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瑪。我對她一直都沒什麼興趣,現在興趣可濃厚了。養豬廠那一幕讓我喉頭一緊。我媽說全校就屬她最有人緣,這我相信;婕琪阿姨說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卑鄙的女孩,這我也相信。生活在我媽的惡毒漩渦中,人格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扭曲。但亞瑪是怎麼看待瑪麗安的呢?我很好奇。活在陰影的陰影下很不好受吧。不過亞瑪是個聰明的孩子,只在外面作怪,在我媽身邊就變得甜美又聽話,什麼都要人家幫忙;如果不這麼做,她就得不到母愛。
但她生性暴戾,會大發脾氣,摑同學巴掌,加上我最近發現她醜陋的一面:她對下流的事物情有獨鍾。這讓我聯想起安和娜塔莉的故事。亞瑪跟瑪麗安一點也不像,不過倒有幾分安和娜塔莉的味道。
※※※
傍晚時分,還沒開飯,我決定再去肯尼家碰碰運氣。我一定要從他們嘴裡套出幾句話,不然根本沒辦法寫這篇報導,如果套不出來,柯瑞就會要我退出。對我來說,離開風谷鎮根本不痛不癢,但我要證明我有能力照顧自己。我的信譽現在岌岌可危,畢竟會在身上刻字的女孩,很難得有老闆肯交付重任。
我開車經過娜塔莉的陳屍地點。三根粗短的蠟燭早已被風吹熄,花束包在超市的包裝紙裡,顯得十分廉價,灌了氦氣的愛心氣球萎靡不振,無精打采地上下飄動,這些東西被亞瑪認為不值一偷,淒涼地堆疊在一起。
肯尼家的車道停了一臺紅色敞篷車,娜塔莉的哥哥坐在前座,跟副駕駛座一個相貌匹配得上他的金髮妹聊天。我並排停在他們旁邊,兩人先是偷瞄了我幾眼,然後決定假裝沒看見。金髮妹突然開懷大笑,紅色的指甲繞著大男孩後腦勺的棕髮。我尷尬地點個頭,很草率,我睹他們根本沒看見,我輕手輕腳經過敞篷車,往大門口走去。
來應門的是娜塔莉的媽媽。屋子裡很靜,很黑。她的臉上掛著歡迎,沒認出我是誰。
「肯尼太太,很抱歉這種時候還來打擾妳,但我有話想跟妳說。」
「有關娜塔莉的事嗎?」
「對。可以到裡面坐一坐嗎?」這招很下流,完全不需表明身分,就可以偷偷摸摸混入屋內。柯瑞總愛說:記者就像吸血鬼。你不邀請,他們也進不去;但一旦進去了,沒把人榨乾他們是不會走的。她打開門。
「哇,屋子裡好涼爽好棒啊,謝謝妳。」我說。「聽說今天會飆高到三十二度,但我想不止吧。」
「我聽說是三十五度。」
「我想也是。可以麻煩妳給我一杯水嗎?」這招也是屢試不爽:女人啊,只要對誰好過,就很難攆他出去。如果你剛好過敏或傷風,跟她要面紙會更有效。女人喜歡弱者。我指的是大部分的女人。
「當然。」她遲疑了一下,看著我,好像想知道我的身分,但又不好意思開口問。殯葬業者?神職人員?警察?醫護人員?弔唁民眾?她這幾天遇到的人,可能比去年整年加起來還要多。
趁肯尼太太在廚房忙,我四下張望。客廳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家具全部歸位,不遠的桌上擺著一張照片,照片裡是肯尼家的兩個孩子,穿著紅色毛衣和牛仔褲,分別倚在大樺樹的兩邊。男孩笑得很勉強,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女孩身高還不及他一半,一臉嚴肅,好像古時候銀版照片上的人物。
「妳兒子叫什麼名字?」
「約翰。他又乖巧又和善,是我的驕傲。上禮拜剛剛高中畢業。」
「好像提早了一點──我也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記得我那時候要熬到六月。」
「嗯。暑假那麼長,真不錯。」
我微笑。她微笑。我坐下來,小口小口喝著水,怎麼也想不起來柯瑞說混進客廳後下一步是什麼。
「我們其實不算真的認識。我叫卡蜜兒.卜蕾。芝加哥《每日郵報》的記者,前幾天晚上跟妳通過電話。」
她僵住笑容,下巴動了起來。
「為什麼不早講。」
「我知道妳這陣子一定很不好過,我也只想請教妳幾個問題就好……」
「不行。」
「肯尼太太,我想要替你們家討回公道,這是我這趟來的目的。大眾知道的愈多,……」
「你們報社就愈賺。這一套我早就聽膩了。我警告妳最後一次:不准再踏進我家門,不准跟我們聯絡。其他我沒什麼好說的。」她起身,居高臨下俯瞰我,脖子上掛著一條木質串珠項鍊,正中央鑲著紅色大愛心,跟葬禮當天一樣;愛心在她胸口擺晃,好像催眠師的懷錶。「妳這個寄生蟲。」她對著我開罵。「我看到妳就噁心,希望妳哪天能回頭看看自己有多醜陋。現在請妳馬上離開。」
她尾隨我走到門口,好像沒親眼看我步出她家門,就不放心我是真的離去。她在我背後把門摔上,手勁很大,震得門鈴都響了起來。
我站在陽臺,羞紅了臉,心想:那條愛心項鍊一定會讓我的報導增色不少。金髮妹坐在紅色敞蓬車上看著我。男孩子已經走了。
「妳是卡蜜兒.卜蕾吧?」她喊道。
「我是。」
「我還記得妳。」金髮妹說。「雖然妳住在這裡的時候我還小,但大家都知道妳是誰。」
「妳叫什麼名字?」
「瑪芮斯.惠勒。妳不會記得我的。妳上高中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傻瓜呢。」
原來是約翰.肯尼的女朋友。我聽過她的名字,多謝那幾位長舌的阿姨,但我不認識她本人。不過,她說她知道我,這我一點也不驚訝。風谷鎮長大的小女孩,總是密切關注學姐的一舉一動:誰跟受矚目的橄欖球員約會,誰當選校花,誰是風雲人物。女同學之間還會像交換棒球卡那樣,互相交換偶像的最新情報。我還記得茜茜.慧德,她在我小時候是卡杭高中的畢業舞會皇后。有一次她跟我打招呼,我立刻跑去藥妝店買了十一支唇膏,試看看哪一支才是她擦的那種粉紅色。
「我記得妳。」我說。「沒想到妳已經可以開車了。」
她被我的謊話逗得呵呵笑。
「妳現在是記者,對吧?」
「對,在芝加哥。」
「我幫妳找約翰接受訪問吧。保持聯絡喔。」
瑪芮斯一溜煙地開走了。她說「保持聯絡喔」的聲調,補擦唇蜜的姿態,還有她毫不關心我訪問的主題是個死去的十歲小女孩,從這幾點來看,我敢說,她是個自得意滿的女孩。
※※※
我打電話去鎮上的五金行──就是發現娜塔莉的那一家。我沒表明身分,一接通就說想整修浴室,重鋪地磚。要把話題轉到謀殺案上倒不難。
「最近應該有很多人擔心居家安全問題吧,」我旁敲側擊道。
「就是說啊,太太。最近幾天鏈鎖都銷得很好,還有一堆人要加裝門閂,」接電話的人大吐苦水。
「真的啊?有幾戶呢?」
「大概三十五戶左右吧,我想。」
「大部分都有家庭、有小孩嗎?」
「喔,對呀。他們的確不應該掉以輕心,對吧?我們也想替娜塔莉的家人出點力。」他稍做停頓。「妳要不要過來看看幾塊磁磚?」
「再看看好了,謝謝你。」
又完成一項採訪工作,而且還不需要低聲下氣、任人辱罵,當哀怨的母親的受氣包。
※※※
晚上我和理察共進晚餐,他挑了一家名叫葛綠蒂的家庭餐館,附沙拉吧,吧檯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沙拉,只有最後面擺了一小盒萵苣,蒼白、油膩,好像事後想到放上去的。我遲到了十二分鐘,尷尬地看著理察跟女侍者聊天,她活潑健談,一張臉圓滾滾的,跟烤箱裡的派很搭。她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一心陶醉在自己跟理察的未來,偷偷在心裡寫日記,編織今晚的浪漫。
「卜蕾。」他說,一雙眼睛緊盯著女侍者。「妳未免也遲到太久了。妳該慶幸有小愷希在這裡陪我。」女侍者吃吃笑了一陣,瞪了我一眼,領著我們到角落的包廂,「啪,」一聲,把黏膩的菜單擺在我面前。桌面上有杯盤的印子,是上一位顧客留下的痕跡。
女服務生回來了,丟給我一小杯水,捧著一杯碳酸飲料給理察。「看吧,理察──就跟你說我沒有忘記,對吧?」
「所以我才那麼喜歡讓妳服務啊,愷希。」
「嗨,卡蜜兒,聽說妳回來鎮上了啊。」這句話我聽到不想再聽了。仔細一看,原來這個服務生也是我以前的同學。我高二有一學期跟她特別要好,那時候我們跟全校最優的兩個男生約會,我的叫菲爾,她的叫傑瑞,兩個人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鎵伙,秋天打橄欖球,冬天玩摔角,一年四季都開派對,地點就在菲爾家地下一樓的育樂室。我腦中突然閃過我跟她推開玻璃門,手牽著手走到雪地裡撒尿,兩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沒臉上樓見菲爾媽媽。我記得她跟我說她和傑瑞在撞球桌上做愛,難怪那時球臺黏答答的。
「嘿,愷希,真高興見到妳。最近好嗎?」
她兩手一攤,環視餐廳。
「妳看也知道。妳待了這幾天,應該早就聽說了吧?鮑比跟妳問好。鮑比.基得。」
「喔,對耶!天啊……」我都忘記他們兩個結婚了。「他還好嗎?」
「老樣子。有空過來坐坐啊,有時間的話。我們住在費雪路那邊。」
我可以想像自己坐在基得家的客廳裡,時鐘滴答滴答響,我絞盡腦汁,拚命找話題跟鮑比和愷希聊。但愷希會負責講話,她每次都這樣,寧可大聲朗讀街上的招牌,也不願意冷場。如果鮑比也沒變的話,就應該還是跟以前一樣和善、沉默寡言。他的嗜好不多,只有聽到打獵兩個字,他那雙青灰色的眼珠才會亮起來。記得高中的時候,他每殺一頭鹿,都會把鹿蹄留下來,他的口袋裡永遠裝著最新的戰利品,一看到附近有堅硬的桌面、牆面,就把鹿蹄掏出來當鼓棒敲打。我總覺得那陣陣鼓聲是死鹿的摩斯密碼,是餐桌上的鹿肉在發出求救訊號,無奈已經太遲了。
「嗯,兩位用自助餐嗎?」
我跟她要了一瓶啤酒,引來一陣長長的沉默。愷希轉頭去看牆上的掛鐘說:「呃,我們八點以後才供應啤酒。看在我們都是老朋友了,我試試看能不能幫妳偷一瓶過來,嗯?」
「嘖,我不想給妳添麻煩。」風谷鎮的供酒時間是隨便店家自己訂了算。訂五點鐘還說得通,訂八點就是存心跟人過意不去。
「一點也不麻煩,卡蜜兒,我已經好久沒碰到這麼有趣的事了。」
趁著愷希去幫我偷酒,理察跟我先去夾菜,我們的盤子上堆著炸牛排、玉米粥、馬鈴薯泥,理察還多舀了一塊搖搖晃晃的果凍,走回餐桌時已經融得差不多了。我坐下來,這才發現愷希已經在坐墊底下藏了一瓶啤酒。
「妳都那麼早就喝酒嗎?」
「不過是瓶啤酒。」
「妳進來的時候我就聞到妳呼出來的酒味了,用Airwaves掩飾住,超涼薄荷的?」他對著我笑,像只是好奇,沒有要說教的意思。我賭他在訊問室裡的表現一定很優秀。
「Airwaves,有;喝酒,沒有。」
老實說,這就是我遲到的原因。在我開進停車場的前一秒鐘,我想起來我離開肯尼家之後喝了點小酒,需要吃點東西蓋過酒氣,所以就又往前開了幾條街去買Airwaves。超涼薄荷的。
「好吧,卡蜜兒。」他溫柔地說。「別擔心,反正這不干我的事。」馬鈴薯泥被果凍染成鮮紅色,他舀了一口,安靜地吃著,似乎有點慚愧。
「所以,你想要知道風谷鎮的哪些事?」我覺得自己讓他大失所望。我好像漫不經心的媽,答應小孩說生日要帶他去動物園,後來卻說話不算話。我願意向他坦白,等下不管他問我什麼問題,我都一定據實以告,就算是補償他──突然,我會意過來,原來他剛才問我有沒有喝酒,其實是想激我,害我心虛慚愧?真高招。
他盯著我看,看得我自覺矮人一截。「我想了解這裡的暴力事件。每個地方的特色不一樣,這裡是公開施暴還是偷偷來?是集體犯罪,譬如打群架、輪暴,還是個人犯案?罪犯是誰?受害者又是誰?」
「呃,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完整敘述這裡的犯罪史。」
「說一說妳從小到大目睹過的暴力事件。」
我媽和那個小寶寶。
「有個女人傷害小嬰兒。」
「是打他?還是揍他?」
「是咬他。」
「好。是男嬰還是女嬰?」
「女嬰,我想。我那時候還小,所以不太肯定。」
「是那女人的孩子嗎?」
「不是。」
「很好、很好,這樣就對了。所以是個人犯案,對女嬰施暴。是誰幹的,我要查出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某人的親戚,從外地來的。」
「那,有誰知道她的名字嗎?我是說,她在這裡有人脈,值得好好調查一番。」
我覺得我四肢解體,斷手斷腳就像漂流木,在油膩的湖面上擺盪。我拿叉子的齒尖戳我的指腹。光是說出這件事就夠我受的了,沒想到理察還盤問得那麼仔細。
「嘿,我以為你只想大致了解這裡的暴力事件。」我說。我的聲音在充血的耳朵裡聽起來很空洞。「我不知道細節。我不認識那個女的,也不知道她跟誰在一起。說她是外地人也只是我的揣測。」
「我還以為記者不能隨便亂揣測呢。」他又露出微笑。
「我那時候又不是記者,還只是個小女生……」
「卡蜜兒,對不起,害得妳那麼不好受。」他把我手上的叉子抽走,故意擺在他那邊,然後牽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看見『口紅』從我右邊的袖口爬出來。「對不起,我無意拷問妳。我這警察真壞。」
「要把你想成壞警察還挺難的。」
他露齒而笑。「的確有點勉強,都怪我這張娃娃臉!」
接下來那一秒鐘,我們各喝各的飲料。他轉著鹽罐說:「我可以再問妳幾個問題嗎?」我點頭。「妳想到的第二個暴力事件是什麼?」
盤子上的鮪魚沙拉飄出一股腥甜味,害得我胃揪成一塊。我急著找愷希再拿一瓶啤酒過來。
「五年級。兩個男生利用下課時間把女生逼到牆角,命令她把棍子插入體內。」
「她有反抗嗎?是他們逼她的?」
「嗯……算吧。那兩個男生是惡霸,他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這是妳看到的還是聽說的?」
「他們叫我們幾個去看。後來被老師抓到,老師要我們道歉。」
「跟那個女生?」
「不是,那個女生也要道歉,跟全班道歉。老師說:『男生管不了自己,所以女生要自己把持住。』」
「媽啊。差點就忘了以前跟現在差多少,這也只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而已。資訊……有夠不發達。」理察一邊記筆記,一邊把果凍塞到嘴裡。「妳還記得哪些事?」
「有一次,有個國二女生在派對喝醉,跟四、五個橄欖球員發生性關係,一個上完換另一個。這樣算嗎?」
「卡蜜兒,這當然算。其實妳心裡明白的,對吧?」
「呃……我只是疑惑這算是暴力呢還是……」
「這當然是暴力。一群小鬼輪暴十三歲小女生,這不是暴力是什麼?」
「餐點都還滿意嗎?」愷希突然帶著一張笑臉出現。
「妳有辦法再偷拿一瓶酒來嗎?」
「兩瓶。」理察說。
「好吧,但這次是看在理察的面子上,因為他給小費最大方。」
「謝啦,愷希。」理察揚起嘴角。
我湊近他。「我不是在跟你爭這算不算暴力,理察。我只是在測驗你對暴力的標準。」
「很好,光憑妳問我輪暴算不算暴力,我大概就能掌握風谷鎮的暴力傾向了。警方知情嗎?」
「當然不知道。」
「我很驚訝她沒被逼迫先道歉:『對不起要你們強暴我』。才國二。我快吐了。」他又想牽我的手,我趕緊把手放在膝上。
「所以是因為年紀小就算強暴?」
「強暴就是強暴,跟年紀無關。」
「如果我今天晚上喝醉酒,腦筋不正常,跟四個男人發生關係,這樣算強暴嗎?」
「就法律上來講,我不知道,這要考量很多因素,譬如要看妳的律師是誰。但就道德上來說,他媽的這當然算是強暴。」
「你這是性別歧視。」
「什麼?」
「你這是性別歧視。我受夠了左派的自由黨份子,假借保護女性免受歧視之名,公開行性別歧視之實。」
「我跟妳保證我不像妳說的那樣。」
「我們辦公室有個男的,他很敏感。有一次老闆升別人沒升我,他就叫我去告他性別歧視。我不覺得老闆有性別歧視,因為我本來就只是個平庸的記者。再說,有些女人喝酒後並沒有遭人強暴,她們只是做了傻事。說女人喝醉了需要特別禮遇,說我們女人需要別人照顧,這才真的是冒犯人。」
愷希端著我們的啤酒回來。我們不說話,猛喝酒,一直喝到瓶子見底。
「天啊,卜蕾,好吧,算我輸了。」
「好。」
「不過,妳有看出一些規律對吧?遭受攻擊的都是女性。大家對這些攻擊事件的態度也很消極。」
「可是奈許家和肯尼家的女孩都沒有遭到性侵害啊。」
「我想從我們男生的角度來看,拔牙跟強暴一樣,都是權力的展現,都是一種入侵,而且需要極大的力氣,每拔一顆牙……就是一種解脫。」
「這算是採訪嗎?」
「要是我在你們家的報紙上看到這段話,或是在妳寫的文章發現妳影射我們的對話,我就再也不跟妳講話了。不過慘的人是我,因為我喜歡跟妳講話。乾杯。」理察用空酒瓶「鏘」一聲碰了我的酒杯。我沒說話。
「說真的,跟我出去約會嘛。」他說。「出去玩一玩,不談工作的事。我的頭腦需要休息一個晚上,不要再去想這些事,享受一下鄉下的娛樂。」
我挑起眉毛。
「像拉太妃糖啊,抓豬比賽啊。」他一邊說一邊扳手指。「自製冰淇淋、開小車逛大街……喔,這附近有沒有那種好玩的園遊會啊?我可以讓妳看我力氣有多大。」
「像你這種態度,怪不得會那麼受歡迎。」
「像愷希就喜歡我。」
「那是因為你付她小費。」
※※※
我們後來去了亞瑟公園,兩個大人塞在小小的鞦韆上,在炙熱的夕陽餘暉中前後擺盪。這是娜塔莉死前最後被目擊的地方,但我們都不去提這件事。棒球場另一端,一座石造噴泉不斷噴出水,不到勞動節①不停歇。
①美國的勞動節是九月的星期一。
「我看到很多高中生半夜在這裡開派對。」理察說。「韋克睿最近太忙,抽不出時間來趕他們走。」
「從我高中的時候就這樣了,飲酒作樂在這裡沒什麼大不了的。顯然只有葛綠蒂那家餐館是例外。」
「我很想看妳十六歲的樣子。我猜妳是那種乖乖牌,有臉蛋、有錢、有腦袋。在這種地方,一個人一旦什麼都有了,就會開始作怪。我可以想像妳站在那裡」──他說著便指著一排排破爛的戶外看臺──「灌醉一群男生。」
跟我在這座公園做過的壞事比起來,他說的根本不夠看。我的初吻在這裡,第一次口交也在這裡,那年我十三歲。棒球隊的學長說要照顧我,把我帶進樹林裡。我不幫他服務,他就不跟我接吻。我幫他服務後,他還是不跟我接吻,因為嫌我的嘴巴不乾淨。青澀的愛。不久之後,我就參加了那場橄欖球員開的派對,徹夜狂歡。國二,四個男生。光是那天晚上,就比我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奔放。我感覺『邪惡』兩個字在我的恥骨上燃燒。
「該玩的我都玩過了。」我說。「有錢有臉蛋,在風谷鎮鐵定吃得開。」
「腦袋呢?」
「腦袋要藏起來。我有很多朋友,但沒有一個知心的,你懂吧?」
「可以想像。妳跟妳媽感情好嗎?」
「也沒特別好。」我喝多了,臉上又悶又熱。
「為什麼?」理察把鞦韆扭過來,跟我面對面。
「我覺得有人天生不適合當人家的媽媽,有人天生不適合當人家的女兒。」
「她曾經傷害過妳?」這個問題問得我膽顫心驚,尤其剛剛吃飯才聊過那個話題。她有傷過我嗎?我敢保證,總有一天,我會夢到她抓我、咬我、捏我。我覺得這些事情全都發生過。我想像自己撩起上衣,秀給他看我身上的疤,尖叫著要他看啊!沉浸在這個舉動當中。
「你這樣問好奇怪,理察。」
「對不起,因為妳聽起來很……難過,很生氣,之類的。」
「親子關係健全的人才會說這種話。」
「我心虛了。」他大笑。「換個話題怎樣?」
「好。」
「好啊,我看看……聊點輕鬆的好了。找些適合邊盪鞦韆邊聊的話題。」理察對著我擠眉弄眼,絞盡腦汁。「想到了。妳最喜歡什麼顏色?吃冰淇淋最喜歡什麼口味?最喜歡哪個季節?」
「藍色,咖啡,冬天。」
「冬天。誰會喜歡冬天。」
「冬天天黑得早,我喜歡。」
「為什麼?」
因為天黑表示一天又結束了。我喜歡劃掉月曆上的日期。一百五十一個叉,沒發生什麼恐怖的事:一百五十二個叉,世界還沒有毀滅:一百五十三個叉,我還沒有害死人;一百五十四個叉,討厭我。有時候我會惶惶不安,直到剩下的天數可以用五根手指頭數出來。再撐三天,我就再也不用為生活操心了。
「我就是喜歡黑夜。」我還想多講一點,沒有要講很多,只是還想再多講一點,這時,一臺破爛的黃色跑車,轟隆轟隆在對街停下來,亞瑪和她的金髮跟班從後座魚貫而出。亞瑪往前湊向駕駛座的窗戶,露出乳溝挑逗開車的男孩,他留著一頭油膩的長髮,髮色金色偏灰,典型開黃色跑車的小鬼。三個跟班站在亞瑪身後,屁股翹得高高的,其中最高的那個身材高䠷纖細,只見她轉過身去,背對著同伴,假裝彎腰綁鞋帶。高招。
她們朝我們的方向走來,亞瑪誇張地揮舞著手,抗議排氣管吐出的黑煙。我承認她們的確很辣。柔順的金髮,心型的臉蛋,纖細的雙腿,穿著迷你裙配緊身短T,露出平坦的小腹。除了那個叫小焦的女孩,她的胸部太高太挺,一看就知道是墊的,其他三個都是真材實料,非常豐滿,走起路來還會顫動,未免太早熟了一點。小時候牛奶喝太多,又吃了太多豬肉和牛肉,加上這些牲畜體內又打了太多賀爾蒙,我想我們不久就可以看到小嬰兒大胸部了。
「嘿,勞爾。」亞瑪喊道。她正含著一根超大支的紅色棒棒糖。
「嗨,小姐們。」
「嗨,卡蜜兒,有沒有多稱讚我幾句?」亞瑪一邊問,舌頭一邊在棒棒糖上面畫圈。原本阿爾卑斯山少女的髮辮散開了,穿去養豬廠的衣服也換掉了,我敢說那上面一定沾滿各式各樣的惡臭。眼前的她穿著一件背心配迷你裙,迷你裙只遮住胯下兩公分。
「還沒耶。」她的皮膚像水蜜桃,沒有斑點,沒有皺紋,完美無瑕,沒有個性,像剛從子宮裡跳出來的嬰兒。她們都像未完成的作品。我想叫她們走開。
「勞爾,你什麼時候要載我們去兜風?」亞瑪說著,就在我們面前的泥土地上坐下來,腿張得開開的,露出裙子底下的內褲。
「要兜風可以,但我要先逮捕妳,還有那些跟妳一起廝混的男孩子。那些高中生對妳來說太老了。」
「他們不是高中生。」高個子的女生說。
「對啊。」亞瑪呵呵笑著說。「他們是中輟生。」
「亞瑪,妳幾歲?」理察問。
「剛滿十三歲。」
「你幹嘛每次都那麼關心亞瑪?」頭髮偏銅金色的女生插嘴道。「我們也在場啊,你又不是沒看到。你該不會連我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卡蜜兒,見過琪麗、愷兒喜、還有,妳也是愷兒喜吧?」理察一邊說,一邊指著高個子女生、銅金髮女孩,最後那個我妹都叫她……
「小焦。」亞瑪說。「我們有兩個愷兒喜,但小焦姓焦,所以我們直接叫她的姓,避免混淆。對吧,小焦。」
「她們想叫我愷兒喜也可以。」小焦說。她在四人幫裡排行墊底,大概是要懲罰她長得不夠出色。下巴太圓了。
「亞瑪是妳同母異父的妹妹,對吧?」理察繼續說下去。「我消息也沒那麼不靈通嘛。」
「不會啊,我覺得你消息很靈通,」亞瑪說。她把「很靈通」說得很性感,雖然我不知道這三個字是否有任何性暗示。「所以,你們兩個是在約會還是怎樣?我聽說小卡蜜兒在這裡是超級辣妹。至少以前是這樣啦。」
理察笑到嗆到,「嗝」了一聲。『不值得』在我腿上發燙。
「是真的,理察。我以前真的很正點。」
「很正點。」亞瑪學著我講話。兩個女孩哈哈大笑。小焦拿著棍子在地上胡亂劃線。「你應該聽一聽她的事蹟,保證聽得你燒起來。還是說你已經燒到不行了?」
「各位小姐,我們要走啦,跟往常一樣,我們有很正點的事要辦。」理察說著牽起我的手,把我從鞦韆上拉起來。我握著他的手,往車子的方向走去,中途捏了他兩下。
「真有紳士風度啊。」亞瑪大聲地說,四個女孩同時站起來,跟在我們身後。「雖然破不了案,倒是有閒情逸致帶卡蜜兒搭爛車兜風。」她們跟我們離得很近,亞瑪和愷兒喜一直踩我們的腳。亞瑪的涼鞋蹭著我的腳後跟,蹭得後跟上面刻著的『噁心』發熱。接著她開始拿舔過的棒棒糖纏捲我的頭髮。
「住手。」我低聲說完,一個轉身,擒住她的手腕,用力過猛,甚至摸得到她的脈搏。比我的還慢。她嘴裡吐出草莓的氣息,盈滿我的頸窩。
「來啊,動手啊。」亞瑪揚起嘴角。「妳可以在這裡殺了我,勞爾也不會知道是妳做的。」我鬆開手,推了她一把。我本來想走得從容一點的,但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只顧著轉身跟理察趕快鑽進車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