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腿發軟,差點就從婕琪阿姨家的樓梯上滾下來。我聽見她兩個兒子的聲音從後院傳過來,正在呼喊卡杭高中橄欖球隊的隊呼。我駛了個彎,把車子停在桑椹樹底下,頭靠在方向盤上。
我媽早就病了嗎?瑪麗安病了嗎?亞瑪跟我病了嗎?有時候我覺得,疾病潛伏在每個女人體內,等待適當的時機綻放。我從小到大認識了不少有病的女人。有的是慢性病,有的大病小病不斷,有的則是有毛病。男人當然也生病,他們會骨折、會背痛,有時候也需要開刀,摘除扁桃腺,裝新的骨盆腔。但女人是備受折騰。用不著訝異,想想看女人一生中有多少東西在她們體內進出。衛生棉條、擴陰器、陰莖、手指、按摩棒等。從前面、從後面、從嘴巴,簡直折煞人。男人就愛把傢伙放在女人體內,不是嗎?小黃瓜、香蕉、酒瓶、串珠、奇異筆、拳頭。有次有個男的還想把話筒塞到我裡面。我拒絕了。
噁心,好噁心,超噁心。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亞瑪是因為生病所以要吃我媽給的藥,還是因為吃了我媽給的藥所以生病?我媽給我藍色藥丸是想害我吐,還是想預防我病情加重?
如果瑪麗安不是我媽的女兒,她還會死嗎?
※※※
我知道我應該撥電話給理察,但又不知道撥了要跟他講什麼。我好害怕。我證實了我的想法沒錯。我好想死。我往南開,經過我老家,直直往養豬廠的方向駛去,在「席拉家」門口停車。「席拉家」是一間療傷系破酒吧,沒有窗戶。酒吧老闆有個女兒,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不要去招惹她。
「席拉家」裡頭濺漫著豬血的腥味和尿騷味,就連吧檯上一碗碗爆米花也沾染著肉味。兩個男的抬起頭,他們身穿皮衣,頭戴棒球帽,嘴上兩撇八字鬍,兇神惡煞地看了我一眼,立即低下頭去喝啤酒。酒保二話不說,直接幫我倒了一杯波旁。音響喇叭嗡嗡嚶嚶傳來創作才女卡洛金的歌聲。我跟酒保要了第二杯,他指著我的背後,說:「妳在找他嗎?」
約翰.肯尼坐在酒吧唯一的包廂裡,一個人垂頭喪氣喝著悶酒。他白皙的皮膚泛起紅暈,看他嘴唇濕濕的,而且還不停咂嘴,我猜他已經吐過一輪了。我拿著酒坐到他對面,一言不發。他笑咪咪看我,手越過桌面,握住我的手。
「嗨,卡蜜兒,妳好嗎?妳好清爽,好漂亮。」他環顧四周。「這……這裡好髒。」
「我還好吧,我想。你還好嗎?」
「喔,當然啊,我好得不得了。我妹遭人謀殺,我馬上就要被抓去關,現在連女朋友都不愛我了;想我當初搬來這個爛城市的時候,她黏我點得跟橡皮糖似的,現在她知道我也沒多了不起。我是不在乎啦,她人好是好,但就是……」
「很無趣。」我幫他接下去。
「沒錯、沒錯。本來在我妹出事之前,我就想跟她分手了。現在想分也分不了。」
如果他真的跟她提分手,一定會被全鎮的人擺在放大鏡底下看──包括理察在內。現在分手是什麼意思?表示他有罪嗎?
「我不想回家。」他低喃道。「幹,我寧可去森林裡自殺,也不要回家跟我妹的遺物大眼瞪小眼。」
「這我不怪你。」
他拿起桌上的鹽罐,沿著桌沿轉圈圈。
「我想只有妳,能夠了解失去妹妹的感受。」他說。「大家都叫妳趕快好起來,說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妳真的有好起來嗎?」他挖苦地說著,苦得我看他的舌頭都要變成黃色了。
「你不但不會好起來,」我說。「而且還會受苦一輩子。我就是因為這樣毀了。」能夠把心底話說出來真是太棒了。
「為什麼大家都覺得,我為我妹大哭很奇怪?」約翰把鹽罐放倒,罐子骨碌骨碌滾到地上。酒保老大不高興地瞪了我們一眼。我把鹽罐撿起來,擺在靠近我這一邊,順手往背後灑了一把鹽,替我們兩個人趨吉避凶①。
①在西方有個迷信,認為惡魔總是在人的左後方虎視眈眈,而西方人相信往背後灑鹽,灑進惡魔眼裡可以趨吉避凶。
「我想你年輕的時候,大家都希望你能逆來順受。」我說。「而且你又是男生。男生是不能多愁善感的。」
他冷笑一聲。「我爸媽給了我一本書,教我怎麼面對死亡,書名叫《男孩不流淚》。書上說有時候你要退後一步,否認這一切。還說否認對男人來說很好用。所以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假裝我什都不在乎。有那麼一下下,我真的辦到了。我那時候在瑪芮斯家的加蓋小屋裡,拚命想一堆……廢話。我望著窗戶外面那塊正方形的小小藍天,不停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好像又回到小時候一樣。我照著書裡說的做了一遍,做完之後,我只確定一件事:永遠不可能沒事的。就算抓到了兇手,事情也不會這樣就結束。我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說,只要抓到兇手就沒事了。而且現在看起來,大家要的兇手就是我。」他嗤之以鼻地笑了笑,接著搖了搖頭。「他媽的真是瘋了。」說完突然又接了一句:「妳還要來一杯嗎?妳願意跟我一起喝一杯嗎?」
雖然說他已經醉了,身體大幅度地搖晃著,但我絕對不會阻止傷心的人喝得不省人事。有時候,喝醉是最合情合理的辦法。我總覺得,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有辦法清醒看待世間的一切。我在吧檯先灌了一杯,感覺醉得跟他差不多茫了,才又點了兩杯波旁端回去。我的還是雙份的。
「依我看,歹徒挑了鎮上最有主見的兩個女孩下手,除之而後快。」約翰說。他啜了一口波旁。「如果妳妹和我妹都還活著,妳覺得她們會成為好朋友嗎?」
在幻想的國度,娜塔莉和瑪麗安都還活著,而且瑪麗安還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不會。」說完我哈哈大笑,逗得他也跟著笑了。
「所以是我妹太壞,不配跟妳妹妹一起玩。」他脫口而出,我們又笑了一陣,隨即沉寂下去喝悶酒。我已經醉到分不出天南地北了。
「娜塔莉不是我殺的。」他嘟噥。
「我知道。」
他牽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她被人發現時手上塗著指甲油。是別人塗的。」他呢喃。
「說不定是她自己塗的。」
「娜塔莉最討厭那些有的沒的,連梳個頭都心不甘情不願。」
我們沉默了好幾分鐘。卡洛金唱完了,換卡洛貝耶莎格登場,清亮的女音,在這間屠夫酒吧裡響起,演唱一首接一首的民謠歌曲。
「妳好美。」約翰說。
「你也是。」
※※※
到了停車場,我看約翰連個車鑰匙都拿不穩,就跟他說他醉了,不能開車,他就把鑰匙乖乖交到我手上。我也沒清醒到哪裡去。我迷迷糊糊地送他回瑪芮斯家,快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搖頭,問我能不能載他到鎮外的旅館,就是我南下第一天住的那一家。那是一間小小的避難所,讓人能作好心理準備,面對風谷鎮的沉重。
我們把車窗搖下,和煦的晚風吹了進來,吹得約翰的T恤緊貼胸膛,吹得我的長袖翻騰翩翩。除了那頭濃密的頭髮,他看起來幾近赤裸,手臂上只敷著一層淡淡的汗毛,彷彿整個人赤條精光,需要找東西遮蓋。
約翰沒有信用卡,我幫他墊了住宿費──九號房──還幫他開房門,扶他到床上坐好,用塑膠杯倒了一杯溫開水。他只顧盯著腳尖,不肯把水從我手上接過去。
「約翰,你需要喝水。」
他一口氣喝完杯子裡的水,隨便把杯子往床沿一放,杯子翻倒,滾到床鋪底下。他抓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想掙脫,沒想到他卻捏得更緊。
「我之前就看到了。」他用手指描著『無恥』的『心』字旁,『無』和『耳』字邊還藏在長袖底下。他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撫摸我的臉。「可以看嗎?」
「不行。」我再次試圖掙脫。
「讓我看,卡蜜兒。」他不放手。
「不行,約翰,我從來沒讓別人看過。」
「我看過。」
他捲起我的袖子,瞇起眼睛,辨認我身上的一筆一劃。我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制止他。可能是他臉上帶著探索的甜蜜,可能是我一整天下來筋疲力盡,也可能是我已經厭倦躲躲藏藏的生活。我隱瞞了十幾年,不管是聊天、訪問還是在超市收銀處結帳,只要與人接觸,我都提心吊膽,生怕哪一道疤會跑出來。讓約翰看吧,讓他看個夠吧。他跟我同樣熱烈渴求遺忘這個世界,對於這種人,我無須隱瞞。
他捲起我另一隻手的袖子,我兩隻手臂都露在外面,赤裸裸的,看得我簡直喘不過氣來。
「從來沒有人看過?」
我搖頭。
「這件事多久了,卡蜜兒?」
「很久了。」
他盯著我的手臂,又把袖子往上推高了一點,在『厭煩』中間親了一下。
「這就是我的感受。」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探索我的傷疤,我打了個寒顫,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讓我看全部。」
他把我的上衣往上拉,我坐在那裡,像個聽話的小孩,乖乖讓他幫我寬衣解帶。他脫掉我的鞋襪,拉下我的褲子。我穿著內衣內褲,在冷得刺骨的房間裡瑟瑟發抖,冷氣機送來一陣一陣的寒風。約翰揭開棉被,要我鑽進被窩裡,我鑽了進去,身上既發冷又發熱。
他舉起我的手,抬起我的腿,還幫我翻了身。他讀我。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地念出來,既是囈語,又是怒罵:『烤箱、暈眩、城堡。』他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只有我赤裸不公平──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繼續讀下去。『麵包、惡毒、糾纆、刷子。』他手指一勾,迅速從前面解開我的胸罩,幫我褪下來。『花朵,劑量,瓶子,鹽巴。』他力氣好大。他含著我的乳頭。自從我著迷於刻字,這還是我第一次准許我的男伴這麼做。已經十四年了。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我讓他游走,讓他摸我的背部、我的胸脯、我的肩膀、我的大腿。他的舌頭深入我的口中,舔我的脖子,吮我的乳頭,埋進我雙腿之間,再回到我的嘴裡。我從他的舌尖品嚐我自己。全身的字都默不作聲。我覺得自己被降伏了。
我引導他深入我裡面,高潮來得又快、又猛,一波接著一波。我感覺他的淚水滴在我肩頭。我們交纏在一起,他跨著我的腿,我枕著他的肩,沉沉睡去,矇矓之中,只有一個字哼了一聲:『預兆』。好壞我不知道,但我選擇相信是好預兆。傻女孩。
※※※
清晨,窗外的樹枝沐浴在晨曦裡,像上百隻閃閃發亮的小手。我光溜溜地走到洗手檯邊,幫我們兩個倒了一杯水,解一解宿醉後的乾渴,微弱的晨光照著我的疤,那些字又蠢蠢欲動起來。冬眠結束了。我看到我的皮膚,忍不住作嘔,我隨手抓了一條浴巾,圍好,回到被窩裡。
約翰喝了一口水,撐起我的頭,餵我喝了一點,再把剩下的大口喝掉,喝完後他伸手扯我的浴巾我死命地拉著。浴巾搭在我胸前,粗粗的,像抹布一樣。我搖搖頭。
「這是怎樣?」他對著的我耳朵吹氣。
「這是不留情的晨光。」我也跟他咬耳朵。「不要再做夢了。」
「做什麼夢?」
「一切都會沒事的夢。」我說完,親了親他的臉頰。
「先還不要從夢裡醒來。」他說著伸手環抱我。那瘦弱的手臂;沒有手毛的手臂;小男生的手臂。雖然我這樣告訴自己,但心裡卻覺得很安詳。漂亮又乾淨。我的臉偎著他的頸窩,聞他身上的味道:酒氣、嗆鼻的刮鬍水──噴出來是冰藍色的那一種。我再次睜開眼睛,只見窗外警車的警燈紅溜溜地在打轉。
砰砰砰。門板震得好厲害,好像隨時會垮下來。
「卡蜜兒.卜蕾。我是韋克睿警長,在的話把門打開。」
我們拾起散了一地的衣服,約翰的眼神像飽受驚嚇的小鳥。皮帶扣環的鏘鐺聲,穿衣服的窸窣聲,慌張、心虛的聲響,一一洩了我們的底。我把被單丟回床上,用手胡亂梳了幾下頭髮,約翰不知所措站在一邊,手指勾著皮袋環,假裝若無其事站在我身後。我打開門。
理察。他穿著筆挺的白色襯衫,繫著清爽的條紋領帶;一看到約翰,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下來。韋克睿站在理察旁邊,他好像嘴上出疹子,拚命揉著鬍子,眼神在我和約翰之間飄來飄去,接著轉過頭看一看理察。
理察一言不發,怒目瞪著我,雙手環胸,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篤定房間裡有做愛後的餘味。
「嗯哼,妳看起來很好嘛。」他說著,勉強笑了笑。我說他強顏歡笑,是因為他領子以上的脖子紅透了,好像怒氣沖沖的卡通人物。「約翰呢?還好嗎?」
「我很好,謝謝。」約翰說著,上前站到我旁邊。
「卜蕾小姐,妳媽媽幾個小時前撥電話到警察局,說妳還沒有回家。」韋克睿喃喃地說。「她還說妳身體不太舒服,摔了一跤什麼的。她非常擔心,真的很擔心。加上最近又發生那麼多醜陋的犯罪,小心謹慎才是上策。我想她會很高興知道妳在……這裡。」
他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問句,但我不想回答。我欠理察一個解釋,但對韋克睿我無可奉告。
「謝了,我可以自己打給我媽。很感激你們來找我。」
理察盯著腳尖,咬著下唇,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難堪。我的胃在翻攪,一股油膩味,一陣恐懼。他用力吐出一口氣,手叉腰,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約翰。兩個搗蛋被逮個正著的小鬼。
「跟我來吧,約翰,我們送你回家。」理察說。
「卡蜜兒會送我回家,謝了,勞爾警探。」
「你成年了嗎,小鬼?」韋克睿問。
「他滿十八了。」理察回答。
「那好,祝你們有美好的一天。」韋克睿說完,朝理察嗤笑,壓著嗓子說:「他們已經享受過美好的夜晚了。」
「我晚點打給你,理察。」我說。
他舉起手,對我彈了一下手指,轉身回到車上。
※※※
我送約翰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幾乎沒講什麼話,他決定回家後要先去地下室,窩在育樂室裡補眠。在車上他哼了一段五〇年代的爵士樂,用手指在門把上打節拍。
「妳覺得事情有多糟?」他終於開口。
「你的話倒還好,這表示你是正常的美國男孩,對女人有興趣,有時候也想隨便亂來。」
「誰跟妳隨便,我一點也不覺得我們很隨便。妳覺得我們很隨便嗎?」
「不會。我說錯話了。我覺得我們是認真的。」我說。「但我年紀大你一輪,而我的工作又正好是報導這則犯罪新聞……我們的利益衝突。很多比我還厲害的記者,都因為這種事被公司炒魷魚。」我感覺到早晨的陽光射到我臉上,照亮我的魚尾紋,曝露我的年紀。同樣是睡眠不足加上徹夜狂歡,約翰的臉卻還是美得像花瓣。
「昨晚妳救了我。這整件事救了我。要不是妳留下來陪我,我一定會做出傻事。我是說真的,卡蜜兒。」
「你也讓我覺得很安心。」我是真心這樣覺得,但說話的語氣卻跟我媽一樣虛偽。
※※※
我讓約翰在路口下車,他俯身要吻我,但只親到我的下巴,因為我在最後一秒閃開了,我心想:誰也不能證明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
我開回大街上,停在警察局門口。還有一盞街燈亮著。清晨五點四十七分。大廳的接待小姐還沒有來。我逕自按下夜間門鈴。牆上的室內芳香劑跟我齊頭高,嘶一聲往我肩上噴出檸檬清香。我又按了下門鈴,通往辦公室的門開了一條縫,理察從那扇笨重的門後面探出頭來。他杵在那裡望著我,我正想著他又要轉身離開──我巴不得他轉身離開──沒想到他卻打開門,走到大廳裡面來。
「妳想從何說起呢,卡蜜兒?」他坐在鼓鼓的沙發上,頭埋進手心裡,領帶垂在大腿中間。
「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樣,理察。」我說。「我知道這樣說很老套,但這是真的。」否認否認否認。
「卡蜜兒,四十八小時前,我們才做過愛,四十八小時後,我抓到妳和謀殺案的主嫌開房間。就算事情不像我看到的那樣,那還是很糟糕。」
「人不是他殺的,理察。我百分之百確定人不是他殺的。」
「是嗎?所以你們一邊幹砲一邊討論這個?」
(很好,吃飛醋啊,)我心想。(這我還應付的來。把頭埋在手心那套我就沒轍了。)
「根本沒有那種事,理察。我發現他在酒吧喝得爛醉,酩酊大醉。我擔心他會做傻事,所以陪他去旅館,聽他說話。我的報導需要他。結果,你知道我發現什麼嗎?我發現你這樣子查他,簡直要把他逼瘋了,理察。再說,我知道你無法確定他就是兇手。」
我從頭到尾,就只有最後一句話是實話,而且直到說出口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心裡有這種想法。理察很聰明,辦案很厲害,而且非常有野心,這又是他第一個大案子,加上整個風谷鎮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吵著說要緝凶。如果他並非只憑一廂情願認定約翰就是兇手,而是有真憑實據,他一定好幾天前就把約翰緝捕歸案了。
「卡蜜兒,雖然妳想是這樣想,但妳根本不清楚我們辦案的細節。」
「理察,相信我,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知道你們辦案的進展。你把我弄上床,但嘴巴卻還是緊緊閉著,什麼也不肯透露給我知道。」
「啊,還在翻舊帳啊,我還以為妳已經長大了呢。」
沉默。「嘶──」,檸檬清香。我隱約聽到理察的銀色手錶滴答滴答響。
「讓我秀一下我的功夫有多到家吧。」我說。我又回到之前,不顧一切地想臣服於他、取悅他、勾引他。昨天晚上,有那麼幾分鐘,我覺得非常安詳;但理察一出現在門外,就把剩下的一點靜謐也粉碎了。我要把我的安詳討回來。
我彎身跪到地上,拉開他褲頭的拉鍊,有幾秒鐘,他把手放在我的後腦勺,然後突然又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
「幹,卡蜜兒,妳這是在幹嘛?」他發現自己手勁太大,便鬆開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我只是希望我們還能繼續下去。」我自顧自玩起他襯衫上的鈕扣,說什麼也不肯正視他的眼睛。
「沒用的,卡蜜兒。」他說著,毫無感情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在我們繼續發展下去之前,妳必須清楚明白這一點。就這樣,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然後他就請我離開了。
※※※
時間奔逝,我躺在汽車後座追逐睡眠時間,這感覺好像在列車行進時,從車廂的縫隙窺探對面的標誌。我暴躁地醒過來,全身濕黏。我到便利商店買了牙刷牙膏,挑選了整家店香味最濃的髮霧和乳液。我在加油站的洗手檯刷了牙,把乳液抹在大腿中間和腋下,再噴上髮霧固定頭髮,用草莓和蘆薈馥郁的香味,掩蓋住汗臭和做愛後的體味。
我無法回家面對我媽。我不知道在發什麼瘋,居然還想繼續跑新聞,自以為我還能繼續報導下去,假裝再追查下去不會釀成大禍。剛剛戈蕊.什爾提到愷蒂.賴希,趁這個名字還縈繞在我腦海裡,我決定去拜訪她一趟。她在小學當導護媽媽,負責帶娜塔莉那一班和安那一班。我媽以前也是導護媽媽,這可是人人覬覦的崇高職位,要有錢有閒才做得來:導護媽媽每個禮拜要去學校兩趟,幫忙帶美術課、工藝課、音樂課,星期四還要幫小女生上縫紉課。我小時候上的是縫紉課。現在上的課應該會比較中性一點、時髦一點,譬如電腦課、微波爐新手課程。
愷蒂跟我媽一樣,都住在廣闊的山丘上,山腳有一道窄小的階梯,從草坪一路延伸到她們家門口,兩旁種著向日葵。一株姿態優雅的梓樹,猶如纖纖玉指立在山頂,依偎著右手邊一棵魁梧的樺樹,樺樹綠葉成蔭,樹蔭遍地,兩棵樹恰似一對男女。早上還不到十點,苗條的愷蒂一身古銅肌,趴在屋頂的平臺做日光浴,身旁擺著一臺小電扇,吹送出涼風習習。好個涼爽的豔陽天。不過還是有個問題:她要怎樣曬才不會曬出皮膚癌?或至少不會徒增皺紋?她看到我沿著階梯往上爬,一個討人厭的小黑影,出現在她家碧綠的草坡上。她舉手覆眉,從十二公尺高的丘頂往下打量我。
「是誰?」她喊道。記得她高中時的頭髮是自然的小麥金,現在則染成淺銅金,紮成一束,盤在頭頂。
「嗨,愷蒂。我是卡蜜兒。」
「卡──蜜兒!天啊,我這就下去。」
沒想到愷蒂會那麼熱烈歡迎我。那次在恩潔家的吐苦水大會,是我們闊別多年後第一次見面。她的憤恨來去自如,像一陣風。
她蹦蹦跳跳下了樓梯,那雙有神的藍眼睛,從她橄欖色的臉蛋上綻放出光芒來。她一雙小麥色的手臂,跟小孩子一樣纖細,讓我想起某年冬天亞倫迷上的法國小雪茄,我媽那時候都叫他去地下室抽,還起了一個堂皇的名號,說那是他的專屬吸菸室。但過了不久,亞倫就把雪茄戒了,轉而迷上波特酒。
愷蒂在比基尼外面罩了一件粉紅色小可愛,好像八〇年代德州南帕島度假區販售的紀念品,也很像某年春天濕身選美比賽穿的貼身參賽服。她用巧克力牛奶色的手臂環住我,帶我進入室內。老宅邸沒有中央空調。跟妳老家一樣,她解釋道。不過他們主臥室倒是裝了一臺冷氣。小孩子多流點汗沒關係,我猜。不過這不表示他們不寵小孩。整幢房子的右半邊,幾乎都規畫成兒童的室內遊樂場,有黃色的遊戲屋、溜滑梯,還有名牌訂製木馬,看起來少有人玩。遊戲室的牆上貼著五顏六色的大型方塊字:「愛瑪」、「瑪蒂森」,還黏了好多張她們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全身照,小女孩金髮、塌鼻,眼神呆滯,嘴巴開開,主要是在拍攝她們身上的行頭:粉紅色的連身褲,上面裝飾著小雛菊;紅色的連身洋裝,搭配圓點點的燈籠褲;插滿花朵的草帽;秀氣的娃娃鞋。可愛的孩子,超可愛的衣服。我無意間幫鎮上的童裝店想到了廣告標語。
為什麼我會選在禮拜五一大早來訪,愷蒂似乎沒有興趣過問。她跟我報告她剛看過的名人八卦,問我覺不覺得蓉貝涅兇殺案①會為女童選美蒙上陰影。(瑪蒂森吵著要當小模特兒。)那也沒辦法啊,誰教她跟她媽媽一樣漂亮?(什麼,卡蜜兒,妳今天怎麼嘴巴那麼甜,我從來都不知道妳覺得我漂亮呢。要喝點什麼嗎?)當然要。(不過我們家裡沒有酒喔。)妳們家怎麼會有酒,我也沒說想喝酒啊。(甜茶怎麼樣?)甜茶好極了,找遍芝加哥也找不到像我們這裡的甜茶。出門在外,總是特別懷念家鄉味,妳有空可以去芝加哥看看他們賣的那是什麼火腿。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①蓉貝涅(JonBenet Patricia Ramsey)凶殺案發生在一九九六年美國科羅拉多州,被害女童年僅六歲,曾參加過女童選美賽,她在被通報失蹤的八小時後,被發現陳屍在自家的地下室。這起事件在當時受到媒體大肆報導,喧騰一時。
愷蒂用水晶壺裝了甜茶回來。這真的是她泡的嗎?很可疑。我剛才在客廳瞄到她從冰箱拿出一罐三公升裝的家庭號包裝。我有點沾沾自喜,不過轉念一想,我自己也是遮遮掩掩,好不到哪裡去。我用濃濃的植物香精掩蓋我天然的體臭。我不只散發著人工的草莓香和蘆薈香,肩膀處更是散發縷縷空氣芳香劑的檸檬味。
「這茶真好喝,愷蒂。我想要我每餐都喝甜茶也沒問題。」
「芝加哥的火腿怎麼了嗎?」她盤腿坐著,傾身向前,眼神像高中的時候一樣專注,好像拚命在回想保險箱的密碼。
我不吃火腿,自從參觀完我們家族企業之後就不吃了。雖然那天不是屠宰日,但光是那景象,就足以讓我連續失眠好幾天:上百隻動物擠在同一個籠子裡,甚至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到處充滿血的腥甜和糞的惡臭。我腦中突然閃過亞瑪的身影,看到她專注地盯著那些籠子看。
「紅糖味不夠。」
「嗯哼。說到火腿,要我幫妳做個三明治嗎?我有妳家的火腿、狄肯家的牛肉、柯飛家的雞肉,還有瘦媽媽的冷凍火雞可以微波。」
愷蒂是那種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的人,一下用牙刷清洗廚房的磁磚,一下拿牙籤剔除木板接縫裡的線頭,等會兒又嫌這裡不乾淨、那裡不舒適。但我還是成功地把話題引導到安和娜塔莉身上,還再三跟她保證絕對不會把她的名字洩漏出去,然後才按下錄音機的開關。她們兩個既聽話又可愛(開頭總免不了要美言幾句),接著:
「安上縫紉課的時候,的確有鬧過一場風波。」縫紉課,所以現在還有縫紉課。我感到一陣欣慰。「她用針戳娜塔莉.肯尼的臉頰,我想她本來是要戳眼睛的,妳知道吧,就跟娜塔莉在俄亥俄州做的事情一樣。」是賓州。「前一分鐘,兩個人還好端端地坐在一起。她們年級不一樣,彼此也不認識,但縫紉課是各個年級一起上。安上一秒還自哼自唱,跟個小媽媽一樣,誰知道下一秒鐘,意外就發生了。」
「娜塔莉傷得多重?」
「嗯,不太重。那時候我跟蕊.懷特芙都在,蕊現在是二年級的班導,以前綽號叫小蕾,比我們小五屆,但她一點也不小,至少以前挺壯的,不過現在瘦多了。總之呢,我和她把安拉開,看到針從娜莉的臉頰上穿出來,再往上兩公分就戳到眼睛了。她既不哭也不鬧,只是呼嗤呼嗤噴著氣,像一匹發怒的馬。」
我眼前突然閃過安的影像。她頂著一頭蓬亂的捲髮,拿著一根針在布上穿進穿出,突然想起娜塔莉的剪刀事件:娜塔莉就是因為那次攻擊,所以才會那麼與眾不同。接著,她還來不及想清楚,就已經飛針刺進娜塔莉的臉頰;傷害人其實比想像中還容易,迅速一戳,針頭就抵上了顴骨,針尾從娜塔莉的臉頰上穿出來,像一支迷你的銀色小魚叉。
「安有攻擊娜塔莉的理由嗎?」
「根據我對這兩個小女生的了解,我確定一件事:她們兩個攻擊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有其他女同學欺負她們嗎?她們在學校壓力很大嗎?」
「哈!」雖然她「哈」得很訝異,但因為「哈」得太標準,聽起來反而很虛假,就像貓盯著你說「喵」一樣。
「這個嘛,只能說她們不太期待上學啦。」愷蒂說。「不過這妳回去問妳妹會更清楚。」
「我知道妳說亞瑪會欺負她們……」
「天曉得她上高中以後會變得怎麼樣。」
我靜靜等愷蒂集中火力,對我妹妹大發議論。一定沒好事,我猜。難怪她看到我這麼高興。
「還記得我們以前在高中簡直是呼風喚雨嗎?只要我們覺得酷的,大家都說酷,只要我們不喜歡的,大家都討厭?」她的口吻非常陶醉,好像沉浸在冰淇淋和小白兔的童話世界。我只點了個頭。我想起來我做過一件殘忍的事:黎安是我的小學同學,做人非常死腦筋,一直到高中還纏著我不放,一天到晚關心我的心理狀態,還暗示說我有憂鬱症。有一天,她趁第一節上課鐘響前跑來找我聊天,我偏偏故意不理她。我到今天都還記得她把課本夾在腋下,穿著一條老土的印花裙,每次跟我講話時,頭都稍微垂著。我故意背對著她,不讓她加入我們的小團體,笑她的穿著老氣橫秋。其他女同學也跟著我一起取笑。她整整被奚落了一個禮拜,高二、高三甚至淪落到只能找老師一起吃午飯。當時其實只要我說一句話,就可以制止這場排擠風波,但我卻選擇保持沉默。我希望她離我愈遠愈好。
「妳妹比我們還厲害三倍,而且她個性很壞。」
「怎麼樣個壞法?」
愷蒂從咖啡桌的抽屜拿出一包菸,抽出一支,用長火柴棒點燃。現在還是偷偷抽菸啊。
「喔,就她和那三個小女生──金頭髮,小小年紀就長胸部的那三個──學校簡直像她們家開的,其中又以亞瑪最跋扈。講句實在話,她們真的很壞。雖然有時候是調皮,但大部分的時候都太過頭了。她們命令一個胖女生幫她們送午餐,而且送完了還不准人家走,硬把她的頭壓在盤子上,逼她不用手只動嘴巴吃東西。」雖然她皺了一下鼻子,但好像並不怎麼在意。「她們還把一個女生堵在牆角,叫她把上衣掀起來給男生看,還要她一邊說猥褻的話,原因是,她還是個太平公主。還有傳聞說,有一個叫蘿娜.迪爾的女生,之前跟她們是好朋友,但後來鬧翻了以後,她們帶蘿娜去參加派對,灌醉她,然後……把她當成禮物,送給其他大男生享用,她們幾個人則守在外面把風,讓裡面的人安心辦事。」
「她們還不滿十三歲耶。」我一邊說,一邊回想自己十三歲時做的事。十三歲,我突然發現,真是青春到氣死人啊。
「這幾個小女生很早熟。我們在她們那個年紀,也做過不少瘋狂的事情。」愷蒂抽了菸,嗓子啞了起來。她徐徐吐氣,看著煙霧在我們頭頂繚繞。
「我們不像她們那麼殘忍。」
「我們也差不了多少啦,卡蜜兒。」(差不了多少的是妳,不是我。)我們盯著對方,心裡暗自條列做過哪些虧心事。
「反正,亞瑪常常欺負安和娜塔莉就對了。」愷蒂說。「妳媽人真好,花那麼多心思照顧這兩個孩子。」
「我媽幫安上過家教,這我知道。」
「不只呢,她在學校當導護媽媽時,總是會特別輔導她們兩個,放學後也會邀她們到家裡玩,請她們吃點心,有時候課堂間下課也會跑過來,站在圍牆外看她們在操場上玩耍。」
我眼前突然閃過我媽的身影:手指緊握住欄杆,眼神熱切地往校園裡面看。我彷彿瞥見我媽穿著一身白,白到發光的那種白,然後伸出一隻手,抓住娜塔莉,再豎起食指,比在嘴唇上,叫詹姆士.卡比西「噓」。
「好了吧?」愷蒂問。「一直聊這個,講得我都累了。」她「喀」一聲按掉錄音機的開關。
「喂,我聽說了妳和那個帥哥警探的事。」愷蒂笑著說。她的馬尾鬆了,一綹頭髮垂了下來;我想起有一次她正低頭塗著腳指甲,塗到一半,突然開口問我和某某籃球員怎麼樣,其實是她自己暗戀那個籃球員。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對理察兩個字起任何反應。
「喔,大家亂講的啦。」我笑著答,「男未婚、女未嫁……我的生活沒有那麼多采多姿啦。」
「約翰.肯尼可不這麼認為喔。」她抽出菸,點火、深吸、深吐,一雙瓷青色的眼睛牢牢盯著我。這次臉上毫無笑容。我知道我有兩個選擇:第一,跟她三八幾句,逗她開心。現在是早上十點半,如果這時候把真相告訴她,不到中午,全風谷鎮的人就都知道了。第二,打死不承認,惹她發飆,氣得她不肯跟我配合。但反正我都已經採訪完了,大可不用討好她。
「啊,這也是人家亂講的啦。這裡的人應該要多培養嗜好,不要整天八卦。」
「是嗎?聽起來很像妳的作風耶。有這種好康妳怎麼可能會錯過。」
我起身,急著要離開。愷蒂繃著臉,送我到門口。
「不好意思,占用妳那麼多時間。謝謝妳,愷蒂。看到妳真開心。」
「我也很開心,卡蜜兒。希望妳在這裡住得愉快。」我出了門,下了臺階,她突然把我叫住。
「卡蜜兒,」我轉過身,看到愷蒂弓著左腳,腳尖勾著右腿,她高中就常擺這個姿勢,跟小女孩一樣。「給妳一個良心的建議:回家洗個澡吧,妳好臭。」
※※※
我真的就這樣回家了。我腦海裡閃過一幕幕我媽的影像,全都是壞預兆。『預兆』。這兩個字在我皮膚上顫了一下。我眼前晃過外婆瘦弱的身影,她頂著亂髮,伸出長指甲,把我媽身上的皮一層一層剝下來。我彷彿看到我媽跟她的藥丸和藥水,她手拿剃刀幫我剃頭。我又看到了瑪麗安,她躺在棺材裡,只剩一副枯骨,一條白色緞帶繫著一大把乾澀的金色捲髮,彷彿一束凋零的捧花。我想像我媽照顧著那兩個暴力的小女孩,但是應付不太過來。娜塔莉和安應該沒吃到太多苦頭。我媽向來討厭不肯受她特殊照顧的孩子。她是先勒死娜塔莉再幫她塗指甲油嗎?還是先塗指甲油再勒死她?
(妳一定是瘋了才會想這些事。妳一定是瘋了才會逼自己不去想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