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有一次,我在芝加哥寒冷的街角等紅綠燈,一位盲眼男子喀喀喀喀走過來,這是哪兩條街的交叉口,他問。我沒有回答。他轉過頭來對著我說,有人在嗎?

  我在這裡。說完我嚇了一跳,這四個字真是令人安心。後來只要惶恐的時候,我就會大聲告訴自己:我在這裡。這種存在感很不尋常。我總覺得只要一陣暖風,就會把我捲走,永遠消失,連一片指甲都不會留下。有那麼幾天,這種想法使我安心;也有那麼幾天,使我寒心。

  這種自卑的感受,我想,是源自於我撲朔迷離的身世,至少精神科醫生是這麼認為的。我早就放棄去追尋有關我生父的一切;每次想起他,我頂多只能拼湊出父親的普遍形象,無法再往下細想他上街都買什麼雜貨,晨間都喝什麼咖啡,也無法想像他回家跟孩子團聚的模樣。我常常想,我會不會哪天在路上撞見跟我一模一樣的女孩?我小時候拚了命地想找出我跟我媽媽相像的地方,想證明我真的是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我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觀察她,偷從她房裡摸出裱框的半身照,說服自己我遺傳了她的眼睛,或是騙自己搞不好我們像的不是五官,而是小腿的曲線,或是脖子的弧度。

  她從不告訴我她跟亞倫是怎麼認識的,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她不鼓勵我問問題,認為這是她的隱私。記得有一次,我聽到大學室友跟她媽媽通電話,讓我大吃一驚,她們母女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聊,而且她媽媽完全不管她,幾乎放任到敗德的地步。她盡報告一些蠢事,例如選了課卻忘記去上──她完全不記得自己一個禮拜有三天地理課──而且還講得很得意,跟幼稚園小朋友蠟筆畫得到甲上星一樣臭屁。

  後來見到她媽媽,她在我們房裡忙來忙去,問東問西,而且還對我的事情瞭若指掌。她給愛麗森一大包安全別針,說以後可能會用到,後來她帶愛麗森出去吃午飯,我在房間裡直撲簌簌落淚,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愛麗森媽媽的舉動如此隨意、和善,看得我都糊塗了。難道天底下的媽媽都像這樣嗎?會顧慮女兒需不需要安全別針?我媽每個月只撥一次電話給我,打來也只問一些實際的問題,諸如成績、課程、繳費明細。

  我小時候從來不告訴媽媽我最喜歡的顏色,也沒說過我長大以後要幫女兒取什麼名字,她大概連我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我當然更不可能因為凌晨做了惡夢,就淚眼婆娑地跑去她房間找她。我一直覺得自己小時候很可憐,居然從沒想過要尋求媽媽的安慰。她從來沒說過她愛我,我也從來不認為她愛我。她會照顧我,生病時也會餵我吃藥。喔,對了,她還買含有維他命E的乳液給我擦。

  有段時間,我說服自己:媽不是故意疏遠我,只是她遭受過喪女之痛,所以需要自我防衛。事實上,雖然她嘴巴上沒說,但我覺得她不太會跟小孩子相處。她其實討厭小孩子吧,我想。我曾經嫉妒過,也曾經怨恨過,當年那腔嫉妒和怨懟,至今依然鮮明炙熱。她可能曾經真的想要生個女兒。我賭她小時候一定做過當媽媽的白日夢,想像自己是一隻脹奶的母貓,寵孩子、舔孩子。她對孩子有一種貪婪的渴望,總像餓虎撲羊般撲上去。我在人前也是個有人疼的孩子。她為瑪麗安流乾了眼淚,之後就開始帶我到鎮上獻寶。她笑盈盈地看著我,揶揄我,連在人行道上佇立聊天,都不忘要呵我的癢。但是一回到家,她就立刻飄進房間,像一句沒說完的句子,留我一個人坐在她房外,臉頰貼著房門,在腦海裡重播今天的點點滴滴,回想任何觸怒她的小細節。

  有一件往事,像一團骯髒的血塊,至今仍沾黏在我心頭。瑪麗安過世兩年後,媽邀了一群朋友午後來家裡小酌。其中一個帶了寶寶。大家光哄那個寶寶就哄了好幾個小時,紅唇紛紛覆在他身上,剛用紙巾擦乾淨,唇印又一個一個啵上去。我那天本來應該要待在房間裡看書,但卻跑到樓梯頂端坐著,觀看底下眾人。

  最後輪到我媽抱寶寶,她飢渴地把寶寶擁在懷裡,(喔,還可以再抱到寶寶,太好了!)她把寶寶搖搖晃晃放在膝上,牽他在屋內走來走去,貼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我從頭到尾都像個小神仙,從高處把一切看在眼底,看得一肚子氣,拿手背貼著臉頰,想像跟媽媽臉碰臉是什麼感覺。

  後來女客一個個走到廚房幫忙洗碗盤,情況突然起了變化。我記得我媽一個人待在客廳裡,饞涎欲滴地瞅著小嬰兒,微微張開嘴巴,兩排牙齒對準寶的粉嫩肌膚,咬了一口。

  寶寶哭聲大作。她把他摟在懷裡,等齒痕慢慢消退,還跟其他女客抱怨這小孩難帶。我跑進瑪麗安的房間,鑽進棉被裡躲起來。

  ※※※

  在奈許家碰到我媽後,我到富士鄉村酒吧喝了幾杯。我知道我喝多了,但反正我沒有喝醉啊,我自己辯白道。再喝一點點就好。我喜歡把酒想像成潤滑油,多了這層保護,就不用害怕腦袋裡尖銳的思緒。酒保是個圓圓臉,高中時編在我後面兩個班,我記得他綽號叫保哥,但因為沒有把握,所以沒有叫出口。他嘴裡嘟噥著「歡迎回來」,一邊往我的廣口瓶倒了七分滿的波旁,再斟上可樂,然後對著餐巾架說:「本店請客。我們不收漂亮小姐的錢。」他整張臉紅到了脖頸,然後假裝有急事,連忙往吧檯另一邊鑽去。

  ※※※

  我沿著尼侯街開車回家。尼侯街切穿小鎮,我的昔日同窗有好幾位都住在這條街上,愈靠近我老家,兩旁的宅邸愈顯得氣派豪華。我瞥了一眼愷蒂.賴希的娘家。十歲那年,她爸媽把古老的維多利亞大宅打掉,重新蓋了一幢單薄的宅邸。

  一條街外,有個小女孩噗噗噗噗駕著貼滿花朵貼紙的高球車。她梳著繁複的髮辮,像可可粉包裝上的阿爾卑斯山少女。亞瑪。她趁媽媽去奈許家作客,偷偷溜出來玩。自從娜塔莉事件後,就很難得在鎮上看到落單的小女孩。

  她往東邊開,那是養豬廠的方向。我拐個彎,跟在她後面慢慢開,車速慢到差點熄火。

  前面一段下坡路稱了亞瑪的心,高球車疾速下衝,速度快到髮辮都飛揚起來。十分鐘後,我們來到鄉間。草長枯黃,牛群悶得發慌。穀倉像老人佝僂著背。我在路邊歇了幾分鐘,讓亞瑪先走,等到快要看不見了,才保持距離開在她後面。我跟著她經過了好幾戶農舍,還有一個賣核桃的攤子,顧攤的是一個小男孩,他學電影明星快活地抽著菸。不久之後,糞便和唾沫的惡臭在空氣裡漫開來。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了。十分鐘後,鐵豬欄在眼前出現,像一排又一排的釘書針,閃閃發光。尖銳的豬叫聽得我朵都要出汗了,彷彿生鏽的唧筒在哀嚎。我的鼻翼不自覺地一合一張,眼底也泛出淚水。去過肉品加工廠的人就會懂我的感受。這臭味既不是空氣也不是水,而是固體,你非得在上面挖個洞才能透口氣,可是偏偏又挖不出洞來。

  亞瑪咻地駛進工廠大門,崗哨裡的警衛跟她揮了揮手。但我就沒那麼好過了,只好祭出那個管用的名字:愛朵拉。

  「對噢,愛朵拉還有個成年的大女兒,我想起來了。」站崗的老人說。他名牌上標著荷西,是墨西哥人常見的名字。我在他身上多看了幾眼,看有沒有斷了哪根手指。站崗這種好差通常輪不到墨西哥人當,除非工廠虧欠他。這裡的工廠都是這樣,最下賤、最危險的工作都交給墨西哥人去做,儘管如此,白人主管還是對墨西哥人抱怨連連。

  亞瑪停在一輛卡車旁邊,拍一拍身上的灰塵,然後好像有要事在身,直直朝前方邁步走去,先經過屠宰場,再從左右兩排豬圈中間穿過去,緋紅的豬鼻子不斷從木板的縫隙鑽出來,她最後進了一間鐵皮屋,是飼養小豬仔的地方。大部分的母豬都是受孕再受孕,生下一窩又一窩的小豬仔,生到後來不行的,就送進屠宰場,但若身體還挺得住,就被抓去餵奶──側翻過身,岔開腿,露出奶子,被綑綁在育豬舍的欄杆上。豬這種動物既聰明又合群,但像這樣被迫餵奶,跟生產線上的機器一樣,簡直讓母豬生不如死。不過想死倒不難,一旦奶水被搾乾,這些母豬便稱願了。

  這麼不人道的做法,我光是想到就要作嘔,但親眼目睹更是震撼,看完人性少說也要減三分,跟目擊強姦卻不舉發一樣殘忍。我看到亞瑪在鐵皮屋的另一端,站在育豬舍的欄杆旁邊觀看。兩、三名工人從豬舍裡拖出一批哀嚎的小豬仔,隨即又送了一批進去。我朝鐵皮屋另一端移動,停在亞瑪身後,確保她看不見我。母豬側躺著,差不多進入彌留狀態,肚腹從鐵欄杆中間露出來,奶頭發紅、滲血,像一根一根手指,朝外面比劃著。工人在血肉模糊的奶頭上塗藥,塗完順手彈幾下,吃吃地笑著。他們誰也沒去注意亞瑪,彷彿對她出現在這裡習以為常。工人合力把一頭母豬綑綁在育豬舍的欄杆上,她跟其中一位工人眨眨眼睛;工人綁妥後,便開車出去載另一批豬仔過來。

  小豬仔一窩蜂挨在母豬身邊,如螞蟻黑壓壓地覆在果凍上,爭搶奶頭喝奶。奶頭在小豬仔的嘴裡跳進跳出,僵僵地顫動著,好像橡膠。母豬的眼睛往上吊,露出眼白。亞瑪盤腿坐在一旁著迷地看著,整整五分鐘都沒變換姿勢,只稍稍扭動一下,臉上綻出笑容。我待不下去了。我邁開步伐,起初還慢悠悠的,接著便拔腿狂奔,火速往車子的方向跑去。車門關上,廣播聲音震耳欲聾,溫熱的威士忌嗆辣喉頭。我駛離臭氣,駛離嚎叫,駛離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