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下樓吃早餐,亞倫身穿著淡綠色的牛津布上衣,搭配一條白色打摺褲,摺線平平整整,像用紙摺出來的。他一個人坐在飯廳偌大的紅木餐桌旁,倒影淡淡投射在上過蠟的桌面上,紅木溫潤,倒影反光。我偷偷朝桌腳覷了一眼,看看昨晚那場風波的禍源。亞倫裝作沒看見。他用小茶匙舀著碗裡的蛋蜜汁,抬頭看我的時候,一條Q彈的蛋黃液在他下巴晃來晃去,跟口水一樣。

  「卡蜜兒,坐啊。要不要我叫葛璦樂幫妳準備點什麼?」他把身旁的銀色鈴噹搖得叮噹響,廚房門拉開,葛璦樂走了進來。她本來是農家女。十年前,我媽用豬把她換過來,負責打掃和準備三餐。她身高跟我一樣,很高,但體重頂多才四十五公斤。她把那件上漿的看護服當制服穿在身上,鬆鬆垮垮的看起來像口鐘一樣。

  我媽走進飯廳,經過葛璦樂,在亞倫的臉頰上香了一下,把梨子放在她前方柔軟的餐巾上。

  「葛璦樂,還記得卡蜜兒吧。」

  「當然記得啦,克萊林太太。」她面朝著我,笑了一笑。很狡詐的一張臉。參差不齊的牙齒,龜裂脫皮的嘴唇。「早安,卡蜜兒。妳要蛋、吐司還是水果?」

  「麻煩咖啡就好。糖和奶精都要。」

  「卡蜜兒,要不是妳來,我們也不會買一堆食物。」我媽說完,便從梨子胖的那端啃了起來。「好歹也吃根香蕉吧?」

  「再一根香蕉,」葛璦樂走回廚房,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卡蜜兒,我為昨晚的事向妳道歉。」亞倫開口說。「亞瑪現在剛好在青春期階段。」

  「她纏人得很。」我媽說。「大部分的時候都很窩心,只是有點不聽話。」

  「不是『有點』吧。」我說。「都十三歲了還鬧脾氣,挺嚇人的。」我終於恢復在芝加哥的本色,變得敢講又惡毒。我鬆了一口氣。

  「也是,不過妳十三歲的時候,性情也沒有平穩到哪裡去。」我不知道我媽指的是哪件事。是我在身上刻字,還是我因為妹妹過世哭天喊地,還是我多采多姿的性生活。我決定隨便點個頭。

  「反正她沒事就好。」我下了個結論,準備起身離開。

  「再坐一下嘛,卡蜜兒。」亞倫的聲音有氣無力。他抹了抹嘴角。「告訴我們妳在風城芝加哥的狀況,再多陪我們一兩分鐘嘛。」

  「芝加哥很不錯。我的工作也很穩定,得到不少正面的迴響。」

  「哪來的迴響呢?」亞倫雙手交疊,上身前傾,好像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有魅力。

  「呃,我寫了幾則轟動的報導。從年初到現在,總共採訪了三起謀殺案。」

  「這值得誇耀嗎,卡蜜兒?」我媽啃梨子啃到一半停下來。「我實在不懂妳這種嗜好是從哪裡來的?老是愛挖這種醜聞。妳自己的人生就夠醜惡了,幹嘛還要外求。」她歡欣一笑,笑得很尖,像被狂風捲上天的氣球。

  葛璦樂端著我的咖啡回來,手裡還多了一個碗,碗裡彆扭地塞了一根香蕉。她一出去,亞瑪就走進來,兩個人好像在排演家庭搞笑劇。亞瑪親一下媽的臉頰,跟亞倫道早,然後在我對面坐下,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腳,爆出一陣笑聲。唉呀,踢到妳啦。

  「不好意思,卡蜜兒姐姐,我們還不熟,就讓妳看笑話了。」亞瑪說。「我現在剛好在青春期。」她吟吟一笑,看起來有點假。「我們現在一家團聚。妳是可憐的灰姑娘,我是邪惡的妹妹,妳同母異父的妹妹。」

  「妳一點也不邪惡啊,小乖乖。」亞倫說。

  「可是卡蜜兒姐姐是老大,老大通常比較優秀。現在姐姐回來了,你們會不會只疼她不疼我?」亞瑪問。她問的時候還有點半開玩笑,但看我媽沒回答,臉頰就泛紅了。

  「不會的。」媽平靜地說。葛璦樂端來一盤火腿放在亞瑪面前,亞瑪在上面擠蜂蜜,擠出蕾絲花邊的圖樣。

  亞瑪咬了一口火腿,「因為妳愛我,」說完又咬了一口。火腿加蜂蜜,那股又腥又甜的味道飄來。「如果死的是我該有多好。」

  「亞瑪,不准說這種話。」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指飛舞到眼睫毛邊,然後又堅決地放回桌上。

  「死了就沒煩惱了,人死了就會變得完美無瑕。我就會像黛安娜王妃一樣。妳看大家多喜歡她。」

  「妳們學校就妳最受歡迎,在家妳是掌上明珠。不要太貪心了。」

  亞瑪又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腳,刻意笑了一笑,好像什麼大事拍板定案了一樣。她把衣服一角搭在肩上,我這才發現,她穿的不是洋裝,而是圍了一條藍色床單在身上。媽也發現了。

  「妳穿這是什麼東西,亞瑪?」

  「這是我的戰袍。我等下要穿這樣去森林裡扮演聖女貞德,班上的女生要把我燒死。」

  「不行去,丫頭。」我媽怒道。她把蜂蜜從亞瑪手上奪過來,不給她淋。「兩個跟妳同年齡的女孩子都死了,妳還想要跑到森林裡玩?」

  我想起克莉絲蒂偵探小說裡的一句話:我媽說我不能跟朋友到森林裡玩。

  「不要擔心,我們不會有事的。」亞瑪笑得很甜,甜到膩了。

  「妳給我待在家裡。」

  亞瑪戳著盤子裡的火腿,嘴裡低聲咒罵。我媽撇頭看一看我,手上的結婚鑽戒璀燦刺眼,好像在對我發出求救信號。

  「我說,卡蜜兒,妳住在家裡這段期間,要不要安排一些休閒活動呢?」她問。「像是在後院野餐,開敞篷車出去兜風,或是到伍德貝瑞打打高爾夫球也不錯。葛璦樂,麻煩幫我倒杯甜茶來。」

  「聽起來都很不錯,只是我可能要先計畫一下我要在這裡待多久。」

  「好啊,計畫好也跟我們說一聲。沒別的意思,妳愛待多久都行。」她說。「但跟我們講一下也好,方便我們安排活動。」

  「當然。」我咬了一口淡綠色的香蕉,沒什麼味道。

  「亞倫跟我今年可能會北上一趟,我們都還沒機會好好瞧一瞧芝加哥呢。」我當時住的醫院在芝加哥南邊,距離這裡車程大約九十分鐘,我媽那時都先飛到芝加哥的歐海爾國際機場,再轉計程車到醫院探病,每趟一百二十八美元,加小費總共一百四。

  「好啊。我們那邊有很棒的博物館,還有一些湖泊,妳一定會喜歡。」

  「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辦法靠近水邊。」

  「什麼意思?」我明知故問。

  「那個女孩子──安.奈許,她被丟到溪流裡淹死了。」她停了一會兒,啜了一口甜茶。「我認識她,妳知道的。」

  亞瑪嘀嘀咕咕,在位置上坐立不安。

  「但她不是淹死的。」我這樣當面糾正她等於是在故意惹她。「她是被勒死的,只是屍體後來在溪流裡找到。」

  「還有肯尼家那個女孩子。這兩個小女生我都好喜歡,非常非常喜歡。」她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遠方,亞倫伸手握住她的雙手。亞瑪站起來,發出一聲細細的尖叫,像驚慌失措的小狗汪了一聲,一溜煙跑到樓上去。

  「可憐的孩子。」我媽說。「她跟我一樣,也覺得非常難過。」

  「我想也是,她以前每天都會見到那兩個女孩子。」我沒好氣地說。「妳怎麼會認識她們?」

  「風谷鎮啊,不用我來提醒妳我們鎮有多小吧?這兩個孩子個性又甜,模樣又好。真的是好模樣。」

  「但妳不算真的認識她們吧?」

  「我真的認識她們,還挺熟的。」

  「怎麼會?」

  「卡蜜兒,可不可以拜託妳不要這樣。我不是跟妳說了,我很不安、很難過,妳不安慰我也就算了,居然還來激我。」

  「所以,妳以後再也不去水邊了,是嗎?」

  我媽吼了一聲。「妳給我閉嘴,卡蜜兒。」她用餐巾把剩下的梨子包一包,拎起來離開飯廳,亞倫吹著口哨跟上去,好像鋼琴師現場演奏,為默片製造戲劇效果。

  世界各處的悲劇都是我媽的悲劇,這點令我作嘔至極。她擔心陌生人慘遭不測,為地球彼岸的事故落淚。她永遠承受不了人性的殘酷。

  瑪麗安過世後,她整整一年沒有離開過房間。那是間富麗堂皇的房間,一張四柱床跟船比大,梳妝臺上擺滿霧面香水瓶,地板是象牙材質,正正方方一塊一塊,光線從地上反射盈滿房間,宏偉壯觀,吸引好幾家裝潢雜誌前來拍攝。那整間房間和那片奢靡的地板都令我瞠目結舌,不僅是因為它瑰麗絢爛,更是因為我被排拒在門外。每個星期,鎮長溫斯洛等名人都會帶著鮮花和古典小說來訪。只有房門敞開,達官顯貴進去探病的剎那,我才有機會瞥見我媽的尊容。她永遠待在床上,坐在雪堆似的抱枕中央,穿著各式各樣的睡袍,有薄紗的、有印花的。我卻連一次也沒進去過。

  ※※※

  柯瑞的稿子大後天要交,但我目前手裡的資料卻少得可憐。我賴在房間裡,端莊地躺在床鋪上,十指交握,像具死屍,在腦海裡作重點彙整,硬將這些重點串連成一篇文章。去年八月,安.奈許遭人綁架,現場並無目擊者。安人間蒸發十個小時後,屍體在距離鎮上幾公里外的瀑布溪被發現。她大概在被誘拐後的四個小時被勒斃,腳踏車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如果硬要猜,我敢說這是熟人所為。畢竟要違抗安的意願,連人帶車把她抓走,一定會在安靜的街道上鬧得乒乒乓乓。是教友嗎?還是鄰居?一定是看起來很安全的熟人。

  不過說也奇怪,歹徒第一次的犯案手法雖然很謹慎,但這一次卻選在大白天下手?而且還在娜塔莉的朋友面前犯案?這真是太奇怪了。如果當時是詹姆士.卡比西跑去森林邊緣撿飛盤,現在他會不會也已經小命不保了?還是說歹徒一開始的目標就鎖定是娜塔莉.肯尼?她被挾持的時間比安久,整整失蹤了兩天後,才被發現棄屍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屍體卡在五金行和美容院中間區區三十公分的縫隙裡。

  此外,詹姆士.卡比西到底看到了什麼?這個小男孩讓我很不安。我認為他沒有說謊,只是小孩子消化恐懼的方式跟大人不一樣。詹姆士目睹了一起恐怖事件,恐懼在他心裡盤踞,變成了童話故事裡的壞巫婆,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冰雪女王。但說不定只是歹徒的外表比較女性化啊?譬如留著長髮的瘦高男子,有變裝癖的男人,或是長相中性的小男生。這絕對不是女性的犯案手法,怎麼看都不像。女性殺人魔很罕見,五根手指頭就數完了,而且女魔頭專挑男性下手──通常是先姦後殺。但問題是:這兩個女孩都沒有遭受性侵害的跡象,這又不符合常理了。

  再說,挑這兩個女孩下手也很沒道理。要不是因為娜塔莉.肯尼也受害,我肯定會認為她們只是運氣不好而已。但如果詹姆士.卡比西沒說謊,那歹徒必定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娜塔莉引到公園去,又如果娜塔莉確實是歹徒的預設目標,那安就不會只是歹徒臨時心生歹念下的犧牲品。她們長得都不甚出色,沒有讓人魂牽夢縈的本領,就像安的爸爸說的:我們家最漂亮的是艾雪皚。娜塔莉出身富裕的家庭,剛搬來風谷鎮;安出身中產階級的最底層,世代長居風谷鎮。兩個女孩素不相識。如果姑且相信韋克睿的話,她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壞心眼。還有警長提到的外地人搭便車理論,事情真的像理察.勞爾想的那樣嗎?我們這裡接近交通要道,銜接田納西州曼菲斯市,但外地人不可能在這裡躲了九個月還沒被發現,而且搜查森林也沒搜查出什麼結果,連動物的影子都沒看到,牠們早在幾年前就被趕盡殺絕了。

  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思緒互相交纏,摻雜著根深蒂固的成見和雜七雜八的內幕。情急之下,我有股想見理察.勞爾的衝動,我需要找外人談一談,他能將這一切視為是工作,不過就是蒐集資料、統整資料,拼上最後一塊拼圖,完成任務,乾淨俐落。我正需要這種思考模式。

  我關上燈,泡了個冷水澡,坐在浴缸邊緣,塗抹我媽給的乳液。我只迅速抹了一層。我身上起起伏伏的刻痕令我畏縮。

  我穿上輕薄的棉褲,套上長袖圓領上衣,梳頭,照鏡子。儘管我的身體毀了,我的臉蛋依舊動人。五官拆開來看或許乏善可陳,但合在一起看卻無懈可擊,美得驚心動魄。大眼睛湛藍深邃;高聳的頰骨夾著小巧的水蔥鼻;雙唇豐滿,嘴角微微下彎。只要全身上下裹緊,我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如果人生能重來,我說不定會傷了情人的一片癡心,說不定會玩弄聰明男子的真感情,說不定會身穿白紗步入婚姻。

  窗外的密蘇里天空一如以往翠藍。想著想著,我的眼眶濕了起來。

  ※※※

  我在魯薩爾的小吃店找到理察,他正在吃鬆餅,但沒有淋糖漿。他的桌上堆著一疊檔案,跟他的肩膀同高。我在他對面坐下,莫名其妙高興起來。我們氣味相投,相處起來輕鬆自在。

  他抬起視線,嘴角上揚。「卜蕾小姐,吃點吐司。我每次來都說不要吐司,但好像有說跟沒說一樣。大概是他們每天有固定配額要賣吧。」

  我拿了一片,抹上一朵奶油花。吐司又乾又冷,咬一口,麵包屑全灑到桌上。我把屑屑掃到餐盤底下,開門見山地說:「喂,理察,陪我聊個天,受不受訪無所謂。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客觀不起來。」

  他拍一拍身旁的檔案山,朝我揮了揮手上的拍紙簿。「妳要的客觀資料我全都有,從一九二七年一直到現在。天曉得一九二七年以前的記錄跑到哪裡去了。被接待小姐丟掉了吧,我猜,為了維護警整潔之類的。」

  「什麼記錄?」

  「我在編纂風谷鎮的犯罪檔案,整理鎮上的暴力史。」他一邊說,一邊把檔案夾翻開給我看。「一九七五年有兩名青少女死在瀑布溪邊,非常靠近安.奈許的陳屍地點,兩位死者手腕上都有割傷,這件事妳知道嗎?警方判定死因為自殘。兩名少女『太過親密,接近病態,不排除有同性戀情結』。但現場卻找不到刀子。奇怪。」

  「其中一個姓莫瑞。」

  「啊,妳知道。」

  「她死前剛生完小孩。」

  「對,生了個小女兒。」

  「小女兒叫菈姿.莫瑞,跟我念同一所高中。大家都叫她拉子莫瑞。男生下課後都把她帶到森林裡輪流打砲。菈姿她媽十六年前自殺,長大後她不得不當公車讓大家上。」

  「我不懂。」

  「她要證明自己不是拉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嗎?如果她不跟那些男生做,大家就不會跟她有瓜葛。但她做了。她想證明自己不是蕾絲邊,但卻得到公車的稱號,所以大家還是不會跟她有瓜葛。這就是風谷鎮。我們握有彼此的把柄,並且加以利用。」

  「這地方真讚。」

  「是啊,給句評論吧。」

  「我剛不就給了。」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暗暗感到詫異。我想像自己把報導交給柯瑞:警方目前尚無線索,只誇風谷鎮好讚。

  「喂,卡蜜兒,這樣好了,我給妳一句可引述的話,讓妳登在報紙上,妳呢,則幫我補足背景知識。我需要有人告訴我這個鎮真正的情況。韋克睿什麼都不跟我說。他……防衛心很重。」

  「你給的話我會記下來,但採訪之外的閒聊不會引述。除非經過你同意,否則我不會亂引用你說的話。不過我說的話你要怎麼用都無所謂。」這個辦法不太公平,但也只能這樣了。

  「妳要我給什麼評論?」理察笑著問。

  「你真的認為兇手是外地人?」

  「報導要用?」

  「對。」

  「我們目前尚未排除任何可能。」他把最後一口鬆餅吃掉,盯著天花板思考。「我們在鎮上搜尋可疑份子,並審慎評估外地人犯案的可能。」

  「所以你們毫無頭緒。」

  他露齒一笑,聳聳肩。「妳要的評論我已經給了。」

  「好吧,不採訪。所以你們毫無頭緒?」

  他玩著楓糖罐黏答答的蓋子,喀、噠、喀、噠,開、關、開、關;他放下刀叉,交叉擺在盤子上。

  「好,不採訪。卡蜜兒,妳真的認為兇手是外地人嗎?妳自己也是跑刑案的。」

  「我不這麼認為。」大聲說出事實讓我情緒激動。我努力把視線從叉子的齒尖移開。

  「韋克睿說,你認為兇手是從外地搭便車來的。」

  「靠,他媽的,那是我一開始提出的假設,都是九個月前的事了,偏偏他到現在還緊抓著不放,認定這是我無能的證據。我跟韋克睿有溝通障礙。」

  「你有鎖定的嫌犯了嗎?」

  「這禮拜讓我請妳喝幾杯吧。我要妳把鎮上所有人的底細都抖出來。」

  他一把搶走帳單,把楓糖罐推到牆邊,桌上留下了一個甜甜的空心圓,我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沾了一滴楓糖,放進嘴裡。傷疤從袖口溜出來,偷看外面的世界。理察抬起頭,我趕緊把手收到桌子底下。

  ※※※

  我不介意把風谷鎮的底細透露給理察知道。我不特別擁護這個鎮。我妹妹在這裡過世,我在這裡刻下我身上的第一個字。這個鎮悶得人透不過氣,地方太小,每天都會撞見自己討厭的人,而且不管出了什麼事,全鎮的人馬上就會知道。這是個會留下烙印的地方。

  不過,單就外表上看來,我在這裡可說是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這都要歸功於我媽。我媽是全鎮的寵兒,她就像蛋糕上的擠花,是風谷鎮有史以來最甜美動人的女孩。她爸媽(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是養豬廠廠長,養豬廠周邊的房子有半數列在他們名下。外公外婆管教我媽,跟管教工人一樣嚴格:不准抽菸,不准喝酒,不准罵髒話,一定要上教堂。我媽十七歲未婚懷孕,不知道大家發現後作何感想。對方是我媽在教會夏令營上認識的,是個肯塔基州男孩,他聖誕節來我們家過節,就把我留在媽媽的肚子裡面。外公外婆一人氣出一顆腫瘤,跟我媽的肚子比大,我出生還沒滿一年,外祖父母就因為癌症雙雙過世。

  外公外婆在田納西州有個朋友,我還沒開始吃固體食物,那個朋友的兒子就對我媽展開攻勢,幾乎每個週末都來拜訪,至於追求的過程,我想除了「尷尬」還是「尷尬」。當年老大不小的亞倫穿著筆挺的西裝,拿窗外的天氣大作文章;孤單的愛朵拉生平第一次沒人照顧,急需尋訪佳偶,她面帶著微笑,傾聽亞倫講……笑話?我不知道亞倫這輩子有沒有講過笑話,但我肯定我媽有十足的理由,不管聽到亞倫說什麼,都配合著笑得花枝亂顫。他們打情罵俏的時候我在哪裡呢?可能在遠方某個轉角的房間,愛朵拉事先塞給女僕五塊錢美金,要她看著我,不准我出聲吵鬧。我可以想像亞倫跟我媽求婚的時候,眼神不是飄過我媽的肩膀,就是在逗弄手邊的盆栽,說什麼也不敢正視我媽的眼睛。我媽則優雅地接受求婚,替他添了一杯茶,可能還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一下。

  總之,我才剛會爬,他們就結婚了。我對親生父親幾乎一無所知,出生證明上寫的是紐曼.甘迺迪,不過這是假名,紐曼是我媽最欣賞的作家,甘迺迪是她最崇拜的總統。我媽拒絕告訴我爸爸的真實姓名,她擔心我會去找他,那可不行,我只能當亞倫的孩子。但要我假裝成亞倫的孩子可不容易。結婚八個月,她懷上了亞倫的孩子。那年她二十歲,他三十五歲,亞倫家財萬貫,我媽自己也是身家上億,亞倫的錢她一毛都用不到。他們兩個從來沒有工作過。我不太了解亞倫這個人,只知道他馬術很厲害,曾經獲頒勳帶,但婚後顧及我媽會擔心,所以就不騎了。他常常生病,就算沒有病也不會到處走動。他讀過無數關於南北內戰的書,似乎很高興把話都交給我媽去講。他就跟玻璃一樣,平滑、淺薄。我媽從來沒幫過我跟亞倫建立父女關係,我和他,就像我和我生父一樣。我雖然被當作亞倫的小孩,但他卻從來沒當過我的父親,我對他也是直呼其名。亞倫沒跟我說過他姓什麼,我也就沒有多問。記得小時候我喊過他一聲「爸」,但他一臉震驚,之後我也就不敢亂叫了。坦白說,我想媽情願我們形同陌路。她希望自己是家人之間的橋樑。

  啊,還是回到寶寶的話題吧。瑪麗安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我見猶憐,她從小就患有呼吸障礙,常常睡到半夜醒來,鐵青的小臉上斑斑紅點,哭鬧著要空氣。她就睡在媽隔壁的房間,我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像飄渺的風,從走廊上傳過來。電燈打開,有時是安撫,有時是哭喊,有時是尖叫。送急診是家常便飯,醫院就在四十公里外的伍德貝瑞。後來她又添了消化系統的毛病,常常坐在病床上跟洋娃娃低語,我媽則隨侍在側,將淡綠色的流質食物打到她身體裡。

  瑪麗安病逝前幾年,我媽拔光了所有的睫毛。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她把睫毛一根一根疊在桌上。我跟自己說,這是小仙子的巢。記得有一次,我發現兩根金色的長睫毛黏在腳邊,我輕輕把睫毛托起來,擺在枕頭旁,睡前用來搔臉頰跟嘴巴,一擺就是兩個禮拜,直到有天起床,發現睫毛隨風而逝。

  最後我妹妹過世,我反而還滿感激的。依我看來,她根本還沒成形,就被驅逐到這個世界上,還來不及準備,就必須承受這世間的重量。大家都低聲安慰我媽說,瑪麗安是被天主召回天堂了,但我媽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並且將這個嗜好保留至今。

  ※

  我的車是褪色的藍,上面覆著鳥糞,車子裡面,皮革座椅蒸氣騰騰,完全喚不起我開車的慾望,我決定步行到鎮上繞一繞。我在大街上經過一家雞肉攤,裡面的雞剛從阿肯色州的屠宰場送過來。那股味道刺激我的鼻腔,鼻翼不覺動了動。十來隻扒了皮的雞倒吊在窗口,看起來香豔誘人,底下的窗臺上,鋪墊著幾根白色的羽翼。

  大街的盡頭臨時搭建了娜塔莉的追思壇,我看到亞瑪和她三個朋友站在旁邊。亞瑪在一堆氣球和禮物中間挑挑揀揀,那三個人負責把風。我妹妹摸走了兩根蠟燭、一束花、一隻泰迪熊。除了泰迪熊之外,蠟燭和鮮花都進了她鼓鼓的手提袋。她把熊抱在手上,和朋友手勾著手跑跑跳跳,臉上帶著嘲弄的神色朝我直衝而來,在距離我二點五公分的地方煞住腳,空氣裡頓時漫起濃烈的香味,是雜誌香水試用包的味道。

  「妳看到我們在幹嘛了嗎?妳要寫進妳的報導裡嗎?」亞瑪尖著嗓子問。她顯然不再為娃娃屋鬧脾氣了。這麼幼稚的舉動還是留在家裡就好。她換掉背心裙,改穿迷你搭裙配平口小可愛,腳上蹬著一雙厚底楔型涼鞋。「寫就寫吧,至少我的名字要寫對,我叫亞瑪.愛朵拉.克萊林。各位,這是……我姐姐。來自芝加哥。是我們家的私生女。」亞瑪朝我挑了挑眉,她的朋友在一旁呵呵傻笑。「卡蜜兒,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但妳不用把她們寫進去沒關係。我才是大姐頭。」

  「她是老大,因為她聲音最大。」小個子的女孩說。她的髮色是蜂蜜的金黃色,嗓音略為沙啞。

  「而且奶子也最大。」二號女孩說,髮色是銅鈴的金色。

  三號女孩的金髮帶著草莓紅,她襲向亞瑪的左胸,捏了一把:「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墊的。」

  「去你的,小焦。」亞瑪摑了一下她的下巴,像在教訓貓咪一樣。女孩羞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囁嚅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算了。姐,妳到底想幹嘛?」亞瑪低頭看著泰迪熊問道。「妳為什麼要報導那兩個死掉的女生,根本沒有人認識她們啊!還是說人死就出名啦?」前兩個女生假裝笑破肚皮,第三個女生死盯著地板。一滴淚珠落在人行道上,濺開來。

  我聽得出來她話裡帶著挑釁意味。女孩子檯面上的言語撩撥,在暗地裡是一場地盤爭奪。我一方面激賞她的表現,二方面也想替娜塔莉和安辯護。我妹惡意輕蔑死者惹毛了我。好吧,老實說,我是嫉妒她,她的中間名竟然是愛朵拉?

  「我賭要是媽在報紙上看到妳偷同學的供品,一定會很不高興。」我說。

  「同學跟朋友又不一樣。」高個子女生左右看一看,看大家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蠢。

  「喔,卡蜜兒,只是開個玩笑嘛。」亞瑪說。「我覺得好可怕。她們兩個人都很好,雖然怪了點就是了。」

  「真的很怪。」其中一個應聲附和道。

  「喂喂,妳們說,如果那男的把鎮上的怪胎全都殺掉怎麼樣?」亞瑪笑呵呵地說。「那不是帥呆了嗎?」聽到這裡,抽抽噎噎的女孩抬起頭,笑咪咪地看著亞瑪。亞瑪假裝沒看到。

  「那男的?」我問。

  「大家都知道是誰幹的。」金髮妹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娜塔莉她哥。他們一家都是怪胎。」亞瑪斬釘截鐵地說。

  「他特別喜歡小女生。」小焦繃著臉說。

  「他動不動就愛找藉口跟我講話。」亞瑪說。「但至少我現在確定他不會殺我了。酷喔。」她拋給我一個飛吻,把泰迪熊交給小焦,挽著另外兩個女孩的手,有口無心地說了聲「借過」,三個人就蹦蹦跳跳從我身邊經過。小焦則像跟屁蟲,一個人殿後。

  在亞瑪的傲氣中,我嗅到了不顧一切和義無反顧。就像她早上的怨嘆:如果死的是我該有多好。亞瑪希望自己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凡是活著的女孩都不能跟她競爭。

  ※※※

  我在午夜時分打電話給柯瑞。柯瑞上班的通勤方向跟別人相反,別人是從郊外到市區,他是從市區到郊外。他從芝加哥南邊的綠林區,通車到九十分鐘車程外的郊區上班。綠林區是愛爾蘭區,居民多為勞工階級,他的房子是他父母留給他的。他跟他太太埃琳沒有小孩。誰要養小孩,柯瑞總是這樣嚷嚷,但偶爾有員工帶剛會走路的寶寶來辦公室,他就會從遠方默默觀望,那眼神,說有多真摯,就有多真摯。柯端跟埃琳很晚才結婚。我猜應該是有生育障礙。

  埃琳身材凹凸有致,留著一頭紅髮,臉上長著雀斑,跟柯瑞在社區洗車時認識。柯瑞當時四十二歲,兩人交往一陣子之後發現,埃琳竟然是柯瑞兒時死黨的遠房表妹。他們才認識三個月就閃電結婚,至今已經在一起二十二年了。柯瑞很喜歡提這段往事,我也很喜歡聽。

  埃琳接電話的聲音總是很溫暖,而我現在正需要溫暖。「當然還沒睡啦,」埃琳笑著答道。「其實柯瑞正在拼拼圖,四千五百片,整個客廳幾乎都被他佔去了,我限他一個禮拜之內完成。」

  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柯瑞低沉的嗓音,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菸味。「卜蕾,怎麼啦,小朋友?妳沒事吧?」

  「沒事,只是工作沒什麼進展。套了好久才從蓄方嘴裡套出一句話。」

  「什麼話?」

  「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

  「靠,這豈不是廢話。這樣哪夠,再多挖一點。妳採訪家長了嗎?」

  「還沒。」

  「先採訪家長。如果還是沒有斬獲,我要那兩個小女孩的簡介。我要一篇有人情味的報導,而不是只有警方的片面說詞。多訪問當地的家長,看他們有什麼看法,最近有沒有提高警覺。訪問鎖匠和賣槍的,看最近生意是不是變多了。也可以加入神父或老師的意見,或是牙醫也可以,問問看拔牙難不難,要用什麼工具,需不需要有經驗。訪問小朋友。我要聽到聲音,我要看到表情。禮拜天交三十六行給我。趁現在還是獨家,我們要多加把勁。」

  我剛開始還把命令逐一記在拍紙簿上,後來乾脆記在腦海裡,用毛氈筆頭描著右手臂上的疤。

  「是趁下一次命案發生前吧。」

  「除非警方掌握的訊息比透露給妳的還多很多,否則命案絕對會再發生。那種傢伙不可能就此罷手,尤其是這種慣性殺人犯。」

  柯瑞根本沒有實際接觸慣性殺人犯的經驗,他只是每星期會到二手書店,找一些類似犯罪檔案的低級圖書來看,平裝本,泛黃的書頁,上光的書皮。(兩本一塊錢,卜蕾,這就是我所謂的娛樂。)

  「所以,小菜鳥,兇手是當地人嗎?」

  柯瑞好像很喜歡叫我小菜鳥,我是他最鍾愛的菜鳥記者。每次他喊我小菜鳥,聽起來都像在呵我癢,就好像那三個字也會臉紅一樣。我想像他站在客廳,看著滿地的拼圖,埃琳從他手裡接過菸,深深吸了一口,一邊抽菸,一邊把醃黃瓜拌進鮪魚沙拉裡,給柯瑞當明天的午餐。他一個禮拜有三天吃鮪魚醃黃瓜當午餐。

  「他們私底下說是。」

  「喔,該死的,逼他們受訪的時候說出來。這條消息好,我們要定了。」

  「還有一件怪事,柯瑞。我訪問了一個小男生,他說他親眼看到娜塔莉被抓走,還說抓走她的是個女人。」

  「女人?不可能是女人。警方怎麼說?」

  「無可奉告。」

  「那個小男生是誰?」

  「肉廠工人的兒子。很乖。但好像嚇壞了。」

  「警方一定是不相信他的話,否則怎麼可能不跟妳講。對吧?」

  「這我真的不曉得。這裡的人口風很緊。」

  「媽的,卜蕾,撬開他們的嘴,套出一點東西來。」

  「你說得輕鬆。我覺得我是當地人反而礙事。他們根本就覺得我是外地人,覺得我幸災樂禍回來撿現成的新聞。」

  「讓他們喜歡妳。妳很討喜的,有妳媽掛保證。」

  「我媽也不喜歡我待在這裡。」

  沉默。柯瑞的嘆息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在我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我的右手臂是一片深藍色的地圖,標示著憂鬱的路線。

  「妳沒事吧,卜蕾?妳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我沒說話。我突然好想哭。

  「我沒事。待在這裡對我很不好。我覺得……不對勁。」

  「撐住啊,孩子。妳做得很好。妳不會有事的,有事的話打給我,我讓別人接手。」

  「知道了,柯瑞。」

  「埃琳要妳多保重。呿。是我要妳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