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察住在風谷鎮唯一一棟公寓裡,那是一棟單調的集合住宅建物,裡面共有四個公寓單位,只有兩間有住人。公寓旁邊有個停車棚,架高棚頂的四根矮柱上,被人用紅色噴漆噴了一排字:「阻止民主黨。阻止民主黨。阻止民主黨。」然後隨興地加上一句:「我喜歡路易。」
此刻是禮拜三清早。雷雨雲依舊低低地籠罩著鎮上。燠熱,多風,天色跟小便一樣黃。我帶著一瓶波旁威士忌,用酒瓶敲他家的門。禮多人不怪。我沒穿裙子。對想亂來的人來說,穿裙子太方便了。但他還想對我亂來嗎?
他打開門,散發濃濃睡意。凌亂的頭髮,穿反的T恤,搭上一條四角褲。沒有笑容。他家裡冷的跟冰庫一樣,我站在外面都可以感受得到裡面的寒氣。
「妳要進來,還是我出去?」他一邊問,一邊搔下巴。他看到我手上拿著酒。「啊,進來吧。看來妳是不醉不歸了?」
屋子裡面亂七八糟,讓我非常詫異。褲子凌亂地堆在椅子上,垃圾桶滿到快要溢出來,走廊上堆著一箱一箱的資料,逼得你非得側身通過。他招呼我坐在一張裂開的真皮沙發上,接著拿了一盤冰塊和兩個杯子回來,斟了滿滿的兩杯酒。
「嗯,我昨天晚上實在不應該對妳那麼兇。」他說。
「對啊。而且我提供給你那麼多情報,你卻一點消息也不透露給我知道。」
「我是在偵辦凶殺案,妳是在報導凶殺案,所以應該我比較偉大吧。而且有些事,卡蜜兒,我是真的不能讓妳知道。」
「我也是──我有權利保護我的消息人士。」
「妳這麼做就等於是在保護犯下這兩樁案子的殺人魔。」
「你猜得到的,理察。我能說的幾乎都說了。你好歹也自己努力看看吧。」我們互相凝視對方。
「我好喜歡看妳化身為刁鑽的記者來對付我。」理察笑一笑,搖搖頭,光著腳丫子戳一戳我。「我是說真的,我是真的很喜歡。」
他又幫我們添酒。再這樣下去,還沒到中午我們就會不醒人事了。他把我拉過去,吻我的耳垂,舌頭伸進我的耳洞裡。
「嗯,風谷鎮女孩,讓我看看妳到底有多壞?」他在我耳邊呢喃。「告訴我妳的第一次。」多虧了我國二那次經驗,我的第一次就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我決定通通都算第一次。
「我十六歲。」我撒謊。多掰幾歲比較符合當下的氣氛。「我在派對上跟一個橄欖球員溜到浴室裡打砲。」
我的酒量比理察好,他已經眼神呆滯,用食指在我乳頭周圍畫圈,隔著襯衫,我的乳頭堅挺起來。
「嗯……妳有高潮嗎?」
我點頭。我記得我有假裝高潮,也有發出淫聲浪語,一直要輪到第三個人,我才真正達到高潮。我記得他趴在我耳邊喘氣。「這樣可以嗎?這樣可以嗎?」好體貼。
「妳現在想要高潮嗎?跟我一起?」理察低語道。
我點頭,他翻身壓在我身上,兩隻手到處游走,想鑽進我的襯衫底下,然後開始解我的褲頭,想把長褲扯下來。
「等等,等等。照我的來。」我用氣音說。「我喜歡穿著衣服做。」
「不行。我要摸妳。」
「不行,寶貝,照我的來。」
我把我的褲子往下拉一點點,肚子用襯衫遮著,親吻他的性感帶引開他的注意力。我帶他進入我裡面,讓他上我,我們穿著衣服做愛,裂開的皮革搔著我的屁股。『垃圾,充氣,渺小,女孩。』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做愛。『垃圾,充氣,渺小,女孩!』他的呻吟很快就大過我皮膚的呼喊。我這時候才真正開始享受,那最後幾下甜蜜的抽送。
※※※
完事後,他氣喘吁吁,半個人躺在我身邊,半個人壓在我身上,拳頭裡依然緊抓著我的衣領。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雷雨來臨前夕,我們瑟縮在一起。
「告訴我你覺得是誰幹的?」我說。他似乎一臉錯愕。不然他以為我要說什麼?我愛你嗎?他用手指纏我的頭髮,舌頭伸進我耳朵裡面探索,逗弄了一分鐘。男人只要找不到地方碰,就會變得對耳朵死心塌地起來。這是我過去十年的心得分享。雖然理察不能碰我的胸部、我的屁股、我的手臂、我的腿,但他(目前)似乎舔舔耳朵就滿足了。
「這件事我只告訴妳:我認為是約翰.肯尼。這孩子跟他妹妹非常親密,親密到接近病態。他沒有不在場證明。我認為他對小女孩有一種特殊情感,但他一直壓抑著,壓抑到後來受不了,就一舉把她們殺了,甚至還拔牙過癮。事情一定會愈演愈烈。我們正在追查他在賓州的檔案,看有沒有任何怪異的舉止。他們搬家說不定不只是為了娜塔莉。」
「我需要可以報導出來的消息。」
「是誰告訴妳咬人的事?那兩個女孩子咬了誰?」他對著我的耳朵哈熱氣。外頭下起了雨,雨水打在人行道上,聽起來像有人在尿尿。
「瑪芮斯.惠勒說娜塔莉咬掉她的耳垂。」
「還有呢?」
「安咬過我媽,咬在手腕上。沒了。」
「看吧,沒那麼難嘛,小乖乖。」他哈著氣說,開始愛撫我的乳頭。
「換你提供我新聞資料。」
「不行。」他朝我咧了咧嘴。「照我的來。」
※※※
那天下午,理察又跟我打了一砲,這才勉為其難地告訴我案情有最新突破,可能會逮捕一名嫌犯到案。我留他在床上呼呼大睡,自己冒雨跑回車上。我腦子裡胡亂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我是亞瑪,一定可以套出更多話。
我開車到雅各亞瑟紀念公園,看著車窗外的大雨發呆,因為我還不想回家。到了明天,這裡就會到處都是小孩,開始他們懶洋洋的漫長暑假。現在這裡只有我,又黏、又蠢。我在想這算不算虐待?被理察虐待;被奪走我初夜的男生虐待;被所有人虐待。我喜歡《舊約聖經》那句輕蔑的話:「她罪有應得。」有時候,女人確實是罪有應得。
原本安靜的公園響起嘈雜聲。一臺黃色跑車轟隆森隆從我旁邊駛過,亞瑪和琪麗擠在前座,隔壁駕駛座坐著一個滿頭亂髮的男生戴著路邊攤買的太陽眼鏡,穿著一件污漬點點的汗衫。後座坐著一個瘦巴巴的男生,像是他的分身。車子裡飄出裊裊的煙霧,混著柑橘調酒的清香。
「上車,我們要去派對上玩一下。」亞瑪說著,亮出一瓶便宜的伏特加調酒,柳橙口味。她伸出舌頭,讓雨水在舌面上濺開來。她的頭髮和背心都在滴水。
「我想要一個人就好,謝謝。」
「看起來一點也不好。來嘛,警察在附近巡邏。妳一定會被開酒駕罰單,我都聞到了。」
「來嘛,大美女。」琪麗說。「有妳在,這些男生會守規矩一點。」
我想一想我手上的選擇:回家喝悶酒;到酒吧隨邊找個人喝酒;跟這些孩子走,至少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八卦。去一小個時,然後回家睡一覺忘掉。再說,亞瑪也在,她今天又莫名其妙對我友善起來。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確實開始對她著迷了。
我鑽進後座,大家一陣歡呼。亞瑪拿出另一瓶酒,讓大家傳著喝,這次是熱萊姆,味道很像防曬油。我擔心他們會央求我幫忙買酒。不是因為我不想,只是覺得很悲哀,我竟然那麼希望他們找我玩,好像我又是從前那個人氣女孩,受到學校的大姐大認可,證明我不是怪胎。光想到這裡,我就想跳車走路回家。但亞瑪又把酒傳過來;瓶口一圈都是粉紅色唇蜜。
坐在我旁邊的男生,自我介紹說他叫諾藍,他跟我點個頭,擦一擦人中附近的汗。他臉上青春痘狂冒,骨瘦如柴的手臂上長滿疥癬。冰毒上癮。密蘇里州的吸毒人口排名全國第二。這裡生活很無聊,農藥取得又很方便。我小時候只有玩龐克搖滾的人才會吸冰毒;現在派對上大家都在用。諾藍用手指沿著駕駛座椅背的滾邊劃上劃下,一會兒抬頭望著我,看了一陣子,說:「妳跟我媽年紀差不多。我喜歡。」
「我很懷疑我這年紀可以當你媽。」
「她大概三十三、三十四。」很接近。
「她叫什麼名字?」
「凱西.道格。」我認識她。比我大幾歲,住在養豬廠附近。她髮膠老是抹太多,而且對阿肯色州界那些墨西哥屠夫情有獨鍾。有一次教會出遊,她跟同隊的小隊員說自己曾經自殺過。後來學校的女同學都叫她凱西.刀疤。
「她比我大幾屆。」我說。
「呆瓜,這妹那麼正,哪會跟妳那嗑藥的婊子娘混。」開車的說。
「你娘咧。」諾藍壓著嗓子說。
「卡蜜兒,看看我們拿到什麼。」亞瑪從前座探身到後座來,一屁股撞在琪麗臉上。她朝我搖了搖手中的藥瓶。「奧施康定。包妳快活似神仙。」她伸出舌頭,倒了三粒藥丸在舌面上,排成一排,像一行白色鈕扣,嚼一嚼,和著伏特加吞下去。「要不要?」
「不用,謝了,亞瑪。」奧施康定的確很優,但跟自己的小妹一起服用就一點也不優。
「喔,好啦,蜜兒,來一粒。」她纏著我說。「妳會變得輕飄飄的。像我現在就覺得好棒、好開心,妳也一定要試試看。」
「我這樣就很好了,亞瑪。」她喊我蜜兒讓我忽然想起瑪麗安。「我是說真的。」
她轉過身,嘆了一口氣,看來心情鬱卒,不管別人怎麼勸說都開心不起來。
「好了啦,亞瑪,妳何必那麼在乎呢?」我說著,搭一搭她的肩膀。
「我就是在乎啊。」我受不了了,我動搖了,我覺得我迫切地想討好她,好像又回到從前一樣。而且,說真的,來一粒又不會怎樣。
「好啦,給我一粒,一粒就好。」
她整個人亮起來,轉過身來面對我。
「把舌頭吐出來,像領聖餐禮那樣。」
我伸出舌頭,她把藥丸擺在我的舌尖,尖起嗓子大叫。
「小乖乖。」她眉開眼笑地說。我今天一直聽到這三個字,真是夠了。
※※※
我們停在風谷鎮其中一幢維多利亞古宅前面,這棟古宅經過全面翻修,漆得紅紅藍藍綠綠,本來是想打造前衛感,但成品看起來非常可笑,好像賣冰淇淋的瘋子家。一個男孩光著上身,在洋房旁邊的草叢裡狂吐;兩個男孩在衰頹的花園裡玩摔角;另一對兩小無猜在鞦韆上抱得緊緊的。諾藍被丟在車上,負責開車的戴蒙把他鎖在裡面。「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欺負他了。」我覺得他這場面話說得很漂亮。
多虧了奧施康定,我真的感覺飄飄欲仙;步入洋房後,我發現自己四處尋覓兒時的面孔:男生理著平頭,運動外套上寫著英文字;女生燙了一頭彈簧似的捲髮,耳朵上招搖地掛著大大的金耳環。我用眼睛搜尋,一面用鼻子嗅聞黑色達卡、亞曼尼等記憶中的男香。
他們全都不在。屋裡的男孩都還只是小娃,清一色穿著寬鬆的滑板短褲配球鞋;女孩子穿著繞頸小可愛搭配迷你裙,露出一截腰秀出肚環。他們全都瞪著我,好像擔心我是警察。(我不是,但我才跟警察上過床。)我微笑,點頭。(我的心情未免也太好了,)我心不在焉地想著。
進到大如洞窟的飯廳裡,看見飯桌被推到房間一角,挪出空間來跳舞、擺放冰箱。亞瑪一邊跳一邊扭到人群中央,跟一個男生貼身熱舞,跳得男生的頸背都紅了。她附在他耳邊低語,男生點點頭,她打開其中一臺冰箱,從裡面抽出四瓶啤酒,把啤酒抱在汗涔涔的胸前,一邊假裝拿不穩,一邊扭腰擺臀走過一群仰慕者身邊。
她的跟班就沒這個本事。惡毒的炮轟像鞭炮一樣此起彼落,要這幾個小鬼滾出去。不過這幾個金髮小妞有兩大靠山:第一,她們跟當地的藥頭是一夥的,而且這傢伙鐵定是個響叮噹的大人物;第二,她們比場上大部分的女生都漂亮,也就是說,男生絕對不會想攆她們出去。而這場派對的主辦人恰巧是男生,客廳的壁爐架上就有幾張他的照片,他戴著帽子,髮色很深,帥,但沒有特色,沒看到高中以後的照片。男孩旁邊立著他父母的照片,父母臉上流露出驕傲的神色。我認得照片裡的母親:她是我高中同學的姐姐。一想到我竟然參加他兒子的派對,不免坐立難安起來。
「天啊天啊天啊。」一個棕髮女生從我們身邊跑過去,她長著一對青蛙眼,T恤上驕傲地寫著大大的『溝』字,她一把抓住她的兩棲類朋友。「他們來了,他們真的來了。」
「靠。」兩棲類朋友說。「這真是太好啦。要跟他們打招呼嗎?」
「我看我們先看看情況再說,如果主辦人,JC不想要他們來,那我們就不要插手多管閒事。」
「也是。」
我看都沒看就知道是誰來了。瑪芮斯.惠勒走進客廳,使勁拉著走在後面的約翰.肯尼。幾個男生朝他點點頭,幾個男生拍拍他的背;其他人則故意轉身背對著他,一圈一圈的小圈子愈縮愈小。約翰和瑪芮斯都沒注意到我,讓我鬆了一口氣。瑪芮斯的眼神掃到一群乾巴巴的O型腿女孩,是她昔日的啦啦隊友吧,我猜。她看到她們站在廚房門口,開心地尖叫一聲,蹦跳過去找她們,讓約翰一個人擱淺在客廳。女生的反應比男生更冷漠。「嗨。」其中一個說,連笑也沒笑一下。「我以為妳說你們不來了。」
「不來實在太蠢了。任何有腦袋的人都知道約翰超酷,我們才不想因為這種……鳥事……被排擠。」
「瑪芮斯,這一點也不酷。JC看不出來這整件事酷在哪裡。」一個紅頭髮的女生說,她要不就是JC的女朋友,要不就是備眙。
「我去跟他說。」瑪芮斯像個孩子一樣抱怨。「讓我去跟他說。」
「我看妳最好趕快離開。」
「他們真的把約翰的衣服拿走了嗎?」一個嬌小的女生說,她有媽媽的氣質,大家在吐的時候,八成都是她在背後幫忙攏著頭髮。
「沒錯,但那是為了洗刷他的冤屈,不是因為他有嫌疑。」
「隨便妳說。」紅髮女孩說。我討厭她。
瑪芮斯環視房間,搜索和善的面孔,她看到我也在,表情一陣困惑,接著看到妹妹愷兒喜也在,眼睛裡噴出怒火。
約翰被扔在門口,不時看錶、綁鞋帶,假裝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裡頭的人群已經叫囂沸騰到最高點,瑪芮斯邁開步伐朝我們走過來。
「妳來這裡做什麼?」她眼裡噙著淚水,額頭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她這個問題的矛頭不知是指向誰,可能是在反問自己吧。
「戴蒙帶我們來的。」亞瑪喜孜孜地說,腳尖踮了兩下。「我簡直不敢相信會在這裡碰到妳,更不敢相信他居然還好意思露臉。」
「天啊,妳這賤女人。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妳這狗娘養的藥頭婊子。」瑪芮斯的聲音在顫抖,像一顆陀螺在桌沿打轉。
「那妳自己又是誰的婊子呢?」亞瑪說。「嗨,殺人魔。」她跟約翰揮手,約翰剛才好像都沒注意到她,這時表情突然大變,好像被人賞了一記耳光。
他正準備走過去,剛好JC從另外一間房間走出來,把約翰拉到旁邊去。兩個高高的男生說他死定了,竟敢到人家的地盤上搞鬼。整間客廳耳語聲嗡嗡響著,大家看著JC拍一拍約翰的背,要他從大門離開。約翰朝瑪芮斯點個頭,向她示意要走了。她急忙跟上前去,頭低低的,用手摀著臉。就在約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有個男生終於憋不住,故意尖著嗓子調侃了一聲:「女童殺手!」接著是一串的爆笑,順帶不屑地看了他們幾眼。瑪芮斯發瘋似地「啊」了一聲,轉過身,齜牙裂嘴,撂下一句「幹你娘」,把大門摔上。
那個男生故意把她罵髒話的樣子學給大家看,他歪嘴噘唇,嗲聲嗲氣地罵了聲「幹你娘」。JC把音樂的音量調高,這是一首混音舞曲,主唱是個青少女,歌詞戲謔女人幫男人吹喇叭。
我想衝出去追上約翰,摟住他。我從沒看過那麼落寞的人,我想瑪芮斯大概也不太會安撫他。他要怎麼辦?一個人回到空空盪盪的加蓋小屋裡嗎?我還來不及跑,亞瑪就抓著我的手,把我帶到樓上的「貴賓室」,她和她的金髮嘍囉,還有兩個髮型一模一樣的高中男生,正在翻找JC媽媽的衣櫃,把料子最好的衣服從衣架上扒下來,堆成一座安樂窩。亞瑪帶著我,跟大家一起爬到這堆綢緞和皮草中央,接著,她從胸罩裡變出一瓶快樂丸。
「妳玩過轉盤遊戲嗎?」她問我。我搖頭。「大家用舌頭傳藥丸,藥丸在誰的舌頭上融化,誰就贏了。這是戴蒙最好的貨,所以大家一起狂歡吧。」
「不用,謝了,我看你們玩就好。」我說。我本來想答應的,但看到那兩個男生驚恐的表情,我立刻改變主意。我這個樣子,一定讓他們想起自己的媽媽吧。
「喔,來嘛,卡蜜兒,拜託,我不會說出去的。」亞瑪一邊纏我,一邊剔指甲。「大家,跟我一起拜託。」
「拜託,卡蜜兒。」愷兒喜和琪麗一起哀求,小焦則靜靜地看著我。
奧施康定、酒、稍早的性愛、濕淋淋的大雨、千刀萬剮的皮膚(『冰箱』在我的膀子上蹦跳)、被我媽玷污的記憶。不知是哪一項擊垮了我,我突然讓步,任憑亞瑪親我的臉頰,點頭答應加入遊戲。琪麗把舌頭貼上隔壁的男生,男生戰戰兢兢地把藥丸傳給愷兒喜,愷兒喜又跟下一個男生舌吻,這個男生的舌頭跟野狼一樣大,他淌著口水把藥丸傳給小焦,小焦抖瑟瑟地把舌頭伸到亞瑪的嘴裡,亞瑪把藥丸舔過去,然後,一根小巧滾燙柔軟的舌頭伸進我的嘴裡,她抱住我,把快樂丸送到我的舌根,我感覺藥片在我嘴裡碎開,像棉花糖一樣融化。
「多喝一點水。」她附在我耳邊說悄悄話,然後對著大家哈哈大笑,整個人笑倒在一件貂皮大衣上。
「幹,亞瑪,遊戲才剛開始耶。」野狼男開罵,氣得臉紅脖子粗。
「卡蜜兒是我的客人。」亞瑪假裝高傲地說。「再說,她需要找點樂子,她的生活慘兮兮的。她有一個死掉的妹妹,我有一個死掉的姐姐,我們跟約翰.肯尼一樣。而且她一直都走不出這個陰霾。」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在雞尾酒會上介紹大家認識:(大衛自己開了一家乾貨店,詹姆士剛從法國出差回來,還有,喔,對了,卡蜜兒到現在還在為妹妹過世難過。有誰還需要酒嗎?)
「我要走了。」我霍然站起來,背後黏著一件緞面的繞頸晚禮服。藥效還要十五分鐘才會發作,但我可不想在這裡發作。可是,還是老問題,我沒地方去:理察醉歸醉,但絕對不會寬容我嗑藥;而我死也不想待在我那熱騰騰的房間裡,又孤單、又亢奮,還得提防我媽的腳步聲。
「跟我來。」亞瑪主動解圍。她把手伸進胸罩的襯墊裡,摸出一顆藥丸,丟進嘴巴裡,殘忍地衝著其他孩子笑,他們滿懷希望看著她,但卻落空了。沒他們的份。
「我們去游泳,蜜兒,我保證妳等等一定嗨翻。」她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我已經沒有力氣反抗,聽命行事容易得多。我們下了樓梯,進到廚房(一群面如水蜜挑的男生看著我們,一臉狐疑──一個太嫩,一個太老)。我們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我手臂上的『冰箱』像小狗看到大狗,哈哈哈哈喘著氣),冰箱裡擺滿了果汁、焗烤料理、新鮮水果和白麵包,我心裡震了一下,這個冰箱完全無視於周遭放浪形骸的舉止,依然維持純真幸福小家庭的模樣。
「走吧,我等不及要下水了。」亞瑪瘋狂地說完,孩子氣地牽起我的手。她確實還是個孩子。(我居然跟我十三歲的小妹一起嗑藥,)我自言自語道,距離我吞藥已經過了十分鐘,所以這個念頭只讓我感覺到一陣興奮。她好有趣喔,我的小妹妹,她是全風谷鎮最受歡迎的女孩,而且她找我一起玩呢。(她跟瑪麗安一樣喜歡我。)快樂丸釋放出第一波藥效,樂觀像巨大的探空氣球,在我身體裡面冉冉上升,一直頂到我的上顎,爆出一串歡呼聲。我品嚐著那滋味,味道恰似會冒泡的粉紅色果凍。
愷兒喜和琪麗跟著我們走到門口,亞瑪轉過去,放肆地大笑。「誰准妳們跟來的?」她咯咯笑著說。「妳們幾個待在這裡,把小焦弄上壘,她需要好好來一砲。」
愷兒喜轉頭怒視小焦,她緊張地在樓梯口踟躕。琪麗看到亞瑪的手摟著我腰,轉頭跟愷兒喜面面相覷。愷兒喜黏到亞瑪身上,摟著她的肩膀。
「我們不想待在這裡,我們想跟妳一起去嘛。」她撒嬌道。「拜託。」
亞瑪聳肩,把她的手抖開,然後微笑看著她,當她是一匹蠢馬。
「乖乖聽話滾開,可以嗎?」亞瑪說。「妳們幾個我已經玩膩了,無聊死了。」
愷兒喜退後幾步,一時反應不過來,忘了要把伸出去的手放下來。琪麗聳聳肩,踩著舞步回到人堆裡,從一個男孩子手上奪下啤酒,對著他舔嘴唇,回頭看亞瑪有沒有在看。沒有。
同時間,亞瑪像一個殷勤的男朋友,帶著我走出大門、下樓梯,回到人行道。小小的黃色酢漿草花,從人行道的裂縫裡鑽出來。
我指著說:「好美。」
亞瑪指著我,點點頭。「我嗨的時候最喜歡黃色。妳有感覺到什麼嗎?」我點點頭。我們從路燈下走過,亞瑪的臉忽明忽暗,游泳的事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我們的雙腿自動導航,往家的方向前進。夜色披在我身上,像一件柔軟、濡濕的睡衣。我突然想起伊利諾州那家醫院:我滿頭大汗驚醒,耳朵裡嗡嗡作響。我的室友──那個啦啦隊員──脹紫了臉,倒在地上抽搐,旁邊是一瓶穩潔。一聲彷彿出現在喜劇裡頭的尖笑。屍體的氣味。我突然發出一陣爆笑,在這裡,在風谷鎮,回應那個昏黃的早晨,回應那間悽慘的病房,回應我當時淒厲的笑聲。
亞瑪把小手鑽進我手裡。「妳覺得……媽怎麼樣?」
我的快感稍微退去,但過了不久又暈眩起來。
「我覺得她是,個非常不快樂的女人。」我說。「而且問題很多。」
「我聽見她睡午覺的時候說夢話,她在夢裡大喊:媽媽、瑪麗安、還有……妳。」
「還好我都聽不到。」我說著,拍拍亞瑪的手。「妳好可憐,要聽她這些夢話。」
「她很喜歡照顧我。」
「那很好啊。」
「但很奇怪。」亞瑪說。「每次被她照顧完,我就很想做愛。」
她從背後撩起裙襬,給我看底下的粉紅色丁字褲。
「我覺得妳不應該讓男生對妳為所欲為,亞瑪。因為性就是性。你們這種年紀還不懂什麼是愛。」
「有時候看起來是別人對妳為所欲為,但其實是妳對別人為所欲為。」亞瑪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櫻挑口味。「懂我的意思嗎?如果有人想要搞死你,你就讓他搞,他只會死得更慘。只要你不失控,最後掌控權就會落在你手上。」
「亞瑪,我只是……」但她搶在我前面滔滔不絕。
「我喜歡我們家的房子。」亞瑪打斷我說。「我喜歡媽的房間。那間房間的地板很有名。我有一次還在雜誌上看到,標題寫著『向象牙舉杯致敬:流金歲月風華再現』。現在已經買不到象牙了。好可惜,真的好可惜。」
她把棒棒糖塞進嘴裡,伸手往空中一撲,抓到一隻螢火蟲,她把螢火蟲夾在兩根手指中間,掰開牠尾端的發光器,把螢光塗在手指上,做成一枚發光的戒指。她把蟲屍扔到草堆裡,欣賞自己的手。
「妳小時候女同學喜歡妳嗎?」她問。「我同學都對我很壞。」
亞瑪那麼跋扈,又那麼愛對別人頤指氣使,有時候還可怕得要命(譬如在公園裡踩我的後腳跟,哪有十三歲的小孩敢這麼戲謔大人的?),居然會被其他女生欺負?她一看我的表情,就猜到我在想什麼。
「我不是說她們真的對我很壞。我要她們做什麼她們就做什麼。但她們不喜歡我。我哪天做了什麼蠢事,我哪天不酷了,她們就會立刻聯合起來對付我。有時候上床睡覺前,我會坐在房間裡,寫下我當天做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然後一個一個評分,A表示做得漂亮,F表示超遜,死一死算了。」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本日記本,專門用來記錄每天穿的衣服,同樣的衣服每個月只能穿一次。
「像今天晚上,戴夫.雷德──一個超猛的高一男生──跟我說:他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再等我,等到我上高中,才跟我在一起。我就回了一句『別等了』,然後掉頭離開,其他男生看了就『哇嗚哇嗚』叫。像這樣就是A。但像昨天,我當著我朋友的面在大街上絆倒,她們全部哈哈大笑。這就是F,或者是D。我後來整天都對她們耍賤,愷兒喜和琪麗都哭了,小焦本來就愛哭,所以沒什麼挑戰性。」
「與其受人愛戴,被人害怕更為安全。」我說。
「馬基維利。」她大聲歡呼,然後又跳又笑,不知道是裝出十三歲的天真活潑,還是真的活力四射、青春洋溢。我分不出來。
「妳怎麼知道?」我好佩服她,對她的愛每分每秒都在增加。聰明又墮落的女孩。聽起來很熟悉。
「我知道一大堆我不應該知道的事。」她說,我也開始跟著她又跑又跳。快樂丸讓我飄飄欲仙,明明知道在清醒的情況下我絕對做不出這種事,但我因為心情太好,一時管不了這麼多。我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唱歌。
「我其實比大部分的老師都還要聰明。我做過智力測驗,我應該跳級念高一的,但媽要我跟同年齡的同學在一起。隨便啦,反正我就要離家去念高中了。我要去新英格蘭。」
她說到新英格蘭的時候,語氣帶著微微的驚嘆,好像只看過新英格蘭的風景照,或是就像個懷抱著常春藤名校夢想的女孩:聰明的人都去新英格蘭。這我不予置評,因為我沒去過新英格蘭。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亞瑪說這句話的時候,活像被老公寵壞的嬌妻,做作到了極致。「我每天都覺得好無聊,所以我才會這麼放肆。我知道我可能有點……亂來。」
「妳是指跟男生嗎?」我頓了一下,我的心在胸腔裡大跳倫巴舞。空氣裡彌漫著紫色鳶尾花的花香,我感覺香氣飄進我的鼻子、我的肺、我的血液,連血管都散發著紫色的濃郁。
「只是發洩一下而已,妳知道的。我知道妳知道的。」她牽起我的手,給了我一個純真甜美的微笑,摸摸我的掌心,我從來沒被別人摸得那麼舒服過。我左小腿上的『怪胎』突然嘆了一口氣。
「妳怎麼發洩?」我們快到家了,我也嗨到了最高點。我的頭髮像溫水流瀉在我的肩頭,我的身體左搖右擺,沒有音樂照樣起舞。人行道上有一個蝸牛殼,我的眼睛順著殼上的渦旋打轉。
「妳知道的。妳知道有時候人需要一點傷害。」
她說得好像在推銷新發售的美髮產品。
「妳覺得無聊、窒息的時候,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不一定要傷害自己。」我說。「妳是個聰明的女孩,妳知道的。」
我發現她把手指伸進我的袖口,摸那些高低起伏的疤。我沒有制止她。
「妳會割自己嗎,亞瑪?」
「傷害。」她仰頭尖叫,雙手像天鵝一樣張開來轉圈,一路往馬路的方向轉過去。「我愛傷害!」她的尖叫聲在街上迴盪,街角盡頭就是我們的家,昂然聳立,監看這一切。
亞瑪一直轉一直轉,突然摔倒在柏油路上,倒地時一只銀色手環掉下來,像喝醉般踉踉蹌蹌,順著街道滾下去。
我想板起大人的面孔,好好跟她談一談,但是快樂丸的藥效再度襲來,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的手肘撞破流血,但還在哈哈大笑),我們面對面手拉著手轉圈,一路往家的方向旋轉過去。她咧嘴大笑,笑容佔去臉的一半,長長的牙齒晶瑩濕潤,我突然明白,對殺人魔而言,這樣的牙齒有多誘人。一顆顆方方正正、閃閃發亮的牙齒,門牙美得像馬賽克磚,可以鑲嵌在桌上做裝飾。
「跟妳在一起好開心,」亞瑪笑著說,她的氣息噴在我臉上,熱熱的,帶著香甜的酒香。「妳就像我的知己。」
「妳就像我的妹妹。」我說。這樣會不會褻瀆了妹妹兩個字?我不在乎。
「我愛妳。」亞瑪尖叫著說。
我們轉得好快好快,快到我臉頰的肉上下顫動,又麻又癢。我笑得像個孩子一樣。(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快樂過,)我心想。街上的燈紅豔如玫瑰。亞瑪的長髮像羽毛,搔著我的肩膀。她的顴骨高高聳起,配上小麥色的肌膚,在街燈的照射下,像兩塊黃澄澄的奶油。我想伸手去摸,不知不覺就鬆開了原本握住她的手,這一來,圓圈斷裂,我們兩個旋轉飛出去,跌倒在地上。
我的腳踝撞在人行道的邊上,骨頭「啪!」一聲裂開,鮮血像飛瀑湧出來,噴到我的腿上。亞瑪像撲壘一樣摔在柏油路上,胸口擦傷的地方,血泡汩汩冒了出來。她低頭看著我,藍藍的眼珠閃耀懾人,她伸手去摸胸口那片血網,發出一聲尖叫,然後枕在我的腿上哈哈大笑。
她豎起手指抹過胸口,把一顆血珠沾在指尖上,我還來不及出手制止,她已經把手指黏在我的上。我嚐到鮮血的味道,像塗了蜂蜜的鐵。她抬頭凝視著我,伸手摩娑我的臉頰,我也隨便她摸。
「我知道妳以為媽比較喜歡我,但這不是真的。」她一說完,我們那棟矗立在山頂的家就像聽到暗號,門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
「想到我房間跟我一起睡嗎?」亞瑪提議,她比之前稍微安靜了一點。
我想像我們躺在她床上,蓋著圓點點的棉被說悄悄話,說著說著,兩個人手勾著手、腳勾著腳,沉沉睡去……我會意過來,我腦海中想像的是我和瑪麗安的回憶。瑪麗安從病房裡逃出來,跟我擠在同一張床鋪上。她蜷著身體,頭朝著我的肚子,哈出熱氣,發出呼嚕呼嚕的呼聲。隔天一早,我必須趁我媽起床前,偷偷把她帶回房間;那短短五秒鐘,是那幢靜謐古宅裡最驚險刺激的時刻。我牽著她走過走廊,走到我媽房間附近時,我心裡既害怕又希望房門會忽然打開。媽,她沒有病。我計畫一旦被逮到,就要這樣喊出來。讓她下床走一走又不會怎樣,她沒有病得那麼嚴重。我都忘了我那時候多堅持瑪麗安沒有生病。
感謝快樂丸,現在想起這些,竟然都變成快樂的回憶,就像小孩子的圖畫書,一頁一頁從我腦海裡迅速翻過。回憶裡的瑪麗安變得像一隻小兔子,戴著毛茸茸的圓尾巴。我彷彿可以感覺到她身上的兔毛,我抬起上半身,發現是亞瑪的長髮在搔我的腿。
「所以,要嗎?」
「今晚不行,亞瑪。我累死了,我想睡在自己的床鋪上。」這是真的。藥效迅速且猛烈地退去了。我覺得我再十分鐘就要清醒過來了,我不希望跌到谷底的時候,亞瑪睡在我身邊。
「那我可以睡在妳房間嗎?」她站在街燈底下,牛仔裙卡在她窄小的骨盆上,背心綁帶歪斜斷裂,她嘴唇附近有一抹血,眼睛裡滿滿都是希望。
「不要啦,我們分開睡吧。明天再一起出去玩。」
她沒說話,只是轉過身,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去,兩條腿在身後飛踢起來,像卡通裡的小馬。
「亞瑪!」我從後面叫住她。「等等,我們一起睡,可以嗎?」透過藥效和昏暗的夜色看她,就好像透過鏡子看某人遠去的身影。我沒有發現那團蹦蹦跳跳的剪影已經轉向,直直朝著我衝過來。她一頭撞在我身上,額頭撞擊我的下巴,我們再度跌倒,這次是摔在人行道上。我的後腦勺撞上水泥地,發出尖銳的破裂聲,我的下排牙齒痛得像火在燒。我在地上躺了一秒,拳頭裡揪著亞瑪的頭髮,一隻螢火蟲飛在我頭頂,隨著我血液的鼓動一明一滅。亞瑪咯咯咯笑了起來,手扶著額頭,揉一揉上面一塊烏青,跟蜜餞一樣大。
「靠,妳把我的臉撞凹了。」
「我的後腦勺才被妳撞凹了呢。」我低聲說。我坐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剛剛躺在人行道上還沒感覺,現在才發現一柱鮮血慢慢滲流到頸背上。「天啊,亞瑪。妳怎麼那麼粗暴。」
「我以為妳喜歡人家粗暴。」她伸出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後腦勺的血從背後流到前面來。她從中指上拔下一枚金戒指,上面鑲著一顆翠綠色的橄欖石,接著把戒指套在我通紅的手指上。「拿去。這是我給妳的。」
我搖搖頭。「送妳的人會希望妳留著。」
「這算是媽送我的吧。她不在乎的,相信我。她本來是要送給安的,不過……安現在走了,所以戒指就被擱在那裡。很醜,對吧?我以前都假裝是媽送我的。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討厭死我了。」
「她不討厭妳。」我們開始朝家的方向走,山頂上,門廊的燈亮得刺眼。
「她不喜歡妳。」亞瑪大著膽子說。
「對,她不喜歡我。」
「嗯,她也不喜歡我。只是她討厭我的方式不一樣。」我們開始爬樓梯,把腳下的桑椹踩得噴出汁。空氣聞起來像小朋友蛋糕上的糖霜。
「瑪麗安死掉以後,她是更愛妳,還是更不愛妳?」她一邊問,一邊挽起我的手。
「更不愛我。」
「所以沒用?」
「什麼?」
「就算她死了也沒用。」
「對。現在保持安靜,到我房間之前都不准講話,知道嗎?」
我們躡手躡腳爬上樓梯,我一手放在頸窩旁邊接血,亞瑪險象環生地跟在後面,一下聞一聞花瓶裡的玫瑰,一下看著鏡子咧嘴而笑。媽的房間跟平常一樣安靜。緊閉的房門後,吊扇在黑暗裡呼呼打轉。
進了房間,我關上房門,扒下濕透的球鞋(鞋底的紋路塞滿新刈的草),擦掉腿上的桑椹汁,正準備要脫上衣,這才意識到亞瑪注視的目光。我把上衣拉平,假裝搖搖晃晃倒在床上,太累,不想換睡衣了。我把棉被蓋好,側身蜷著,離亞瑪遠遠的,嘟噥了一句晚安。我聽見她把衣服脫在地上,一秒後,燈熄了,她爬上床鋪,側身貼著我,身上脫到只剩一件內衣。我一想到可以脫光衣服睡在別人旁邊,不用擔心哪個字會從袖口、褲管溜出來,就揪心到想哭。
「卡蜜兒?」她的聲音很靜,像個小女孩,充滿了不確定。「妳知道有人說,他們傷害自己,是因為他們已經麻木到毫無感覺?」
「嗯哼。」
「但如果反過來呢?」亞瑪小聲地說。「如果有人是喜歡傷害別人,而且覺得傷害別人很棒呢?這種想傷人的慾望就像一陣刺痛,好像有人在你身上設了一個開關,除非你去傷害人,否則怎麼樣都關不掉?這又表示什麼?」
我假裝睡著了。我假裝感覺不到她的手指在我的頸背,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描著『滅』。
※※※
是夢。是瑪麗安。她的白色睡衣黏黏的,沾滿了汗;一團金色捲髮黏在她臉頰上。她牽著我的手,想把我從床上拉起來。「這裡不安全。」她低聲說。「妳在這裡不安全。」不安全就不安全吧,我叫她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