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廊停著三輛粉紅色的輕巧腳踏車,車頭加裝白色籐籃,把手綁著長緞帶。我看一看其中一個藤籃,裡面有一條唇蜜,還有一根大麻,用三明治的袋子裝著。
我從側門溜進去,輕手輕腳上了樓。亞瑪的朋友在她房裡咯咯亂笑,開心大叫。我沒敲門,直接開門進去。雖然這樣很沒禮貌,但我不喜歡聽那窸窸窣窣的騷動,大家迅速就定位,在大人面前擺出乖巧的模樣。那三個金髮女生穿著短裙、熱褲,團團圍著亞瑪站了一圈,秀出除完腿毛的竹竿腿。亞瑪坐在地板上,對著娃娃屋這裡摸摸、那裡碰碰,手邊有一管強力膠。她的長髮盤在頭頂,用藍色緞帶繫著。她們聽到我說「哈囉」,嚇得尖叫起來,一個個露出牽強的笑容,像受到驚嚇的小鳥。
「嗨,蜜兒姐姐。」亞瑪突然親暱地稱呼我。她臉上的繃帶已經拆掉了,但看起來卻一副飽受欺凌的樣子,好像還發著燒。「我們在玩娃娃。我的娃娃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她的聲音好甜,像一九五〇年代家庭劇裡的小童星。我很難把前天晚上給我快樂丸的亞瑪,跟眼前這個亞瑪聯想在一起。眼前的亞瑪為了好玩,據說還把自己的朋友騙到學長的床上去。
「對呀,卡蜜兒姐姐,妳喜歡亞瑪的娃娃屋嗎?」銅金髮妹沙啞地附和道。全部的人裡面,就只有小焦沒有看我。她死命盯著娃娃屋,好像想把自己變到裡面去。
「妳好多了嗎,亞瑪?」
「喔,我好多了,親愛的姐姐。」她撒嬌道。「希望妳也一樣。」
幾個女孩子又咯咯笑了起來,像一陣顫慄;我關上門,因為不知道她們在變什麼把戲而感到生氣。「小焦也給妳一起帶走啦。」其中一個人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後面傳出來。看來小焦在這四人組裡面待不久了。
儘管天氣很熱,我還是放了熱水,燙得連浴缸的磁磚都發紅了;我脫光衣服坐進去,下巴抵著膝蓋,水從四面八方緩緩爬上來。浴室裡散發著薄荷肥皂的清香,還有女人菸灰缸特有的甜味。我全身刺痛、筋疲力竭,泡泡澡,真好。我閉上眼睛,滑入水中,讓水流進我的耳朵裡。孤獨。我真想把『孤獨』刻在身上,我很訝異這兩個字竟然沒有大駕光臨我的身體。我後腦勺那塊頭皮起了雞皮疙瘩,好像自告奮勇要接下這份任務。我臉上也感到一陣寒意,我睜開眼睛,看見我媽從橢圓形浴缸上方低頭看著我,金色的長髮順著她的臉頰垂下來。
我嚇得坐起來,趕緊遮住胸部,水花飛濺到她粉紅色的亞麻背心裙上。
「小乖乖,妳跑去哪裡了?我急都急死了。要不是亞瑪昨晚不舒服,我早就衝出去找妳了。」
「亞瑪怎麼了?」
「妳昨晚跑去哪裡了?」
「媽,亞瑪怎麼了?」
她伸手要摸我的臉,我縮一下,躲掉了。她皺了皺眉頭,再次伸出手,拍一拍我的臉頰,幫我把濕答答的頭髮往後撥。她把手收回去,一看發現濕了,突然很驚訝,好像皮膚毀了一樣。
「她需要我照顧她。」她簡短地說。雞皮疙瘩在我手臂上綻開來。「會冷嗎,寶貝?妳的乳頭好堅挺。」
她默默地把手上那杯淺藍色的牛奶遞給我。(要是喝下去真的生病,那表示我沒發瘋;但如果沒生病,就表示我是卑鄙小人。)我邊喝牛奶,我媽邊在旁邊哼歌、舔下唇,她舔得很狂熱,簡直有點淫穢。
「妳小時候從來沒那麼聽話過。」她說。「妳以前總是很任性。也許現在脾氣被磨掉了吧。這樣也好,遲早要磨掉的。」
她離開以後,我在浴缸裡坐了一個小時,等著腹痛如絞、頭暈目眩、高燒不下。我屏氣凝神坐著,像在搭飛機的時候一樣,擔心只要我一莽撞,飛機就會失控墜毀。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打開浴室的門,發現亞瑪在我床上。
「妳真下流。」她雙手環胸說。「居然跑去跟一個殺童犯上床。妳簡直跟她說得一樣賤。」
「不要聽媽亂講,亞瑪。她說的話不能信,也不要……」(不要什麼?不要接受她給妳的東西?說啊,卡蜜兒,把妳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也不要亂罵人,亞瑪。我們家的人很容易出口傷人。」
「卡蜜兒,告訴我他那根肉棒怎麼樣。棒不棒啊?」她又裝出玩娃娃屋時的娃娃音,但剛才有朋友在,她跟我說話時心不在焉,現在卻全神貫注。她在被單底下扭了扭,眼神狂野,臉上放光。
「亞瑪,我不想跟妳聊這個。」
「可是妳前幾天晚上不是這樣的,姐。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亞瑪,我要躺下來休息了。」
「昨晚很累吧?等著瞧,事情會愈來愈不可收拾的。」她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滑下床,踩著她那雙塑膠涼鞋,啪嗒啪嗒跑到走廊上。
二十分鐘後,嘔吐、絞痛,我的胃隱隱作痛,疼得我冷汗直下。我想像我的胃一張一縮,一張一縮,像心肌梗塞的心臟。我坐在馬桶旁邊的地板上,身上只穿著一件不合身的T恤,一下子乾嘔,一下子背靠著牆。我聽到屋外藍鰹鳥在拌嘴,屋內我媽在使喚葛璦樂。吐了一個小時後,我嘴裡流出綠色的膽汁,像糖漿一樣黏稠,緩緩滴落。
我穿上衣服,戰戰兢兢地刷牙,生怕只要牙刷往裡面伸一點,就會不小心催吐。
亞倫坐在前廊的搖椅上,攤著一本大部頭的書正在讀,皮革封面,標題是《馬》。搖椅的扶手上,擺著橘色的波浪玻璃碗,裡面盛著一塊綠色布丁。他穿著藍色泡泡紗西裝,頭戴一頂巴拿馬帽,平靜得像一泓池水。
「妳媽知道妳要出門嗎?」
「我很快就回來。」
「妳最近對她的態度好多了,卡蜜兒,我很感謝妳。她好像也有進步,跟……亞瑪相處也順利多了。」他提到親生女兒的名字時,總是會先停頓一下,好像很難以啟齒似的。
「很好啊,亞倫,太好了。」
「希望妳的自我感覺也良好多了,卡蜜兒。喜歡自己很重要。好的態度跟壞的態度一樣,都是會傳染的。」
「好好享受你的馬吧。」
「那當然。」
開車到伍德貝瑞的路上,我不時要緊急路邊停車,開門吐出帶血絲的膽汁。我總共吐了三次,有一次我來不及開門,穢物沾到車子邊緣,只好拿溫熱的草莓汽水和伏特加來沖洗。
※※※
伍德貝瑞的天主教聖功醫院是一棟方形的巨大建築,外牆貼著金色的瓷磚,上頭有琥珀色的窗戶,瑪麗安都叫這家醫院「鬆餅」,是一間相當親切舒適的醫院。住在密蘇里州西部的人,生病都去布蘭森市的醫院,住北邊一點的會去聖路易市,只有困在密蘇里南端的人才會上天主教聖功醫院。
我走近醫院的服務臺,櫃檯後方有個大塊頭的女人,她的屁股圓得很可笑,她的動作發出請勿打擾的訊息。我站在櫃檯前面等。她假裝專心在看書。我又上前一步。她堅持繼續看她的雜誌,而且還伸出食指,一行一行在書上比劃著。
「打擾一下。」我的語氣有種頤指氣使的傲慢,連我自己聽了都討厭。
她臉上有一圈鬍子,指甲因為抽菸而發黃,剛好配她露在嘴巴外面的咖啡色門牙。(你怎麼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怎麼對待你,)每次我不讓我媽碰,她總是那麼對我說。看來這女人的日子應該不太好過。
「我來找過去的就診記錄。」
「請帶醫生開的證明來。」
「是我妹的。」
「那妳妹有請醫生開證明嗎。」她翻動手上的雜誌。
「我妹死了。」我大可說得委婉一點,但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她還是愛理不理的。
「喔,我很遺憾。她在這裡過世的?」我點頭。
「到院已死。這裡有很多她的急診記錄,她的主治醫生也在這裡看診。」
「她什麼時候死的?」
「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
「媽啊,這麼久啦。那妳可要有耐性一點啊。」
※※※
我跟兩個冷漠的護士大小聲,然後使出渾身解數,跟臉色蒼白的大鬍子主管調情,中間還跑去廁所吐了三次,四個小時後,瑪麗安的病例資料終於堆在我的膝頭。
她每年都有一本病歷,而且一年比一年厚。醫生寫的草書我一半以上都看不懂,只知道醫生交代她做了很多項檢查,但沒有一項是有幫助的,其中包括腦部掃描、心臟檢查、心跳及呼吸暫停監測,還要她喝一瓶放射性染劑,把攝影機從食道伸進去檢查她的胃,診斷出她可能患有糖尿病、心雜音、胃酸逆流、細菌性腹膜炎、發育不良、憂鬱症、消化道瘜肉、狼瘡。我翻著翻著,突然瞥到一張粉紅色的橫條紋信紙,就釘在瑪麗安住院照胃鏡那個禮拜的就診記錄上。嚴謹的偏圓字體,每個字都力透紙背,看來寫信的人一定滿肚子氣,信的內容寫道:
※※※
本人是瑪麗安.克萊林往院期間的看護士,先前也有多次看護該女童的經驗。本人強烈認為(強烈下面畫了兩槓),該女童根本沒有生病。本人以為,若非女童的母親,女童應該非常健康。每次女童與母親單獨相處後,身體都會出現病兆,即使原先毫無異樣,只要母親探完病,女童便會出現身體不適的現象。母親在女童健康無恙時態度冷淡,似乎有意要懲罰女童,唯有女童生病、哭鬧,母親才會擁抱她。本人和其他護士強烈認為,應將女童及女童的長姐與母親隔離,以便作進一步的觀察。其他護士因內部政治因素,不便在此署名。
蓓芙莉.芳.盧恩
※※※
這封信寫得義憤填膺,提供很多有用的資訊。我想像蓓芙莉挺著巨乳,嘴唇緊抿著,頭髮往上梳成幹練的包頭,被迫把虛弱的瑪麗安交到我媽手裡後,就到隔壁房間草擬這張紙條,直到我媽叫喚她為止。
一個小時後,我在小兒科找到寫信的護士,雖然說是小兒科,但這裡只有一間偌大的病房,裡面擺著四張病床,病床上躺著兩名病患。一個小女孩靜靜在看書;隔壁床的小男孩正坐著打盹,他脖子上釘著固定器,好像整條脊柱都打上了鋼釘。
蓓芙莉.芳.盧恩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將近六十歲,身材瘦小,滿頭銀髮,剃著短短的平頭,穿著鮮藍色的外套,搭配花花的看護褲,耳朵上插著一枝原子筆。我向她自我介紹,她馬上就想起我,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跑來找她。
「都過了這麼多年,沒想到還能看到妳,只可惜是在這種情況下碰面。」她的嗓音既深沉又溫暖。「我有時候做白日夢,想像瑪麗安回來找我,她已經長大成人,生了一、兩個寶寶。白日夢還真不能亂做。」
「我會來找妳,是因為看了妳寫的字條。」
她冷笑一聲,蓋上原子筆蓋。
「那張字條還真有用呢。要不是我當時年輕膽子小,被那些偉大的醫師唬得團團轉,我才不會只寫張字條就了事。我們那時候誰敢這樣子指控一位母親,聽都沒聽過,這件事害得我差點被炒魷魚。沒有人願意相信這種事,MBP,好像格林童話才有的劇情。」
「MBP?」
「代理孟喬森症候群,也就是監護人──通常是母親,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母親──為了引人注意,故意陷害自己的孩子生病。孟喬森患者會裝病博取同情。代理孟喬森患者則會害孩子生病,好凸顯自己是個疼孩子的好媽媽。這豈不是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嗎?感覺像是壞巫婆才會做的事。我很驚訝妳居然沒聽過。」
「是還滿耳熟的。」我說。
「這種病現在家喻戶曉,很流行的。大家都喜歡恐怖的新疾病。我還記得八〇年代剛出現厭食症這個名詞。那時候電視電影愈炒作,捱餓的少女就愈多。不過妳看起來沒什麼問題,我很替妳高興。」
「我很少出問題。我有一個妹妹,瑪麗安過世後出生的,我很擔心她。」
「應該的。家裡有個MBP母親,愈受寵的愈不幸。妳要慶幸妳媽對妳沒什麼興趣。」
一個大男生穿著綠色手術袍,推著輪椅在走廊上橫衝直撞,後面跟著兩個胖子,穿著同樣的裝束,哈哈哈哈笑得好開心。
「醫科實習生。」蓓芙莉翻了個白眼。
「有醫生留意妳寫的報告嗎?」
「我覺得我寫的是報告,但他們覺得我只是心胸狹窄,幼稚愛吃醋。就像我剛才說的,時代不一樣。比起從前,現在的護士多了一絲絲的尊嚴。而且,卡蜜兒,老實說,我當時也沒有多去追究。我那時候剛離婚,只想保住飯碗,而且重點是,我希望是我自己想錯了。我希望有人告訴我說我錯了。瑪麗安過世後,我醉了三天三夜。她下葬後,我重新暗示這件事,詢問小兒科主任有沒有看到我寫的報告。他叫我休息一個禮拜,把我當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眼眶發熱,淚眼模糊。她牽起我的手。
「對不起,卡蜜兒。」
「天啊,我好氣我自己。」淚水奪眶而出,我用手背揩抹,抹到後來涕泗縱橫,蓓芙莉趕緊遞上一包面紙。「我好氣竟然會發生這種事。而且我居然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明白。」
「唉,乖孩子,她畢竟是妳媽媽。妳要怎麼面對這殘酷的事實,我實在沒辦法想像。至少這次終於可以伸張正義了。那個警探查這個案子查了好一陣子了對吧?」
「警探?」
「叫勞爾是吧?是個俊俏的小伙子,腦筋動得很快。他影印了一整疊瑪麗安的病歷,直追問我到我心都痛了。他倒是沒跟我說妳還有個妹妹。不過他說妳沒事。我猜他一定暗戀妳,因為我一提到妳的名字,他就變得扭扭捏捏,很害羞的樣子。」
我止住淚水,把衛生紙揉一揉,丟進小女孩旁邊的垃圾桶裡。小女孩往垃圾桶瞥了一眼,好像以為有新郵件投遞進去。我跟蓓芙莉道了謝,轉身快步離開,心裡千頭萬緒,急著想看外面的藍天。
蓓芙莉在我進電梯之前追上來,她把我兩隻手握在手裡,說:「帶妳妹離開,卡蜜兒。她在家裡不安全。」
※※※
從伍德貝瑞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五號交流道,交流道下去有一家摩托車酒吧,酒吧裡有賣六罐裝的冰啤酒,而且老闆不會檢查證件,我以前高中的時候常去那裡偷買酒。酒吧裡有個飛鏢靶,飛鏢靶旁邊有一臺公共電話,我掏出零錢撥給柯瑞。是埃琳接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溫柔穩重,宛如遠方的山巒。我只報了名字,就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卡蜜兒,小寶貝,怎麼了嗎?沒事吧?唉,我就說妳怎麼可能沒事。對不起喔。妳上次打來以後,我就一直要法蘭克勸妳放棄。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還是哭個不停,連本來要說什麼都忘了。一支飛鏢射到標靶上,結結實實地發出咚的一聲。
「妳該不會……又開始傷害自己了吧?卡蜜兒?寶貝,妳嚇到我了。」
「我媽她……」我才說沒幾個字,淚水就再度潰堤,全身上下大力抽搐,我彎下腰,把滿腹的心酸都哭出來。
「妳媽媽?妳媽媽她沒事吧?」
「沒事。」說完我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埃琳用一隻手遮住話筒,用氣音催促法蘭克,(出事了……出大事了,)過了兩秒,玻璃哐啷碎裂。我猜是柯瑞起身動作太猛,撞到桌子,威士忌酒杯搖搖晃晃摔到地上。
「卡蜜兒,告訴我,怎麼回事。」柯瑞的聲音粗嘎得嚇人,好像抓著我的臂膀大力搖晃。
「我知道兇手是誰了,柯瑞。」我聲嘶力竭地說。「我知道了。」
「咦,那妳有什麼好哭的啊,小菜鳥。警方將嫌犯逮捕了嗎?」
「還沒。但我知道兇手是誰了。」標靶又發出咚的一聲。
「是誰?卡蜜兒,告訴我。」
我把話筒靠著嘴巴,壓低音量說:「我媽。」
「是誰?卡蜜兒,大聲一點。妳在酒吧?」
「是我媽做的。」我對著話筒大吼,把心裡的話像潑水一樣潑出去。
一陣冗長的沉默。「卡蜜兒,妳壓力太大了,都是我的錯,不應該那麼快就派妳去跑新聞,妳才剛……我要妳現在就去附近的機場,馬上飛回來。不用拿衣服,也不要開車,人回家就好。我晚一點再派人去拿。機票用刷的,等回家我再給妳錢。反正妳先回家就對了。」
回家回家回家,好像在催眠我一樣。
「我永遠也不會有家了。」我嗚咽地說著,再次抽抽噎噎起來。「柯瑞,我必須先把這裡的事情做個了結。」他叫我等一下,但我已經掛上電話。
※※※
我在葛綠蒂餐廳找到理察,他很晚才吃晚餐,邊吃邊看一篇費城的剪報,報導娜塔莉的剪刀攻擊事件。我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勉強跟我點頭打聲招呼,接著就垂下眼睛盯著一碗油膩膩的起士小米粥,然後抬起頭,端詳我腫脹的臉。
「妳沒事吧?」
「我想是我媽殺了瑪麗安,安和娜塔莉也是她殺的。我知道你跟我的看法一致。我剛去了一趟伍德貝瑞。你這個爛人。」
從五號交流道到二號交流道的路上,我的悲傷不知不覺轉成了憤怒。「我不敢相信你花那麼多時間跟我在一起,竟然是想從我身上套出我媽的消息。你這個人真是爛到家了!」我氣到渾身發抖,連說話都結巴了。
理察從皮夾裡掏出十塊錢,墊在盤子底下,走到我身旁,伸手拉我的臂膀。「卡蜜兒,跟我到外面去,在這裡講話不方便。」他拉著我走到門外,打開車門,推我上車。
他開車上了峭壁,一路上都沒有講話,每次我想開口,他就伸手制止我,後來我索性轉身面向窗戶,看著樹林從車窗外飛奔而過,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藍綠色影子。
我們停在幾個星期前賞河的位置。一片漆黑中,腳下的河水奔流,部分水流映著月色,看起來好像從落葉堆覷見甲蟲在奔忙。
「我也要來說一些老套的臺詞了。」理察側身對著我。「沒錯,我一開始的確是因為妳媽才接近妳,但後來我就真的愛上妳了。儘管妳心房深鎖,但我還是愛上了讓人猜不透的妳。我當然明白妳有妳的苦衷。原本我想直接盤問妳,但我不知道妳和妳媽有多親,也不想聽妳說自己媽媽的壞話。再說,卡蜜兒,我根本也沒有把握。我還需要時間調查她,那只是我的直覺而已。我東打探西打探,聽大家說妳、說瑪麗安、說亞瑪、說妳媽。但不管我再怎麼想,都還是覺得女人不可能下這種毒手。連續殺童犯耶。但是後來,我的想法改變了。」
「為什麼?」我的聲音如廢鐵般毫無生氣。
「因為那個小男孩──詹姆士.卡比西。我不停想起他的口供,他說他看到一個像壞巫婆的女人。」我心底響起護士蓓芙莉的聲音: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雖然我不相信他有親眼看到妳媽,但我相信那是一種感覺,是某種潛意識的恐懼在作祟,導致他產生壞巫婆的印象。我開始思索,怎樣的女人會殺害小女孩,並且拔光她們的牙齒?控制欲極強的女人、養育行為偏差的女人。安和娜塔莉死前都有被兇手……照顧,雙方家長都有在屍體上發現反常的蛛絲馬跡。娜塔莉的指甲被塗成了桃紅色;安被人家刮過腿毛。而且兩個人的嘴唇都有塗過口紅的痕跡。」
「那拔牙你怎麼解釋?」
「笑容不是小女孩最佳的武器嗎?」理察終於轉過身來面對我。「以這兩個小女孩來說,笑容真的是她們的武器。妳告訴我咬人的事,讓我更肯定兇手是女性,這個兇手看不慣其他女生擁有力量,認為有力量的女生很粗俗。她照顧這兩個小女孩,駕馭她們,依自己的喜好塑造她們。一旦小女孩排斥、反抗,兇手立刻兇性大發,小女孩只有死路一條。她選擇勒死小女孩,勒這個動作就是一種駕馭,眼睜睜地看著受害者慢慢死去。有天我在辦公室寫下這段對兇手的臆測,寫完後想閉目養神一下,沒想到腦海中就浮現妳媽的臉。她會突然發飆,跟死者的關係也很密切,而且還沒有不在場證明。不過我們需要解剖瑪麗安的遺體,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更有力的證據,譬如毒物殘留等等。」
「讓她安息吧。」
「沒辦法,卡蜜兒。妳很清楚這麼做才是對的。我們會非常尊敬她。」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不是手上,也不是肩膀上,而是大腿上。
「你們真的懷疑約翰是兇手嗎?」把手拿開!
「大家動不動就抬出他的名字。韋克睿有點走火入魔,一直說娜塔莉有暴力傾向,所以說不定約翰也有暴力傾向。加上他又是個外地人,妳也知道本地人有多不信任外地人。」
「你有證據嗎,理察?關於我媽殺人的證據?還是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理?」
「明天搜索令就會下來。她應該還留著牙齒。我是看重妳才告訴妳這些。我尊敬妳,也相信妳。」
「好吧。」我說。『墮落』在我左膝上著火。「我必須把亞瑪帶走。」
「我們今晚還不會行動。妳必須回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表現得愈自然愈好。我明天再找妳做筆錄,妳的口供會對案情大有幫助。」
「她長期以來一直在傷害我跟亞瑪,她亂拿藥給我們吃,對我們下毒。」我又開始想吐。
理察的手從我大腿上移開。
「卡蜜兒,妳為什麼不早說?早知道我們就找妳做檢測就好了。幹,這對破案很重要耶。」
「謝謝你的關心,理察。」
「卡蜜兒,有沒有人說過妳太敏感了?」
「從來沒有。」
※※※
葛璦樂站在我家門口,好像守護靈,守候我們在丘頂的家。她一閃身,便沒了蹤影。在我把車開進車廊時,飯廳的燈點亮了。
火腿。門還沒開我就聞到味道了。配菜是玉米和羽衣甘藍。大家跟演員一樣,在幕前就定位。場景:晚餐時間。我媽坐在主位,兩邊坐著亞倫和亞瑪,我媽正對面擺著我的盤子。葛璦樂幫我拉開椅子,然後悄悄回到廚房,身上還是穿著那件看護服。我今天真是受夠看護服了。地板下面,洗衣機轟隆轟隆在震動,跟往常一樣。
「哈囉,小寶貝,今天開心嗎?」我媽提高音量問。「坐吧,我們在等妳回來開飯。想說妳馬上就要走了,大家應該齊聚一堂吃頓團圓飯。」
「我馬上就要走了?」
「他們就要逮捕妳的小情人了,寶貝。我的消息該不會比記者還靈通吧?」她轉頭看一看亞倫和亞瑪,宛若周到的女主人,堆著笑,把開胃菜分給賓客。她搖了搖小鈴鐺,葛璦樂用銀盤端著火腿進來,火腿肉彈顫彈顫,像果凍一樣。一片鳳梨切片黏稠稠地,順著銀盤邊緣滑下來。
「妳來切,愛朵拉。」亞倫說,媽挑眉。
她一邊切,金髮一邊舞動,她把與手指同寬的火腿片盛在盤子上,依序傳給大家。亞瑪傳給我,我搖了搖頭,再傳過去給亞倫。
「不吃火腿。」我媽嘀咕。「還是長不大啊,卡蜜兒。」
「不吃火腿就是長不大?那我的確還沒長大。」
「妳覺得約翰會被處死嗎?」亞瑪問我。「妳的約翰會變成死刑犯嗎?」我媽讓她穿著白色的背心裙,上面點綴著粉紅色緞帶,還幫她綁了兩條緊緊的辮子。她的不悅如惡臭般襲來。
「密蘇里州還有死刑,再說殺人償命也是天經地義。」我說。
「現在還有在用電椅嗎?」亞瑪問。
「沒有。」亞倫說。「乖乖吃妳的火腿。」
「現在都用毒物注射。」我媽嘀咕道。「像讓貓咪安樂死那樣。」
我想像我媽被綁在輪床上,上一秒還在跟醫生談笑,下一秒針頭就插進她的血管裡。死在有毒的針頭下,很適合她。
「卡蜜兒,如果可以給妳選,妳想當童話故事裡的哪個人物?」亞瑪問。
「睡美人。」一輩子都在睡覺,聽起來很不錯。
「我要當波希芬尼。」
「沒聽過。」我說。葛璦樂夾了羽衣甘藍和新鮮玉米到我盤子上。我強迫自己動叉子,一次吃一粒玉米,邊嚼邊想吐。
「她是冥后。」亞瑪笑盈盈地說。「她因為長得太漂亮,被冥王抓到地底下當皇后。她媽媽很生氣,逼冥王把女兒交還給她,可是她一次只能回家半年。所以波希芬尼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待在陰間,一半待在陽間。」
「亞瑪,這種角色有什麼好喜歡的?」亞倫說。「妳這孩子真嚇人。」
「我覺得波希芬尼好可憐,就算她回到陽間,因為她曾到過陰間,所以大家還是很怕她。」亞瑪說。「而且就算她跟媽媽在一起,也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到地底下去了。」她咧著嘴對著我媽笑,叉了一大片火腿放進嘴裡,然後揚揚得意起來。
「葛璦樂,我要糖!」亞瑪對著飯廳門口大喊。
「用搖鈴,亞瑪。」我媽說。她的刀叉連動也沒動。
葛璦樂拿了一碗糖進來,舀了一大匙灑在亞瑪的火腿和切片番茄上。
「讓我來。」亞瑪不滿地說。
「讓葛璦樂來。」我媽說。「妳每次都灑太多。」
「約翰死了妳會難過嗎,卡蜜兒?」亞瑪說著,吸吮火腿的蜜汁。「是我死了妳比較難過,還是約翰死了妳比較難過?」
「我不希望再有人死掉。」我說。「風谷鎮已經死太多人了。」
「妳聽妳聽。」亞倫說。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
「還是有人該死。約翰就該死。」亞瑪繼續說下去。「就算他沒有殺人,他也還是該死。他妹妹死了,他也不用活了。」
「照妳這麼說,那我也該死。因為我妹妹死了,我也不用活了。」說完,我又塞了一顆玉米粒到嘴裡。亞瑪仔細打量我。
「或許吧。但我喜歡妳,我不希望妳死掉。妳說呢?」她轉頭看著媽。我突然想到,亞瑪從來不叫我媽,不管是「媽咪」、「媽媽」還是「愛朵拉」。好像她不知道我媽的名字,但又不想被發現。
「瑪麗安過世好久了,我想我們早該跟她一起死一死的。」她消沉地說,但馬上又開朗起來。「但我們沒有死,日子也還是照樣過下去,不是嗎?」她搖一搖鈴,葛璦樂進來收餐盤,她像一匹年老病弱的狼,繞著餐桌打轉。
點心是橘紅色的水果冰沙。我媽躡手躡腳從櫥櫃裡拿出兩支水晶酒杯,走回來時粉紅色的眼眶濕濕的。我的胃翻騰了一下。
「卡蜜兒跟我,我們要到房間裡喝一杯。」她對著亞倫和亞瑪說。她照一照櫥櫃的鏡子,抿了抿頭髮。為了這一刻,她連衣服都換好了。明明是晚餐時刻,她卻穿著睡衣。我跟在她背後上了樓梯,就小時候她叫喚我的時候一樣。
接著,我進到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她的房間。寬大的床鋪上,枕頭像藤壺一樣冒出來。牆壁上鑲著全身鏡。那片大名鼎鼎的象牙地板把室內反射得熠熠生輝,我們好像身處在一個月光皎皎的雪地世界。她把枕頭扔到地上,掀開棉被,示意我坐到床上,然後才靠在我身邊坐下。瑪麗安死後,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有好幾個月都不肯見我,我知道想蜷縮在她身邊是奢求中的奢求。如今我終於一償宿願,只可惜已經晚了十五年。
她用手指梳順我的頭髮,遞上一杯飲料。我聞一聞:焦糖蘋果的味道。我僵硬地接過來,沒有動口。
「我小的時候,妳外婆曾經把我帶到北林去扔掉。」我媽說。「她沒有生氣,也沒有難過,只是很冷淡,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她沒有多作解釋,事實上她根本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只說上車。我沒穿鞋子。到了北林,她牽著我的手走在步道上,走得很急,然後我們突然離開步道,她甩開我的手,叫我以後不要再跟著她。我那時候才八歲,還很小。等我走回家,腳上都是一條一條的刮痕,她從晚報後面探出頭來瞥了我一眼,然後就走回房間。就是這間房間。」
「妳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小孩子這麼小就知道媽媽不疼她,不出亂子才怪。」
「相信我,我知道那種感受。」我說。她繼續梳弄我的頭髮,還騰出一根手指頭,玩弄我那塊頭皮。
「我也想要愛妳,卡蜜兒,但妳好難帶,哪像瑪麗安,她比妳聽話多了。」
「媽,夠了。」我說。
「不行。我還沒說夠。讓我照顧妳,卡蜜兒。就這一次,就需要我這一次。」
(結束吧。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那我就如妳所願吧。」我說。我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飲料,拿開她的手,穩住自己的聲音。
「媽,我一直都很需要妳。我是真心的需要妳,而不是任妳擺布,在妳要我需要的時候我才需要。還有,我絕不會原諒妳對瑪麗安做的事。她還只是個孩子。」
「她永遠都會是我的孩子。」我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