論這件事的機會,直接轉移話題:「本座前日閉關,已聞仙示,飛昇之期,指日可待。」
眾人一驚,齊齊露出喜色,起立躬身:「恭賀殿主!」
藍衣中年男子喜色猶濃,不過看起來倒不像是為殿主高興,目光閃動間,似在不住盤算思量。
然而殿主第二句話立即打消了他的喜悅。
「召回聖主。」
「聖主還在本土,剛剛……」一個男子剛剛說了兩句,老者已經起身。
所有人立即噤聲,躬下身,聽老者語氣淡淡,不容置疑。
「召回。」
※※※
「老昏聵!」
內殿中,長青神殿最高統治階層成員漸漸散去,幾個長老若有深意的看了看藍衣中年男子後相繼離開,徒留下他,一懷懊惱怒氣衝衝,大步離開內殿。
他一路沉著臉一言不發,在四面弟子們的噤若寒蟬中直入自己的迦樓羅殿,直到進入內殿,才霍然推翻了殿中的書案。
「嘩!」
書案上的書卷砸滿一地,男子猶自怒氣未休,勃然咆哮:「老糊塗!」
滿殿的人都戰戰兢兢俯首於地,連散落一地的書都不敢揀。
「……就是他!非得是他!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必須是他!我們辛辛苦苦奔行天下受盡風霜,他高踞蓮台輕輕鬆鬆,不想要都要硬塞給他!」男子如困獸一般滿地亂轉咻咻不休,半晌一腳踢開跪在面前的人,罵道,「滾出去!」
人都退了出去,男子跌坐在椅上,仰首向天無聲長吁一口氣,似是想將滿心的鬱結借此吐出去。
青石地面之下,卻突然隱隱傳來敲擊聲響,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有些遙遠。
藍衣男子迦樓羅王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麼,皺起眉,端著下巴沉思半晌,突然抬腳,對桌下一踢。
軋軋一陣連響,案桌下錦毯裂開,現出向下的階梯,幽深黑暗沒有燈火。
迦樓羅王拾階而下,走過長長一段路,再向右一拐,在一個地室前停下。
地室窄小,一地亂草,若是身軀高壯的人進去,轉身都困難,睡,睡不直,站,站不起,純粹就是個折磨人的地方。
卻有人酣然高臥,呼聲震天。
「死鬼!」迦樓羅王低低罵一聲,在地室門前蹲下來,喚,「喂!起來!」
那人翻個身,將屁股對準他。
「裝什麼裝!」迦樓羅王大罵一聲,「剛才不是你在底下亂敲的?」
那人動都不動,睡得愜意萬分。
迦樓羅王又罵一聲,乾脆在牢門前坐下來,無奈的道:「老鬼,好歹你我是多年相識了,又不是我關你在這裡,你理我一理啊。」
大抵那人吃軟不吃硬,半晌,一隻黑烏烏的爪子伸出草堆,揮了揮,示意他「理」了。
「你想不想出去?」迦樓羅王坐在地室前若有所思,半晌問。
那人在草堆上簌簌的翻個身,轉向迦樓羅王,黑暗的地室裡看不清眉眼,就算有光線,那滿面污垢也足以讓人辨不清他眉目。
「幹嘛?」
聲音有點嘶啞,那人咳了咳,呸一聲毫不講衛生的吐出一口濃痰,正吐在衣履華貴的迦樓羅王袍子下端。
迦樓羅王眉毛一挑怒氣將起,半晌卻苦笑了一下,忍了下去,轉頭盯著上方的某個方向,森然道:「你若想出去,幫我一個忙。」
※※※
越往北走,風越冷,一開始像冰水,後來卻冷成了冰刀,那些冰刀掠過凍土的地面,割出縱橫的刀痕,馬蹄踏上去嗒嗒的響脆,一步一滑,那些撲面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久久不化,很長時間以後,凝結成冰珠子,眨一眨,「叮」的一聲。
而這一日孟扶搖抬起頭,突然發現,遠處隱隱雪山已經從地平線上撲來。
「咱們這一路趕得可真快。」身前一丈遠處,拓跋明珠緊緊靠著長孫無極,向他笑,「竟然已經快到長青神山了。」
「你我一日在外,一日便擔負著神殿重任。」長孫無極微笑,「不如早些回去,交割了任務,也好鬆快鬆快。」
拓跋明珠神采飛揚,神色裡滿溢著「鬆快鬆快談戀愛」的欣喜,嬌笑道:「如此,都依你。」
他們這邊切切私語,那邊帝非天大爺瞄他們一眼,湊近孟扶搖,道:「喂,你瞧,有人移情別戀了,你也別戀吧?」
「好。」孟扶搖答應得很爽快,一抬手試圖擁抱他肩上的元寶大人,「我決定去愛我家元寶,把我的愛人還給我吧。」
帝大爺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元寶大人傲嬌的「吱吱」一聲,抱臂扭頭做不屑狀,孟扶搖懶得理它,看著前面兩人背影,心想她原做好從進入穹蒼國境便一路闖過去的準備,不想這一路利用「美男計」,以拓跋明珠為幌子,靠著這緊那羅神使的庇護,竟然順順利利走過大半穹蒼國境,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幸運。
其間也遇見過一些似乎負有任務的神殿屬下,但是身份都比拓跋明珠要低,神殿等級森嚴,這些人都遠遠避開去,不曾前來查問。
唯一覺得奇怪的就是,他們進入穹蒼港口的那一日,明明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神殿卻似乎沒有反應,這實在有些不符合常理。
是因為……他麼?
孟扶搖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默默嘆息一聲,喃喃道:「好歹一路還算順利……」
「順利什麼?」她身側帝非天聽見了,嗤笑一聲道:「你以為真是你運氣好?」
孟扶搖疑問的看他。
帝大爺用尊貴的鼻孔對著她,傲嬌的道:「從一進穹蒼開始,每經過一座城池,都有一道伏魔陣法,不過都給大爺我無聲無息的解決了。」
孟扶搖仔細回想這幾日經過諸城門的經歷,實在沒想起哪裡有什麼陣法,然而看帝非天神色不像有假,她也知道這只雖然不是個好人,卻從不屑於撒謊,看來長孫無極拐這只過來的決策真是英明無比,穹蒼神權之國,其神秘處不下於扶風,自己如果冒冒失失闖進來,只怕在進入國境之初,便會被發現吧?
此地已近極北之地,溫度極低,孟扶搖豎起衣領,有點擔心的去後面的大車中看了下雲痕的狀況,他安穩的睡著,雖然一直沒醒,但看得出在好轉,孟扶搖甚至覺得,他面上神光流動越發明顯,像是體內有什麼欲待突破。
孟扶搖很有幾分驚喜,她知道雲痕和自己算是一個師傅,這門功夫的精粹都在於生死歷練,鬼門關走過一回,功力便上一層,程度越重效果越好,如果雲痕因為這一劫有所突破,那真是因禍得福了。
放下車簾,孟扶搖一回身,和一個端著盆子的僕人擦身而過,那僕人是路過的一個分壇的壇主為了討好拓跋明珠,派來伺候她的,他剛才去河邊為拓跋明珠打水,天冷路滑,步子有些不穩,又走得快,和孟扶搖一撞,銅盆邊沿從孟扶搖手上擦過。
孟扶搖只覺得手指一痛,一滴血從指尖冒出,落在銅盆邊沿,緩緩滑落,那小廝「啊」的一聲,急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孟扶搖擺擺手,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見那銅盆打磨得不甚光滑,邊沿有點凸起的鋒利,笑道:「這盆子邊沿不齊整,小哥端的時候,小心些。」
那小廝謝了,端了水去給拓跋明珠,長孫無極側首看過來,拓跋明珠笑道:「打了水來?正好,我靴子髒了,擦擦泥點。」
她伸手去舀水,目光一掠,看見盆邊的紅痕,頓時大怒,一抬手將盆子掀翻,柳眉倒豎:「混賬東西,竟拿這等骯髒水來給神使使用!」
那小廝急忙磕頭請罪,長孫無極沒看見那水怎麼回事,問:「怎麼了?」
「不知道這混賬從哪搞來的髒水!」拓跋明珠餘怒未歇,將那盆一腳踢開,還要踢那小廝,那少年倒伶俐,趕緊自己連滾帶爬的逃了下去。
「下人粗手粗腳,何必一般見識。」長孫無極看了看那地面清水,笑著解勸,拓跋明珠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對上長孫無極,立刻笑道,「自然,都依你。」抬手去整韁繩,手指似有意似無意擦過長孫無極的手,長孫無極卻突然俯身去馬鞍旁取水囊,有意無意,她的手再次落空。
拓跋明珠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忽聽前方嗒嗒馬蹄聲響,一隊人遠遠馳來,黑色旗幟上繡金色大蟒,蟒身巨大形貌猙獰,這隊人不像以前的隊伍遇見拓跋明珠的儀仗便避道,而是直馳奔來,當先一人遠遠喚道:「前方可是緊那羅部使節?」
「啊,摩呼羅迦神使。」拓跋明珠看了看那旗幟,含笑招呼,「你們也回神殿嗎?」
「暫時不回。」對方勒了馬,「天部指令緊那羅部神使應該收到了吧?有發現指令要查的人嗎?」
孟扶搖聽見這句覺得不對,心中一緊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卻慢慢將馬後移了一個馬身,錯開拓跋明珠的視線。
「啊,慚愧,本使還沒發現。」拓跋明珠道,「本使已經命屬下多方查找,依然沒有對方的絲毫蹤跡。」
「是啊。」那中年男子摩呼羅迦神使嘆了口氣,「我們也是遍尋不獲,先前有線索說有幾處發現疑似那人蹤跡,然而找過去卻都不是……真是奇怪。」
「那些人從西境進入意圖不利我國,想必走的是山路。」拓跋明珠建議,「看貴使來的方向,似是從海那邊來的,方位不對,大抵找不著吧?」
「西境?」摩呼羅迦神使訝異的挑起眉,彷彿不認識一般的瞪著拓跋明珠,「西境?哪來的西境?那人是從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