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香溢人間狐狸歸來

  日落之時,書已經曬的滾燙,眾人又開始將書挪回原位。

  寧如玉見阿月在往書船搬書,自己也要去幫忙。寧謙齊一見,忙拽住妹妹,笑道:「和我一起整理書房吧。」

  「不行,那書船那麼多書,得搬到什麼時候。」

  寧謙齊很是無奈,他這妹妹,對自己的事明白的不行,對別人就犯糊塗了:「慕長善也在書房那邊哦。」

  寧如玉心裡一動,又不好背棄好友。等見兄長苦笑,才恍然過來,對哦,那書船隻有陸澤和阿月在打理,她去瞎湊什麼熱鬧。見又有個熱心腸的要過去幫,她也順勢拽住,眉眼彎成月牙:「還是去那邊幫忙吧。」

  抱著一壘書進了書房,陸續有人進出。她挪了一個又一個書架子,就是沒瞧見慕長善。一直進了裡面,才終於見著他,踩在凳子上往那塞書。如今他們見面的次數基本是一年二十幾回,還沒什麼機會說話啊。聽著外面嘈雜,她挪到近處,書舉過頭頂。

  慕長善察覺到有動靜,低頭一看,沒見著腦袋,卻見了一堆的書,彎身往書下面一瞧,剛好視線對上,不由尷尬,清咳一聲:「滾滾,這書不是在這放的,是在前面的……好像是前面那一處。」

  寧如玉瞪了瞪他:「我知道。」

  「那你還往這來,都快到用晚飯的時辰了,趕緊收拾好回去。」慕長善可不想見她餓肚子。

  寧如玉腹誹了好幾聲笨蛋,騰手從腰間取了個香囊給他:「吶,老樣子,放在枕邊能安睡。」

  慕長善實在不想要:「熏了三個月,那些叔叔伯伯都說我身上一股子香味。」

  寧如玉頓了頓,到底還是收了回來:「下回我看看能不能去了這味道。」

  慕長善越發覺得她體貼多了,不會像以前毛毛躁躁的逼迫他。想和她多說幾句話,又怕她真餓了:「快去放書,然後回家。」

  寧如玉真惱了他,應聲:「啊!」

  瞧著她有些生氣的走了,慕長善也苦惱了,難道他真的應該勉為其難接下香囊?

  斜陽沉落,還有些許餘暉留在天地,夜幕並沒有完全落下。

  等阿月將最後一沓書搬過來,其他人也快收拾好了。她坐在船頭摸摸肚子,真餓。

  陸澤在裡頭整理好書出來,見她如此,問道:「可是餓了?我去廚房拿些現成的東西給你吃。」

  「不用,待會就回家了。」阿月瞧瞧放在最上面的那幾本,不由好奇,「陸哥哥,你每年都要換一船的書,為什麼就這幾本不換,放在這皺巴巴的。」

  陸澤看了一眼,說道:「那七本是當年書船漫水時被水打濕的。」

  阿月細想一番,恍然:「就是當年你落……咳。」落榜二字差點說出口,急忙嚥下,倒把自己嗆著了。

  陸澤笑笑:「對,就是當年落榜時所致。當時十分不甘,也不解,但是後來想通了,父親做的並沒有錯。」也多虧阿月當時開解自己,陪在一旁。那天回去後,阿月還病了好三天,心生愧疚。

  阿月笑道:「陸哥哥是個明白人,不會把自己圈死在一個地方的。」見他釋懷,自己心裡也有個很大的疑問,一直沒敢問。

  陸澤隱約猜出她的心思:「阿月想問什麼就問吧。」

  阿月這才小心翼翼問道:「陸哥哥為何不去參加上回科舉?」

  陸澤思量片刻,笑道:「仍需磨礪。」

  滿心期待什麼驚天動地的答案的阿月撲哧一笑,他比起以前來,可謙遜幽默多了。見他偶爾往手掌看,探探身子去瞧:「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難道陸哥哥搬多了書,手裡也有?」

  陸澤微微笑道:「好像有刺扎進掌裡了,待會我讓嬤嬤用針挑出來。」

  阿月瞅瞅那已經落下的夕陽,說道:「等你回屋找了人,天都黑了,燭火昏黃昏黃的瞧不清。我小包裡有針,趁著還能瞧見給陸哥哥挑了,不然小刺藏肉裡一晚,會起膿包的。」

  陸澤歲數一長,倒不如像以前那樣隨意親近她,克制的厲害。這會見她翻找,說道:「不疼了,刺好像掉了。」

  阿月抿抿嘴:「不說挑就不掉,一說要拿針就掉了,這根刺兒一定長了兔耳朵。」

  陸澤拗不過她,伸手過去。因她臉壓的很低,那溫熱氣息感覺得真切。粉白的面頰還圓圓的,看不見眼睛,但眼神一定很專注。

  找到那不明黑點,阿月壓針在旁,輕輕戳下,挑起一點皮,再往那黑點稍稍一滑,將黑點一點一點的往外挪。真是個小刺頭,抬手抹掉,壓壓他的手:「還疼嗎?」

  陸澤握了握:「不疼了。」

  阿月頗為得意:「下回再被刺著了就找阿月吧。」見他若有所思,她才明白過來,訕笑,「真是烏鴉嘴,不會有下次了。」

  陸澤只是笑笑,並不言語。許是天色還帶著一絲斑駁霞光,阿月忽然覺得,這冷面好像在紅霞的映襯下,瞧出幾分暖意來。

  兩人坐在船上,瞧著前面緊挨的一片片荷葉,蓮花已快開,又是一個美妙景緻。

  ---

  夏荷初開,香溢人間。

  丁氏這日起來,伺候慕宣穿戴齊整,想起昨晚就在考慮的事來,說道:「玉瑩今年已經十四了,是時候找娘家了,怎的二媳婦一點想法也沒,來了這裡幾次也不提提將她接回來的事。」

  非但如此,自從這孫女被送去南山,就再沒回過京城。只是偶爾會寫信回去,由慕立成轉交口信,都說在那邊受益匪淺,學的十分好,路途遙遠等得空了再回家。

  她覺得很是蹊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哪能在外頭一待就是幾年,一點也不想家麼?她生母過世了,好歹還有個父親。暗想了好幾回,莫非是雲羅不曾善待她?可雲羅的脾氣很是溫和善良,對慕平也很好。真對玉瑩不好,慕立成也會說吧。

  慕宣哪裡會記得這些,說道:「她也沒做過娘,自己也是晚嫁的,不記得這些也不奇怪,你這做婆婆的提點提點。」

  說到這,丁氏又多嘴一句:「這都進門好幾年了還沒動靜,約摸是真懷不了。也不知奉行可會介意。」

  「若是介意當初也不會娶了。」

  兩人說了會話,慕宣就去領慕長善出去了。丁氏也讓人去請雲羅過來。

  慕立成待雲羅一如既往,也從不提及孩子的事。倒是雲羅愧疚,這幾年喝的藥都能堆滿後院,肚子還是沒動靜。因搬離大宅,來往也少了一些,起初還有些不習慣,後來也慣了。她本來就在那無人搭理的地方二十年,又有什麼不習慣的。

  聽見婆婆請自己過去,她一瞬有些擔憂:「母親該不會是……」

  慕立成知道她擔心什麼,橫豎這些年她擔心的事也就那一件:「母親待人寬和,不會讓你難堪的。」

  雲羅安下心來,裝扮好了往大宅去。

  到了大宅,問過管家,今日方巧巧和宋氏一同外出燒香去了。進到裡頭,正好碰見阿月出來。阿月對她很是親近,當年落水池中,這嬸嬸一直開導安慰自己,說她也落過水,差點沒了命,可後來想想其他的,離水遠一些,也沒事了。這會見了她,遠遠便喊著「嬸嬸嬸嬸」。

  雲羅笑道:「阿月又出去玩麼?」在她心裡,阿月就是個愛玩的姑娘,俏皮的很。

  「嗯,有個厲害的琴師來了京城,阿月同侯府的姐姐約好了一起去瞧。」

  「可要小心,別讓嬤嬤著急。」雲羅瞧著阿月歡喜離開,也是笑笑。

  丁氏在房裡沒走,外頭日光太大,刺的她不舒服。比起這夏日來,她還是更喜歡寒冬。冬日有暖爐還可回溫,夏天卻不能總在房裡擺冰涼快。

  雲羅進屋請了安,婆媳倆說了會話,丁氏才道:「玉瑩離家也有四五年了吧。」

  突然提及她,雲羅莫名覺得有些心悸:「是啊,今年都十四了。」

  「女大不中留,也是到該找婆家的年紀了,晚了,要被人笑話我們留著姑娘不嫁。」丁氏等著她主動說將慕玉瑩接回京城,可等了一會不見她說,倍覺蹊蹺,「為娘有句話想問你。」

  雲羅走了會神,忙說道:「您說。」

  「你可是……討厭玉瑩?」

  雲羅心頭咯登,當初慕玉瑩推她落水,被塞進馬車時又罵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她是想過要告訴家翁。可慕立成知道後,卻勸住了她,說外人知道這件事,只會說他不會教女兒,子不教,父之過。於他名聲不好,她想著不說也沒什麼,就壓在心頭。

  這會突然被問及,一時不知怎的作答。見婆婆目光凜凜,雲羅說道:「並不討厭,只是兒媳不曾做過母親,實在不知怎麼教導,也不懂怎麼給她挑婆家,就怕做錯了,毀她一世。」

  丁氏淡笑:「竟是因為顧忌這個,難為你了。你們還未正式分房出去,家事我這做祖母的尚可管,你若不介意,我去替玉瑩挑個好人家。」

  「雲羅代玉瑩謝過母親。」

  「都是一家人,不必說客套話。那就同奉行說說,讓他趕緊派人去吧。」

  雲羅暗覺無奈,答應下來。回去和丈夫一說,慕立成拿書的手頓時將書握出幾道褶子來,那個女兒……想到她臨走前的模樣,就覺不舒服:「那就接回京吧。」

  翌日,雲羅就遣了幾個家丁去南山接慕玉瑩。

  ---

  宋氏聽見婆婆叮囑雲羅接慕玉瑩回來,又聽見她還會親自幫著挑選夫婿,這心裡可就不安樂了:「娘也是個偏心的,她就記得給玉瑩找婆家,我家阿紫她卻連問也沒問。」

  女子十三可嫁,男子十六可娶。只是一般人家,尤其是權貴人家絕不會讓姑娘家早嫁,否則過門後要是立刻懷上了,那麼小的身子骨,哪裡捨得折騰。因此一般都是十五六歲出嫁,最適宜。

  方巧巧說道:「阿紫才十三,倒還不急,總要把上頭的姑娘嫁了,小的才好選。」

  宋氏輕笑:「那早早尋好婆家,定了親事也好。這年頭好的公子哥都被瞧走了,哪有那個閒情等。嫂子嫁女是不愁的,三姑娘同陸七公子青梅竹馬,陸大人陸夫人也有意,哪裡需要像我這樣急。」

  話裡帶著慣有的諷刺,方巧巧並不同她計較,否則早鬧開了。誰沒個缺點,雖然這缺點讓她不喜:「妹妹想給阿紫找怎樣的人家?」

  「待阿紫好的就行。」宋氏如此說著,又看她臉色,竟見她點頭說是,更是氣憤,你家女兒要門當戶對的,輪到我女兒的時候你這做伯母的就悶聲。算她這些年來忍氣吞聲白受了。

  方巧巧還想著慕紫真的出嫁了,她的妝奩也許豐厚些。慕紫到底是親近她的,很乖巧,慕韶華也說過讓她嫁的風光些,免得被夫家看輕,沒了地位。

  可惜宋氏全然不知,又念起雲羅的好。

  一晃已是初秋,卻並無秋意,天地仍染綠景。

  京城郊外景緻並未有什麼變化,城中商販早起晚歸,做著自家維持生計的生意。遊街走販的吆喝聲飄入耳中,聽起來分外熟悉又陌生。

  一個少女端坐車內,進城後就沒看過外頭,只是用耳朵聽著。

  她一襲淡紫色繡花羅衫,面龐薄施粉黛,螓首蛾眉,唇上淺抹唇紅。整張臉很是美麗,艷冠群妍。神色很冷漠,似比這寒冬還冷。直到聽見嬤嬤在外頭請,那一直抿緊的唇角才微微上挑,露出淡雅端莊的笑顏。

  纖纖素手從車內伸出,嬤嬤穩穩扶住,少女俯身而出,站在那高大木門前。緩緩抬頭看著那牌匾,瞳孔微縮。將軍府,她住了好些年的地方。從這裡離開,被丟進狼窩裡,又從狼窩離開送去南山。

  一晃,竟已過了這麼久。

  婢女見日頭還毒辣,她又不似要立刻進去,急忙打傘。誰想太過著急,傘尖抖在她腰上,戳的力道並不重,嬤嬤瞧見,當即喝聲:「不長眼的狗東西。」

  慕玉瑩微微轉身,淡笑:「也沒戳痛,並無礙。嬤嬤彆氣壞身子。」

  嬤嬤和婢女一聽,暗嘆,這慕家大姑娘,心腸真是好得很,待下人也這般溫和有禮。

  因到家前就先遣了人來報,家裡是知道她回來的。

  正是慕家午歇的時辰,慕玉瑩比起大宅任何人的身份來說都低,下人自然不會為了她去擾了主子午睡。這進去半日,也沒人來見。連一旁的嬤嬤都等的急了:「到底也是將軍家的姑娘,怎的都欺負小輩了。莫不是欺負你是庶子家的姑娘,就半點臉面也不給了。」

  慕玉瑩笑意輕輕:「嬤嬤不可無禮,小輩等長輩,庶出等嫡出,本就是應該的。」

  嬤嬤聽了很是心疼,只能嘆氣:「奴婢進京前就說了,得看好了時辰,要麼早要麼晚,恰好在這個點上,怕要等上好久了。」

  慕玉瑩只是笑著,並不介意。是啊,她可以早可以晚,可她偏要選這個時辰。最好讓她等久一些,等他們一起來,知道自己等了那麼久,多少會愧疚的,尤其是祖母。所以她不急,一點也不急。

  過了大半個時辰,下人聽見主子屋裡有起來的動靜,才敲了門,說大姑娘回來了。

  雖然方巧巧和宋氏不喜她,但人都回來了,禮數總要做足。挽髮梳洗後出去,丁氏已經在那了,正握著個俊俏姑娘的手說話。

  「這一路可累著你了吧,難為你了。」

  慕玉瑩聽見聲響,款款起身:「玉瑩見過大伯母、二伯母。」

  宋氏驚嘆她竟出落的如此端莊好看了,而且以前的陰戾全然不見,如今根本就是個自小養尊處優,懂禮知禮的千金小姐。

  方巧巧也暗覺詫異,要不是還記得她兒時模樣,五官也還有些影子,當真要認不出了。說了半個時辰,句句應答有禮,聲調不急不緩,說什麼都帶著微微笑意,唯有說起老太太過世時,才見她提帕抹淚,哽咽:「可惜當時玉瑩染了惡疾,等痊癒時,老祖宗已經入土為安了。」

  這一哭,楚楚可憐,教人心疼。卻讓方巧巧覺得毛骨悚然,她很明確的感覺到慕玉瑩在演戲,可是如果除去直覺,卻完全相信她是真情流露,絲毫不矯揉造作。她下意識看了看宋氏,見她的臉色也不好,便知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兩人的孩子都被慕玉瑩陷害過,身為母親這是無法原諒的事,所以對她早就有所戒備。正是這種不信任和戒備,才讓她們能迅速感覺出——她在做戲。

  方巧巧頓覺,這慕家,又出了一隻狐狸。

  ---

  慕立成回到家中,管家就說道:「小姐回來了。」

  「少夫人在何處?」

  「少夫人還在房裡睡著,還未見上面,小姐便先回房放置東西了。」

  沒見上面就好,慕立成對她很不放心,恨不得明天就將她嫁了,要癲狂就去婆家癲狂,他丟點臉就算了。

  進了屋裡,雲羅卻沒在睡,還穿著午歇時的寢衣,坐在窗前絞著手指,看得出心裡十分不安。

  「天冷了,小心染了風邪。」

  雲羅回頭看去,立即起身:「玉瑩回來了。」她默了默,肩頭已蓋上他披來的外裳,「妾身不敢單獨見她。」

  「我早早回來,也是想起這事。」慕立成輕聲安慰她,「你再歇會,吃晚飯時再見不遲。你是長輩,讓她等等也是應該的。」

  慕玉瑩收拾完東西,準備親自去拜見她的繼母。從獨屬自己的院子出來,嬤嬤說道:「沒想到這兒的宅子比大宅還要好,二少爺也真是好本事,大姑娘有個好爹爹呢。」

  「是啊,爹爹素來是個有本事的人。」慕玉瑩唇角微揚,走著走著,步子稍緩。只因見了前頭的少年。

  慕平外出歸來,也見到了她。妹妹長的一點也不像母親,不過不像也好,免得看見了多想。遠處站著的是他唯一的妹妹,卻從未像真正的兄妹那樣玩鬧過。他很羨慕大房的孩子,三兄妹不分彼此,親密無間。他和自己的親妹妹,卻只有漫長距離。

  慕玉瑩緩緩走過去,欠身:「哥哥,別來無恙。」

  慕平微點了頭:「別來無恙。」

  一瞬寂然,兩人已無話可說。慕玉瑩先反應過來,笑道:「我剛回家,還得去拜見父親母親,改日再同哥哥長談。」

  長談?他們以前不曾有過,往後也不可能有吧。慕平又點了點頭:「好。」

  這是他唯一的妹妹,卻比陌路人還陌生。

  慕玉瑩還沒到那院子,就有家丁過來:「少爺讓小的過來說,姑娘好好歇會,等會用飯時再叫您。」

  「爹爹真是用心良苦。」慕玉瑩很是失望,頗為不捨的轉身回去。

  慕立成安撫雲羅睡下,那去送話的家丁回來,問了情況,說起她的反應,不由頓住。

  「失望?」

  「確實是失望,小姐真是有孝心,長途跋涉回到家,也想著先來見少爺少奶奶。」

  慕立成聽著這讚許,隱約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那樣恨自己怨自己的人,戾氣已經被磨光了?

  他冷冷一笑,真是迫不及待想見見他這好女兒,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

  只是無論如何,她一輩子也別想騎在自己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