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猜的不錯,慕宣午飯時沒回來,快到夜裡,才從宮裡回府。
回到家中,免不了母子唏噓一番,問了大概,就讓下人上菜。慕宣見慕韶華還未回來,又不便問,視線巡了個來回。丁氏知他心思,低聲說道:「行之還在翰林,要晚歸,老太太已等了許久,還是先開飯吧。」
慕宣點了點頭,又見次子搬回大宅,慕玉瑩也被送去南山,還以為是慕韶華大度,不再介意往事。想著二子不計前嫌,心中寬慰。
飽食過後,下人撤了碗筷殘羹,慕宣才說道:「此次長善令我刮目相看,也愈發果敢,是個好苗子,當初並沒看錯人。」
慕長善得祖父誇讚,倒覺羞赧。丁氏笑道:「長青的課業也大有長進,連先生都誇讚了。兩個孩子能文能武,慕家後繼有人。」
慕宣心情大好,又多誇了幾句。
慕立成在旁看著,又看看慕平。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兒子,卻文比不過、武比不過泥腿子出身的兩人。世間對他如此不公,好的全在別人手中。娶了個愚蠢的妻子就罷了,生了個性子頑劣的女兒,連唯一的嫡子也資質平平,毫無出彩之處。他又看看雲羅,腦袋倒是好的,只可惜是個不會生蛋的。越想,越覺老天於他不公。
心思沉沉攜雲羅回到屋裡,見她還說說笑笑,越聽越是煩躁,只盼她能閉上嘴。可偏是不停,下意識沉了臉:「你倒是不累。」
語調冰冷如刀,刺的雲羅猛地一頓,詫異看他。慕立成一瞬反應過來,偏身說道:「為夫累了,你早歇吧。」
雲羅急忙問道:「二郎可是心裡有事?」
「沒有,你快睡吧。」
他越是這麼說,雲羅越是不放心,急急說道:「二郎平日不是這般,定是心裡有事。若是妾身能幫上些許忙,二郎只管說罷,切莫悶著。」
她這樣懇切,慕立成一時不知要如何作答。往日孔氏被他一呼喝就像耗子見了貓,她倒是不怕的。拍拍她緊抓的手背,說道:「方才爹娘誇獎了大哥的孩子,又想平兒也很是勤奮,可天資太差,比不過他們。做父親的痛心罷了,就怕平兒多想。」
雲羅倒是懂他所愁,安慰道:「平兒還小,再過十年二十年,方能一分高下,不過是幾句口上誇讚,二郎不用多想。」
慕立成意在安撫她,聽見這話,放下心來,說道:「為夫明白,只是一時無法釋懷,累你受氣了。」
雲羅笑笑:「你不將話壓在心裡便好。」
慕立成說道:「我去看看平兒,你先歇著。」
慕平也剛從大堂回到屋裡。慕家孩子中,他的個子最高,但是也瘦,沒有其他同齡孩童圓潤的面龐,面頰微陷。慕立成給他吃了許多補藥,但都沒用。此時他正坐在書桌前,看著桌上雕著牡丹的端硯。端硯已被清洗乾淨,放置在那,牡丹似開的分外妖嬈。
聽見外頭有熟悉聲響,他探身拿書遮住端硯,將墨汁倒入另一塊硯台上。放在暖爐那,鋪平宣紙,剛提起筆,已有人進來。他緩緩起身,看著來人:「父親。」
慕立成看了看他桌前東西,說道:「這麼晚了,還要練字?明早再練吧。」
慕平微點了頭,將東西收了回去:「父親夜深過來,可是有事尋孩兒?」
「就是過來看看,並沒其他事。」慕立成和他說了會話,就回去了。走時又想,兒子對他言聽計從,從不忤逆,可這太過順從,卻總覺欠缺了什麼。
他剛走,小廝進來伺候。見小少爺又看著那牡丹端硯,小聲說道:「您怎麼又將這個拿出來了,讓少爺少奶奶看見,心裡會不樂意的。」
慕平默了許久,說道:「將它放好吧。」母親送給自己的東西很多,但過世後都被父親拿走放到倉庫去了,說怕他睹物思人。這個硯台父親並不知,倖存留下。這每每見了,確實像父親說的,會想起已經過世的母親。只是不知為何,寧可心中掛念,也不願自欺欺人。見小廝要收走,又伸手攔住,「就放這吧。」
小廝不好多勸,便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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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韶華從翰林院回來,已經夜深了。聽聞父親和兒子都安然歸來,長鬆一氣。這會遲疑著可要去看看慕宣,又猶豫不決。在院子大門問了下人,說慕宣還未睡下,這才讓他們通報,片刻就被請進了裡屋。
父子兩個多月未見,這一見也不知要說些什麼。片刻慕宣說道:「可用過晚飯沒?讓廚子留了飯菜給你,熱熱再吃。」
慕韶華應了話,一會問道:「近月可還會再去邊城?」
慕宣說道:「這次退兵十里外,又生擒他們來犯的大半人數,一時半會應當不會再來。」
慕韶華微微點頭,見他手上纏著紗布,問了傷勢。慕宣答並無大礙,父子倆又說了會話,慕韶華這才回房。
丁氏見慕韶華已走,丈夫還一心一意看著手裡的書,笑道:「老爺心裡可高興?」
兒子懂的體恤他,慕宣確實歡喜,見妻子問,偏了偏身,翻了一頁書:「有什麼可高興的。」
丁氏淡笑,取了他手裡的書:「該等的人已等回家,一路勞累,也該歇下了。」
慕宣頓了頓,沒有答話,但也沒拿回書,安心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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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寧府,日頭初出。
伺候寧如玉的嬤嬤一大早就去了柳氏房前,稟報小姐身子不適。柳氏急忙到了女兒房裡,大夫已經診斷完,問起,大夫微微皺眉:「說肚子疼痛,許是吃錯了什麼東西。」
柳氏說道:「那對症下藥吧,速去速去。」
大夫心中疑惑,隨嬤嬤出去了。柳氏到了女兒床前,見她蜷成一團,問道:「可是很疼?」
寧如玉悶了一聲,旁邊的嬤嬤說道:「學堂那邊……」
柳氏說道:「同先生告個假吧。」
嬤嬤應聲出門,柳氏又問了幾句,見女兒實在沒什麼心思答話,也不好多費她力氣,也離開了。
寧如玉細細聽著外面動靜,也不知憋了多久,才終於探頭問道:「什麼時辰了?」
婢女立刻去外頭瞧,一會回來道:「辰時剛過半。」
寧如玉抿嘴笑笑,掀開被子起身「我要出門」。婢女為難道:「方才說大夫已經開了藥,廚房正熬著。而且小姐您身子不適,還是別……」
「噓。」寧如玉掃了一眼屋裡人,「不許說我出去了,誰洩露了我回來就清人,把你們通通趕去三姨娘那。」
一提三姨娘眾人就不敢說話了,寧宏的三姨娘可是出了名的摳門,誰也別想從她手裡撈到好處,也不好伺候。
寧如玉洗漱好,就從窗戶爬了出去,看的下人心驚膽顫,送她從後門離開,身影越來越遠,只盼她快點回來。
她一路跑到慕家,到了那見大門還開著,連敲門的功夫也省了。提著裙子進去,慕家管家直往她臉上瞧,好一會才說道:「寧小姐怎麼來了?三姑娘已經去了學堂,您難道不用……」
寧如玉一拍腦袋:「哎呀,我竟然忘了要去學堂,還想著過來找阿月玩。罷了,來都來了,學堂那邊也去不成。長善哥哥在不在?我找他玩好了。」她昨日知道慕長善回來了,可今日偏要去學堂,她只好騙了家裡人,偷偷溜過來。
管家還一愣一愣的,這寧家竟會這樣糊塗?連自家小姐該不該去學堂都不知?百思不得其解,見她問起,說道:「在的。」
不等他領路,寧如玉已自己往那邊跑「我知道路」。
慕長善要後日才去武學堂,今日休息。正在院子裡陪母親說話,隱約聽見有人喊自己,急忙拍了拍耳朵:「娘,幻聽了,幻聽了。」
方巧巧也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聽見滾滾的聲音了。」
方巧巧笑笑:「阿月今日要去學堂,阿玉是她同桌,怎麼會出現在我們家。」
慕長善滿腹困惑,到底不放心,起身往那看去,見了那紫色人影,嚇的退了半步:「真是滾滾。」
方巧巧蹙眉往那看去,果真是寧如玉。
寧如玉一眼就瞅見了慕長善,目光一動,又見著了方巧巧,驚的她急忙停下步子,再不敢胡亂跑。小步小步挪到那,規規矩矩問了安。再看慕長善,又黑又瘦,一定受了很多苦。
慕長善朝她瞇了瞇眼,驀地笑道:「你壞了,竟然逃學。」
寧如玉礙於方巧巧在這,不好答話,憋紅了臉。方巧巧見她如此,心頭那個咯登,這小姑娘,果真是喜歡她兒子的,打圓場說道:「許是忘了今日要去學堂。」
寧如玉不好點頭,也不好搖頭,只好訕笑。慕長善恍然道:「正好我有個東西要給你,你等等。」
方巧巧拉她坐到身旁,給她理了理有些亂的髮。寧如玉時而往那邊看,滿心期待。一會慕長善拿了兩根一臂長的樹枝過來,遞給她:「給你,我從邊城帶回來的。」
寧如玉欲哭無淚:「你千里迢迢就帶了這個給我?」
方巧巧也是悶了一口氣,兒子誒,雖說禮輕情意重,但是這禮……未免也太輕了吧。
慕長善說道:「這是玉蘭,邊城老人說那株玉蘭都活了百年了,我好不容易求他折了兩段給我。」
寧如玉這才明白過來,她最喜歡玉蘭花,連身上常年戴的香囊都是乾玉蘭。他之前總說在自己身旁久了,一股子花香,壞了他男子漢的氣魄,不想他竟然有這心思。先前的不悅早就煙消雲散,不由欣然接過:「謝謝長善哥哥。」
「倒未必養的活,畢竟隔了那麼遠,而且……」慕長善滿是懷疑瞧她,「你笨手笨腳的能養好嗎?」
方巧巧苦笑,真是畫面太美不敢看。要不是自己在這,寧家小姑娘早該暴走了。寧如玉真的要惱了,說道:「我會請手腳勤快的花匠好好養的!」
慕長善點頭,無比放心:「那就好,免得養死了。」
寧如玉使勁瞪了他一眼,壞人!
下人忽然進了院子,到亭中便彎身說道:「寧夫人前來拜見。」
聽見母親來了,寧如玉差點跌坐到地上,一個勁的要找地方躲:「方姨,您就當做沒見我來過吧。」
方巧巧拉住她:「你母親定是在門口就問過管家可見過你沒,否則也不會直接來院子。」她想了片刻,「長善,帶妹妹去後院玩。」
慕長善領著寧如玉去後院,邊走邊搖頭說道:「你果真是逃學了,不然也不會這麼怕你娘。」
寧如玉憋了一肚子的氣終於爆發了,怒道:「我還不是為了找你玩才跑過來的。」
慕長善覺得這話裡不對,軍營裡的都是男子,常年不見姑娘。葷段子可沒少開,連他在校場被個小姑娘纏著的事都傳開了,還時常拿這事打趣他。聽的多了,也想了一些。可他畢竟沒那心思,這會見她如此,一時不知該怎麼答。
方巧巧見柳氏急匆匆過來,拉她坐下,笑道:「阿玉在我這。」
柳氏哭笑不得:「這丫頭……妹妹可知她為何跑來這?」
方巧巧微點了頭,柳氏默了默,才道:「我過來也不是特地要捉她回去,就是方才聽下人說她詐病跑這來,想著阿月去了學堂,跟慕家孩子玩的好的,就只剩長善了。我家老爺一聽,便和我商議,若真是那樣歡喜,倒不如定娃娃親好了。」
方巧巧並不是十分意外,她倒是喜歡阿玉的脾氣,耿直爽快,和阿月又是好友,長善雖然在這事沒開竅,但對寧如玉也稍有不同。
柳氏輕嘆:「說句老實話,我本意是想阿月做兒媳的,可阿玉很不懂事,什麼事都憑著性子去做,尤其是這事……如今已這樣歡喜令公子了,日後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被傳開了,這名聲也就壞了。」
「阿玉的性子我也喜歡。」方巧巧擰眉,「只是孩子尚小,我並不太樂意早早定了親事。」兒時青梅竹馬,誰知道日後會怎樣。而且兒子的性子像野馬,阿玉未必能牽絆住他。
柳氏搖頭:「妹妹,我知你有主見,但這事,能否交由長善自己決定?」
方巧巧拗不過她,說道:「我問問他,再問問我夫君。您先將阿玉領回去吧。」
慕長善還在後院和寧如玉說話,給她瞧手上的繭子,頗為得意:「這可是我成為男子漢的證據。」
寧如玉瞥了他一眼:「我家提馬桶的下人都有這繭子。」
慕長善被她當頭敲了一記,說道:「這不一樣,不是整日拿槍操練、射箭一桶的人,根本長不了這個。」
寧如玉看著他說道:「你果真吃了很多苦,我後悔跟你說家國天下了。」
慕長善笑道:「還好你說了那番話。」
下人很快過來將寧如玉請出去,慕長善看她走的時候都要哭了,說道:「我娘肯定幫你說了好話,你娘不會罵你的。」
這話十分安心,她這才隨下人出去。見了母親還生了怯意,可她果真沒責罵自己。
方巧巧送她們出去,回到院子,問道:「長善,你告訴娘,要是要阿玉做你的小媳婦,你喜不喜歡?」
慕長善知道小媳婦的意思是定娃娃親,不由意外:「娘,你怎麼也跟他們一樣了。我跟阿玉一碰面就吵架,娘也知道的。」偶爾見見寧如玉還行,要日後綁在一起,他……不願。
方巧巧說道:「那你獨獨給阿玉帶玉蘭枝條做什麼?」
慕長善撓撓頭:「恰好看到就求了兩段。」
方巧巧稍稍想了想:「你答應娘,既然無意,那就不要對人家小姑娘太好,免得對方誤會。」
慕長善忍不住問道:「娘,您的意思是阿玉……阿玉喜歡我?」
方巧巧笑笑:「不然你以為?你說她纏著你,為何獨獨纏著你?三番兩次跑到校場去,還詐病逃學跑來見你?」
慕長善這回可苦惱了,末了低聲:「我倒不討厭她……就是有時脾氣不好,老愛生氣,還凶。而且她太黏人,別人總拿她去校場等我的事打趣……」
方巧巧見他一一數著,默默想,都還小,再過幾年吧。以兒子的脾氣,這親事真定下來,被旁人說幾句,只怕就要羞的離寧如玉更遠,反而不長久。等慕韶華回來,和他說了這事,慕韶華又動了心思,到底還是嘆道:「我瞧寧家挺好的……不過長善確實好面子,總是自稱男子漢,給他綁個小媳婦,就算真喜歡也會故意疏離。」
兩人心中所想一樣,便去和寧宏遠柳氏說了清楚。也同她說了歡喜阿玉,只是如今尚早,就怕日後有變故。柳氏聽後也嘆息,當晚就叮囑伺候寧如玉的下人,將她看管好,再不許做出踰越的事來。可不知女兒從哪裡聽了風聲,說要同慕家定娃娃親,可慕長善不願。寧如玉出奇的冷靜,再見了慕長善,隔的老遠,就這麼看著,也不想過去了,她才不要送上門去討人嫌,她也是有骨氣的。
阿月不知好友近來怎麼都不來自己家了,問了幾遍都不肯說,看著很是鬱悶。乾脆去她家過了一夜,還是打探不出什麼來。只說沒事沒事,卻更讓她擔心。接連過了幾日,才終於好轉,也會和她說笑了。阿月以為她解開了心結,實則只有寧如玉知道,其實不見慕長善也沒什麼。
只是種在院子裡的玉蘭好像真的養不活,花匠說土壤不合,難以成活。傻愣了兩天,最後等枯枝腐爛在濕潤的泥土裡,才死心了。
然後安慰自己,只是兩根破樹枝,何須在意。
春日已到,雪早就化了。陸家下人將洗好晾曬乾的圍巾交到了陸澤手中。
陸澤將圍巾收入錦盒中,拿著去慕家。范大見他要出門,卻沒叫自己早備馬車,笑道:「七少爺可是去隔壁家?」
這話聽來十分「不懷好意」,陸澤說道:「是。」
范大笑道:「您慢走,代我向阿月問聲好,讓她常來玩,幾日沒見,甚是掛念。」
陸澤瞅了他一眼:「話太長,懶得帶,自個說去。」
范大忍笑,等他出了門,禁不住笑笑。將一板一眼的人逗的更是一板一眼,是件好玩的事。
陸澤到了慕家,說的自然是來找慕長青的,這樣於阿月於自己都好。
阿月聽見陸澤來了,也跑去了亭子裡。慕長青隱約知道陸澤什麼時候是來找自己,什麼時候是衝著自家妹妹來的。不是以書開場,那必定就是來尋阿月。這樣光明正大的讓他做掩護,意外的不覺反感。
「陸哥哥。」
阿月蹦上台階,陸澤就說道:「盒子裡裝的是你的圍巾。」
慕長青笑道:「阿月又丟東西在陸家了。」
「常去那邊玩,丟點什麼不奇怪嘛。」阿月打開盒子看著久違的暖脖利器,笑道,「我還落了好幾件東西在阿玉那,每回都忘了拿回來。要是阿玉住隔壁該多好,就能像陸哥哥這樣送過來了。」
慕長青搖頭笑笑,陸澤也笑笑,她四處丟的東西可不少。這樣看來,整個大琴國的人都得是阿月的鄰居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