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酒館通常只迎合一種酒客,至於是哪種酒客,則形形色色:有的酒館蓋在郊區,竭誠歡迎大老粗,鎮民外出喝酒感覺像在跑路;有的酒館專門招待名流品酒,單單一杯金利克調酒也漫天要價,讓窮人只能躲在家裡喝悶酒;有的酒館專攻貪小便宜的中產階級,點啤酒附贈洋蔥圈,搭配上名字新穎的三明治。
幸虧風谷鎮民都愛喝酒,鎮上的酒館五花八門,比上面提到的三種還多。這個鎮小雖小,但鎮民的酒量比其他地方都好。離我老家最近的,是一家昂貴的獨棟酒館,四面是玻璃帷幕,供應美味的沙拉和氣泡白酒,是鎮上唯一一家高級餐館。現在是早午餐時間,我又不想看亞倫喝那湯湯水水的蛋,於是索性走去La Mère用餐。我的法文雖然只學到高二,但從店裡濃濃的海洋風來看,老闆應該是想取名為La Mer(海洋),而不是La Mère(媽媽)。不過話說回來,叫La Mère也挺恰當的,因為媽媽們常來光顧這家店,譬如我媽和她的三五好友。她們最喜歡點的一道菜是凱撒雞肉沙拉,既不法國,也沒有海產,但我還是不要太計較好了。
「卡蜜兒!」一位金髮大嬸從店裡小跑步出來,她身穿網球裝,脖子上掛著金項鍊,耳垂上別了一副大耳環,整個人金光閃閃。她是我媽的閨中密友安娜貝.蓋瑟,綽號小貝。大家都知道安娜貝討厭她丈夫的姓,每次講到就皺鼻子。不過她從沒想過要去掉夫姓。
「嗨,小寶貝,妳媽說妳到鎮上來嘍。」安娜貝阿姨就是安娜貝阿姨,哪像婕琪阿姨,早就被我媽踢出朋友圈外,此時只見她坐在桌子一角,跟上次葬禮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安娜貝阿姨在我左右臉頰各親了一下,往後一步,上下打量。「怎麼還是這麼美。來嘛,跟阿姨們一桌嘛。我們開了幾瓶酒,正在東家長西家短。妳來了正好,可以拉低我們的平均年齡。」
安娜貝阿姨把我拖去婕琪阿姨那桌,她正在跟另外兩位金髮大嬸聊天,三個人都曬得一身古銅。安娜貝阿姨把我介紹給大家,婕琪阿姨兀自拉拉雜雜說個沒完,叨叨絮絮說著她新的臥室擺設,說到一半,定睛一看是我,嚇得水都打翻了。
「卡蜜兒?妳怎麼在這裡!阿姨看到妳好高興喔,小丫頭。」她的語氣真摯,身上飄散著黃箭口香糖的味道。
「她已經在這裡五分鐘啦。」其中一位金髮大嬸不耐煩地說,古銅色的手一揮,把水和冰塊掃到地上。兩根手指上的鑽石閃了一下。
「對了,我想起來了,妳是來這裡報導謀殺案的嘛,小壞蛋。」婕琪阿姨繼續說。「愛朵拉一定恨死妳了。妳這齷齪的鬼靈精,居然睡在她的屋簷下。」她輕輕一笑,那笑容也許二十年前會讓人筋骨酥軟,但現在看起來有點瘋瘋癲癲的。
「婕琪!」金髮大嬸用一雙晶亮的銅鈴眼瞪著她。
「在愛朵拉當家以前,我們這幾個齷齪鬼不也都睡在嬌亞嬸家?同一棟房子,只是掌家的瘋婆娘換人做。」她看著我,伸手摸一摸耳朵後面。是拉皮手術留下的疤嗎?
「妳從來沒見過妳外婆嬌亞嬸對不對,卡蜜兒?」安娜貝阿姨柔聲說。
「唔!她是個狠角色啊,小丫頭。」婕琪阿姨說。「好恐怖、好恐怖的女人喔。」
「怎麼說?」我問。我從來沒聽說過關於我外婆的大小事。我媽只說外婆很嚴格,其餘的就沒再多說。
「唉呀,婕琪講得太誇張嘍。」安娜貝阿姨說。「大家高中的時候誰喜歡自己的媽媽?再說,嬌亞嬸後來就過世了。愛朵拉沒多少時間跟她建立起成人之間的感情。」
聽到這裡,我心底悲哀地燃起一絲希望:也許這就是我跟媽那麼疏離的原因吧?因為她沒有機會練習。不過不等安娜貝阿姨幫我斟酒,希望的火苗就熄滅了。
「對了,安娜貝。」婕琪阿姨說。「我敢說如果嬌亞嬸還活著,她們母女倆就可以重溫舊日的美好時光。至少嬌亞嬸會很陶醉啦,她那時候多喜歡逗卡蜜兒啊。妳還記得她那長長的指甲嗎?可是卻又不塗指甲油。我一直都覺得這一點好怪喔。」
「換個話題嘛。」安娜貝阿姨滿臉堆著笑,每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都跟銀鈴一樣清亮。
「我覺得卡蜜兒的工作一定很棒。」其中一位金髮大嬸盡責地說。
「尤其是手頭上這一個任務。」另一位金髮大嬸說。
「對呀,卡蜜兒,告訴我們兇手是誰嘛。」婕琪阿姨唐突地說。她又嬌媚地笑了笑,一雙褐色的圓眼睛眨呀眨的,讓我聯想起真人版的腹語娃娃。她臉部肌肉僵硬,看得到雜亂的微血管。
我本來打算先做幾通電訪,不過看來眼前的人選更優。四個毒舌的太太嫌待在家裡無聊,相約出門喝酒,風谷鎮的八卦,問她們最知道。反正就就當做是跟她們吃頓商業午餐。
「其實呢,我比較有興趣知道妳們怎麼想?」平常應該很少人會過問她們的看法吧。
婕琪阿姨拿麵包沾一沾田園沙拉醬,醬料滴到了胸口上。「這個嘛,妳們都知道我怎麼想。我認為是安她老爸──羅伯特.奈許。他是個變態啊。每次在店裡遇到他,他都直盯著我的胸部看。」
「哪來的胸部?」安娜貝阿姨說,戲謔地用手肘頂了頂我。
「我是說真的啊,這很過分吧。我一直很想回家跟史堤芬說。」
「我要爆個料。」金髮大嬸說。是叫黛安還是黛安娜?安娜貝阿姨一介紹完我就忘了。
「喔,狄安娜每次都有好料喔,卡蜜兒。」安娜貝阿姨說著捏了一下我的臂膀。狄安娜阿姨頓了一下,故意吊人胃口,舔一下牙齒,又幫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目光從杯緣上方掃視大家。
「約翰.肯尼從家裡搬出去住了。」她宣告。
「什麼?」金髮大嬸一號說。
「開什麼玩笑!」金髮大嬸二號應和。
「不會吧!」金髮大嬸三號大吃一驚。
「而且……」迪安娜阿姨得意地笑著,好像益智節目的主持人,正準備揭曉優勝者。「他搬進茱莉.惠勒家,就住在她家後面加蓋的小屋裡。」
「太.棒.了。」美麗莎(還是美麗妲)說。
「喔,這樣他們小倆口進展到什麼程度就很清楚嘍。」安娜貝輕笑道。「瑪芮斯也沒辦法繼續當她的完美小姐嘍。都忘了跟妳說了,卡蜜兒。」她轉頭看著我。「約翰.肯尼是娜塔莉的哥哥,他們家剛搬來的時候,整個鎮都迷他迷得跟什麼似的。這男孩子生得很俊俏。真.的.很.俊.悄。茱莉.惠勒呢,是妳媽跟我們的一個朋友。她一直到……好像是三十歲吧,都沒有生小孩,後來生了一個以後,就沒人想跟她作朋友了。她家那個女兒,無論妳怎麼挑,就是挑不出她的錯處。結果,誰知道瑪芮斯──也就是茱莉的女兒──居然釣上了約翰,唉唷,我的天啊,我們想她一定要嘮叨個沒完沒了。模範生瑪芮斯,我們純情的小處女,居然跟風靡全校的大帥哥在一起。這種男孩子,尤其像他這個年紀,哪有辦法忍受只跟純潔聖女交往呢?光走清純派是行不通的。妳看現在可好,他們想幹什麼都方便了。我們應該去找一臺拍立得相機,固定在茱莉那臺車子的雨刷上。」
「我說啊,妳也知道茱莉在變什麼把戲。」婕琪阿姨打岔道。「還不就想裝好人,趁約翰服喪的時候收留他,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
「可是他為什麼要搬出去?」美麗莎阿姨問。我開始覺得她是在座唯一還有理智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像這種時候,他不是應該跟自己的爸媽在一起嗎?他幹嘛需要什麼喘息的空間?」
「因為他就是兇手啊。」狄安娜阿姨脫口而出,全桌的人哄堂大笑。
「啊哈,要是瑪芮斯.惠勒真的獻身給殺人犯,那就大有搞頭啦。」婕琪阿姨說。全桌的人笑到一半突然打住。安娜貝阿姨打了個小嗝,看一看手錶。婕琪阿姨用手支著下巴,吁了一口氣,吹得盤子上麵包屑紛飛。
「真不敢相信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狄安娜阿姨說著,低下頭去看指甲。「我們這個小鎮,我們成長的地方,兩個跟我們當年一樣的小女孩。想到這裡,我的胃都要絞在一起了。真是令人作嘔。」
「還好我女兒已經長大了。」安娜貝阿姨說。「不然我一定難以接受。可憐的愛朵拉,她一定很操心亞瑪。」
我跟這些阿姨有樣學樣,小鳥似地取了一小塊麵包,跟小女孩一樣拿在手上,然後話鋒一轉,把話題從我媽身上帶開。「大家真的認為,約翰.肯尼跟這件案子有關嗎?還是只是愛說長道短?」我最後四個字字字帶刺。我差點忘了,這些女人有本事讓她們的眼中釘在鎮上生不如死。「我會這樣問,是因為我昨天碰到一群女孩子──大概是國中生吧──她們也跟我說了同樣的話。」我想最好還是不要直說是亞瑪比較好。
「讓我猜猜看,是不是四個金髮小女生,聒噪得要死,又自以為長得很漂亮?」婕琪阿姨說。
「婕琪老寶貝,妳知道妳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嗎?」美麗莎阿姨拍拍婕琪阿姨的肩膀。
「唉唷,他媽的,我老忘記亞瑪跟卡蜜兒的關係,這兩個根本一個是前世,一個是今生,妳懂我的意思吧?」婕琪阿姨正笑著,這時她身後傳來「啵」的開瓶聲,她便直接把酒杯舉高讓他倒酒,連轉頭看侍者都不需要。「卡蜜兒,妳大概已經聽說了吧,妳家的亞瑪是個大──麻煩。」
「聽說她們幾個,只要有高中舞會都去參加。」狄安娜阿姨說。「而且來者不拒,做一些我們這些黃臉婆結婚以後才做的事──想當年若男生沒供奉幾件珠寶,我們幾個還不依呢。」她轉動手腕上的鑽鍊,一番話說得全桌人笑了起來,婕琪阿姨甚至拿起拳頭搥桌子,像小娃娃在發脾氣。
「可是……」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覺得約翰是兇手,我只知道警方找他約談過。」安娜貝阿姨說,「他們一家的確都是怪人。」
「喔,我還以為你們很要好呢。」我說。「我看妳們葬禮完後還到他們家去。」妳們這群騷貨,我在心裡暗暗補上一句。
「當時全風谷鎮的風雲人物都在場啊。」狄安娜阿姨說。「那麼重要的場合,我們幾個怎麼可以錯過呢?」她本來是想逗大家開心,但婕琪阿姨和安娜貝阿姨卻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美麗莎阿姨環顧餐廳,一副巴不得坐到別桌去的樣子。
「妳媽人呢?」安娜貝阿姨突然拋出這個問題。「有空多出來透透氣對她比較好。自從事發以後,她就一直怪怪的。」
「她早在這之前就怪怪的了,」婕琪阿姨一邊說,下巴一邊動著。我在猜她是不是快要吐了。
「喔,婕琪,拜託。」
「我是說真的。卡蜜兒,妳聽我說:看妳媽現在這個樣子,妳還不如待在芝加哥比較好。妳最好趕快回去。」她的表情不再瘋瘋癲癲,而是一臉嚴肅,好像很擔心我的樣子。我再次對她心生好感。
「真的,卡蜜兒……」
「婕琪,閉嘴。」安娜貝阿姨拿起歐式餐包,用力往她臉上砸去。餐包打中她鼻子,彈了開來,咚一聲掉回桌上。這種發飆來得快去得快,就像在公園遇到的那個小男孩用網球丟我一樣愚蠢。痛不痛還是其次,會有這種舉動才令人錯愕。婕琪阿姨在鼻子上揮一揮,表示確實有中彈,但她還是繼續往下說。
「我愛講什麼隨我高興,我偏要說愛朵拉會傷害……」
安娜貝阿姨起身走到婕琪阿姨旁邊,拉著她的手臂,把她從座位上架起來。
「婕琪,妳需要催吐一下了。」她說,半是誘哄半是威脅。「妳喝多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會不舒服嘍。我帶妳去化妝室,讓妳好過一點。」
婕琪阿姨先是把她的手擋開,但是安娜貝阿姨加重手勁,兩個人便搖搖晃晃地走遠了。餐桌上鴉雀無聲。我愣得一張嘴合不起來。
「這沒什麼啦。」狄安娜阿姨說,「我們老女人也跟妳們年輕小姐一樣,偶爾也會拌拌嘴的。所以,卡蜜兒,說我們有代溝是騙人的。」
※※※
婕琪阿姨的話在我心頭縈繞不去:「照妳媽現在這個樣子,妳還不如待在芝加哥比較好。」都被這樣警告了,我還要繼續待在風谷鎮嗎?我好奇她跟媽是怎麼鬧翻的?不可能只是忘了寄卡片而已。我在心裡記著,等婕琪阿姨酒醒了再去拜訪她。只是她有清醒的時候嗎?不過話說回來,我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人家。
我乘著微醺的酒意,用便利商店的公共電話打去奈許家,是一個小女孩接的,她顫抖地說了「哈囉」,然後就沒了下文,不管我說請爸爸聽,還是請媽媽聽,對方都沒有回應,我只聽到細微的呼吸聲,然後是悠長緩慢的一聲「喀──噠」,電話就斷了。我決定親自去碰運氣看看。
奈許家的車道上停了一臺廂型小貨車,是迪斯可年代的產物,小貨車旁邊還停了一臺黃色轎車,烤漆鏽得很厲害,看來夫妻倆都在。我按了電鈴,大女兒來應門,但她就只是站在紗門裡面,我問她爸爸媽媽在不在,她卻呆呆地看著我的肚子。奈許一家個頭都不高。眼前的是艾雪皚,很嬌小。我知道她今年十二歲,但她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行為舉止也是,跟我上次來看到的胖小弟一樣。她正在吃頭髮,小羅伯特晃到她身邊,看到是我,立刻哇哇大哭起來,這個小姐姐聽到弟弟哭了,卻連眨一下眼睛也沒有。小羅伯特哭得更大聲了。過了一分鐘,貝絲琪.奈許才姍姍趕來門邊,表情跟兩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我自我介紹一番後,她看起來更糊塗了。
「我們風谷鎮沒有地方報。」她說。
「對,但我是《芝加哥每日郵報》。」我說。「我們是在芝加哥,位在伊利諾州北部。」
「呃……這種事都是我老公在處理。」她說著,伸手去梳弄兒子的金髮。
「我不是來推銷報紙的,那個……奈許先生在家嗎?能不能讓我跟他講幾句話?」
他們三個一齊後退,遠離紗門。過了幾分鐘,羅伯特.奈許領著我進入屋內,將沙發上的換洗衣物丟到一旁,挪出空間來讓我坐。
「他媽的,這地方簡直是豬窩。」他刻意提高音量對他太太抱怨。「很抱歉家裡這麼亂,卜蕾小姐。自從安走了以後,事情就亂成一團。」
「喔,不要緊。」我一邊說,一邊從屁股底下拉出一條小男生的內褲。「我住的地方也差不多像這樣。」其實恰好相反。我跟我媽只有一點很像──就是潔癖。我必須很努力才能壓抑自己熨襪子的衝動。剛出院那陣子,我把家裡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拿來煮沸消毒:鑷子、睫毛夾、髮夾、牙刷。這是我唯一的嗜好。但我後來還是把鑷子扔了。它那尖尖的兩端多麼閃亮、多麼溫暖,常讓我在半夜魂牽夢縈。唉,我真是齷齪。
我暗自祈禱貝絲琪.奈許憑空消失。我指的是真的消失。她的存在感極低,低到我可以想像她從人間緩緩蒸發,在沙發邊緣留下黏答答的印子。但偏偏她賴著不走,好像在想著要如何加入對話,眼神在我和她先生之間掃來掃去,我們根本都還沒開口交談呢。她的三個小孩也在一旁走來走去,像金頭髮的小幽靈,看不出來是懶惰還是愚蠢。老大很漂亮,可能還混得出一點名堂。但那搖搖擺擺走進客廳的老二,身材肥短,眼神呆滯,註定一輩子性飢渴,整天索求無度大啖小蛋糕。老么長大後大概就只能蹲在加油站的停車場喝啤酒,憤世鬱悶,跟我第一天來看到的那幫男孩子一樣。
「奈許先生,我需要再跟你談一談安,寫成一篇長篇報導。」我開口道。「謝謝你上回願意撥冗,但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你。」
「只要能讓社會大眾多多關心這件案子,我們願意配合。」他說。「妳還需要知道什麼?」
「安喜歡玩哪些遊戲?愛吃什麼東西?團體中她是帶頭還是跟班?是交遊廣闊還是只有幾個知心朋友?她喜不喜歡上學?星期六休假都做些什麼?」奈許一家人盯著我看了幾秒鐘,沒人開口。「就先到這裡好了。」我微笑著說。
「這些問題大部分要由我太太來回答。」他說。「我們家她負責……帶小孩。」他轉頭面向貝絲琪,她把一件洋裝攤在膝蓋上,摺了又摺,摺了又摺。
「她喜歡吃披薩和魚柳條。」她說。「她跟很多女同學都很要好,但只有少數幾個比較親密,妳懂我的意思吧。她常常自己一個人玩。」
「媽媽妳看,芭比沒有衣服穿了。」艾雪皚說。她拿著裸體的塑膠娃娃在媽媽面前晃來晃去,看我們三個都不理她,就把娃娃丟在地上,在房間裡轉圈圈,假裝在跳芭蕾舞。蒂芬妮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把攫起地上的芭比,扳開那雙古銅色的橡膠假腿,開合開合,開合開合。
「她很強悍,是我四個孩子裡面最強悍的。」羅伯特.奈許說。「如果她是男生,一定可以當橄欖球員。她光是跑來跑去,就可以撞出一身傷,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破皮擦傷都是家常便飯。」
「安是我的嘴巴。」貝絲琪靜靜地說完,接著就不作聲了。
「什麼意思,奈許太太?」
「安很愛講話,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是件好事。通常是好事。」她停了幾拍,我看得出來她腦筋在轉,所以就靜靜等她繼續往下說。「妳知道,我本來以為她會成為律師或是大學辯論社社員,我以為她將來會有一番成就,因為她……雖然她說話都不經過大腦,跟我一樣,但我覺得我說的話都很蠢,但安卻認為她說的話大家都要聽。」
「妳剛剛有提到學校。」羅伯特.奈許打岔道。「安就是因為話太多,才會在學校惹上麻煩。她可能有點鴨霸,有幾次老師還打電話到家裡來,說她上課表現不佳。這丫頭實在是調皮了一點。」
「但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是因為她太聰明的關係。」貝絲琪.奈許補充道。
「她是有一點小聰明沒錯。」羅伯特.奈許點頭說。「有時候我覺得她自認為比她老爸還聰明,有時候她真的自認為比她老爸聰明。」
「妳看,媽媽!」肥短的蒂芬妮決定不再咬芭比的腳趾,忽然跑到客廳中央表演翻筋斗。艾雪皚不知哪來的怒氣,發現媽媽的注意力轉移到妹妹身上,立刻氣得哇哇亂叫,用力推了妹妹一把,還大力扯她的頭髮。蒂芬妮張大嘴嚎啕大哭,小羅伯待看到姐姐哭,也跟著哭了起來。
「都是蒂芬妮害的啦。」艾雪皚尖叫著,也開始唉唉叫起來。
我破壞了三姐弟之間微妙的抗衡結構。小孩生得多的家庭,手足之間難免會為了小事爭風吃醋,這點我很清楚,況且這幾個小孩不僅要彼此較勁,還要跟死去的姐妹爭寵,內心一定非常驚慌吧。我真同情他們。
「貝絲琪。」羅伯特.奈許輕聲地說,稍稍挑起眉毛。貝絲琪把小羅伯特抱起來背在背上,接著一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蒂芬妮,一手挽著勸不聽的艾雪皚,四個人火速從客廳離開。
羅伯特.奈許望著他們的背影,沉默了一秒。
「那兩個女孩子,已經像這樣一年了。」他說。「她們變得像小小孩一樣,明明現在應該是要急著長大才對。安不在,整個家都變了,變得比我想的還……」他在沙發上挪了挪身子。「她是一個有有肉的人,妳懂我的意思嗎?妳可能會想說,她才九歲,是能怎樣?羽毛都還沒長齊呢?但是安很有個性。她碰到事情會怎麼想,我大概都猜得出來。像我們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我知道她哪裡會覺得好笑,哪裡會覺得無聊。但其他幾個小孩我就沒辦法猜了。呿,我連我老婆都沒辦法猜。安這個孩子,你就是感覺得到她在那裡。我實在……」羅伯特.奈許喉嚨一緊,站起來,別過身,轉回來,又轉過去,接著繞到沙發後面,跟我面對面。「幹他媽的,我要我的安回來。沒有她,我要怎麼辦?這個家就只能這樣了嗎?」他揮舞著手,指著她太太和兒女離開的地方。「如果這個家就只能這樣,那還有什麼意思?幹他媽的,一定要把那個男的揪出來,因為他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麼是安?我死都要知道。她是我唯一覺得將來會有出息的孩子。」
我安靜了一秒,感覺脖子上的脈搏。
「奈許先生,有人暗示我說,安的個性──你剛剛也說過她很強悍──可能惹毛了一些人。你覺這和她的案子有沒有關係?」
我感覺出他對我起了戒心。他坐回沙發上,刻意靠著椅背,攤開手,裝作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惹毛誰?」
「呃,我知道安和鄰居家的鳥有點過節?她好像弄傷了那隻鳥?」
羅伯特.奈許揉揉眼睛,盯著腳尖。
「天啊,這裡的人還真八卦。沒有人能證明安弄傷了那隻鳥。她和那家人本來就有仇。就是住在對面的喬伊.杜克。他家那幾個女兒比安大幾歲,動不動就來開她的玩笑,惹安生氣。有一天,她們找安到她們家去玩,安玩回來以後,她們就一直嚷說是安殺了那隻該死的鳥。」他哈哈一笑,聳了聳肩。「要是真是那樣我也無所謂。那隻老鳥,吵死人了。」
「你覺得安如果被激怒了,會做出傷人的舉動嗎?」
「哼,笨蛋才會去激怒安。」他說。「她對這種事是沒法忍受的。她可不是什麼淑女。」
「妳覺得兇手是她認識的人?」
奈許從沙發上拾起一件粉紅色的T恤,摺成四方形,跟手帕差不多大。「我本來覺得不是,但現在我覺得是。我想她是跟著認識的人走的。」
「你覺得她比較可能跟男人走還是跟女人走?」我問。
「所以妳聽說過詹姆士.卡比西的故事?」
我點點頭。
「呃,小女生會比較相信有媽媽味的人,對吧?」
這要看她媽媽是個怎樣的人,我心想。
「但我還是覺得對方是男的。我沒辦法想像一個女人對小女孩做出……那種事。我聽說約翰.肯尼沒有不在場證明。說不定他每天看著娜塔莉,心裡早就萌生殺她的衝動,只是一直忍著,後來實在忍不住,只好跑去挑一個跟娜塔莉一樣男孩子氣的女孩下手。但最後還是克制不了衝動,乾脆連娜塔莉一起作掉了。」
「大家都這麼認為嗎?」我問。
「有些人是吧,我想。」
貝絲琪.奈許忽然出現在門口,低頭看著膝蓋說:「羅伯特,愛朵拉來了。」我的胃不聽使喚地揪了一下。
我媽像一陣微風旋了進來,散發湛藍的海水味。雖然她人在奈許家,但看起來卻比奈許太太還要自在。這是我媽與生俱來的本領,她就是有辦法讓其他女人覺得微不足道。貝絲琪.奈許退出房間,像一九三〇年代電影裡的女僕。我媽沒有跟我眼神交會,逕朝著羅伯特.奈許走去。
「羅伯特,貝絲琪跟我說你們這裡來了個記者,我馬上就想到一定是我女兒。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羅伯特.奈許看一看我媽,又看一看我。「這位是妳女兒?怎麼我完全不知道。」
「喔,這很正常。卡蜜兒不是那種戀家的人。」
「妳怎麼不早說?」奈許先生問我。
「我有說我是風谷鎮人啊。我只是不曉得你會想知道我媽是誰。」
「喔,我沒有生氣,妳不要誤會。只是妳媽是我們家的好朋友。」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媽是幫助他們家的大善人。「她幫安上家教課,教安英文和拼字。她跟安很親。安很驕傲自己有一個大朋友。」
我媽端坐著,兩隻手交疊在大腿上,裙襬在沙發上散開來,她對我使了個眼色,好像在警告我不要多嘴,但天知道我能多嘴什麼。
「這我怎麼都不曉得?」我終於吐出這幾個字。這倒也是實話。我原本以為我媽又在過度渲染自己的哀傷,但其實根本不認識這兩個女孩子;不過更令我訝異的,是我媽居然會為善不欲人知。不過她為什麼要幫安上家教呢?我小時候她是我們學校的導護媽媽,但她的目的,主要是想跟鎮上其他主婦交遊往來。我是知道她能者多勞,只是沒想到她竟然肯花整個下午的時間,到風谷鎮西區陪伴一個野丫頭。我有時候真是小看我媽了,我想。
「卡蜜兒,我想妳該走了。」我媽說。「我是來拜訪朋友的。這陣子只要妳在身邊,我就沒辦法放鬆。」
「可是我跟奈許先生還沒談完。」
「不,你們已經談完了。」她看著奈許先生,要他附和。他尷尬地笑了笑。人沒辦法盯著太陽看太久,最後總是要低頭。
「不如以後再接下去談吧,卡……卡蜜兒小姐。」我眼前突然閃過屁股上的兩個字:『處罰』。我感覺到字在發燙。
「謝謝你,奈許先生,抱歉占用你寶貴的時間。」我大步走出客廳,避免跟我媽目光接觸,還沒到車子旁邊,淚水早已撲敕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