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沒開電風扇就睡著了,醒來時棉被黏在身上,全是我的汗水跟尿液。我的牙齒喀喀打顫,我的心在眼球後面砰砰跳動。我一把抓起床鋪旁邊的垃圾桶,大吐特吐。溫熱的液體,上面飄著四顆玉米粒。

  我還沒爬回床上,我媽就已經進來我的房間了。我想像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旁邊是瑪麗安的照片,她一面縫補襪子,一面等我病發。

  「來吧,小乖乖,來浴缸裡泡泡澡。」她嘀咕著,幫我把上衣往上脫,把睡褲往下拉。我看著她的視線掃過我的脖子、胸脯、屁股、雙腿,那一秒鐘,深藍的憂鬱把我包圍。

  我一進到浴缸,馬上又吐了一次,我媽牽著我的手,幫助我保持平衡。溫熱的液體流到我的胸前,滴到陶瓷浴缸上。我媽從毛巾架上扯下一條毛巾,倒上外用酒精,然後像個窗戶清潔工,公事公辦地擦拭我的身體。我坐在浴缸裡,讓她用冷水一杯接著一杯澆淋我的頭,幫助我退燒。她給了我兩粒藥丸,又遞來一杯牛奶,牛奶的顏色像虛弱的天空。我懷著賭氣跟人拚酒的報復心理,把牛奶和藥丸全部吞了下去。(我還沒倒,再來呀?)我希望她出手愈重愈好。這是我虧欠瑪麗安的,我虧欠她太多了。

  我吐在浴缸裡。她排掉髒水。放水、排水。冰枕敷在我的肩頭,夾在我的雙腿之間。熱水袋敷在我的額頭和膝蓋上面。她把鑷子伸進我腳踝的傷口,然後倒上外用酒精。水瞬間染成粉紅色。『滅,滅,滅,』我的頸背發出哀求。

  媽媽把睫毛拔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左眼滴下來,她不停用舌頭舔濕上嘴唇。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心裡不停想著:我有人照顧了。我媽揮汗如雨地在照顧我、在討好我。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過。瑪麗安。我好嫉妒瑪麗安。

  ※※※

  我在半滿的洗澡水裡載浮載沉,一醒來就聽到有人在尖叫。我虛弱地爬出浴缸,全身蒸散著熱氣;我披上一件薄薄的棉質浴袍──媽忽高忽低的哭嚎刺得我耳膜好痛──打開門,理察剛好撞進來。

  「卡蜜兒,妳沒事吧?」我媽慘絕人寰的哭嚎,劃破他身後的空氣。

  他張大嘴巴,把我的頭撇向一邊,檢查我脖子上的刻痕,然後他揭開我的浴袍,整個人縮了一下。

  「天啊。」他內心舉棋不定:是要笑,還是要害怕。

  「我媽怎麼是回事?」

  「妳是怎麼回事?怎麼那麼多刻痕?」

  「我刻的是字。」我咕噥著,好像刻字就比較好似的。

  「我看得出來是字。」

  「為什麼我媽在尖叫?」我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板上。

  「卡蜜兒,妳生病了?」

  我點頭。「有找到證據嗎?」

  韋克睿和數名員警從我房門外經過。幾秒後,我看到媽蹣跚地在後面追趕,她把手埋在頭髮裡,尖叫著要他們滾出去,要他們放尊重一點,威脅他們說走著瞧。

  「還沒。妳病得有多重?」他摸摸我的額頭,幫我把浴袍綁好,一秒也不肯再我看我的臉。

  我聳聳肩,像個鬧彆扭的小孩。

  「這幢房子必須淨空,卡蜜兒。穿上衣服,我帶妳去看醫生。」

  「也是,你需要我做證據。希望我體內的毒素還夠。」

  ※※※

  搜查行動進行到傍晚,警方從我媽的內衣櫃裡清出以下物品:

  八小瓶抗瘧藥,瓶外貼著外國標籤,瓶內裝著大顆藍色藥丸,服用後會引起發燒、視力模糊,已被列為禁藥。化驗報告證實我體內有該藥物殘留。

  七十二顆重瀉藥,主要用於醫治牲畜便祕。化驗報告證實我體內有該藥物殘留。

  三瓶吐根糖漿,食物中毒時可用來催吐。化驗報告證實我體內有該藥物殘留。

  一百六十一顆馬匹用鎮定劑。化驗報告證實我體內有該藥物殘留。

  ※※※

  警方還從我媽的帽盒裡搜出一本印花日記本,有幾篇寫訴狀時可以引用,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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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四日

  我決定從明天起不再照顧卡蜜兒,全副心力照顧瑪麗安。卡蜜兒不肯乖乖當病人,她生病就只會發脾氣、找我麻煩。她不喜歡我碰她。我從來沒碰過這種事。她的脾氣簡直跟媽一樣。瑪麗安生病了就像個娃娃,她好喜歡我,一直要我陪她。我好喜歡幫她擦眼淚。

  ※※※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瑪麗安又要到伍德貝瑞看病了「從凌晨開始呼吸困難,腸胃狀況不佳。」我穿了黃色套裝,我擔心黃衣服配金髮會顯得我氣色不佳,或是像一顆鳳梨走在路上!但我其實挺滿意我的造型,詹森醫生技術高超人又好,他很關心瑪麗安,但又不會多管閒事。他好像很佩服我耶。他還說我是天使,要其他小孩的媽媽要多跟我看齊。雖然我跟他手上都有戴婚戒,但我們還是打情罵悄了一陣子。唯一棘手的就是那幾個護士,大概是嫉妒吧。我下次去一定要好好巴結她們(搞不好下次就可以開刀了。)叫葛璦樂做她最拿手的肉丸子好了。護士喜歡在休息區放一點小點心,罐子上綁個綠色緞帶怎麼樣?下次送急診之前一定要先去做個頭髮……希望剛好輪到詹森醫生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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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

  瑪麗安死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瘦了五公斤,只剩下皮包骨。每個人都對我好好喔。大家人怎麼可以這麼好。

  ※※※

  警方從主臥室的黃色雙人沙發椅墊底下,搜出了最重要的證據:沾染血跡的鉗子,很小支,很秀氣。經DNA鑑定,鉗子上的血跡確實是安.奈許和娜塔莉.肯尼的。

  不過牙齒的下落依然不明。搜索行動過後幾個禮拜,我每天都在想牙齒可能會藏在哪裡。我幻想一臺奔馳中的天藍色敞篷車,車頂關著,車窗敞開,一隻玉手伸出來,將一把牙齒撒到路邊的樹叢裡,散落在北林的入口附近。我看到一雙做工精細的拖鞋站在瀑布溪的邊緣,拖鞋上沾著泥巴,牙齒則像小石塊,噗通噗通落入河裡。我夢見粉紅色的睡衣裙襬拖曳在我媽的玫瑰花園裡,有一雙手在挖土,把小顆的牙齒埋了起來。

  但牙齒不在這些地方。我請警方搜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