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陸澤起身,洗漱後去後院同武師練半個時辰,回到房中看了半本書,歇涼快了,去洗個身,已差不多辰時。到了前堂,便是用早膳時。每日如此,掐的正好。
用過早飯,就得去學堂。這是陸澤最不願做的事,陸家完全有能力自己辦私塾,叔伯授課也勝過先生,卻偏是每個陸家孩子都得去學堂,聽那些早就耳熟能詳的課業。
陸家的家規並不算嚴厲,過於禁錮子女,反而無所為。
如今陸常安當家,妻子程氏,共育三子二女。妾三人,子女共九人。陸澤在這十四人中,排行第七。即便算嫡出也不過是第三子,本算不上什麼,但因天資聰穎,深得族人眾望,陸常安於他也自然多幾分心思。
食已過半,陸常安問道:「昨日在寧家可有誰去了?」
不問他玩的可好,而是問見過誰,待會又會問與誰說了話,這便是父親的模式。陸澤早已習以為常,一一答了。
母親程氏拿了淨筷夾了片燒豆腐給他,淡笑:「玩的可高興?」
陸澤微點了頭:「高興。」
陸常安問道:「哪裡高興?」
「尋寶遊戲不錯。」
陸澤將遊戲大概說了,陸常安皺眉:「你竟也費了那麼長時辰?是何人出的題?」
陸澤默了默:「題不難,要尋不過半盞茶功夫。」
「那為何找了這麼久?」陸常安看他,「你故意退讓的?」
陸澤隱約不願和他繼續說,可不說,最後還是要說:「是。但不是退讓,是謙讓。」
陸常安頗為意外,兒子一直恃才傲物,這回竟安分了?實在叫他奇怪,尋機說道:「如此甚好。上回你擅自參加會試便是犯了大忌。陸家為何能安然至今,不過是因為功高不蓋主,氣焰不壓人。大隱隱於市,我們陸家便是如此。隱者是絕不會拋頭露面招搖自己所有的學識,那些不過是無法出頭,不被人賞識的隱士所為。我們陸家,絕不需要,世人自會知曉。如今你終於明白這個道理。」
陸澤默然片刻,還是點了頭。他一直想不通為何要將學識隱藏起來,那樣不會顯得自己太懦弱太無能?可昨日遊戲,見眾人玩的歡喜,真如阿月所說,他慢一些,不那樣輕易解決,大家都會高興。結果竟顯得不太重要,這過程卻教人回味知足。
待他出門,陸常安仍覺奇怪。程氏站在一旁,淡笑:「我兒竟開竅了,一根筋的脾氣像足了老爺,卻不知為何突然變了性子。」
陸常安忍不住說道:「往事何須再提。」
程氏笑笑,瞧見立在後頭的三個妾侍,面色微斂。她丈夫什麼都好,當初也是兩情相悅才成了親。可誰想他是個風流人,陸續領了三個女人回家。單是這一點,她對這男人就有芥蒂。哪怕他常宿枕邊,也不能讓她釋懷。可又能怎樣,她總不能趕她們滾。
陸常安見她神情又復清冷,知她在想什麼,便當做什麼都不知。只不過兒子轉變不可能無緣無故,需仔細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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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夏荷初生,等到盛夏,便是滿池荷花。
孔氏最喜歡的便是慕家大宅的大小荷塘,尤其是那白蓮,從泥潭子出來竟白淨如初,瞧著就喜歡。見女兒從廊道穿過,擺手喚她過來,順順她衣裳那細微褶子,訓斥在一旁的嬤嬤:「說了幾回,讓你盯著姑娘儀容,再如此,我便去老太太那告你一狀,賣給跛腳麻子。」
嬤嬤苦不堪言,腹誹就算是公主,也不會如此講究,不過是個庶出家的姑娘,還這樣挑三揀四。
孔氏瞧著女兒的眉眼,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笑道:「玉瑩最近可乖巧了許多,懂得跟阿月玩了。」
慕玉瑩笑笑:「阿月可是我的堂妹,自然要疼的。」
孔氏略覺奇怪,女兒怎麼就對阿月上心了,轉念想想,總比橫眉冷對的好。她敢欺負沒有兒子的宋氏,可哪裡敢惹慕韶華他們,這有兒子的和沒兒子的,到底不同。
慕玉瑩到了家門外,慕紫和阿月都還沒來。自從那天祖母丁氏要她們兩人一同上學放堂,母親就叮囑自己要比她們早起,不能讓她們等自己。心中憤憤,愈發不滿。
一會見阿月出來,立刻斂了不滿,笑看她:「阿月。」
「大堂姐。」阿月走到她一旁,又往裡看看,「二堂姐還沒出來。」
慕玉瑩撇嘴:「她素來喜歡讓人等。」
慕紫確實不喜等人,從裡頭走出,瞧也沒瞧人,就往馬車走去。看的慕玉瑩十分不悅,一同上了馬車,自己坐在一側,她們兩人坐正主位置。雖然都是被喚作慕家小姐,可從這坐車的次序,卻立刻低了她們一等。
到了學堂,慕紫不願和她們多待,又是第一個下車。阿月將要下去時,慕玉瑩輕扯住她:「阿月,你瞧,這帕子可是阿紫的?」
帕子湊到臉上,隱約有香氣。阿月一眼就認出確實是慕紫的,只因前兩日用午膳時,瞧慕紫用過,當面誇了很是漂亮:「是二堂姐的。」
慕玉瑩笑笑:「剛落在了車裡,不過我倆素來沒什麼話說,你去還給她罷。」
阿月點點頭,舉手之勞罷了。接了過來下車,追上前去:「姐姐,你的方帕。」
慕紫偏頭看了一眼,眉頭微擰,這帕子昨天不知落哪裡了,怎會被她撿了去。只是被她拿過,生了嫌惡:「給你罷,我不要了。」
阿月以為她是嫌髒,收回懷中,準備洗乾淨了還她。
幾位嬤嬤目送三個姑娘進去後,這才回府。
到了學堂,門口大鍾快要敲響,寧如玉才到,一如既往踩點而來,坐下時還在喘氣。阿月說道:「阿玉,你早一些來,就不會總是這般急了。」
「寧晚不早。」寧如玉捂口打了個哈欠,瞥見她的手,低頭瞧了瞧,「你的手怎麼紅了?」
阿月抬手看去,有五六個紅點,不痛不癢,也就沒理會。
可到了午時,臉也冒了紅點,女先生瞧見,便讓學堂車伕送她回家去瞧大夫。這裡的姑娘不是金便是玉,要是在學堂出了什麼毛病,擔不起。
方巧巧正在丁氏房裡學算賬,瞧著那寫起來十分麻煩的古字,便想以後她得跟古人推行一下現代數字才行。宏偉的想法剛開了個頭,朱嬤嬤忽然來報阿月染上了怪病。婆媳倆急忙過去。
進了屋裡,莫大夫剛好出來。丁氏問道:「是哪裡不舒服?」
莫大夫答道:「起了些小紅點,但三姑娘說不痛不癢,也沒胡亂吃什麼,老夫暫時看不出是什麼。回屋翻翻典籍,再來查看。」
丁氏擰眉:「去吧。」
沒見到阿月前,方巧巧還沒想到那紅點竟然這樣嚴重,臉上手上都是,紅的有些觸目。
沒照鏡子的阿月渾然不知自己的臉如何,見了母親便開心:「娘。」
方巧巧要過去,朱嬤嬤伸手輕攔,低聲:「怕是會染人的,大少奶奶暫且在這說話吧。」
這一說,方巧巧也不想添亂,執拗的舉措起不到任何作用:「阿月乖,待會大夫熬了藥來,可要乖乖喝。」
聽見要喝藥,阿月便蔫了,倒在被窩上無力應了一聲「喔……」。
方巧巧迎丁氏到書房中靜等大夫回話,剛進門,丁氏就瞧見鳳娘那畫像,之前她也聽過老太太曾就此事發過脾氣,到底還是沒有取下來。那畫中婦人,已是佝僂,更似年老婦人,可想想她過世時,還很是年輕,心中頓生感慨。
方巧巧一時忘了這畫像,仔細看丁氏,並未流露厭棄,倒是有種說不出的悲愴。
丁氏嘆道:「苦了鳳娘一人將孩子帶大,福分卻淺了些,沒等來這歸家一日。」鳳娘就算在世,還回到慕家,她也不覺有什麼,或許她們兩人,還能有許多話說,訴一下衷腸。
等了半會,莫大夫求見。進來後丁氏問道:「可找到原因了?」
莫大夫雙手奉上木托,上頭置放著一塊方帕:「方才仔細問了三姑娘吃了什麼,碰了什麼。吃倒是沒異樣,但這所觸碰的東西,卻有問題。問題便出在這帕子上,這上頭沾了天羅粉。」
方巧巧皺眉:「天羅粉是什麼?」
「用對了,便是藥,錯用了,便是毒。」
方巧巧立刻明白這話,就連鴉片水銀這些用對了地方也是良藥,藥有毒藥,也不奇怪。
丁氏眉頭緊蹙:「繼續說。」
莫大夫說道:「它本是一種果實,曬乾研磨成粉,可用在傷口潰爛處,但若是無傷之人沾染,便會出現三姑娘那樣的病症。三日不理會,臉上會留紅斑疤痕,再難除去。天羅粉因用法小心,因此並不多藥鋪用。老夫已開了藥方交由廚娘,三姑娘服用兩日後就無礙了。」
方巧巧鬆了一氣,當即讓人喚朱嬤嬤過來,指了帕子給她瞧:「這絹子是在何處買的,鋪子在哪裡?」
朱嬤嬤細細一瞧,因還是早上的事,記得倒還清楚:「這是二姑娘送給三姑娘的,另外兩個嬤嬤和車伕也知這事。」
丁氏愣了愣,方巧巧也吃了一驚,慕紫在帕子上下毒?仔細想想她確實有動機,她素來對阿月不友善,自己在阿月被學堂同窗排擠後,也去查過,不就是慕玉瑩和慕紫背後煽風點火。現如今她竟歹毒到要毀了阿月面容?
兩人皆是落了冷汗,這心思未免太過混賬。丁氏抬手讓嬤嬤下去,思量一番,才對兒媳說道:「此事為娘自會為阿月討個公道,先去向老太太稟報,避免有所誤會,尋了你弟妹和阿紫來,當面對質吧。」
方巧巧心頭恨恨,如果真是慕紫做的,她非要她們母女好瞧。小小年紀就害人,日後還得了。在她走之前,至少要弄個安樂窩出來,否則孩子還小,丈夫又純良,只怕被欺負了也不知。這一想,忽然有個念頭冒出……尋個厲害的姑娘,代替自己……想到這,驀然覺得這是要將自己的丈夫推給別的女人,將她的孩子交付對方呀。
丁氏見她神色不安,安慰道:「若查清真相,娘會為你們做主的。」
方巧巧強笑應聲,方才恍惚了一下,心中頗為無奈。
兩人到了老太太房裡說了詳細,又召了嬤嬤們過來。老太太問慕紫的教習嚴嬤嬤,那帕子可是她的。
嚴嬤嬤只看了一眼那帕子,便知道是誰的。犯了這事,自己的過錯最大,懲罰定然少不了,當即跪下,顫聲:「這確實是二姑娘的,老祖宗饒命。」
老太太面色陰沉,怒聲:「不知好歹的東西!竟有這樣惡毒的心思。你這嬤嬤也別做了,送去煤窯子做苦活罷。」
嚴嬤嬤一聽,哭的兩眼腫脹,叩頭求饒。丁氏看不過這待在府裡十餘載的人這樣求情,在旁說道:「待阿紫回來,仔細對證,興許其中有蹊蹺。」
慕紫到底是自小就是老太太看著長大的,比起阿月來多幾分親近。也不多說話,就等慕紫回來對質。
宋氏突然被人喚到清心院,還以為是老太太掛念自己要嘮嗑嘮嗑了。到了那,卻見嚴嬤嬤跪在一旁,髮髻都亂了,十分狼狽。還未站定,老太太那枴杖猛地敲地,震的她思緒亂飛。等聽了婆婆所說,當即跪地:「阿紫雖然脾氣不好,但絕不會做那樣歹毒之事,老、老太太明鑑,婆婆明鑑。」
她不敢確定是不是女兒做的,只因平日她對阿月確實不好。但要是她這做娘的不護著她,待會是要被老祖宗打死嗎?更何況那是阿月,公公最疼的孫女,就算老太太不收拾她,慕宣也定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方巧巧見她這幅模樣,又想宋氏已經向自己拋橄欖枝,定不會慫恿女兒做這種事。慕紫會不會做她不知,但宋氏肯定不會。她是個聰明人,更是會為女兒考慮的人。這樣愚蠢的事,她也不信是宋氏指使。
老太太訓斥半日,也乏了。到了傍晚,慕紫回來,一進門就被管家請去清心院。瞧著管家神色匆匆,慕玉瑩在後頭笑了笑,看來很是順利呀。
她就是瞧不慣慕紫那樣張揚跋扈,更看不慣阿月那樣受寵得愛,不但和寧家小姐是好友,連陸澤和寧謙齊都喜和她說話,自己同寧謙齊一隊時,卻備受冷落。大人都說阿月生的靈氣,那她便毀了那臉。
阿月不是喜歡慕紫的帕子麼?她便偷偷拿來,在上頭灑了天羅粉,在車上交給她去還,還特地湊近她的臉,讓藥粉撣她面上。慕紫的脾氣她知道,討厭阿月的她怎麼可能會再要帕子。果真,她當眾說不要了。
計畫立刻成功。
只是有一點她沒想到,阿月沒扔了那帕子。她原本打算待她扔了後丟入河中,可阿月卻揣進懷裡。不過也無妨,慕紫的罪名一定坐實了。
慕紫隨管家進了裡屋,見長輩都在,頗覺意外。還沒請安,便見母親衝了過來,喝聲:「那帕子是不是你的?」
慕紫性格再怎麼擰,母親聲音這樣急,也沒頂撞,順著手指往那看了看,點頭:「是女兒的。」
「……那、那可是你給阿月的?」
慕紫淡聲:「是我不要的東西,她要,就給了。」
話落,卻見母親手起掌落,啪的扇在自己面頰上,當即將她打懵了。
老太太、丁氏和方巧巧都沒料到宋氏竟突然出手,愣了片刻。宋氏拉著同樣怔愣的慕紫跪地,哭腔已隨淚而湧:「請老祖宗責罰,是阿秀沒有管教好女兒,看在阿紫爹爹的份上,饒了她吧。我願代她受罰,鞭罰笞杖阿秀絕無半句怨言。」
慕紫原本被母親這一掌打的愣神,忽然聽見過世的父親也被拉出來求情,強忍了淚說道:「我這是犯了什麼罪?總要讓我明白。何苦又提起爹爹博人同情?」
宋氏怒喝:「你閉嘴!」
丁氏不忍看著她們母女如此,也跪在一旁:「老祖宗莫氣,其中興許還有緣由。」
老太太見不得這樣哭啼的場面,要是讓她責罰,鞭罰一定少不了,自己何苦去擔這惡名。橫豎是他們的事,說道:「巧巧,你是阿月的母親,你掂量著吧。」
方巧巧也等著這話,慕紫的反應很是奇怪,似乎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能下毒的人,演技可見一斑,她還不能確定。示意僕婦將丁氏扶起,俯身問道:「阿紫,伯母問你,你為何要將帕子給阿月?」
慕紫的淚已在眼眶打轉許久,一說話,隨著面頰微動,便滾落在地:「今早去學堂,下了車,阿月從後頭追上說拾得我的帕子。我……我不喜阿月,便不要她碰過的物件,給她了。」
宋氏這才懊悔剛才想的過多,也驚怕過度,生怕女兒被老祖宗剝了皮,小心問道:「你可知道那方帕上有毒?」
慕紫心裡還怨著母親,擰著性子抿嘴不答。宋氏急了,又差點哭出聲:「你倒是說啊。」
實在不願聽母親這樣哭,慕紫心頭也不好受:「我不知,我只知這帕子昨日突然不見了。」
方巧巧捉了關鍵,問道:「昨日就不見了?」
「是,昨天放堂時還在,回到家卻在了。因不是什麼寶貝玩意,也就沒在意。如今想想,應當是落在車上了,今日才被阿月撿到。」
方巧巧眉頭微蹙,握了她的手瞧看,並無紅斑點,如果是落在車上不無可能,但為何昨日沒毒的帕子,今日卻染毒了?這裡頭定是還有她不知道的事。
因無確鑿證據,方巧巧便讓宋氏領著慕紫回院子,自己又去了房裡同阿月說話。
阿月喝過藥,苦的呷舌頭,朱嬤嬤破例給了她一抓蜜餞,特地問過莫大夫的,吃多點也無妨。
方巧巧進來,見女兒臉上的紅斑還沒開始消褪,坐在一旁看她。阿月抱著熊頭越埋越深:「這怪東西會染人吧,還有娘親別看,醜死了。」
「莫伯伯說不會傳染的,阿月別慌。」方巧巧摸摸她都快要躲的不見的腦袋,「好好,娘不看,明日去跟先生請假,不用去學堂。」
阿月驀地咧嘴笑笑,小聲說道:「明日要默書呢。」
瞧著女兒逃過一劫的模樣,方巧巧瞇了眼:「沒好好背書?」
阿月見嬤嬤不在,這才說道:「是默寫那女四書上的。」
方巧巧瞭然,好好讚賞了一下女兒,好像學到新技能般。又問道:「娘問你,你那繡有梅花的帕子是你在哪裡撿到的?」
阿月抱著熊晃晃身子:「車上,是大堂姐給我的。」
方巧巧默了片刻:「那為何不是她去還?」
「兩個姐姐不怎麼好呢,阿月常見她們吵架來著。大堂姐說她去還怕二堂姐不高興,就讓我去還了。」阿月瞧著母親的柳眉挑起,頓覺很英氣,還有點小壞的模樣。但娘親怎麼看都好看啦,阿月如此想到。
方巧巧可算是想清楚了。難怪這幾天她見慕玉瑩對阿月很親近,還以為她變脾氣了。如今想想,分明是為了陷害慕紫,迫害阿月做鋪墊吧。
別人都瞧出慕大姑娘和慕三姑娘交情好,慕二姑娘卻對兩人都冷冰冰的。帕子又是慕紫給阿月的,那很自然會讓人想到,就是慕紫在釋懷,而不會懷疑到慕玉瑩頭上。
方巧巧窩了一肚子怒意,小小年紀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簡直令人生厭。既然她迫不及待露出狐狸尾巴,那她就親手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