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兩年來的咫尺天涯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不過是一句謊言,她卻失卻了氣力。她原以為自己連恨都消磨殆盡了,兩年來的天涯相隔,他輕輕一句謊言,就令她全無還手之力。她這樣沒出息,在他面前,她就這樣沒出息。她早就盡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顧了。兩滴眼淚落下來,無聲滴在被上。他說:「素素,你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他什麼都願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她單薄的肩頭顫抖著,他將她攬入懷中,吻著她的淚,一旦擁她入懷,就再也無法抑制心裡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沒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漸明,窗簾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裡漸次綻放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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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客廳裡的窗簾,是皎潔的象牙白,綉著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裡,親自封著紅包利市,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慕容夫人抬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麵上微微一紅,說:「是。」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裡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鬆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靜靜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她低著頭,手裡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凸起的傷痕,硬生生硌著指尖。他從浴室裡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抬起倉皇的眼瞧著他。他欲語又止,終究只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眾,素素幫著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不老成,無端端地傻笑什麼?」維儀輕聲說:「我怎麼是傻笑?我只是瞧著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紅耳赤,藉著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抬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著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就笑起來,眉目間彷彿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維儀遠遠瞧著他倆的情形,只低聲對慕容夫人道:「媽,你瞧,我今年沒瞧見三哥這樣笑過。」慕容夫人輕輕吁了口氣,「這兩個冤家。」

  等到了晚間,素素來向慕容夫人道:「母親,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嶧一眼,說:「也好,鬧了一天,只吵得我頭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邊到底安靜些,早點回去歇著。」素素應了聲「是」,卻聽她又說:「老三,你也過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塊過來就是了。」慕容清嶧答應了一聲,轉身叫人:「開我的車子出來。」

  素素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那邊諸事都不周全,只怕萬一有公事找他,會耽擱他的時間。」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裡以為,依他向來的性子,說不定當場要發作。誰知慕容清嶧卻說:「大過年的會有什麼公事?我去看看,你那裡缺什麼,正好叫他們添置。」慕容夫人聽他這樣說,心裡一鬆,也道:「正是,原先這房子,就是為你們兩個成家買的,我是贊成小家庭獨立的,不過年紀大了,喜歡你們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沒叫你們搬,倒是我的私心。你們年輕人,當然願意自由地住在外頭,反正離雙橋很近,來去也很方便。」

  素素聽她的口氣,愈發起了另一層意思,她素來尊重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說什麼。因她一貫處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嶧同車回去,倒將那邊的下人鬧了個手忙腳亂。慕容清嶧見房子整潔如新,佈置得也很雅緻。她換了衣服就下樓來,隨便選了一本書看著。他見她只是淡淡的樣子,只得說:「這裡倒是很安靜。」在屋子走動看了一看,又說:「這地毯我明天叫人換一張,顏色和窗簾不配。」想了一想,說:「還是換窗簾好了。你說,是換窗簾,還是換地毯?」

  她本不欲答話,但心裡到底不忍,況且他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問家常的繁瑣小事,彷彿等著她決斷什麼似的。她終究顧著他的面子,於是說:「換窗簾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說:「那明天叫人來換。你不要看書了,很傷眼睛的。」旋即又說:「你若是想看,打開大燈再看吧。」嘴裡這樣說,眼裡卻不禁露出一絲期望。她想著日間自己主動跟他講了一句話,他就十分高興,此刻又這樣小心翼翼,總不過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極力想體貼一些。心裡終究一軟,低聲說:「我不看就是了。」

  過了元宵節,公事漸漸重又繁忙起來。雷少功來得早了,慕容清嶧還沒有下樓,他在那裡等。只見素素從庭院裡進來,後頭跟著人捧著折枝花預備插瓶。他連忙站起來道早安。素素向來對他很客氣,道了早安又問:「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說:「適才我打了電話,三公子就下來了。」這半個月來,他們在兩邊來回,極為不便,慕容清嶧卻並不在意。慕容清嶧下樓見了雷少功,問:「等了好一會兒吧?再等一下,我就來。」走過去和素素說了幾句話,才出門去。

  雷少功覷見他心情甚好,於是說:「三公子,汪小姐那邊,要不要安排一下?她這一陣子找不到您,老是纏住我不放。」慕容清嶧笑道:「她纏著你?你幫個忙笑納好了。」雷少功笑一聲,說:「謝了,我消受不了這等艷福。」

  慕容清嶧去開會,雷少功到值班室裡去看公文。沒看多大一會兒,那汪小姐又打電話來了,雷少功一聽她的聲音就頭痛,開口就說:「三公子不在。」那汪綺琳發了狠,輕咬銀牙說:「他是存心避著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說:「他公事忙。」汪綺琳冷笑了一聲,「雷主任,你不用在這裡敷衍我,回頭我請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向來脾氣好,聽她這樣威脅,卻不知為何也動了氣,只冷然道:「我勸你不要妄動這樣的念頭,你若是想自尋死路,你就試試看。」

  汪綺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麼是真的了?外頭說,他們兩個破鏡重圓。」雷少功說:「你這話又錯了,他們又不曾生分,怎麼說是破鏡重圓?」

  汪綺琳冷笑一聲,說:「別跟我打這官腔,大家誰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宮裡呆了快兩年了。三公子近來怎麼又想起她來?我倒要瞧瞧她能長久幾日。」

  掛上電話,雷少功心裡只想罵娘,晚上回去時就對慕容清嶧說:「您的女朋友裡頭,就數這汪小姐最難纏,趁早想個法子了斷才好。」慕容清嶧漫不經心地說:「你去辦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於是站起來。他說:「又沒有外人,就別立規矩了。你穿得單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順手接過他的外套。他這十餘日來,總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微有笑意,心裡極是高興,問:「晚上吃什麼?」

  素素歉然道:「對不住,我以為這麼晚你不回來了,所以自己吃過了。我叫廚房再替你另做吧。」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她答:「我是吃的揚州炒飯。」他馬上說:「那我也吃炒飯好了。」聽他這樣說,她忍不住淺淺一笑,他望著她也笑起來。

  牧蘭與張明殊結婚,素素接到請柬,極是高興。張家家境殷實,在明月樓大擺喜宴,那真是熱鬧。明月樓對著的半條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當真客似雲來冠蓋滿城。張太太極是眼尖,認得是素素的車子,滿面春風地迎上來,笑逐顏開,「沒想到三少奶奶這樣給面子。」親自陪了她進去。女眷裡頭很多人都是認識她的,眾星捧月一樣團團圍住,嘈嘈切切說些寒暄的話來。素素半晌才脫得身去裡間,只說一句恭喜,牽了牧蘭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頭上結著絨花,髮簪上細密的碎鑽,燈下星輝一樣耀眼,倒是喜氣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興呢。」牧蘭也極是高興,說:「這麼些年,總算是有個結果吧。」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這樣熱鬧的場合,其實也吃不到什麼,回去之後只得另外叫廚房下面。慕容清嶧本來正在看卷宗,於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鮑翅大宴,回來還要再吃清湯麵?」她說:「我是吃不來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沒吃什麼。」他問:「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聲,又說:「牧蘭介紹我認識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極和氣,牧蘭和她很要好,我們約了過陣子去喝咖啡。」

  他說:「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悶在家裡。」突然想起來,問:「汪小姐,是哪一個汪家的小姐?」

  她說:「是汪部長的二小姐。」他臉色一變,旋即如常,說:「那個方牧蘭,你還是少跟她來往。我們和霍家是姻親,回頭別又惹是非。」她怔了一怔,說:「我和牧蘭十幾年的朋友,許公子的事過去這樣久了,我想應該沒關係吧。」

  他說:「你怎麼這樣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話。」

  她說:「我總不能為著害怕閒話,就丟掉朋友。」他心下煩亂,「反正我不答應你和她們在一塊。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陳家的女眷,不都是極和氣的人嗎?」

  她輕輕嘆了口氣,「她們只是對三少奶奶和氣,不是對我和氣。」

  他說:「你瞧,你又說這種怪話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嗎?」停了一停,又說:「你知道那些世交裡頭,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無意間捲進去,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素素說:「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職,自然格外顯得忙些。這天出差回來,首先去雙橋見了父母,回家時素素正吃飯。他說:「別站起來了,又沒有旁人。」回頭對下人說:「叫廚房添兩樣菜,給我拿雙筷子。」見餐桌上一隻小玻璃碟子裡的醉螺,那螺色如紅棗狀如梨形,個頭極小,像一只只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產的梨螺,於是問:「這個倒是稀罕,哪裡來的?」

  素素說:「牧蘭和張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來了,帶了一簍這個回來給我嘗鮮。」

  他接過筷子嘗了一隻,說:「很香。」又問:「換廚子了嗎?這個倒不像他們平常的口味。」素素說:「上回聽母親說你愛吃這個,我怕廚房又弄得太鹹,所以我試著醉了這幾隻,不知道味道怎麼樣,想著今天晚上自己先嘗一嘗,以為你明天才回來呢。」慕容清嶧笑逐顏開說:「原來是三少奶奶親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寵若驚。」素素見他極為高興,微笑說:「只要你愛吃就好了。」廚房添了稀飯上來,他似是隨意一般問:「你們是在外頭見面,還是他們到家裡來過?」素素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外人到家裡來,所以和牧蘭約在外頭。我請她和張先生吃飯,地方是他們選的,叫什麼黔春樓,花了一百四十塊錢。」

  他聽到這裡就笑起來,「夠了夠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必一五一十全報告出來。」又想了一想,說:「我倒忘了,你一個月的零花錢只有五百塊,只怕不夠用。回頭我跟他們說一聲,從這個月起把我的薪俸直接給你。」

  素素說:「我沒有多少用錢的地方,每個月五百我都用不了。」他說:「最近物價很貴,買一件衣服只怕都要百來塊,你那五百塊錢,請朋友喝幾次茶就沒了。」她說:「母親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況且許多地方,都可以記賬。你花錢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將薪俸全給我。」惹得他笑起來,「傻子,薪俸那幾千塊錢,能當什麼?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就是了。」見她微有窘意,於是岔開話說:「那個黔春樓聽來像是不錯,不知道菜色怎麼樣?」

  素素說:「是新開張的雲南菜館子,有幾道菜倒是很特別,有一種弓魚乾很好吃。」慕容清嶧聽了,倒有幾分不自在,卻仍是微笑,問:「怎麼想起來去吃雲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雲南人,她推薦我們一起去嘗鮮。」慕容清嶧聽了這一句,面上並不顯露出什麼,只是說:「那個汪小姐,你遠著她些。」

  素素心裡略感奇怪,問:「為什麼?」

  他說:「你不懂就別問,反正不要理會她就是了。」他這樣有意含糊其辭,素素想了一想,問:「是因為局勢的緣故麼?」

  慕容清嶧正是要她如此誤會,於是說:「反正你別問就是了。」素素聽他這樣講,果然以為自己猜測對了,這上頭慕容夫人對她向來教誨頗多,知道不便追問,於是只是默記於心。

  過了幾日和牧蘭在外面吃甜品,牧蘭說:「綺琳說要請咱們去北雲玩,我反正已經答應了,你呢?」素素搖一搖頭,「我可不成。」牧蘭問:「三公子不是不在家麼,為什麼不出去玩玩?一個人在家裡多無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慣了。」牧蘭說:「瞧你這樣子,也不怕悶出病來?不過你近來氣色倒是挺好的。」素素說:「是麼?大約最近吃得好,人長胖了些吧。」牧蘭笑起來,「就你這樣子,風一吹都能飛起來,還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忽然想起一事來,「後天大劇院公演《胡桃夾子》,咱們去看吧。劇團裡的幾個新人,聽說跳得好極了。」素素聽了,果然高興,「好啊,到時你打電話來,咱們一塊兒去。」

  到得那一日,牧蘭果然打電話來約素素,在劇院外頭見了面,才知道還有汪綺琳也約在一起。素素記著慕容清嶧的話,可是既然來了,又不好再說走,只得和她們兩人一齊進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戲,並不能夠過多地談話,所以只是靜靜地看著台上。她與牧蘭都是行家,見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得十分專注,忽聽汪綺琳輕聲道:「聽說三少奶奶當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讚歎不已。」素素猶未答話,牧蘭已笑道:「素素是極有天賦的。」素素只得笑一笑,說:「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裡還能跳舞。」牧蘭道:「我骨頭也早就硬了,上次試了試,連腿都邁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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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素怕談話聲音太大擾到旁人,於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結束時,忽見最盡頭包廂裡幾個人都轉過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蘭一時好奇,也轉過臉去張望,只見走廊那頭幾個人走過來,都是一身的戎裝,當先一人長身玉立,翩然而來,正是慕容清嶧。左右包廂裡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貴,自然都識得他。他這一路進來,少不了紛紛起立打招呼。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頭見是他進來,意外地站起來,「你怎麼來了?」

  慕容清嶧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說你到這裡來了,所以我過來接你。」那汪綺琳一顆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嶧原只是一時興起前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她,微一遲疑。他知道眾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著熱鬧,於是不慌不忙打個招呼:「汪小姐,許久不見。」又向牧蘭點一點頭,「張太太,你好。」

  汪綺琳微微一笑,說:「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愛,一刻不見,就親自來接。」

  素素向來面薄,低聲說:「汪小姐取笑了。」慕容清嶧說:「我還沒吃晚飯呢。」素素聽他這樣說,果然道:「那咱們先回去吧。」慕容清嶧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隨手卻交給侍從。素素對二人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先走了。」二人自然客氣兩句,起身送他們離開。

  等到了車上,素素見慕容清嶧的臉色並不是很好,低聲說道:「我並不知道牧蘭還約了她,你不要生氣。」慕容清嶧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我並沒有生氣。」雷少功卻說:「三公子,跟您告個假,我有點私事先走。」慕容清嶧說:「那你去吧。」

  他們本來開了兩部汽車過來,此刻慕容清嶧夫婦坐了一部車先走了。雷少功點上一枝煙,夜裡風正涼,他靠在車子旁邊,看大劇院外面燈火通明,照著巨幅的海報。海報上女主演彎著身子,舞裙的薄紗,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燈下看去,極是動人。他望著那張海報,不由得出了神。不遠處是街,隱約聽得到市聲喧囂,這樣聽著,卻彷彿隔得很遠似的。他隨手掐熄了煙頭,又點燃一支。這一支菸沒有吸完,果然就見汪綺琳獨自從劇院裡走出來。向街邊一望,那路燈光線很清楚照見她的臉色,卻是微有喜色。走過來後笑容卻漸漸收斂,問:「他叫你在這裡等我?」

  雷少功說:「汪小姐,先上車再說吧。」

  汪綺琳上了車子,又問:「他有什麼話,你說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個聰明人,這樣子鬧,除了讓旁人看笑話,又有什麼好處?」汪綺琳笑一笑,說:「我怎麼了?我和你們三少奶奶很投緣啊,不過只是一塊兒吃飯看戲,你們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說:「人人都說汪小姐聰明,我看汪小姐這回做事糊塗。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萬一翻了臉,汪小姐沒有好處。」汪綺琳仍是笑靨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說實話,他最近又瞧上誰了?我知道他向來不將這位少奶奶當一回事的,這一年裡,我瞧他也儘夠了,沒想到他和我鬧生分。你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說:「他的事情,我們做下屬的哪裡知道。」汪綺琳一眼瞟過來,輕輕笑了一聲,「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沒人知道了。」雷少功說:「汪小姐這樣子說,我也沒法子。你到底給我三分薄面,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出來,我回頭好去交差。」

  汪綺琳道:「你別急著交差啊,我能有什麼條件?你們將我想成什麼人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個什麼樣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現下我也瞧夠了,你們既然不樂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後就不打擾她就是了。不過,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擔保別人不說。」

  雷少功說:「汪小姐知進知退,才是聰明人。」

  汪綺琳嫣然一笑,說:「我聰明?我傻著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對慕容清嶧說:「汪小姐那樣子,倒只是疑心您近來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鬧意氣,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樣子。不過她應當知道中間的利害關係,不會輕舉妄動。」慕容清嶧說:「那你就告訴她,我近來確實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來煩我。」雷少功笑了一笑,說:「您要我扯這樣的謊,也要她肯信。她只是說,要親自和你講清楚。」慕容清嶧說:「我是沒空見她的,她有什麼話,叫她對你說好了。原先看她頗為善解人意,沒想到現在糾纏不清。」雷少功聽他語氣裡頗有悔意,於是安慰他說:「汪小姐雖然難纏,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不會弄出笑話來讓別人看。」遲疑了一下又說:「我看那位張太太,倒像是在裝糊塗,少奶奶是個老實人,只怕會吃虧。」

  慕容清嶧說:「她不過就是喜歡談些蜚短流長,諒她沒膽子在素素麵前說什麼,由她去吧。」

  他既然這樣說,雷少功又接到汪綺琳的電話,便只是說:「三公子確實抽不出空來,你有什麼話,對我講也是一樣的。」汪綺琳嘆了一聲,說:「沒想到他這樣絶情,連見一面都不肯。」想了一想,說:「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罷了,不過,我要他替我辦一件事。」雷少功聽她肯開口談條件,自然樂意,於是說:「你儘管說就是,回頭我一定一五一十轉告他。」汪綺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給一家公司來做。」雷少功躊躕道:「這是規劃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汪綺琳冷笑一聲,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話,就先去問問他。老實講,我提這要求,已經是夠便宜他的了,他不過幫忙說一句話,也不肯麼?」雷少功只是說:「我請示了他,再來給你回話。」

  晚間覷見慕容清嶧得空,便將此事對他說了,果然,慕容清嶧皺起眉來,「她也太獅子大開口了,這中間一轉手,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雷少功說:「我也說了您有些為難,畢竟不是小事,況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轄,萬一旁人聽到風聲,又出是非。」慕容清嶧一臉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頭跟他們去說。一勞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樣。」

  他們在客廳裡講話,隔著落地長窗,雷少功只見素素從花園裡過來,於是緘口。慕容清嶧回過頭見是她,於是問:「我瞧你近來手藝大有長進,這幾枝花,是又要插起來嗎?」素素答:「我跟著母親學,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

  雷少功見她進來,早就告辭出去。慕容清嶧看素素穿著淡青色的織雲錦旗袍,極淡的珠灰繡花,於是說:「天氣漸漸熱了,其實穿洋裝比穿旗袍要涼快。」素素說:「我總是不習慣在家裡穿洋裝,裙子那樣短。」倒說得他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問:「你這次出去,什麼時候回來?」慕容清嶧說:「我也拿不準,大約總得兩三天吧。」見她持著那小銀剪刀,低著頭慢慢剪著玫瑰上的贅葉,便說道:「等我這一陣子忙過,咱們出去玩一玩。結婚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帶你出去過。」她說:「沒關係,你這樣忙,其實我也是懶得動。」他說:「等我這次回來,無論如何叫他們替我安排幾天時間,我帶你去長星海,那邊有官邸,很方便的。」隨手接過素素手裡的那枝玫瑰,替她插在襟上,「到時候只有咱們兩個人,清清靜靜地住幾天。」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裡也很是嚮往,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雖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舊不知不覺低下頭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郁,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後,素素獨自在家裡。這天去了雙橋官邸,陪慕容夫人吃過午飯。正巧維儀帶著孩子過來,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裡玩。維儀見她疼愛孩子的樣子,轉臉輕聲對慕容夫人道:「三哥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可憐三嫂這麼些年。」慕容夫人輕輕嘆了口氣,說:「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個小孩子,就是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過兩年就快三十歲了,你父親像他這年紀的時候,已經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維儀倒彷彿想起什麼來,望了素素一眼,壓低聲音說:「母親,我在外頭聽見一樁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這小女兒從來不愛道聽塗說,心裡略略奇怪。於是問:「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和你三哥有關係?」

  維儀低聲道:「我聽人說,年來汪綺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慕容夫人問:「汪綺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長得挺秀氣的那個女孩子?」維儀點一點頭,「晰成有兩次遇上他們倆在一塊兒。你知道三哥那脾氣,並不瞞人的。」慕容夫人笑了一聲,說:「年輕人眼皮子淺,在外頭玩玩也不算什麼。你三哥向來知道好歹,我看這一陣子,他倒是很規矩。」維儀不知為何,倒長長嘆了口氣。慕容夫人聽她口氣煩惱,於是問:「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說什麼?」維儀又遠遠望了素素一眼,見她抱著孩子,一手拿了麵包餵魚,引得那些魚浮起喁喁,孩子高興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著,騰出手來撕麵包給孩子,教他往池子裡撒食。維儀低聲說:「母親,我聽說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只覺得眼皮輕輕一跳,神色肅然地問:「你說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維儀說:「外面人是這樣說,不過也半信半疑吧。這種事情除了他們兩個自己,旁人哪裡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會這樣糊塗,你是聽誰說的?」維儀說:「傳到我耳朵裡來,也早拐了幾個彎了,我並不太相信。可是還有一樁事情,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頓了一頓,才說:「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聽說三哥出面一攬子兜了去,全部包給一家公司,巧不巧這家公司,是汪綺琳舅舅名下的。」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說:「這樣一講,倒有幾分影子了。老三怎麼這樣做事?回頭讓你父親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維儀道:「三哥這幾年升得太快,外面的人說什麼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來肆無忌憚,到底會吃虧。」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說:「等老三回來,我來問他。」凝望著素素的背影,又說:「別告訴你三嫂,免得她心煩。」維儀嗔道:「媽,難道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素素吃過晚飯才回去,才進家門便接到牧蘭的電話,「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素素歉意地笑笑,說:「今天我過去雙橋那邊了,有事嗎?」牧蘭說:「沒有事,不過想請你吃飯。」素素說:「真對不住,我吃過了,改日我請你吧。」牧蘭說:「我有件頂要緊的事情想告訴你呢,你來吧,我在宜鑫記等你。」

  素素猶豫了一下,說:「這麼晚了,要不明天我請你喝茶?」牧蘭說:「才八點多鐘,街上熱鬧著呢。你出來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緊,快來,我等著你。」

  素素聽她語氣急迫,想著只怕當真是有要緊事情,只得坐車子去宜鑫記。宜鑫記是老字號的蘇州菜館子,專做達官名流的生意。館子裡的茶房老遠看到車牌,連忙跑上來替她開門,「三少奶奶真是貴客。」素素向來不愛人家這樣奉承,只得點頭笑一笑。茶房問:「三少奶奶是獨個兒來的?要一間包廂?」素素說:「不,張太太在這兒等我。」茶房笑道:「張太太在三笑軒,我帶您上去。」

  三笑軒是精緻的雅閣,出眾在於壁上所懸仕女圖,乃是祝枝山的真跡。另外的幾幅字畫,也皆是當代名家的手筆。素素這幾年來閲歷漸長,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貴。只見牧蘭獨自坐在桌邊,望著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蘭,這樣急急忙忙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

  牧蘭見了她,倒緩緩露出一個苦笑來。她連忙問:「怎麼了?和張先生鬧彆扭了?」牧蘭嘆了一聲,說:「我倒是寧可和他鬧彆扭了。」素素坐下來,茶房問:「三少奶奶吃什麼?」素素說:「我吃過了,你問張太太點菜吧。」然後向牧蘭笑一笑,「鬧彆扭是再尋常不過,你別生氣,這頓算是我請客。你狠狠吃一頓,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蘭對茶房說:「你去吧,我們過會兒再點菜。」看著他出去關好了門,這才握住素素的手,說:「你這個傻子,你當真不知道麼?」

  素素萬萬想不到原來會說到自己身上,惘然問:「知道什麼?」

  牧蘭只是欲語又止,說:「按理說我不應當告訴你,可是大約除了我,也沒有人來說給你聽了——素素,我真是對不起你。」

  素素越發不解,勉強笑道:「瞧你,鬧得我一頭霧水。你向來不是這樣子,咱們十幾年的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牧蘭道:「你聽了,可不要生氣,也不要傷心。」素素漸漸猜到一二分,反倒覺得心裡安靜下來,問:「你聽說什麼了?」

  牧蘭又嘆了口氣,說:「我是去年認識汪綺琳的,因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親戚。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素素「嗯」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來中間是這樣一回事。」牧蘭說:「我瞧三公子也只是逢場作戲,聽人說,他和汪綺琳已經斷了往來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蘭說:「你不要這樣子,他到底是維護你的,不然也不會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來,說:「咱們別說這個了,點菜來吃吧,我這會子倒餓了。」牧蘭怔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素素輕輕嘆了一聲,說:「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牧蘭道:「我也只是聽旁人說——說汪綺琳懷孕了。」只見素素臉色雪白,目光直直地瞧著面前的茶碗,彷彿要將那茶碗看穿一樣。牧蘭輕輕搖了搖她的肩,「素素,你別嚇我,這也只是傳聞,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素素拿起餐牌來,牧蘭見她的手輕輕顫抖,可是臉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來好了。」素素緩緩地抬起頭來,聲音輕輕的,「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牧蘭瞧著她叫了茶房進來點菜,倒彷彿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得菜上來,她也只是一勺子一勺子舀著那蒓菜湯,舀得滿滿一湯碗了,仍沒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來。牧蘭叫了一聲:「素素。」她才覺察,放下勺子說:「這湯真咸,吃得人口乾。」牧蘭說:「我瞧你臉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她搖一搖頭,「不用,司機在下面等我。」牧蘭只得站起來送她下樓,見她上了車子,猶向牧蘭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經這樣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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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越是這樣平靜無事的樣子,牧蘭越是覺得不妥,第二天又打電話給她,「素素,你沒事吧?」素素說:「我沒事。」電話裡不便多說,牧蘭只得說了兩句閒話掛掉。素素將聽筒剛一放下,電話卻又響起來,正是慕容清嶧,問:「你在家裡做什麼?我今天就回來,你等我吃晚飯好不好?」素素「嗯」了一聲,說:「好,那我等你。」他說:「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她輕聲道:「我沒有不高興,我一直很高興。」他到底覺得不對,追問:「你跟我說實話,出什麼事了?」她說:「沒事,大約昨天睡著時著涼了,所以有點頭痛。」

  午後暑熱漸盛,她躺在床上,頸間全是汗,膩膩的令人難受,恨不得再去洗澡。漸漸神迷眼乏,手裡的書漸漸低下去,矇矓睡意裡忽然有人輕輕按在她額頭上,睜開眼首先瞧見他肩上的肩章燦然。沒有換衣服,想是下車就直接上樓來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勻。這樣的天氣自然是一臉的汗,見了她睜開眼來,微笑問:「吵醒你了?我怕你發燒,看你臉上這樣紅。」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彷彿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裡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簾去。他問:「你這是怎麼了?」她只是搖了搖頭。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簡單地說:「沒事。」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性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麼事明白說出來。」

  她只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只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她哪裡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來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草,可是這草長在心裡,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只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彷彿中間橫亙著不可踰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只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裡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麼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慕容夫人道:「外面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面了。」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交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裡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賬,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裡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他問:「去哪兒了?」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裡,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麼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裡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只怕她竟會有什麼想不開,心裡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裡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只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麼?」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麼呀?你怎麼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你懷孕?跟誰?」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麼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謡言來?要叫我家裡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只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絶情,果然如此。」他不欲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鐘都過了,他心裡著急,坐下來翻閲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鐘,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只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裡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只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裡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只怕是出了什麼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勛文,叫他派人幫忙。」雷少功欲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只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裡面只剩了忙音。她對面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灧灧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幾旁,鏡裡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衝著鏡子裡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髮,這才穿過花廳走進裡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麼久。」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只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素素說:「不必了。」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將事情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面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只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面解釋,叫我心裡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只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裡,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裡,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只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裡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奼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無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伕說:「麻煩你在前面停下。」車伕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伕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裡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裡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闆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闆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闆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面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悽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裡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裡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嘆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裡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伕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伕問:「去哪裡?」

  去哪裡?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緻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裡生出掙扎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剎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縟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只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縟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讚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彷彿還停留在額上,流水一樣的光陰卻刷刷淌過,如夢一樣。她記得剛剛進芭蕾舞團時,牧蘭那樣自信滿滿,「我要做頂紅頂紅的明星。」又問:「你呢?」她那時只答:「我要有一個家。」

  錦衣玉食萬眾景仰,午夜夢迴,月光如水,總是明滅如同幻境。他即使偶爾在身側,一樣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連這不真切也灰飛煙滅,成了殘夢。她終其一生的願望,只不過想著再尋常不過的幸福。與他相識後短短的三年五載卻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經注定孤獨悲涼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漸淡成蓮青色,漸漸變成鴿灰,慢慢泛起一線魚肚白,夜雖然曾經那樣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卻永遠沉淪於黑暗的深淵,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時分才出了房間,一打開門,走廊外的張明殊突然退後兩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見她看著自己,不由自主轉開臉去。她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還是一直跟著自己,竟然在這裡守了一夜。

  他這樣痴……又叫牧蘭情何以堪?她抓著門框,無力地低下頭去。他終於開了口:「我……司機在外面,我讓他送你回去。」

  她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她的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剛剛走到穿堂,到底叫門檻一絆,他搶上來,「小心。」

  頭暈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間卻彷彿看到熟悉的面孔,那雙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無法掙脫的禁錮。

  「任素素!」

  她身子一顫抬起頭,只看見雷少功搶上來,「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嶧一甩就掙開了,她只覺身子一輕,已經讓他拽了過去。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啪!」一掌摑在她臉上。

  張明殊怒問:「你為什麼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只覺得他的手臂那樣用力,彷彿要捏死自己了。只是說:「不關他的事。」

  一夜的擔心受怕,一夜的彷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若狂尋覓,他的眼睛彷彿能噴出火來,她唯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開脫!

  他在乎她,這樣在乎,在乎到這一夜熬得幾乎發了狂,卻只聽到這一句。她那樣脆弱輕微,像是一抹遊魂,他永遠無法捕獲的遊魂。他喘息著逼視著她,而她竟無畏地直視。她從來在他面前只是低頭,這樣有勇氣,也不過是為了旁人。

  雷少功一臉的焦灼,「三公子,放開少奶奶,她透不過氣來了。」他一下子甩開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張明殊忍不住想去攙她一把,被他大力推開,「不許你碰她。」

  她卻幾乎是同時推開他的手臂,「你別碰我。」

  這一聲如最最鋒利的刀刃,劈入心間。她倔強而頑固地仰著臉,眼裡清清楚楚是厭憎。她不愛他,到底是不愛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終於說了出來。他倚仗了權勢,留了她這些年,終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輸得一塌糊塗,再也無法力挽狂瀾。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過是換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終究成了絶望。他從心裡生出絶望來,她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還殘存的一絲念想、一絲不甘也終究讓她清清楚楚地抹殺。如溺水的人垂死,他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碰你!我這輩子再也不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