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還是第一次出那麼遠的門,開始還覺得有趣,這可是頭一回坐馬車,以前只有眼巴巴看著別人坐,沒想到自己也能如願。等新鮮感過了,每日都要悶在這匣子似的地方好幾個時辰,就不樂意了。
「爹爹,娘,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我答應給翠蟬帶好吃的。」
「我還有兩個銅板藏在牆縫裡。」
無論她怎麼說,爹娘的回答都是「阿月乖,等忙完了就回去」,阿月信以為真,殊不知,那兒再不是自己的家,京城那個,才是她重新生根發芽的地方。
初初上路,慕宣幾乎沒怎麼說話,對待久別重逢的兒子已不知要說什麼。每每停宿吃飯,見他們一家夾菜說話,自覺如外人。
董韶華心裡的坎過不去,方巧巧也明白。兩個男孩也懂事,畢竟年長幾歲,不似阿月多話不樂。
越往北行,氣候就越是寒冷。阿月冷的手腳冰涼,抱著暖爐窩在母親懷裡小憩,隱約聽見兄長的驚喜聲,「雪」字飄入耳邊,驀地醒來坐直了身,嚇了方巧巧一會:「怎麼了?」
阿月已經往窗戶那邊探腦袋,豈料窗口都被哥哥們佔了,武力值實在比不過,收回身,車門仍舊緊關,再瞅另一邊小窗。正見那並不可親的慕宣坐在那,心裡癢的不行,大了膽子問道:「爺爺,可以讓我看看雪嗎?」
慕宣微微一頓,偏身挪了位置。阿月抱著暖爐已是笑開顏,墊腳往上爬。董韶華怕她摔著伸手過去,慕宣已彎腰抱住她提起,父子倆對視一眼,又是默然。
阿月順勢而上,跪在那座上,打開小窗,寒風撲面吹來,冷的她嘟嘴哆嗦。這一看,喜的叫了起來:「是雪,爹、娘,快來看雪,看書裡的雪。」
方巧巧本就住在北方,從小到大見的雪多得去了。董韶華礙於慕宣在那,也沒過去,喚聲:「別冷著,快回來。」
阿月趴在那,哪裡捨得縮身,美滋滋的看著那白白的東西,果真是染的地上如飛絮,又似潑灑白鹽。雖冷,心裡卻暖洋洋的,幾日的悶慌已被這雪景融化。
慕宣見她如此喜歡,以為外頭下了大雪,也看了一眼,不過是點點寸白罷了。那小臉凍的有些紫紅,還看的津津有味:「你喜歡雪?」
阿月聽見問話,終於依依不捨的回頭:「是呀,可美了。」
長青已經坐好,見妹妹這麼說,笑道:「阿月可是個雪痴,只要瞧見了什麼有關雪的句子,都會將書藏的好好的。別家姑娘愛藏花藏吃的,她倒好,專門搶書藏。」
長善也來湊了熱鬧:「我還記得有一回,給她杜撰一首雪景歪詩,不告訴她出處,她就將爹爹的書全翻了,還是找不到,坐在門檻裡哭成淚人。」
阿月哼聲:「我記得,當時二哥還被爹爹追打了好久,讓你騙人。」
長善朗聲笑道:「爹爹才捨不得打我。」
見三個孫兒說的有趣,慕宣問道:「阿月認得很多字?」
阿月驀地想到娘親說的要低調,要謙虛,努力搖頭,攤了手認真道:「不多,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多。」
長青和長善登時笑出聲。
慕宣淡笑:「京城漫天飛雪,阿月定會喜歡的。」
話落,長善就笑道:「阿月的眼都亮了。」
阿月努嘴:「才沒有。」末了坐好了,也沒挪回董韶華身邊,偏頭問道,「爺爺,要多久才到京城?」剛才上來他託了自己一把,又給她換了新暖爐,這個爺爺似乎也不可怕。
慕宣見她親近自己,聲音也跟著輕了:「年前便能回到家了。」
家字一出,董韶華和方巧巧相視一眼,到如今他們還沒問,慕家到底是個什麼家族。從慕宣的言談舉止,鄭大人的恭敬,還有他所帶的隨從來看,非富即貴。
臘月二十七,足足行了半月,才到京城。
因已快過年,家家戶戶收拾齊整,街道兩旁掛滿各種紅色,與白色飄雪相呼應,帶給阿月視線上的色彩交錯衝擊更大,幾乎挪不開眼。方巧巧輕聲:「不可對著雪太久,否則要得雪盲症的。」
阿月問道:「什麼叫雪盲症?」
方巧巧眨眼,一個順嘴就說漏了,這古代哪裡有這個詞呀。見一車人投以求解目光,訕笑道:「看雪如同直視太陽,光源太亮,瞧的久了,眼睛會受損。」
慕宣說道:「老夫從未在書上見過。」
方巧巧只好搬出個虛構人,鎮定道:「是個老樵夫告訴我的。」
董韶華已經習慣了老樵夫老秀才的存在,並不多問。慕宣滿目疑惑,阿月只覺娘親真是神人,天下就沒有母親不知道的事兒。
慕老太太收到信後,就先去祭拜了祖宗。讓人收拾出個別院,連每月用度都讓秦嬤嬤勻好。告知族人此事,看能否趕在年前就將認祖歸宗的儀式辦了。
慕家世代都是武將,尤其是慕宣更是戰功顯赫,旁支頗多得益。慕正林意外過世,勢力如同折翼,如今聽聞多年前有一子流落他鄉,尋回繼承本家正統,自然欣喜,族中長輩無一人有異議,著手操辦。
這整個慕家,唯一聽見這消息不高興的,便是慕宣庶子慕立成的妻子孔氏。
慕立成乃是當年慕宣醉酒夜宿丫鬟所生,雖然母親抬了妾,但多年來也不得寵,只得他一個庶出,連個妹妹也沒。母親過世後,丁氏待他不親近也不疏遠,但家中男丁少,哪怕是庶出也沒薄待過。為他求娶了翰林之女孔氏,後生得一子慕平,一女慕玉瑩。
慕正林墮馬後,孔氏便想,慕家這代嫡傳算是完了,只剩夫君一人,該更得倚重。夜裡暗喜著與慕立成說了,誰想被他喝斥生了狗膽,幾日不理會她。孔氏冷笑,這關乎前程利益的事,哪能不喜。
可沒想到美夢沒做多久,就不知從哪裡冒出個嫡子。
孔氏頓時吃睡不香,冷笑「倒不知是不是野種」。慕立成一聽,惱的當即砸碗:「婦人之心,讓人聽見你讓我的臉往哪擱?不許再議。」
孔氏更是不樂,這不,快過年了,昨夜老太太就遣人來他們院裡,說是收到信了,明日就到,讓他們一家早早在門口迎人。她早勸了慕立成去外頭尋宅子,小些也無妨,慕立成答說「四代同堂,其樂融融」。
臘月底的冷風刺骨,還不到辰時,一家四口就領著半數下人站在門前。凍的兩個孩子不樂意,被慕立成厲聲唬在原地。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於見了馬駛來,見是慕府的車,孔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車駛到門口,車伕輕敲小門:「老爺,到了。」
阿月跪在座位往外頭看了許久,腿都酸了。這會回身,幾乎摔倒,慕宣急忙接住她。半月相處,阿月已對這總是擰眉的老爺爺沒了懼色,相反的,他總會說許多有趣的事,深得她心呀。這一接,嬉鬧著又倒身,反正摔不著。
董韶華微皺眉:「阿月不可胡鬧。」
慕宣說道:「孩童就該如此,那麼老成作甚。」
董韶華當即不再做聲,這是他親生父親,到底不能太過忤逆。
下了馬車,慕立成和孔氏欠身請安。隨後就見車上下來一人,見了臉,禁不住吃驚,這分明就是第二個慕正林啊,只是戾氣稍少,看著和善。又見一個少婦俯身而出,又想應是他的妻子。正想會不會有孩子,陸續下來兩個,孔氏這心可不是滋味了。
八歲的慕玉瑩瞧見接連出來兩個男童,可舒坦了,她已經有個嫡出的高傲堂妹,可不要再來個嫡出的姐妹,否則老祖宗更不疼她。誰料剛起了念頭,就見個白淨的小姑娘鑽了出來,低頭看著那馬凳子,祖父竟抬手將她抱了下來。心頭不由恨恨,她長這麼大,祖父還從來不曾抱過她!
慕立成和孔氏也是愣了會神,慕宣瞧了他們一眼:「還不速速來見過你們大哥大嫂。」
兩人忙拉扯著兒女上前,恭敬問安。董韶華到底是讀書人,懂禮儀,也回了一禮。孔氏說道:「老太太已在屋裡等見。」
慕宣抱著阿月往裡走去,一大家子跟在後面,鴉雀無聲。
阿月位置一高,視線也高了,進那朱紅大門前,抬頭看了看,這才覺得不得了了。上面掛著的門匾赫然雕刻三個灼灼大字——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