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了,腸胃全部糾結成一塊;連續磨牙磨了五小時,磨得下巴疼痛難耐。幹他媽的快樂丸。我猜亞瑪也有狀況。我旁邊的枕頭上有她拔下來的睫毛,我把整堆睫毛掃到掌心上,一根一根撥著看,硬硬的,上了睫毛膏,把我的手心暈染成靛青色。我撢一撢,把睫毛撢到床頭櫃上的碟子裡,接著就跑去廁所裡嘔吐。我從來不在意嘔吐。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生病,我媽站在後面幫我攏著頭髮:乖孩子,把髒東西通通吐出來,吐到乾淨為止。我後來發現我很喜歡乾嘔,喜歡虛弱,喜歡把穢物吐出來。你說想也知道,的確,事實就是如此。

  我把房門鎖上,脫光衣服,躺回床上。我的頭從左耳痛到脖子,一路往下延伸到整條脊椎。我的腸子在玩乾坤大挪移,痛得我連嘴巴都張不開。我的腳踝像有火在燒。我的血還在流,床單上開滿了一朵紅花。亞瑪睡的地方也是血染一片:胸口擦傷的血顏色比較淡,枕頭上的血顏色比較深。

  我一顆心跳得好大力,幾乎喘不過氣。我必須去探一探我媽的口風,看她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看到亞瑪了嗎?我有大麻煩了嗎?我驚懼到腸胃翻攪。恐怖的事情就要發生了。縱使有被害妄想症作怪,但我很清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昨晚快樂丸的藥效退了,血清素濃度急遽下降,把我推進黑暗的深淵。我一面把頭埋進枕頭裡嗚咽,一面這樣告訴自己。我完全忘了那兩個女孩,靠,我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她們:安死了,娜塔莉也死了。更可惡的是,我居然背叛了瑪麗安,任由亞瑪取代她的位置,還在夢裡面不理她。我一定會有報應的。我抽抽搭搭地,一面「呃──」,一面「嘔──」,一直哭到枕頭濕透。我整張臉像氣球,浮腫得跟個酒鬼一樣。這時,門把顫魏魏地動了一下。我收住哭聲,抹一抹頰,巴望寂靜可以趕走門外的人。

  「卡蜜兒,開門。」我媽。她沒生氣,她在央求,甚至還帶著好意。我還是不作聲。門把又動了幾下,叩了一聲。腳步聲遠去,寂靜降臨。

  (卡蜜兒,開門。)我想起我媽以前坐在我的床沿,端著一匙酸澀的糖漿到我嘴邊。吃完她的藥我總是腸胃衰弱,愈吃病情愈重。雖然我比瑪麗安好一點點,但還是很衰弱。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拜託不要讓她折回來。)我腦海裡突然閃過柯瑞的身影,一條醜不拉機的領帶在他的啤酒肚前甩來甩去,他火速衝進房裡,伸手一撈,將我舀起來,把我抱上他那臺福特烏賊車,驅車返回芝加哥,一路上,埃琳都在旁邊撫摸我的頭髮。

  我媽把鑰匙滑進鑰匙孔。我從來都不知道她有我房間的鑰匙。她得意洋洋走了進來,下巴像往常一樣抬得高高的,鑰匙從一條粉紅色的緞帶上垂下來。她穿著寶藍色的背心裙,手裡拿著一瓶外用酒精、一盒面紙,和一個大紅緞面化妝包。

  「嗨,小乖乖。」她嘆氣道。「妳們出了什麼事,亞瑪都跟我說了。我兩個可憐的孩子。她上吐下瀉了整個早上。我敢發誓,雖然這樣講有點老王賣瓜,但近來除了我們那家小工廠之外,其他肉廠的品質都令人堪憂。亞瑪說可能是雞肉?」

  「大概吧。」我說。我只能順著亞瑪的話掰下去。她的說謊技術顯然比我高明很多。

  「我不敢相信妳們兩個竟然倒在大門口,而我卻在屋子裡呼呼大睡。想到這裡我就有氣。」媽說。「看看她身上的傷!我還以為她跟誰打架了呢。」

  平常我媽怎麼可能買這種帳。她可是疾病兼外傷專家,除非她自願,否則誰也別想拿這番鬼話誆騙她。她這趟是來幫我療傷的,我全身虛脫,心情絕望,根本攔不住她。我的淚水再度潰堤,怎麼也止不住。

  「媽,我想吐。」

  「媽知道,小乖乖。」她伸手就要揭床單。一掀,把我從頭到腳暴露在外面。我直覺將雙手環胸,她把我的手拿開,呈大字形按在床上。

  「得先讓我看看哪裡有問題,卡蜜兒。」她抬起我的下巴,左右晃一晃,接著翻開我的下唇,像在檢查一匹馬。她慢慢抬高我的手臂,看看我的腋下,戳了戳我的胳肢窩,然後又按了按我的脖子,看有沒有甲狀腺腫大。這些步驟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她在我雙腿之間摸了一把,動作迅速,十分專業。這樣量體溫最準,她總是這麼說。她冰涼的手指輕柔地沿著我的腿往下摸,滑過我摔斷的腳踝,用力碰觸我裂開的傷口。我眼前爆出一片鮮綠,我自動翻了個身,把受傷的腿壓在下面。她趁這個機會戳我的後腦勺,正中那塊稀爛得像果泥的傷口。

  「再一下下,卡蜜兒,馬上就好了。」她拿面紙蘸酒精,一把按在我的腳踝上,傷口刺痛得我涕淚俱下,什麼也看不清楚。擦好後她用紗布把傷口包起來,從化妝包裡拿出美容剪刀,把多餘的紗布剪掉。傷口還在滲血,紗布一下子就變成日本國旗,純白的底上映著一圈頑強的紅艷。她用一隻手把我的頭按下去,我感覺到一陣焦躁的拉扯。她正在把傷口附近的頭髮剪掉,我急得拚命掙脫。

  「妳還敢逃啊,卡蜜兒。我就是要剪。快回來躺好,好乖。」她冰涼的手掌貼上我的臉頰,把我的頭壓在枕頭上,喀嚓喀嚓喀嚓,在我的頭髮中間剪出一塊圓形,我舒了一口氣。頭皮難得透透氣,感覺非常詭異。我往後腦勺摸了摸,刺刺的,大約半個一元硬幣大小。我媽連忙把我的手推開,讓我的手貼在身體側邊,然後開始往頭皮上塗抹酒精,痛得我簡直喘不過氣來。

  她讓我翻身躺平,用濕毛巾擦拭我的四肢,好像我是長年臥病在床的病患。她睫毛拔光的地方一片粉紅,臉頰上則像逢年過節透著喜洋洋的紅暈。她拿起化妝包東翻西找,從五花八門的藥盒和軟膏底下抽出一張摺得方方正正的面紙,中間塞得鼓鼓的,表層稍微沾到一點顏色,攤開來,變出一顆藍藥丸。

  「等我一下,小乖乖。」

  我聽見樓板上響起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知道她是要下樓到廚房去。不久,那陣匆忙的腳步聲回到門口。她拿著一杯牛奶走了進來。

  「來,卡蜜兒,配著這個吞下去。」

  「這是什麼?」

  「這是藥。可以預防發炎,殺死妳吃進肚子裡的細菌。」

  「這是什麼?」我又問了一遍。

  我媽的胸口泛起一片潮紅,臉上的笑容閃爍不定,好像風中的殘燭。

  「卡蜜兒,我是妳媽媽,而且妳是我的客人。」她眼神呆滯,眼眶旁一圈粉紅。我轉身背對著她,感覺到一陣攻心的恐慌。這樣不行。看我幹了什麼好事。

  「卡蜜兒,張開嘴巴。」她在安撫我,她在哄我。『養育』在我左邊的腋下鼓動。

  記得小時候,不管她給我什麼藥我都不吃,因此日漸失寵。我想起亞瑪逼我吃快樂丸。她們同樣是在引誘我,同樣是要我接受她們的好意。拒絕的後果遠比接受嚴重多了。剛剛被她擦拭過的皮膚,現在像著了火似的,跟刀割過一樣灼熱。我想起亞瑪,想起她在我媽的懷抱裡,一頭一臉的汗,紙人兒一般柔弱,而表情卻是那樣的滿足。

  我翻身躺平,讓我媽把藥丸放在我的舌頭上,她把濃稠的牛奶灌進我的咽喉裡,然後親了我一下。

  ※※※

  不出五分鐘,我就睡著了,還把嘴裡的臭味一起帶進夢中,變成一團酸澀的濃霧:我媽進來我的房間,跟我說我病了。她趴到我身上,跟我嘴唇貼著嘴唇。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噴在我的喉嚨裡。她開始親我。她離開我的身子,對我嫣然一笑,幫我把頭髮往後抿好。然後,她把我的牙齒一顆一顆吐出來,用手掌接著。

  ※※※

  我醒來時已經黃昏了,身上又熱,頭又昏,睡夢中流的口水滴到脖子上,乾掉後留下一條脆脆的白線。全身無力。我披上一件輕薄的袍子,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想到我後腦勺那塊圓形。(妳只是從快樂丸的雲端跌下來,)我一邊撫摸我的臉頰,一邊低聲地自言自語。(頭髮剪壞了又不會怎麼樣,綁個馬尾就好了。)

  我拖著腳步穿過走廊,關節喀啦喀啦扭來扭去,指關節無緣無故腫了起來。我敲一敲亞瑪的門,她呻吟地說了一聲請進。

  她光溜溜坐在地板上,大拇指塞在嘴巴裡,面前擺著她的娃娃屋。她的眼圈深得發紫,額頭和胸前都被我媽貼上繃帶。亞瑪把她最喜歡的娃娃用衛生紙包著,拿紅色麥克筆在衛生紙上塗上一點一點,然後把洋娃娃擺到床上。

  「她對妳做了什麼?」她愛睏地說,臉上掛著半個笑容。

  我轉個身,讓她看我被剃頭的地方。

  「她還給我吃了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害我頭暈又想吐。」我說。

  「藍色的?」

  我點點頭。

  「我就知道,她很喜歡那一顆。」亞瑪嘀咕。「妳會睡著,全身發熱,還會流口水,然後她就會帶朋友來看妳。」

  「她做過這種事?」我汗淋淋的身體瞬間冷卻下來。我想的果然沒錯:恐怖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她聳聳肩。「沒差啦。有時候我根本沒吃,只是作作樣子,大家皆大歡喜。我可以玩娃娃或是看書,聽到她來了再趕快裝睡。」

  「亞瑪。」我在她身邊坐下來,摸一摸她的頭髮。這時候要溫柔一點才行。「她拿很多藥給妳吃嗎?」

  「只有在我快生病的時候。」

  「吃了以後呢?」

  「有時候會全身發燙,變得瘋瘋癲癲,這時候就要泡一泡冷水澡。有時候會吐。有時候會發抖,沒力氣,很累,很想睡覺。」

  舊事又重演了,跟瑪麗安那時候一模一樣。我覺得喉嚨緊縮,嘴巴裡一陣苦澀。我又開始流眼淚。我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了下去。我的胃在翻騰。我把頭埋在手心裡。亞瑪和我都病了,跟瑪麗安一樣。非得像這樣把事實攤在我眼前,我才終於大徹大悟。為什麼二十年前沒有發現呢?我羞愧得簡直要尖叫起來。

  「陪我一起玩娃娃,卡蜜兒。」她不是沒有發現我在哭,就是故意不理會。

  「不行,亞瑪,我要工作。媽來了別忘了裝睡。」

  ※※※

  我的皮膚疼痛不堪,我慢慢把衣服穿到身上,看一看鏡子裡的倒影。(妳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想,妳不要蠻橫不講理。)但我沒有不講理。(是我媽殺了瑪麗安,是我媽殺了那兩個小女孩。)

  ※※※

  我搖搖晃晃蹭到馬桶邊,嘔出一道鹹鹹的溫熱汁液,馬桶的水花飛濺到我臉頰上,因為我整個人跪在馬桶旁邊。等到我的胃不再痙攣,我才發現廁所裡還有別人。我媽就站在我後面。

  「可憐的小乖乖,」她悄悄地說。我嚇了一跳,匆匆忙忙從她身邊爬開,背靠著牆,抬頭仰望著她。

  「為什麼穿成這樣,寶貝?」她說。「妳哪兒也不能去。」

  「我要出去,我要做點事。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很好。」

  「卡蜜兒,回床上躺好。」她的聲音很尖銳、很急切。她走到床邊,掀開棉被,拍拍床墊。「過來,小乖乖,妳要多學學怎麼照顧自己才行。」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從我媽身邊跑開。

  「不行啦,媽。我不會出去太久的。」

  我把亞瑪跟她噁心的娃娃留在樓上,乒乒乓乓把車疾駛下車道,但衝得太快,斜坡陡然變成平地,把保險捍撞凹一個洞。一個胖女人推著嬰兒車經過,對我搖了搖頭。

  ※※※

  我開始漫無目的到處開,邊開車邊整理思緒,一一細數我在風谷鎮認識的人。我要找人當面指責我錯怪我媽,或者證實我的想法沒錯。這個人必須認識我媽,必須看著我長大,並且在我離家後依然住在這個地方。我忽然想起婕琪阿姨,想起她嘴裡黃箭氣味香甜、酒氣衝天,想起她變調的母愛、滿腹的八卦,還想起她當初那句話:出了好多事。現在聽起來像一記警鐘。我需要婕琪阿姨,她跟我媽認識了一輩子,現在遭我媽排擠,說起話來大可肆無忌憚。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說。

  再往前開幾分鐘,就到了婕琪阿姨家,她家是一幢現代建築,外觀仿戰前莊園豪邸的式樣。

  一個病懨懨的孩子臉色蒼白,彎腰駝背駛著一臺割草機,來來回回一程一程地刈草,每一趟的間隔距離都很近。他的背上長滿密密麻麻的面皰,每顆都又大又腫又冒膿頭,簡直跟傷口一樣。又是個冰毒上癮的孩子。婕琪應該省下仲介費,直接把二十塊工錢給這孩子才對。

  我認識上前應門的女僕。戈蕊.什爾,她是卡杭高中的學姐,比我大一屆。她跟葛璦樂一樣,都穿著洗得漿直的看護服,臉頰上還是跟高中時一樣,帶著一顆又大又紅的痣,我向來可憐她那顆痣生錯了地方。看著戈蕊這號過目即忘的人物從記憶裡浮上來,我差點轉身上車,拋開煩憂回家去。我定神看著這平凡的小人物,開始莫名其妙懷疑起自己的想法來。但我沒有離開。

  「嗨,卡蜜兒,需要我幫忙嗎?」她對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這跟一般好奇心旺盛的風谷鎮婦女不同。她大概沒有可以一起八卦的女性好友吧。

  「嘿,戈蕊,我怎麼都不知道妳在這裡工作。」

  「妳知道才奇怪。」她直截了當地說。

  婕琪阿姨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現在大概也二十出頭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我猜。我記得三個都是粗脖子的大塊頭,一天到晚穿著尼龍運動短褲,衣服別著卡杭高中的畢業紀念徽章,徽章鍍金,中間鑲著一顆灼灼的藍寶石。他們跟婕琪阿姨一樣,有一雙大得出奇的圓眼睛,和一口閃亮潔白的暴牙。傑米、傑哈、傑尼。其中兩個放暑假回來玩,我聽到他們在後院丟橄欖球的聲音。看戈蕊擺著一張臭臉,她八成認定對付他們最好的方式,就是離他們愈遠愈好。

  「我回來……」

  「我知道妳回來做什麼。」她說,既沒有指責的意味,也沒有歡迎我的意思,純粹只是陳述事實。我只是來這裡給她添麻煩的。

  「我媽跟婕琪阿姨是朋友,我想說……」

  「我知道婕琪太太有哪些朋友,相信我。」戈蕊說。

  她好像不打算邀我進去坐,只是拿著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後越過我的肩膀,瞧一瞧我身後那臺車子。

  「妳很多朋友的媽媽都跟婕琪太太是朋友。」戈蕊說。

  「嗯。但我近來在這一帶沒什麼朋友。」這是事實,而且我滿得意的,只是故意裝作很失意的樣子,以求博取她的好感,讓她趕快放我進去;不趕快進去不行,我怕我就要說服自己改變心意了。「老實講,以前住在這裡的時候,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很多朋友。」

  「愷蒂.賴希。她媽媽都跟那群貴婦同進同出。」

  那個愷蒂.賴希,先是拖我去吐苦水大會,然後我去了又要吐我槽。我可以想像她開著那臺休旅車轟隆隆滿街跑,後座載著她那兩個漂亮寶貝,穿戴得整整齊齊,準備去幼稚園耀武揚威。她們跟媽媽有樣學樣,知道那些醜女和窮人家的女兒就是欠人家整,對想要獨來獨往的人也不放過,讓孤單變成是奢求。

  「跟愷蒂.賴希這種人做朋友,我覺得很慚愧。」

  「也是啦,嗯,妳算不錯了。」戈蕊說。我突然想起來她有一匹馬,叫做奶油,當時大家都開玩笑,說戈蕊就連養的馬都會發胖。

  「也沒好到哪裡去。」我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整人行動,但也沒有阻止就是了。我總是袖手旁觀,像個焦躁的影子,不時還會假笑幾聲。

  戈蕊仍舊屹立在門口,彈著手腕上的便宜錶帶,跟橡皮筋一樣箍得緊緊的。她顯然掉入過往的回憶中。是糟糕的回憶。

  她到底為什麼還要繼續留在風谷鎮呢?回來到現在,我已經碰到好幾張熟面孔。有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同學,這些人根本沒有力氣離開。我們鎮光靠有線電視和便利商店,就養出一堆怡然自得的鎮民。這些留下來的人仍舊分成兩堆,雙方老死不相往來。一邊是斤斤計較的漂亮婦女,譬如愷蒂.賴希,她們不出我所料,全都住在這附近,住的是改建過後的維多利亞古宅,而且跟我媽一樣,都在伍德貝瑞一家網球俱樂部打球,換季時就千里迢迢跑到聖路易市血拚新行頭。另一邊則是受害醜女,譬如戈蕊.什爾,她們還是跟從前一樣,整天跟在美女後面收爛攤子,悶悶不樂地垂著頭,等著別人來凌虐。這些女人不是不夠堅強,就是沒有腦筋,所以根本沒本事離開風谷鎮。一群毫無想像力的女人。她們只能繼續待在風谷鎮,重複少女時代那套把戲。我現在卻跟這群人困在一起,完全抽不開身。

  「我去跟太太通報說妳來了。」戈蕊繞路走到屋內的樓梯井──她放著廚房的捷徑不走,偏要沿著客廳兜轉一大圈,就怕經過廚房時,婕琪阿姨的兒子會透過玻璃門發現她的身影。

  她帶領我進入一間廳房,房間的牆壁白得嚇人,上面還有刺眼的彩色潑墨,好像淘氣的小朋友在上面亂蓋手印。大紅的抱枕,黃藍相間的窗簾,翠綠的花瓶裡插滿陶土捏就的紅花,壁爐上掛著婕琪阿姨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她頭髮吹得蓬蓬的,手勢像動物的爪子一樣,故作嬌羞地支著下巴,笑得像個三八阿花,恰似花枝招展的寵物狗。雖然情緒低落,但一看到這張照片,我還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卡蜜兒丫頭!」婕琪阿姨張開手臂,從廳房另一端走過來。她穿著緞面居家服,戴著石頭大的石耳墜。「妳來看阿姨了。妳看起來好糟喔,小乖乖。戈蕊,倒兩杯血腥瑪莉來,快!」她前面幾句是在喊我,後面幾句則是在吼戈蕊。她吼的方式很像在開玩笑。婕琪阿姨看戈蕊還在門口躊躇,便對她拍了兩下手。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戈蕊。這次記得在杯口抹一圈鹽巴啊。」她回過頭來看著我。「這些日子好幫手難找啊。」她一臉嚴肅嘀咕著,完全沒意識到這是戲劇裡的臺詞,現實生活裡哪有人這樣子講話。我敢說婕琪阿姨鐵定二十四小時都在看電視,她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握著遙控器,拉上窗簾,從晨間的脫口秀看到肥皂劇,從肥皂劇看到法庭劇,接著又看重播片、情境劇、犯罪片,一路看到夜間的恐怖片,看女主角被強暴、跟蹤、背叛、滅口。

  戈蕊端著盤子走進來,盤子上有血腥瑪莉,還有幾碟芹菜、醬菜和橄欖,她遵照指示放下帷帳,然後就告退了。婕琪阿姨和我坐在昏暗的光線中,冷氣開得很強,吹得整間白色的房間都結凍了一樣。我們互看了幾秒。接著婕琪阿姨突然彎身,拉開咖啡桌的抽屜,裡面有三瓶指甲油,一本破舊的聖經,還有七、八瓶橘色的處方藥瓶。我想起柯瑞和去掉花刺的玫瑰。

  「來點止痛藥?我這裡有幾罐還不錯喔。」

  「我想我還是清醒一點比較好。」我嘴裡應道,心裡不太確定她說這話是不是在開玩笑。「看來妳可以自己開藥局了。」

  「那還用說,誰叫我運氣好。」我聞到她嘴裡帶有怒氣的火藥味混著番茄汁的味道。「我有一大堆各種不同的止痛藥,反正每次去看醫生,醫生進了什麼新藥我都要。老實說,這些藥真有意思。」她把幾顆白色圓形藥片倒在手掌上,然後又倒回罐子裡,對我笑了笑。

  「妳有哪些藥?」我才問完就覺得害怕聽到答案。

  「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啦,丫頭。他媽的沒人知道。一個瓶子上寫著狼瘡、一個寫著關節炎、一個寫著自體免疫症候群,其他就靠我自己瞎掰啦。」

  「妳覺得這樣好嗎?」

  「我覺得這樣好嗎?」她問完給了我一記白眼。「只要他們繼續進藥,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她笑著說。「這些藥真有意思。」

  她是在故作堅強,還是藥物上癮,我分不出來。

  「我有點訝異妳媽愛朵拉竟然沒走上裝病這條路。」她興味盎然地瞅著我。「我曾經裝病過,我想,她在這方面應該是輸人不輸陣啊?她才不會像我笨,裝什麼狼瘡。她一定會想辦法得個什麼……我不知道,腦癌之類的吧?」

  她啜了一口血腥瑪麗,在嘴唇上留下一抹紅和一道鹽,整張臉看起來腫了一圈。她又啜了一口,鎮定鎮定心情,然後像在娜塔莉的葬禮上那樣看著我,好像在回想我是誰。

  「媽啊,妳居然長那麼大了,真是不可思議。」她說著拍了拍我的膝頭。「妳來找阿姨有什麼事啊,丫頭?家裡一切都好嗎?大概不太好吧。是……是妳媽的問題嗎?」

  「不是,不是那種問題。」我討厭那麼容易被看透。

  「喔。」她看起來很洩氣,顫抖著把手放回居家服上,酷似老牌影星的招牌演技。我這步棋下錯了,我忘記這裡的人喜歡愈八卦愈好。

  「這個,對不起,我沒有說實話。我的確是來找阿姨談談我媽的。」

  婕琪阿姨綻開笑容。「永遠搞不懂她對不對?天知道她是天使還是魔鬼?還是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婕琪阿姨拿了一個綠色的緞面抱枕墊在屁股底下,把腳跨到我的大腿上。「小甜心,幫我按摩一下好不好?我的腳很乾淨。」她從沙發底下撈出一袋迷你巧克力棒──就是萬聖節發的那一種──然後把袋子擺在肚子上。「天啊,真是不趕快戒掉不行,可是怎麼這麼好吃。」

  趁現在氣氛愉快,我脫口就問:「我媽一直都是……像現在這個樣子嗎?」這題問得很尷尬,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但婕琪阿姨獰笑了一聲,像個巫婆。

  「這個樣子是怎樣,小甜心?美麗?迷人?受寵?邪惡?」她一面拆開巧克力棒,一面扭動腳趾頭。「快按。」我開始捏她那雙冰涼的腳掌,她的腳跟粗糙得跟龜殼一樣。「愛朵拉。哼,他媽的。愛朵拉有錢又漂亮,她那瘋老爸瘋老媽叱吒全鎮,那間該死的養豬廠就是他們家開的,為小鎮創造了上百個工作機會,他們另外還有一座胡桃園。在這裡,他們是老大,誰敢不巴結卜蕾家。」

  「她過著怎樣的生活?我是指……在家的時候?」

  「妳外婆太照顧她了。我是沒看過妳外婆對妳媽笑或愛撫妳媽什麼的,但妳外婆的手就是離不開她,一下這邊梳個頭髮,一下那邊拉個衣服,而且……對了,還有一件事。妳外婆雖然不會吮妳媽的大拇指,也不會幫她擦臉上的髒東西,但是她會舔妳媽,而且是抓著她的頭猛舔。還有,愛朵拉曬傷脫皮的時候──話說我們那一代跟你們這一代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哪知道要擦什麼防曬油──總之,愛朵拉曬傷脫皮的時候,妳外婆就會坐在她旁邊,脫掉她的衣服,把她脫下來的皮撕成一長條一長條。妳外婆愛死這個了。」

  「婕琪阿姨……」

  「我可沒瞎說。我可是親眼看著朋友被扒個赤條精光,然後被……還有一個不用我說妳也知道,妳媽那個人,三天兩頭就生病,身上老是插滿針頭或是管子。」

  「她生什麼病?」

  「每種病都有一點。大多是因為跟妳外婆住一起壓力太大。妳外婆她留著長指甲,又不塗指甲油,跟男人的手一樣。她還留著長頭髮,髮絲白了也不染,就這樣垂到腰上。」

  「那我外公在哪裡?」

  「不知道。我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賀伯?還是賀曼?反正他很少在家,就算在也不講話,老是……心不在焉的。這型妳知道的,就像亞倫那樣。」

  她又吞了一條巧克力,扭了扭我手裡的腳指頭。「妳知道,照理講,生下妳,妳媽這輩子就毀了。」她語帶責備,好像我連最簡單的家事都做不好。「在以前,要是哪個女孩子未婚懷孕,她的人生就到此結束了。」婕琪阿姨繼續往下說。「可是妳媽就是得人疼,不只男孩子疼惜她,女孩子也疼惜她,女孩子的媽媽也疼惜她,就連女老師也疼愛她。」

  「為什麼?」

  「卡蜜兒丫頭,女孩子只要長得漂亮,又會耍點小心機,還怕挨人家批嗎?妳自己也心裡有數。想想看,從小到大,妳拿過男生多少好處。憑什麼?還不是就憑妳那張臉蛋?而且,只要男生對妳好,女生也會對妳好。妳看愛朵拉懷孕那時候多會演,表現得既驕傲又略顯悲傷,而且從頭到尾保持低調。妳生父就只來過那命中注定的一次,後來就沒再也跟妳媽碰面了。妳媽絕口不提那件事。打從一開始妳就是妳媽一個人的。這差點沒把妳外婆氣死,她女兒總算也有她管不到的事了。」

  「外婆過世後,我媽病有好一點嗎?」

  「有一陣子好多了。」婕琪阿姨邊喝邊說。「但沒多久她就生了瑪麗安,後來想生病也沒時間了。」

  「我媽媽她……」我感到一股心酸衝上喉頭,我灌了一口摻了水的伏特加,和著心酸吞下肚。「我媽媽她……是一個好人嗎?」

  婕琪阿姨又是一陣獰笑。她把一條巧克力塞進嘴裡,內餡的太妃糖黏在牙齒上。「妳想問的就是這個?她人好不好?」她沉吟了一下,學我說道:「妳覺得她好嗎?」

  婕琪阿姨又彎下腰去開抽屜,她拿出三個藥罐,各倒了一顆藥丸,從大到小排列在左手手背上。

  「我不知道。我跟她從來就不親密啊。」

  「但妳跟她很親近啊。少跟我來這套,卡蜜兒。這我玩膩了。如果妳真的覺得妳媽是個好人,幹嘛還跑來這裡找我,問我妳媽是不是好人。」

  婕琪阿姨按照順序,把藥丸從大到小放進嘴裡,跟巧克力一起嚼一嚼吞下去。她的胸脯上散著糖果紙,嘴唇上那抹紅還沒掉,牙齒上黏著一坨太妃糖,她的腳掌在我手心裡出汗。

  「對不起,阿姨說的對。」我說。「那,妳覺得她有沒有……病?」

  婕琪阿姨嚼到一半停下來,搭著我的手,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坦白跟妳說好了,這件事我憋在肚子裡很久了。我記憶不好,事情常常記不牢,記憶對我來說很狡猾,會溜走的,妳知道,就好像空手抓魚一樣。」她身子往前湊,捏著我的肩膀。「愛朵拉會吃人,如果妳不讓她吃,後果更不堪設想。妳看看亞瑪吧,看一看瑪麗安吧。」

  果然沒錯。左乳下面,『束』開始隱隱作痛。

  「所以妳覺得?」我激她。(說出來吧。)

  「我覺得她有病,我覺得她的病會傳染。」婕琪阿姨低喃道。「而且我覺得妳該走了,小甜心。」

  「不好意思,沒想到會打擾妳那麼久。」

  「我是要妳離開風谷鎮,妳待在這裡不安全。」

  一分鐘後,我走出婕琪阿姨家的大門,關門的時候,她正盯著壁爐上的照片出神,照片裡的她色瞇瞇地對著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