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晚上九點,我睡著了,睡得很熟,很沉,隔天七點醒來,看著窗外憤怒的太陽,一棵枯樹用枯枝摩娑我的玻璃窗,好像想爬進來,躺在我旁邊,給我安慰。

  我套上制服(長袖襯衫配長裙),下樓晃晃。女僕葛璦樂在後院,看起來渾身發光,一片綠意襯著她的白色女僕裝光燦耀眼。她端著銀色托盤,讓我媽把有瑕疵的玫瑰擺在上面。媽穿著奶油色背心裙,烘托她的金髮。她手上拿著鉗子,在粉紅和嫩黃的錦簇花團間潛行,饑渴地翻看每一朵花,拔掉花瓣。

  「這些還要再多澆一點水,葛璦樂。妳看看妳,好好的花搞成這樣。」

  她從花叢間挑出一枝粉紅玫瑰,壓在地上,優雅地用單腳踩住,從根部整枝剪下來。葛璦樂的盤子上躺了二十五朵玫瑰。我看不出來哪裡有瑕疵。

  「卡蜜兒,今天一起去伍德貝瑞逛街。」我媽頭也不抬地說。「可以嗎?」她完全沒提我們昨天奈許家的口角。那樣會太單刀直入了。

  「我有幾件事要辦。」我說。「對了,我不知道妳跟奈許家……嗯……跟安有交情。」我覺得很內疚,前幾天吃早餐時她說她認識安,我不相信,還故意頂撞她。我覺得過意不去並不是因為惹惱我媽,而是因為我不想對她有任何虧欠。

  「嗯哼。亞倫跟我下星期六要辦派對。在我們知道妳要來之前就先策畫好了。不過話說回來,在妳來之前,我們根本不知道妳要來。」又一朵玫瑰離枝。

  「我以為妳不認識那兩個女生,我不知道……」

  「好了。這一定會是一場很棒的夏日派對,會邀請很多很棒的人,到時候妳必須穿洋裝。我敢說妳沒帶洋裝來吧?」

  「沒有。」

  「那好,這是我們敘舊的好機會。妳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也該打開心房了。」她又把一朵玫瑰擺在銀盤上。「好啦,葛璦樂,這些都拿去丟掉吧。晚一點再來摘幾朵漂亮的布置家裡。」

  「媽,這些可以留給我,我想用來布置房間。我看不出來這些花哪裡有問題。」

  「有問題就是有問題。」

  「我不介意。」

  「卡蜜兒,我剛剛才檢查過,這幾朵開得不好。」

  她把鉗子丟在地上,開始用手拔花。

  「但我覺得看起來很好啊,裝飾我房間剛好。」

  「喔,妳看看妳做的好事。我流血了。」我媽舉起扎到花刺的手,深紅色的鮮血流到手腕上。談話結束。她往屋子裡走去,葛璦樂跟著她,我跟著葛璦樂。後門的把手沾黏著鮮血。

  亞倫用一大綑繃帶把我媽的雙手纏起來,纏好後我們一起出門,門一開,差點撞在亞瑪身上。她又在前廊玩娃娃屋。媽調皮地拉一拉她的辮子,叫她跟我們一起去,她乖乖跟著我們走。我還在想她什麼時候會踢我。但都沒有,因為媽在。

  媽要我開她那輛天藍色敞篷車到伍德貝瑞,那裡有兩家貴婦精品店,但她不肯打開車頂。

  「我們會感冒。」她說著,對亞瑪笑了笑,串通好似的。亞瑪安靜地坐在我媽背後,我從後照鏡看到她瞪著我,她扯動嘴角,笑得很跩。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用指尖梳媽的頭髮,出手很輕,所以媽沒有發現。

  我把賓士敞篷車停在媽最愛的店門口,她柔弱地要求我幫她開門。這是她二十分鐘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想敘舊是吧。隨後的店門也是我幫她開的,溫婉的鈴聲剛好搭配女推銷員喜悅的招呼聲。

  「愛朵拉!」接著她立刻蹙眉。「天啊,親愛的,妳的手怎麼啦?」

  「不小心的啦,真的。在家裡忙時弄到的。我下午會去看醫生。」她不去才有鬼。她連被紙割到都要跑醫院。

  發生什麼事了嗎?

  「喔,我不太想講。我想好好介紹一下我女兒給妳認識,這是卡蜜兒,她最近回來作客。」

  女推銷員看一看亞瑪,猶豫地對著我笑了笑。

  「卡蜜兒?」突然她回過神來:「我忘了妳有三個女兒。」她講到「女兒」時,聲音小了下去,像說到髒字一樣。「那她一定像爸爸嘍,」女推銷員說著,盯著我的臉不放。我覺得自己像一匹馬,她正在考慮要不要買。「亞瑪像妳,瑪麗安也像妳,兩個在照片裡都跟妳一個樣。但是這一位……」

  「她跟我不太像。」我媽說。「她膚色像她爸,顴骨像她爸,脾氣也像她爸。」

  這是我第一次聽我媽說那麼多我爸的事。我好奇還有多少位女推銷員知道有關我爸的枝微末節。我快速想像自己和所有南密蘇里州的店員聊天,用得到的情報拼湊出我爸模糊的輪廓。

  我媽用包著繃帶的手摸一摸我的頭髮。「我要幫我們家小乖買一件新洋裝,色彩漂亮一點的。她黑色和灰色的衣服太多了。四號。」

  女店員聽完,在圓形衣架之間忙進忙出,她很瘦,瘦到髖骨像兩支鹿角,從裙子下頂出來。不久她捧著花束一般的洋裝回來,有青綠的、翠藍的、粉紅的。

  「這件妳穿起來一定很漂亮。」亞瑪說著,把一件閃亮的金色上衣遞給我媽。

  「放回去,亞瑪。」媽說。「真俗氣。」

  「我真的像我爸嗎?」我忍不住問我媽。我意識到自己的放肆,兩頰不禁發燙。

  「我就知道妳沒那麼好打發。」她一邊說,一邊對著鏡子摸一摸口紅。紗布上神奇地沒留下任何口紅印。

  「我只是好奇而已,以前從沒聽妳說過我的個性跟……」

  「妳的個性跟我非常不像,而且也一點不像亞倫,所以我就揣測是像妳爸嘍。好了,別再說了。」

  「可是媽,我只是想知道……」

  女店員抱著衣服山迎出來。「這件妳一定要帶。」她手裡拿著一襲土耳其藍的連身裙,無肩帶。

  「這邊這位小美女呢,」店員朝亞瑪點個頭。「她可以穿我們家最小的尺寸。」

  「亞瑪才十三歲,這些衣服對她來說太成熟了。」我媽說。

  「才十三歲,天啊。我老是忘記,她看起來已經像個小大人了。風谷鎮最近發生了那麼多事,妳豈不是擔心死了?」

  媽摟著亞瑪,親一親她的頭頂,「有時候我擔心得不得了,真想直接把她鎖起來。」

  「像故事裡藍鬍子的太太一樣。」亞瑪嘟噥。

  「像長髮公主一樣。」我媽說。「好啦,快去穿啊,卡蜜兒,讓妳妹看看妳有多漂亮。」

  她跟著我走到更衣室,很安靜、很莊重。我站在鑲著鏡子的小房間裡,媽媽端坐在外面,我掃了一眼,看看有哪些選擇:無肩帶、細肩帶、小包袖。我媽在懲罰我。我挑了一件粉紅色洋裝,袖子是七分袖。我迅速脫下襯衫和長褲,從下往上套上洋裝。領口比我預期的還低,在日光燈照射下,我胸前的字微微隆起,好像有小蟲在底下鑽動。『抱怨,牛奶,受傷,流血。』

  「卡蜜兒,出來讓我看看。」

  「呃,這件不好。」

  「出來我看。」『輕蔑』燒灼我右半邊的臀部。

  「我再換一件看看。」我翻著其他洋裝,但一件比一件暴露。我又瞥見鏡子裡的倒影。嚇死人了。

  「卡蜜兒,開門。」

  「卡蜜兒怎麼了?」亞瑪跟著一搭一唱。

  「這件不行。」側邊的拉鍊卡住了,裸露的臂膀上閃動粉紅和深紫的疤,我不用看鏡子,也可以看見這些字的倒影,像一大片燒傷的皮膚。

  「卡蜜兒。」我媽不耐煩地說著。

  「媽,妳也有看到這些洋裝,妳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裡。」我挑明了說。

  「妳就出來讓我看一下。」

  「我也想穿穿看。」亞瑪撒嬌道。

  「卡蜜兒……」

  「看就看。」我「砰」地打開門。我媽的臉剛好正對準我的領口,她整個人瑟縮了一下。

  「喔,天啊。」她的鼻息噴在我的肌膚上。她舉起綑著繃帶的手,好像要碰我的胸口,然後又縮了回去。亞瑪在她身後嗚咽,像一隻小狗。「看看妳對自己做了什麼。」我媽說。「妳看啊。」

  「我看了。」

  「希望妳喜歡。希望妳受得了妳自己。」

  她門一關上,我就開始拉扯洋裝,拉鍊依舊動彈不得,在盛怒之下,我硬生生扳開鍊齒,讓洋裝滑到臀部,再努力從裡面扭出來。拉鍊在我身上刮出一條粉紅色的痕跡。我把洋裝揉成一團,摀在嘴上,放聲尖叫。

  我聽見隔壁房傳來媽媽不急不徐的聲音。我從更衣室出來,女店員正在打包一件高領長袖蕾絲襯衫,還有一條珊瑚紅及踝長裙。亞瑪瞪著我,她的眼眶微紅,視線飄來飄去,然後才走出店門,站在車子旁邊等候。

  回到家,我尾隨媽進了大門,亞倫故做悠閒站在門口,雙手插在亞麻長褲的口袋裡。她從他身邊穿過去,焦躁地進入屋內。

  「出去玩得開心嗎?」他對著她的背影喊道。

  「糟透了。」媽大發牢騷。樓上傳來她關房門的響聲。亞倫皺著眉頭看著我,轉身上樓伺候我媽去。亞瑪早已不見蹤影。

  我走進廚房,朝擺放刀具的抽屜走過去。我只是想看一下我用來刻字的那把刀,沒有要刻,只是想試試刀鋒有多銳利。我感覺到刀尖溫柔地壓在我鼓起的指腹上,下刀前特有的微妙緊張。

  我才把抽屜往外拉兩公分,就卡住了,被我媽上了掛鎖。我拉了又拉,刀身滑來滑去,發出銀鈴似的「喀鈴喀鈴」聲,像毛躁的鐵魚互相推擠。我的皮膚發燙,在我正準備要打電話給柯瑞時,門鈴客氣地響起,暗示自己的存在。

  我瞥向轉角處,看到瑪芮斯.惠勒和約翰.肯尼站在門外。

  我好像自慰被逮到一樣,一臉心虛地打開大門。瑪芮斯晃了進來,她每經過一間房間都探頭看一看,發出一陣一陣帶有薄荷味的驚呼,看到什麼都說好美好美;她身上散發著幽微的香水味,比較像貴婦人擦的,不太適合身穿白綠相間啦啦隊服的青少女。她發現我在打量她。

  「我知道,我知道。學期今天結束。其實這是我最後一次穿啦啦隊服了。我們剛跟下一屆學妹精神喊話,有點類似交接儀式。妳以前也是跳啦啦隊的不是嗎?」

  「沒錯,很難想像吧。」我跳得並不出色,但我穿啦啦隊服很好看。那時候我的刻字範圍只限於軀幹。

  「不難想像啊,妳是全鎮最漂亮的女孩。妳高三那年,我堂哥丹.惠勒高一,他開口閉口都是妳,說妳聰明又漂亮,人又好。要是他知道我跟妳講這個,他一定會把我殺了。他現在住在伊利諾州的春田市。還沒結婚。」

  聽她嬌滴滴的口吻,我想起那些讓我很不舒服的女孩子,她們老愛跟別人裝熟,向我透露只該讓熟人知道的事,還常常說自己「喜歡與人相處」。

  「這是約翰。」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很驚訝約翰就站在她旁邊。

  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看他。他真的很漂亮,高䠷窈窕,冰藍色的眼珠,豐滿挑釁的嘴唇,冶豔程度直逼人妖。他把一綹黑髮塞在耳朵後面,伸出手,眼睛看著手微笑,好像把手當成心愛的寵物,正要它表演新把戲。

  「所以,你們要在哪裡說話?」瑪芮斯問。我在心裡交戰了一秒,考慮要不要把她攆走,擔心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識趣地閉嘴,或者是她根本不識趣。但約翰看起來很需要人陪,我也不想把他嚇跑。

  「你們兩個先去客廳找位置坐。」我說。「我去倒幾杯茶來。」

  我跑跑跳跳樓梯,塞一捲空白卡帶到我的迷你錄音機裡,偷聽我媽房裡的動靜。沒有聲音,只聽見吊扇呼呼轉動。她睡了嗎?如果真的睡了,那亞倫是蜷曲在她身邊,還是坐在梳妝臺前看著她?儘管過了那麼多年,我還是想像不到媽和亞倫私底下相處的情況。我經過亞瑪的房間,看到她正經八百坐在搖椅邊緣,正在讀《希臘女神》。從我回到這裡後,她不是扮聖女貞德,就是藍鬍子的太太,或是黛安娜王妃──都是受難者,我這才發現。她可以從希臘女神中找到更病態的榜樣。讓她自己去找吧。

  到了廚房,我先倒飲料,然後,從一數到十,把叉子的齒尖刺在手上十秒。我的皮膚終於安靜下來。

  我一進客廳,就看到瑪芮斯坐在約翰的大腿上,兩腿晃呀晃的,親吻約翰的脖子。我把手裡的盤子「鏗鋃」一聲放在桌上,她依然照親不誤。約翰看著我,慢慢從她懷裡脫身。

  「你今天一點也不好玩。」她嘟嘴說道。

  「約翰,我很高興你決定接受訪問。」我先開口。「我很清楚你媽不願意跟我談。」

  「沒錯。她不太想找人談,尤其不想找……媒體談。她非常內向。」

  「但你真的沒問題嗎?」我主動問。「你滿十八歲了吧,我想。」

  「剛滿。」他中規中矩地喝著茶,好像規定自己每次只能喝一茶匙。

  「其實我只是想把你妹忠實地呈現在我們讀者眼前。」我說。「安的爸爸跟我談了很多安的事,我不希望娜塔莉在同一篇報導裡缺席。妳媽知道你受訪的事嗎?」

  「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我想我跟我媽有共識我們對這件事沒有共識。」他斷斷續續地笑著。

  「他媽對媒體的看法真的很怪。」瑪芮斯說著,直接拿約翰的杯子來喝。「她真的非常內向,我甚至不確定她是否認識我。我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對不對?」他點頭,她皺眉。很失望吧,我猜,失望他竟然沒有提倆人浪漫的交往過程。她把腿從他膝蓋上移開,盤起腿,開始扯沙發邊緣。

  「我聽說你現在住在瑪芮斯家?」

  「我們家後面有空間,還保留著以前加蓋的小屋。」瑪芮斯搶著說。「我妹妹氣死了,她和她朋友以前常去那裡玩。一群死小孩,不過妳妹不算。妳妹很酷。妳知道我妹是誰,對吧?她就是愷兒喜。」

  當然啦,這種美少女怎麼可能跟亞瑪沒有交集。

  「高的還矮的?」我問。

  「我就說嘛,這個鎮也太多人叫愷兒喜了。高的那一個。」

  「我見過她。她好像跟亞瑪感情很好。」

  「一定要的啊。」瑪芮斯有點緊張地說。「整個學校都歸小亞瑪管,跟她作對簡直是笨蛋。」

  聊太多亞瑪的事了,我心想,腦海裡充斥著她在櫃子旁邊欺負弱者的景象。國中是個醜陋的階段。

  「所以,約翰,你住在那裡還適應嗎?」

  「他過得很好。」瑪芮斯自作主張幫他回答。「我們幫他搜集了一箱男生會用到的東西,我媽還給了他一臺音響。」

  「喔,真的啊?」我直接瞪著約翰。該你講話了,同學,少在那裡當娘炮,老娘的時間很寶貴。

  「我在家待不下去了。」他說。「家裡的氣氛很緊張,而且到處都看得到娜塔莉遺留下來的東西,我媽不准我們亂動。她的鞋子還放在玄關上,泳衣還掛在全家共用的浴室裡,我每天早上沖澡都會看到,這樣讓我很受不了。」

  「我可以想像。」我真的可以;我記得一直到我離家上大學之前,玄關的衣帽間都還掛著瑪麗安的粉紅色小外套。搞不好現在還掛在那。

  我按下開關,把錄音機推到桌子對面,剛好停在約翰面前。

  「告訴我你妹是個怎樣的人,約翰。」

  「呃,她是個乖小孩。非常聰明,聰明到不可思議。」

  「怎樣個聰明法?是說功課很好,還是腦袋靈光?」

  「嗯,她成績普通,不太守規矩。」他說。「但我想是因為她覺得上學很無聊,我認為應該要讓她跳級的。」

  「她媽媽認為跳級會讓她太招搖。」瑪芮斯插嘴道。「她老是擔心娜塔莉太突出。」

  我對著他挑了一下眉毛。

  「沒錯。我媽很希望娜塔莉和大家打成一片。她有點頑皮,有點男孩子氣,總之就是個怪孩子。」他噗哧一笑,低頭盯著腳尖。

  「譬如說她做過什麼特別的事嗎?」柯瑞向來最欣賞奇聞軼事。再說,我自己也很有興趣。

  「喔,有一次,她發明了一種語言。妳知道吧,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孩,大概只會跟你胡說八道;但娜塔莉想出了一整套字母,有點類似俄語,而且還有模有樣要教我。只是想教啦。她教一教覺得很洩氣,很快就放棄了。」他又笑了,聲音低沉沙啞,好像從地底發出來的。

  「她喜歡上學嗎?」

  「這個嘛,當轉學生不容易,而且這裡的女孩子……呃,我想各地的女孩子多少都有點自以為是。」

  「小翰!沒禮貌!」瑪芮斯假裝推他。他沒理她。

  「我是說,妳妹妹……亞瑪,對吧?」我點點頭。「她們兩個其實有一陣子很要好,會一起到樹林裡玩,娜塔莉每次都玩得很瘋,回到家裡總是滿身擦傷。」

  「真的假的?」聽亞瑪提到娜塔莉時那麼不屑,我實在很難想像她們竟然是好朋友。

  「她們有一陣子非常親密,但我想亞瑪後來就厭倦了娜塔莉,因為娜塔莉比亞瑪小好幾歲。詳情我也不知道。總之她們就絕交了。」拋棄朋友,自以為是──跟媽學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約翰說,好像想安慰我,或是安慰自己。「她自己也有個玩伴,叫詹姆士.卡比西,小她一兩歲,家裡務農的,都找不到人說話。兩個好像挺合得來的。」

  「他說他是娜塔莉死前最後一個看到她的。」我說。

  「那小孩在說謊。」瑪芮斯說。「我也有聽說過。他很喜歡編故事。我意思是說,他媽媽得癌症快死了,家裡又沒有爸爸,平常根本沒人注意他,所以就專門編故事唬人。不要聽他亂講。」

  我看一看約翰,他聳了聳肩。

  「那故事也太扯了吧,一個瘋女人在光天化日下拐走娜塔莉?」他說。「再說,怎麼會有女人做出那種事?」

  「怎麼會有人做出那種事?」我問。

  「天知道怎麼會有人做出那麼變態的事。」瑪芮斯又加進來。「八成跟基因有關。」

  「我問你,約翰,你有接受警方偵訊嗎?」

  「有,跟我爸媽一起。」

  「兩起兇殺案發生當晚,你都有不在場證明嗎?」我等著看他有什麼反應,但他只是繼續靜靜地喝茶。

  「沒有。我開車出去兜風。有的時候,我必須遠離這個地方,妳懂嗎?」他迅速掃了瑪芮斯一眼,她發現他在看她,立刻噘起嘴巴。「這個鎮比我原先住的地方還要小。有的時候,人需要有點迷惘的感覺,我知道妳不懂的,小芮。」瑪芮斯沒有說話。

  「這我懂。」我附和道。「我還記得我在這裡成長的歲月,簡直封閉到令人窒息,更別說從外地搬來這裡,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小翰只是在逞英雄。」瑪芮斯打斷我的話。「那兩天晚上他其實都跟我在一起,但他不希望害我捲入麻煩。妳就這樣寫吧。」瑪芮斯僵直地坐在沙發邊緣,上半身左右搖擺,有點魂不附體,好像有神靈上身。

  「瑪芮斯,」約翰小聲地說。「不要這樣。」

  「我才不要讓大家以為我男朋友是他媽的變態殺童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約翰。」

  「要是妳把這套說詞告訴警方,不用一個小時,他們就會把真相查個水落石出,知道妳根本沒有跟我在一起,到時候我的情況只會更加難堪。再說,有誰會真的相信我殺了我妹妹?」約翰撩起瑪芮斯的長髮,用手指溫柔地從髮根順到髮尾。『呵癢』隨興地在我右臀上閃動了一下。我相信這個男孩子。他當著眾人的面大哭,告訴我他妹妹的蠢事,還會玩女朋友的頭髮。我相信他。我彷彿可以聽見柯瑞對我的天真嗤之以鼻。

  「談到『說詞』。」我重新開了一個話題。「我倒是有件事必須跟你求證。聽說娜塔莉在賓州曾經弄傷同學,這是真的嗎?」

  約翰僵住了,轉頭看了瑪芮斯一眼,從受訪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露出不悅的表情。以前常常聽人家說「扁嘴」,到今天我才真正見識到什麼叫「扁嘴」。他整個人彈了一下,我還以為他要拔腿衝出門外,但他又靠回沙發上坐好,深深吸了一口氣。

  「很好。這就是我媽討厭媒體的原因。」他沒好氣地說。「我舊家那邊的地方報刊載過一篇報導,也才短短幾行,就把娜塔莉寫成了野獸。」

  「所以請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他聳一聳肩,開始摳指甲。「那堂是美術課,大家剪紙、畫畫,有個小女生在那時受傷了。娜塔莉是個有點火爆的小孩,偏偏那個小女生很喜歡命令她做這做那。有一次她又指使娜塔莉,娜塔莉剛好手上有剪刀,事情就發生了。並不是預謀好的,畢竟,她那時候才九歲啊。」

  我眼前突然閃過肯尼兄妹的合照,照片裡的娜塔莉一臉嚴肅,手裡拿著剪刀,刺進小女孩的眼睛,一抹血紅出其不意地跟一片粉嫩的水彩揉合在一起。

  「那個小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左眼保住了,右眼就,呃,毀了。」

  「娜塔莉攻擊她兩隻眼睛?」

  他霍地起身,居高臨下用手指著我。他跟他媽媽差不多高。「娜塔莉後來看了一整年的心理醫生,連續好幾個月都從惡夢中驚醒。她才九歲,那只是一場意外。大家感覺都很糟。我爸還為那個小女孩成立了基金會。我們為了讓娜塔莉重新開始,所以舉家搬移。我爸一找到工作就動身,所以才會搬來這裡。我們是半夜搬走的,跟罪犯一樣。搬來這裡,搬來這該死的地方。」

  「天啊,約翰,我怎麼不曉得你有那麼慘痛的過去。」瑪芮斯低聲說。

  他坐回位置上,把頭埋進掌心,開始痛哭起來。

  「我不遺憾我搬來這裡,我遺憾的是她搬來了這裡,因為這裡把她害死了。我們那麼努力想幫她,她卻死了。」他壓抑地嗚咽起來,瑪芮斯心不甘情不願地摟著他。「有人殺了我妹妹。」

  ※※※

  「愛朵拉小姐身體不舒服,今天晚餐大家隨便用。」女僕葛璦樂知會我。我猜八成是我媽裝腔作態,要求葛璦樂在她名字後面加上「小姐」兩個字,想也知道我媽是怎麼跟她談的:葛璦樂啊,一流家庭的一流女僕,在稱呼女主人的時候,都會在名字後面加上小姐兩個字。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是不是啊?之類的。

  至於她不舒服的原因,是因為我和她鬥氣,還是和亞瑪拌嘴,我就不清楚了。我聽見她們像兩隻漂亮的小麻雀,吱吱喳喳在我媽房裡爭執不下;我媽唸她不應該擅自開高球車出去玩,罵得很有道理。風谷鎮跟很多鄉村小鎮一樣,全鎮都在瘋大型器械。大部分的住家都有一臺私家轎車跟一臺古董車,至於那古董車是高級古董車,還是停在路邊發不動的老爺車,就看各家財力了。除了車子,還有船、水上摩托車、機車和拖拉機,菁英階級則必備高球車,常常可以看到沒有駕照的有錢小孩駕著高球車在鎮上遛達。嚴格說來,這是犯法的,但從來沒有人出面制止。我猜自從兇殺案發生後,我媽就開始努力嘗試剝奪亞瑪這一點點自由。她們吱吱喳喳吵了半個多小時,聽起來像有人拿一把老鋸子在鋸東西。小孩子不可以說謊……這句警告異常耳熟,害我也跟著不安起來。所以亞瑪偶爾也是會被抓包的。

  電話鈴聲一響,我馬上就接起來,以免分散亞瑪的火力,話筒另一端傳來啦啦隊女神口齒清晰的聲音,是我的老同學愷蒂.賴希。另一位高中同學恩潔.白克美邀大家去她家開吐苦水大會,喝點紅酒,看傷心的電影,哭一哭,聊一聊八卦。我應該去參加。恩潔住在新貴區,房子很大,位在風谷鎮郊區,嚴格來說已經過了州界,跑到田納西州去了。光憑愷蒂說話的聲音,我聽不出來她是在嫉妒恩潔還是自覺高人一等。憑我對她的了解,應該都有一點吧。像她這種女孩子,看到別人有什麼她也要,就算用不著也無所謂。

  自從上次在肯尼家碰到愷蒂和她那群死黨,我就決定要空出一個晚上跟她們聚一聚。反正今晚不是跟她們聚會,就是謄寫採訪約翰的錄音檔;我愈抄情緒愈低落,這很危險,不如出去走一走。不論是我們這票姐妹淘重聚,還是安娜貝阿姨、婕琪阿姨那幫虎姑婆聚會,我能從中挖到的新聞,絕對比我訪問十個人都還要多。

  愷蒂.賴希一把車停到我家門口,我就知道是她來了──跟我猜的一樣──混得很不錯。我會這樣講,是因為從她掛上電話到開車來載我,只花了五分鐘的時間,也就是說,她家跟我家只隔了一條街,還有她開來載我的車,是一輛笨重的休旅車。買那輛車的錢,用來買房子都綽綽有餘;一個家裡能有的享受,她車子上通通有。我腦袋後面傳來DVD的聲音,呱啦呱啦播放著卡通;我前方的儀表板上有衛星導航地圖,一步一步帶路。

  她先生布萊德.布魯克很崇拜她父親,在他手下工作了很多年,後來她爸爸過世,他繼承衣缽,專門推銷備受爭議的荷爾蒙,可以用來幫助小雞迅速長大。我媽向來瞧不起他們家的產品,她從不使用任何神奇的成長激素,但這不代表她避用荷爾蒙;我媽養的豬都有施打化學藥劑,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每隻紅通通、圓滾滾,像爆漿的櫻挑一樣,打到牠們的小豬腿撐不起那渾圓肥厚的腰。只不過她進行的速率從容多了。

  像布萊德.布魯克這種老公,房子買在哪?老婆說了算;何時生小孩?老婆說了算;要買什麼牌子的沙發?老婆說了算;老婆沒說的,一律閉嘴不談。如果你多看他幾眼,會發現他很耐看,不過他的小弟弟,跟我無名指大小差不多,這可是我的第一手消息。高一那年,同學之間交換性伴侶是家常便飯,不過,看來尺寸雖小,功能卻很正常;愷蒂這胎是第三胎,已經安然度過前三個月的危險期。他們還要繼續努力,直到她生出男孩為止。(我們真的好想要一個跑來跑去的小淘氣。)

  先聊我,芝加哥記者,單身──呸呸呸,亂講話,小心真的單身一輩子!再聊她,談她的髮型,服用的維他命,講她兩個小孩愛瑪和瑪蒂森,聊風谷鎮的婦女會,還有婦女會辦的聖派翠克節遊行有多糟。接著她嘆了口氣:那兩個可憐的小女孩。唉,對啊,而且我還得報導那兩個可憐的小女孩呢。她對我的報導顯然不感興趣,話鋒一轉,馬上回到先前提過的婦女會,自從貝佳.哈德當上活動部長,整個組織就變得散漫沒有紀律。以前貝佳並沒有特別受歡迎,可是她五年前釣到金龜婿,社會地位就迅速攀升。她老公艾瑞克.哈德在密蘇里州南部的歐札克山區有一大片祖產,用來經營一家複合式遊樂園,裡頭包括小型賽車場、水上樂園、迷你高爾夫球場,專門敲遊客竹槓,整個婦女會現在都怨聲載道。她今天晚上也會去,我可以親眼瞧瞧,看她有多不融入大家。

  恩潔的家很像小孩子畫的房子,平面而且呆板,幾乎毫無立體感可言。我一踏進屋內,立刻想奔回家。門口站的是恩潔,她本來高中的時候就瘦,後來又瘦了五公斤左右;她嫻淑地對我笑一笑,然後轉身進廚房準備起士火鍋。蒂雪也在,她從以前就是我們的小媽媽,大家吐的時候,她就在背後幫忙攏住大家的頭髮,偶爾會因為覺得自己沒人愛而大哭一場。我聽說她後來嫁給一個德拉瓦州人,雖然腦筋有點秀逗秀逗(凱蒂壓著嗓門補充道),不過很會賺錢。小米整個人攤在巧克力色的皮沙發上。她國高中的時候很耀眼,長大之後卻變得很黯淡,不過大家好像都沒有發現,還是繼續叫她「小辣妹」。要證據我有:她手上那枚超大顆戒指,是高中的時候喬伊.約翰生送的,她到現在還一直戴著;喬伊手長腳長,是個很貼心的男生,高二那年突然抽高,入選橄欖球隊前鋒,後來突然要大家改叫他約哈(我對他真的就只有這一點印象)。可憐的貝佳坐在她們中間,一臉窘迫,裝出一副很熱絡的樣子,滑稽的是,她的穿著打扮跟女主人幾乎如出一轍(難道是恩潔帶她去買的?)。誰跟她對到眼,她就對誰露齒而笑,不過沒有半個人願意跟她講話。

  我們一起看了《情比姐妹深》。

  等到恩潔打開燈,蒂雪已經哭成了淚人兒。

  「我又開始上班了。」她用哭腔宣布,雙手遮住眼睛露出珊瑚紅的指甲。恩潔邊倒紅酒,邊拍拍她的膝頭,用充滿關愛的眼神看著她,深怕別人沒看到。

  「天啊,親愛的。為什麼呢?」愷蒂低語道。她連低語都是娃娃音,而且字字分明,好像上千隻老鼠囓咬餅乾那樣爽脆。

  「泰勒上幼稚園了,我想我該回到職場。」蒂雪才停止啜泣,說著說著卻又哽咽起來,「我需要個目標。」她最後兩個字像是用呸出來的,好像吃到什麼髒東西。

  「妳有目標啊。」恩潔說。「不要聽社會告訴妳要如何持家,不要讓女性主義者」──她看了我一眼──「讓妳覺得心虛。妳擁有她們所沒有的東西。」

  「說得好!蒂雪,恩潔說的很對。」貝佳主動加入討論。「女性主義就是要讓女性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大家狐疑地看著貝佳,小米的哭聲突然從角落爆出,大家的注意力,還有恩潔手中的紅酒,一下子都傾注到她身上。

  「史蒂芬不想再生了。」她啜泣道。

  「怎麼會?」愷蒂說得義憤填膺。

  「他說生三個夠了。」

  「是他夠了還是妳夠了?」愷希忿忿不平地說。

  「我也是這樣跟他講。我還想生個女的,我想要有個女兒。」大家撫摸小米的頭髮,愷蒂則摸著自己的肚子,眼睛盯著壁爐上恩潔三歲兒子的照片,哀怨地說:「我想要有兒子。」

  蒂雪和小米輪流抹眼淚、發牢騷──我想要小寶寶……我一直夢想要有個大家庭,生好多好多孩子,我要的就只有這樣……難道想當媽媽也有錯嗎?我很同情她們,她們看起來真的難過,對於人生不如意的人,我也頗能惺惺相惜,只是點頭點到後來,該同意的我都同意了,實在找不到其他話來說,只好躲進廚房,切幾塊起士,省得在客廳礙事。我高中就知道這種比慘大會,也知道要不了多久,場面就會愈來愈難堪。過一陣子,貝佳也跑來加入我,拿起碗盤刷洗起來。

  「每個禮拜都要這樣鬧一次。」說著她眼珠轉了半圈,表示她不是厭煩,只是覺得可笑。

  「是想用淚水滌淨心靈吧,我猜。」我接話道。我感覺得出來她要我多講點話。我知道這種感覺。每次我快要套出大八卦時,我都恨不得把手伸進受訪者嘴裡,直接把消息從他舌頭上取出來。

  「在參加恩潔的小型同學會之前,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過得那麼悲慘呢。」貝卡小聲地說,她拿了一把乾淨的菜刀,切了幾片瑞士進口的葛瑞爾起士。其實我們這裡生產的起士,夠整個風谷鎮的人吃了。

  「呃,不知道也好啦,這樣妳就可以過著膚淺的生活,也沒人敢說妳很膚淺。」

  「聽起來很有道理。」貝佳說。「妳們高中的時候就會這樣了嗎?」她問。

  「喔,常有的事,除了背地裡互扯對方後腿的時間之外,剩下就是訴苦了。」

  「我慶幸當年人緣那麼差。」她說著笑了起來。「沒想到長大後竟然更不上道。」我也笑出來,幫她斟了一杯紅酒,我感覺彷彿又回到青少年時期,有點荒謬,有點好笑。

  我們嘻嘻哈哈回到客廳,發現在場所有人都哭了:她們一齊抬頭盯著我們,好像一群充滿怨懟的怨婦。

  「好啊,妳們兩個居然玩得那麼開心。」愷蒂啐道。

  「也不想想我們鎮上發生了那麼多事。」恩潔接著說。看來她們聊天的話題擴大了。

  「這個世界怎麼了?怎麼會有人傷害那麼小的小女孩?」小米哭著說。「可憐的孩子。」

  「而且還拔掉她們的牙齒,這點我到現在都還不能接受。」愷蒂說。

  「我只希望她們活著的時候,大家可以對她們好一點。」恩潔抽抽搭搭地說。「為什麼女孩子要對彼此那麼殘忍?」

  「有女同學找她們麻煩嗎?」

  「有幾個女同學,放學後把娜塔莉堵在廁所的角落,剪掉她的頭髮。」小米哽咽地說。她痛苦的臉腫脹著,上頭紅一塊白一塊。睫毛膏挾著淚水,一條一條沾染到她的襯衫。

  「她們逼安……裸露私處給男生看。」恩潔說。

  「她們因為自己稍微與眾不同,就喜歡找其他女孩子麻煩。」愷蒂一邊說,一邊用袖口揩眼淚。

  「『她們』是誰?」

  「問卡蜜兒,她負責報導這篇新聞。」愷蒂說著揚起下巴,我記得她高中就有這個小動作,這表示她準備拿我開刀,而且開得理直氣壯。「妳知道妳妹有多糟糕吧,卡蜜兒?」

  「我知道小女生多少都遭遇過悲慘的生活。」

  「所以妳是護著她的嘍?」愷蒂瞪著我,眼睛冒火。我意識自己被捲入風谷鎮的是是非非,內心非常惶恐。『鬥爭』又開始襲擊我的小腿肚。

  「喔,愷蒂,我跟我妹根本不熟,哪裡說得上護不護著她。」我假裝厭煩地說。

  「妳有為那些小女孩掉過一滴眼淚嗎?」恩潔說。她們團結起來圍攻我一個。

  「卡蜜兒沒生過小孩。」愷蒂一派假道學的口吻。「我想她感覺不到我們為人母的傷痛。」

  「我是真的替她們感到難過。」我真誠地說,但聽起來卻很假惺惺,好像選美佳麗在呼求世界和平。我是真的很難過,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說出口就變得那麼廉價。

  「我無意出口傷人。」蒂雪說。「但看來沒有小孩的人,有一部分的心是死的,心窗是緊閉的。」

  「我同意。」愷蒂說。「直到我懷了瑪蒂森,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成為女人。我的意思是,最近很多人說科學和上帝互相抗衡,但似乎只要一提到孩子,兩邊立刻握手言和。聖經說要結實累累,子孫綿延,科學呢,呃,反正歸根究柢,女人天生就是要生孩子嘛,對不對?」

  「大女人。」貝卡壓著嗓子說。

  ※※※

  貝佳載我回家,因為愷蒂想在恩潔家過夜。反正明天一早會有奶媽幫她帶她的寶貝女兒。貝佳拿女人憧憬當母親的心態開了幾個玩笑,我乾乾地陪笑了幾聲。(妳生過兩個小孩,當然可以開這種玩笑。我非常非常不爽。)

  我換上乾淨的睡衣,正襟危坐在床角。今晚不能再喝了,我低語道。我放鬆肩膀,拍一拍臉頰。我叫自己要乖。我好想刻字;『糖』在我大腿上發燒,『卑鄙』在我膝蓋骨附近發燙。我想劃開皮膚,刻上「不孕」兩個字。我不生孩子,我的子宮永遠派不上用場,永遠維持空曠純樸。我想像我的骨盆裂開,露出一個乾淨的空洞,像動物離去後留下來的巢。

  那兩個小女孩。這個世界怎麼了?小米剛才邊哭邊說的時候,我還沒什麼感覺,這種悲嘆聽多了,早就聽膩了。但現在我有感覺了。我感覺風谷鎮出了問題,出了很大的問題。我想像羅伯特.奈許坐在安的床邊,回憶他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看見娜塔莉的媽媽,對著女兒的舊T恤埋頭痛哭;我看見十三歲的我,手裡捏著妹妹的小花鞋,在她房間的地板上絕望地啜泣;我看見亞瑪,正值十三歲,心裡還是個孩子,身材卻已出落得凹凸有致,拚了命想取代我媽心心念念的瑪麗安;我看到我媽邊想念瑪麗安邊掉眼淚。我看到亞瑪霸凌弱小,邊大笑邊跟死黨剪掉娜塔莉的頭髮,捲髮一綹一綹飄落到地磚上;我看見娜塔莉戳瞎女同學的眼睛。我的皮膚在尖叫,心臟在我的耳朵裡砰砰跳。我閉上眼睛,用雙臂摟著自己,哭泣。

  ※※※

  埋在枕頭裡哭了十分鐘後,我慢慢恢復過來,腦海裡冒出一件一件庸俗的瑣事:報導裡要引用約翰說的哪句話;芝加哥那邊的房租下個禮拜要繳;房間垃圾桶裡的蘋果要餿掉了。

  突然,門外傳來亞瑪的低語,呼喚著我的名字。我把睡衣領口的扣子扣上,把袖子放下,開門讓她進來。她穿著粉紅色的碎花睡衣,金髮披垂在肩上,光著兩隻腳丫,那副模樣,除了惹人憐愛,還是惹人憐愛。

  「妳哭了。」她說,有點驚訝。

  「一下下。」

  「因為她?」最後一個字她特地加重語氣,我想像這個「她」字又圓又沉,在枕頭撞出一個凹洞。

  「大概吧,我想。」

  「我也是。」她沿著我睡衣邊緣瞧,領口、袖口,想偷看我的疤。「我不知道妳會傷害自己。」她最後開口說。

  「以後不會了。」

  「那是好事吧,我猜。」她在我床邊猶豫了一下。「卡蜜兒,妳會不會覺得有壞事要發生了,怎麼躲都躲不掉?妳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

  「像焦慮症發作嗎?」我忍不住一直盯著她的皮膚看。金棕色,好柔好滑,像溫暖的冰淇淋。

  「不是,不太一樣。」聽起來我讓她失望了,這麼巧妙的謎語,居然沒有人解開。「算了。總之,我帶了禮物來給妳。」她遞給我一個正方型的盒子,要我小心打開,裡面是一支漂亮的大麻菸。

  「這比妳喝伏待加好多了。」亞瑪說完,自動幫自己辯護起來。「妳喝得很凶。抽這個比較好。酒愈喝愈難過。」

  「亞瑪,這個……」

  「可以再讓我看一次妳刻的字嗎?」她羞愧地微笑。

  「不行。」沉默。我拿起大麻菸。「亞瑪,我覺得妳不應該……」

  「要拿不拿隨便妳,我只是想對妳好。」她蹙著眉頭,絞著睡衣的衣角。

  「謝謝妳。妳這麼幫我,想讓我好過一點,真的很貼心。」

  「我想好的時候也是可以很好的,妳知道吧?」她還是皺著眉心,看起來淚水即將潰堤。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妳怎麼突然對我那麼好。」

  「有時候我做不到。但我現在做的到。大家都睡了,很安靜,事情就簡單多了。」她伸出手,像蝴蝶攤在我眼前,接著又垂下去,拍拍我的膝蓋,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