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我回房間打電話,沒看到我媽。我聽見亞倫在樓下,正在喝斥葛璦樂剁魚的方式錯了。

  「我知道看起來這只是芝麻小事,但是,葛璦樂,妳換個方式想想看,這些芝麻小事,決定了一飯的好壞:是饗宴美食,或者只是用來填飽肚子。」葛璦樂出聲表示認同。她連嗯哼都帶著鼻音。

  我撥了理察的手機,落後的風谷鎮民沒幾個會用手機的,不過批評別人就是在批評自己,我自己也是芝加哥僅存的老古板。我不想那麼容易被找到。

  「勞爾警探。」我聽見他那一頭有人在廣播名字找人。

  「這麼忙,警探?」我羞紅了臉,覺得自己的輕浮就像是在曖昧,就像是在耍笨。

  「嗨,是妳,」電話裡傳來他的聲音。「我還在處理事情,晚點打給妳?」

  「好啊,我的……」

  「妳的號碼螢幕上有秀。」

  「真先進。」

  「那還用說。」

  ※※※

  二十分鐘後。

  「對不起,我剛剛跟韋克睿在伍德貝瑞的醫院。」

  「有進展嗎?」

  「算吧。」

  「說說你的看法?」

  「我昨天晚上玩得很愉快。」

  我把理察警探理察警探寫了十二遍在大腿上,我制止自己再寫下去,我已經手癢到想要用刮鬍刀片了。

  「我也是。喂,我要問你幾個問題,我需要你坦白回答我。不算在訪談裡面。然後我還需要聽聽你的意見,下次報導要用。」

  「好吧,只要能幫忙的我就盡量幫,卡蜜兒。妳要問什麼?」

  「我可以跟你約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破酒吧嗎?我需要當面問你,我需要離開這間房子,我需要,好吧,我承認:我需要喝一杯。」

  ※※※

  我在「感應酒吧」遇到三個同班男同學,他們人都很好,其中一個還贏過全州豬公比賽冠軍,他那年養的母豬胖到簡直不能看,乳頭脹到一直滴奶。典型的鄉下人,理察一定喜歡。他們請我喝了兩輪,大家互相客套幾句,傳閱彼此小孩的照片,他們三個加起來一共有八個小孩。傑森.騰保若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金色的頭髮,圓的臉龐。他舌頭露在嘴邊,紅著臉,一邊聊天,一邊用圓圓的藍眼珠在我的臉蛋和胸部之間掃來掃去,不過,我一拿出錄音機說要訪問,他馬上就停止動作。大家想到要上報都精神為之一振;上報是活著的證明。我想像一群鬼魂七嘴八舌,拿著一疊報紙扯來扯去,指著報紙上的名字說:看我在這裡。就跟你說我活過吧。就跟你說那是我了嘛。

  「小時候誰知道,我們有一天會坐在這裡,討論風谷鎮的殺人事件?」湯米.林捷驚呼道,他留著滿頭黑髮,蓄著糾結的鬍子。

  「我懂。我意思是,他媽的老子一天到晚在超市裡賣命吶。」榮恩.賴爾說;他心地善良,有一張老鼠臉,說起話來聲音宏亮。他們三個臉上放光,顯得與有榮焉。這兩樁謀殺案讓風谷鎮蒙羞,但他們三個倒是洋洋得意,就算下半輩子都得待在超市、藥妝店、幼豬養殖場工作也甘之如飴;他們上過報紙這件事,外加結婚生子,就是他們死後唯一可供後人憑弔的三件事。而這只不過是碰巧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不對,如果要再深究,應該說是碰巧發生在他們鎮上的事。我不確定瑪芮斯說的話對不對。應該有人巴不得凶手是土生土長的風谷鎮人,曾經跟他一起釣魚,一起參加童子軍。有個朋友是殺人兇手,這樣的人生比較有看頭。

  店門飛開,門口站著理查。那扇門看起來很笨重,但意外地卻很輕,除非是常客,不然一般人都會推得太用力,每隔幾分鐘,都可以聽到店門碰撞牆壁,別有情趣地為談話斷句。

  理查走進店裡,順手把外套搭在肩上,三個大男生發出哀號。

  「又是這個傢伙。」

  「我真是被他打敗了,幹。」

  「省省你們的腦細胞吧,否則等下要用找不到。」

  我跳下椅凳,舔舔嘴唇,揚起嘴角。

  「好了大家,開工啦。採訪時間到了。謝謝你們請我喝酒。」

  「我們就待在這裡,無聊就回來找我們。」傑森對著我的背影大叫。理察對他笑了笑,齜牙低聲罵了聲「智障」。

  我咕嚕咕嚕喝下第三杯波旁,隨便找個女侍者幫我們帶位。侍者送酒過來,我托著腮,心想能不能不要辦正事。理察右眉毛上面有一道疤,下巴中間有一條縫。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偷偷踩了我腳背兩下。

  「怎麼啦,包打聽?」

  「嗯,我有點事想問你,我真的很想要知道答案。如果你不能說,那就不要說,但請你好好考慮我的問題。」

  「關於這兩起殺人案的凶手,你心裡有設定嫌犯了嗎?」

  他點點頭。

  「有幾個。」

  「男的還是女的?」

  「妳怎麼突然那麼急著想知道答案,卡蜜兒?」

  「我就是要知道。」

  他頓了一下,自顧自地喝酒,摸一摸下巴的鬍碴。

  「我不相信女人會對小女孩下這種毒手。」他又踩了一下我的腳背。「嘿,到底怎麼了?跟我說實話。」

  「我不知道,我嚇壞了。我只想知道我應該把力氣用在什麼地方。」

  「我可以幫妳。」

  「你有聽說那兩個小女生會咬人嗎?據說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我只從校方那邊打聽到,安曾經不小心傷害鄰居家的鳥。」他說。「至於娜塔莉因為之前的剪刀意外,所以她爸媽對她的管教非常嚴格。」

  「娜塔莉曾經咬掉熟人的耳垂。」

  「不可能。我這裡沒有任何娜塔莉搬家後的犯罪紀錄。」

  「那表示他們沒有報警。我看到那隻耳朵了,理察,上面真的少了一塊耳垂,而且那個人完全沒有理由說謊。而且安也有攻擊人,也有咬人。我愈來愈懷疑她們是跟不該起爭執的人起了爭執,結果像不聽話的動物那樣遭到處罰,所以她們的牙齒才會被拔掉。」

  「讓我們從頭慢慢來。第一,這兩個女生咬了誰?」

  「我不能說。」

  「他媽的,卡蜜兒,我沒時間跟妳耗。快說。」

  「不要。」我很詫異他居然暴怒。我原本以為他會笑一笑,說我叛逆的樣子好迷人。

  「去你媽的,這可是謀殺案耶!如果妳有線索,我需要妳幫我。」

  「我也需要你幫我啊。」

  「我在幫妳啊,卡蜜兒,但妳這樣跟我兜圈子,對我們兩個都沒有好處。」

  「這下你知道我的感受了。」我幼稚地咕噥道。

  「隨妳便。」他揉一揉眼睛。「這整天下來夠我受的了,所以……晚安。希望有幫到妳。」他起身,把剩下那半杯酒推給我。

  「我需要訪問你的看法。」

  「以後再說。我需要稍微調整一下心態。妳說的可能沒錯,我們的確不適合。」他離開後,那群男生要我過去跟他們坐。我搖搖頭,把酒喝完,假裝在寫筆記,寫到他們三個都離開了才停筆。我反覆寫著爛地方爛地方爛地方,整整寫了十二頁。

  ※※※

  我回到家,這次是亞倫在等門。他坐在那張維多利亞雙人沙發上,黑色的胡桃木,搭配白色的織錦緞;他穿著白色長褲,披一件蠶絲襯衫,腳上是一雙綾羅拖鞋。如果他是照片裡的人物,你根本猜不出來他是哪個時代的人。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還是英王愛德華七世時期的貴公子?或是一九五〇年代的雅痞?答案是二十一世紀的家庭主夫,不用上班,成天品酒,偶爾跟我媽做做愛。

  只要我媽不在場,亞倫幾乎不會找我講話。小時候有一次我在走廊上撞見他,他僵硬地彎下腰,平視著我,說:「哈囉,妳好不好啊。」我們已經在同一間房子裡生活了五年了,他卻只擠得出這一話。「很好,謝謝。」我想破頭也想不出其他回答。

  不過,亞倫現在好像準備好要訓我一頓。他沒有叫住我,只是拍一拍身旁的沙發。他在膝上頂著一只蛋糕盤,盤子裡擺著五、六條碩大的銀色沙丁魚。我一進門就聞到了。

  「卡蜜兒。」他一邊說,一邊用小叉子叉魚尾。「妳把妳媽氣出病來了。如果接下來情況還是沒有改善,我必須請妳離開。」

  「我怎麼會把她氣出病呢?」

  「妳折磨她。妳動不動就跟她提起瑪麗安。妳明明知道她死了孩子,怎麼還要她猜那孩子在地底下是什麼模樣。我不知道妳對死亡的態度怎麼能那麼超然,我只知道愛朵拉沒辦法像妳那麼冷血。」一塊魚肉從他的襯衫上滾下去,留下一行鈕扣大小的油漬。

  「妳不能跟她討論那兩個小女孩的屍體,或是幫她們拔牙的時候流了多少血,或是勒死那兩個小女孩要多少時間。」

  「亞倫,我從來沒有跟我媽說過這些事,類似的事情也沒有。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講什麼。」我一點也不憤怒,只覺得很疲憊。

  「拜託,卡蜜兒,妳們母女關係有多緊張,難道我還不知道嗎?我知道妳向來見不得別人好。這是真的,妳自己也知道,妳跟愛朵拉她媽真的很像。她媽一直監視著這個家,跟一個……跟一個巫婆一樣,又老、脾氣又不好,連別人笑也會惹到她。我唯一一次看到她笑,就是妳拒絕愛朵拉餵妳喝母奶的時候。妳說什麼也不肯吸妳媽的奶頭。」

  最後兩個字從亞倫油膩膩的嘴裡蹦出來,往我身上十幾處噴火。『吸吮,賤人,橡膠,』通通都燒了起來。

  「這些是你從我媽那裡聽來的吧?」我激他。

  他點頭,得意地噘著嘴。

  「還有我怎麼說瑪麗安、怎麼說那兩個小女孩,也都是我媽告訴你的?」

  「完.全.正.確。」他咬字清晰地說。

  「我媽很愛說謊。如果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那你簡直是白癡。」

  「愛朵拉的遭遇很悲慘。」

  我假惺惺地哈哈大笑。亞倫不動聲色。「小時候,愛朵拉她媽媽會趁半夜跑去她房間裡捏她。」他憐憫地看著最後一條沙丁魚。「她說她擔心愛朵拉會睡一睡死掉,但我覺得她只是喜歡傷害愛朵拉。」

  回憶彷彿金屬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瑪麗安睡在我隔壁隔壁的病房,房間裡擺滿儀器,一抽一吸,一抽一吸。我的手臂突然一陣刺痛。媽媽穿著白雲般輕軟的睡衣,居高臨下俯看著我,問我沒事吧?她親親那圈粉紅色的印記,叫我繼續睡。

  「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應該要讓妳知道。」亞倫說。「知道了以後,說不定妳會對妳媽好一點。」

  我並不打算要對我媽好一點,我只希望這段對話趕快結束。「我會盡量早點離開的。」

  「那也好,如果妳沒辦法修補這段母女關係的話。」亞倫說。「但如果妳願意試試看,妳會比較能釋懷,妳的創傷也能獲得平復。我是指妳心靈的創傷。」

  亞倫抓起那條軟綿綿的沙丁魚,一口塞進嘴巴裡。我想像他一邊咀嚼,細小的魚刺一邊啪啪斷裂。

  ※※※

  我在廚房盛了一杯冰塊,偷了一瓶波本威士忌,上樓回房間痛飲。可能因為我灌得很猛,所以酒勁來得非常猛烈。我的耳根子發燙,皮膚也鎮靜下來。我想著我頸背上的字。『滅。』滅,快趕走我的苦痛!我瘋狂地想著:『滅』快趕走我的煩憂!如果瑪麗安還活著,我們還會那麼卑鄙嗎?其他家庭都熬得過,他們哀悼完後,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但瑪麗安仍在我們身邊陰魂不散,美麗的金髮,可愛的臉蛋,也許她壞就壞在太得寵了一點,太過可愛了一些。但這都是她生重病以前的事了。她有一個祕密朋友叫班恩,是一隻很大的熊布偶。怎麼會有小孩子跟動物布偶交朋友呢?她還會蒐集五彩繽紛的緞帶,按照顏色筆畫順序排列,將各個顏色分開來排好。她常常仗著自己可愛吃盡甜頭,但一看到她賺甜頭賺得那麼高興,你想眼紅也沒辦法。她的眼睛眨巴砭巴,捲髮彈來彈去。她叫我媽咪咪,叫亞倫……呋,就叫他亞倫吧,我的這段回憶,容不下他的身影。她會自己洗盤子,保持房間乾淨整潔,此外,除了洋裝和娃娃鞋,其他衣服她一概拒穿。她叫我蜜兒,一天到晚黏在我身邊。

  我好疼好疼她。

  我醉了但我還要喝。我拿著一杯酒,沿著走廊慢步到瑪麗安的房間。隔壁是亞瑪的房間,房門關著,已經緊閉好幾個小時了。從小就睡在未曾謀面的姐姐的房間隔壁是什麼滋味?我忽然為亞瑪感到悲哀。亞倫和我媽睡在走廊轉角的主臥房,燈熄了,只聽見吊扇呼呼地轉。在維多利亞古宅裡,哪有中央空調這種東西,要裝分離式冷氣我媽又嫌小家子氣,我們只能汗流浹背,熬過一個又一個的溽暑。今天高溫攝氏三十二度,但鬱鬱蒸蒸的熱氣讓我感到安全,彷彿行走在水底世界。

  瑪麗安床鋪的枕頭中央凹了一個小洞。床上擺著好幾套衣服,衣服底下好像還蓋著活生生的孩子。紫羅蘭洋裝,白色褲襪,黑皮鞋擦得發亮。是誰放在這裡的?我媽?亞瑪?那支點滴架不離不棄,陪伴瑪麗安走完最後一年,至今依舊昂然矗立,小心戒備,閃爍著光芒;點滴架旁邊堆著各式各樣的醫療設備,其中包括比標準尺寸高六十公分的特製病床,方便小病人使用,心電圖機和便盆也都還在。媽居然連這個也沒處理掉,真噁心。這是一間毫無生氣的病房。瑪麗安最心愛的娃娃陪著她一起下葬,那是一隻超大的布娃娃,有著毛線做的金色捲髮,跟我妹妹很搭,忘記是叫艾芙琳?還是艾蓮諾?剩下的娃娃排排站靠在牆上,恰似看臺上的歌迷,大概有二十幾隻,白瓷作的細緻臉蛋,玻璃鑲的深邃眼珠。

  站在這裡,我一下子就記起了她的聲情樣貌:她盤腿坐在床上,好小,眼眶發紫,渾身是汗;她要不就在洗牌,要不就在幫娃娃梳頭髮,要不就是生氣地在塗鴉。我可以聽見她著色的聲音:涮涮涮涮,蠖筆畫過白紙,留下厚實的筆觸、濃重的色彩,有時她用力過猛,連紙張都畫破了。她抬頭望著我,呼吸又短促又沉重。

  「怎麼還沒死,好煩。」

  我拔腿狂奔回房間,彷彿有人在後面追趕。

  ※※※

  電話響了六聲,埃琳才接起來。柯瑞家很多東西都沒有:沒有微波爐,沒有洗碗機,沒有錄放影機,沒有電話答錄機。她的哈囉說得很流暢,但是嗓子沒開。我猜應該很少人十一點過後還打去他們家。她騙我說他們還沒睡,只是沒聽到電話響,但整整過了兩分鐘,柯瑞才接起電話。我想像他拿起眼鏡,在睡衣上擦一擦,穿上老舊的皮革拖鞋,看一看發亮的鐘面。多麼安撫人心的畫面。

  突然間,我會意過來,剛才腦海裡閃過的影像,其實是芝加哥二十四小時藥妝店廣告的片段。

  我已經三天沒跟柯瑞聯絡了。我在風谷鎮也待了快兩個禮拜了。換做是平常,他一定照三餐打來問進度。但他不好意思打電話到別人家裡叨擾,尤其那個「別人」還是我媽,而且那個「別人」還住在密蘇里州最南端;在芝加哥人眼中,這裡簡直就是鄉下中的鄉下。換做是平常,他一定會對著電話大吼大叫,怪我怎麼沒有按時回報進度,但今天晚上例外。

  「小菜鳥,妳沒事吧?有最新狀況嗎?」

  「呃,警方依然不肯接受採訪,但他們私下承認兇手百分之百是男性,而且是風谷鎮人,他們還沒拿到凶嫌的DNA,也還沒查到死者的遇害地點。他們手上的資料非常有限。凶手要不就是犯罪集團的首腦,要不就是天生的犯罪奇才。大家似乎一致認為,凶手就是娜塔莉的哥哥約翰。我有訪問他的女朋友,她堅持捍衛男友的清白。」

  「很好,這個好,但我剛剛……我問的是妳的狀況。妳在那裡都好嗎?妳要老實講,因為我看不到妳的臉。少跟我來故作堅強那一套。」

  「我不太好,但那又怎樣?」我的語調比我預期的還要惡毒、高亢。「這個報導很棒,我想我就快挖到寶了。只要再給我幾天、或是一個禮拜,到底要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兩個小女生會咬人。這是我今天問到的,而跟我合作的員警卻毫不知情。」

  「那妳有告訴他嗎?他有什麼看法?」

  「沒有。」

  「他媽的妳幹嘛不問他看法啊,小妞?」

  (你看嘛,柯瑞,勞爾警探覺得我有事情瞞著他,結果就怒了,全世界的男人都這樣,跟女人討不到東西就亂發脾氣。)

  「我搞砸了,但我會問出來的。柯瑞,我還要晚幾天才能交稿。我想多問問當地人的看法,從員警身上多套出一點話。我想我就快說服他們小報社也能立大功。雖然這裡的人不看我們的報紙。」跟你那裡的人一樣。

  「他們遲早會看的。妳這篇報導一定會引起大眾關注,小菜鳥。妳寫的已經很不錯了,再加把勁。找妳的老朋友聊聊天,她們可能比較肯講。找她們聊天對妳這篇報導也很好,還記得榮獲普立茲獎的德州水災系列報導吧,其中有一篇就是寫作者在災難中返家和朋友團聚的心情。再說,跟朋友喝幾杯啤酒,對妳也有好處。不過聽聲音,妳已經喝了不少了?」

  「一點點而已。」

  「妳覺得……妳待在那裡好嗎?妳還在復原期?」我聽到打火機點燃,椅腳刮過廚房的地毯,柯瑞呻吟著坐了下來。

  「喔,這不用你操心。」

  「我當然要操心。少在那邊演什麼烈女,小菜鳥。如果妳要退出,我不會懲處妳的。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以為回家對妳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只是……我忘了有些父母對小孩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每次回來這裡,」我停了一下,想一口氣把話說完。「每次回來這裡,我都覺得自己好壞。」說著我哭了起來,我抽抽咽咽,聽著柯瑞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我想他嚇壞了,會揮手叫埃琳來安撫這個哭泣的小女孩。但我猜錯了。

  「喔,卡蜜兒,」他低聲地說。「我認識的人裡面就妳人最好。世界上的好人不多,妳知道嗎?尤其我爸媽過世後,就只剩下妳和埃琳了。」

  「我一點也不好。」我在大腿上亂塗亂寫,筆尖在我的皮膚上留下深深的字痕。『錯,女,齒。』

  「卡蜜兒,妳很好很好。妳對大家都很恭敬,就連對人渣中的人渣也很有禮貌。妳給了他們……尊嚴和包容。妳以為我幹嘛留妳在公司?妳該不會自以為是一流的記者吧。」一陣沉默,我的眼淚如潰堤一般。『錯,女,齒。』

  「不好笑嗎?我是在開玩笑耶。」

  「不好笑。」

  「我爺爺以前是歌廳秀的大紅人,我大概沒有遺傳到他的搞笑天分。」

  「歌廳秀?」

  「對呀,他當年搭船從愛爾蘭跑到紐約來討生活。他超會搞笑,還會彈四種樂器……」打火機再度點燃。我蓋上夏被,閉上眼睛,聽柯瑞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