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紫陌青門

  春風依舊,著意隨堤柳。搓得蛾兒黃欲就,天氣清明時候。

  去年紫陌青門,今霄雨魄雲魂。斷送一生憔悴,只銷幾個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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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著舊曆年放假,雙橋官邸越發顯得靜謐。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國外多年,於這舊曆年上看得極淡。不過向來的舊例,新年之後於家中開茶會,招待親朋,所以親自督促了僕傭,佈置打掃。慕容清嶧回家來,見四處都在忙忙碌碌,於是順著走廊走到西側小客廳門外。維儀已經瞧見他,叫了聲:「三哥。」回頭向素素做個鬼臉,「你瞧三哥都轉了性了,原先成日地不見影,如今太陽沒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語。維儀也只得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說:「未來的三嫂,你真是和母親一樣,立足了規矩。虧得母親留洋那麼多年,卻在這上頭變守舊派。」這一句卻說得素素麵上一紅,低聲道:「家裡的規矩總是要的。」維儀笑嘻嘻地道:「嗯,家裡的規矩,好極了,你終於肯承認這是你家了麼?」她心性活潑,與素素漸漸熟稔,訂婚之後又和她做伴的時間最長,所以肆無忌憚地說笑。見到素素臉紅,只是笑逐顏開。

  慕容清嶧伸手輕輕在維儀額上一敲,說:「你見到我不站起來倒也罷了,只是別懶怠慣了,回頭見了母親也賴在那裡不動彈。」維儀向他吐吐舌頭,說:「我去練琴,這地方留給你們說話。」站起來一陣風一樣就走掉了。

  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微笑問:「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慕容清嶧見她穿秋色織錦旗袍,用銀絲線綉著極碎的花紋,越發顯出明眸皓齒,直看得她又緩緩低下頭去。他笑了一笑,問:「今天在做什麼?」她說:「上午學英文和法文,下午學國學和禮儀。」他便輕輕笑了一聲,說:「可憐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親這樣操心。」慕容清嶧牽著她的手,說:「那些東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親才叫人教你。其實時間一久,自然就會了。」又說,「今天是元宵節,咱們看燈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心裡微微一甜,卻輕輕搖頭,「不成,晚上還要學舞。」他說:「不過是狐步華爾茲,回頭我來教你。」這樣說話,卻聞到她頸間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無,卻縈繞不去,不由低聲問:「你用什麼香水?」她答:「沒有啊。」想了一想,說:「衣櫃裡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他卻說:「從前衣櫃裡就有那個,為什麼我今天才覺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動鬢角的碎髮,她臉上兩抹飛紅,如江畔落日的斷霞,一直紅至耳畔,低聲說:「我哪裡知道。」

  吃過晚飯,趁人不備,他果然走到樓上來。素素雖然有些顧忌,但見他三言兩句打發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了宅子,他自己開了車。素素擔心地問:「就這樣跑出去,一個人也不帶?」他笑著說:「做什麼要帶上他們?不會有事,咱們悄悄去看看熱鬧就回來。」

  街上果然熱鬧,看燈兼看看人。一條華亭街懸了無數的綵燈燈籠,慢說兩側商家店舖,連樹上都掛得滿滿的燈,燈下的人潮如湧,那一種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熙熙攘攘,當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只見商舖門前爭著放焰火,半空中東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嶧牽著她,在人潮中擠來擠去,只是好笑,叮囑她:「你別鬆手,回頭若是不見了,我可不尋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難道不會自己回去麼?」慕容清嶧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不許,你只能跟著我。」

  兩個人在花市裡走了一趟,人多倒熱出汗來。他倒是高興,「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過年這樣熱鬧。」素素說:「今天是最後的熱鬧了,明天年就過完了。」他於是說:「瞧你,老說這樣掃興的話。」

  一轉臉看到人家賣餛飩,問她:「你餓不餓?我倒是餓了。」素素聽他這樣講,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慣餓了,所以這樣說。她心裡卻是滿滿的,像鼓滿風的帆,搖頭說:「我不餓。」他偏偏已經坐下去,說:「一碗餛飩。」向著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這裡等你。再過一陣子等婚禮過後,只怕想溜出來吃也不能夠了。」

  她低聲說:「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坐在街邊吃東西,一定會生氣。」慕容清嶧笑一笑,「傻子,她怎麼會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餛飩有些咸,她卻一口一口吃完。他坐在那裡等她,四周都是華燈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綻開的銀色煙花,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她的心卻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裡耀出光來。他只見到她抬起頭來笑,那笑容令人目眩神迷,令她身後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

  雙橋官邸內的玉蘭花,首先綻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後的玉蘭樹,開了無數的白花,像是一盞一盞的羊脂玉碗,盛著春光無限。玉蘭開後,彷彿不過幾日工夫,檐前的垂絲海棠又如火如荼,直開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籐椅上,發著怔。維儀卻從後頭上來,將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嚇了她一跳。維儀笑嘻嘻地問:「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轉開臉去,支吾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語裡應該怎麼講。」維儀「哦」了一聲,卻促狹地漫聲吟道:「忽見陌頭楊柳色——」

  那邊的錦瑞放下手上的雜誌,笑著說:「這小鬼頭,連掉書袋都學會了。文縐縐的,難為她唸得出來,我是聽不懂的。」她亦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中文上頭反不如西語明了。素素幾個月來一直在惡補國學,這樣淺顯的詩句自然知道,臉上頓時潮紅洇起,只說:「大姐別聽四妹胡說。」

  錦瑞笑吟吟地說道:「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頭腦,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發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麼?」錦瑞知她素來害羞,於是笑笑罷了。維儀拖開椅子也坐下來,說:「這樣的天氣,真是舒服,咱們出去玩吧。」錦瑞問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櫻花吧。」素素搖頭,「我不去了,下午還有法文課。」維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看你太頂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親見公使夫人,差一點露怯,我到現在想來都十分慚愧。」維儀如扭股糖一樣,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們一塊兒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學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從今天開始,咱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時只講法文好了,包你學得快。」錦瑞也微笑,「出門走一走,老在家裡悶著也怪無聊的。」

  維儀因著年紀小,家裡人都很寵愛她,連慕容灃面前也敢撒嬌。素素知道拗不過她,錦瑞又是長姐,她既然發了話,於是隨她們一起去。

  岐玉山的櫻花花季時分,山下公園大門便設立禁卡,告示汽車不得入內。她們三個人坐著李柏則的汽車,公園認得車牌,自然馬上放行。車風馳電掣一樣長驅直入,一路開到山上去。素素沒有留心,等下了車才問:「不是每年花季,這裡都不許汽車進來麼?」維儀怔了一怔,問:「還有這樣的說法?早些年來過兩次,並沒有聽說。」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車,當然不讓進來。回頭別在父親面前說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該罰咱們抄家訓了。」

  三人順著山路石砌,一路逶迤行來,後面侍從遠遠跟著,但已經十分觸目了。素素不慣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錦瑞和維儀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涼亭,維儀馬上嚷:「歇一歇。」侍從們已經拿了錦墊上來鋪上,錦瑞笑著說:「咱們真是沒出息,吵著出來爬山,不過走了這一點路,已經又要休息。」

  維儀坐下來,說:「不知道為什麼,一回家人就變懶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學在瑞士,天天滑雪,連腿都僵了也不覺得累。」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面熏風吹來,令人精神一爽。只見四周櫻花紛紛揚揚,落英繽紛,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層緋雪,那景緻美得令她不由輕嘆。只聽有人喚她的名字:「素素。」

  她轉過臉來,又驚又喜,「牧蘭。」

  牧蘭亦是驚喜的神色,說道:「原來真的是你。」她身後的許長寧上前一步,微笑著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興,出來走一走。」

  錦瑞向他笑道:「長寧,上次在如意樓吃飯,你答應我的事情呢?」長寧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來,哪裡敢耽擱,一早就辦妥了。」他既不介紹牧蘭,錦瑞與維儀卻也不問。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這是我的朋友方牧蘭。」

  錦瑞與維儀都向牧蘭笑著點點頭。牧蘭對素素道:「在報紙上見著你們婚禮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於是微笑問:「你呢?什麼時候和許公子請咱們喝喜酒?」話一出口,只見牧蘭望向許長寧,許長寧卻咳嗽一聲,問:「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連忙答:「是昨天動身的,這會子只怕已經到了。」只聽身旁的維儀說餓,侍從打開食籃,素素倒想不到會這樣周全。只見皆是精緻的西洋點心,保溫壺裡的咖啡倒出來,還是熱氣騰騰的。五個人喝過了咖啡,一路走下山來。牧蘭見錦瑞與維儀走在前面,便輕聲對素素說:「你倒是瘦了。」

  素素說道:「真的嗎?我自己倒不覺得。」牧蘭卻說:「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發光彩照人,剛才我差一點沒認出來呢。」素素微笑,「你只會取笑我。」牧蘭見她腕上籠著一串珠子,繞成三股式樣別緻的一隻軟鐲。那珠子雖然不大,但粒粒渾圓,最難得是每一顆都大小均勻,光澤柔和,在陽光下發出淡淡的珠輝。不由道:「你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素素低頭瞧一瞧,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為是母親給的,所以日常戴著。」牧蘭道:「既是夫人給的,定然是極好的,必是南珠無疑。」

  此時已是近午時分,遊人漸少。牧蘭回頭望了遠遠跟著的侍從官一眼,忽然說道:「上次張先生又請大家吃飯。」素素「嗯」了一聲,問:「舞團排新劇了嗎?大家都還好麼?」牧蘭笑道:「大家在席間說到你,都羡慕不已。」又問:「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禮,這樣的大事,竟也不大宴親朋?」

  素素道:「是父親的意思,母親也贊同。西式的婚禮簡樸,當年父親與母親結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禮。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鋪張,誰知道報紙上還是登出來了。」牧蘭微笑,「這樣的大事,報紙當然要大作文章。」兩人這樣一路說著話,走至山路旁。錦瑞與維儀已經在車邊等著,素素老大不好意思,連忙走過去,「我只顧著聊天,走得這樣慢。」

  錦瑞道:「我們也才到。」侍從官早已打開了車門,錦瑞先上了車,對長寧遠遠點頭道:「有空到家裡喝茶。」素素因她上了車,維儀才會上車,於是匆匆和牧蘭道別。三人上了車子,侍從官坐了後面的汽車,兩部汽車依舊風馳電掣一樣開下山去。

  回到家裡,維儀嚷著腳疼,一進小客廳就窩在沙發裡。錦瑞笑她,「年紀輕輕的,這樣沒有用。」女僕走過來對素素道:「三少奶奶,三公子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呢。」素素一驚,問:「他說了什麼事沒有?」女僕答:「沒有說什麼事,只叫您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他。」素素問:「他那裡電話是多少號?」女僕怔了一怔,搖頭道:「三公子沒有說。」

  錦瑞就笑道:「哪裡用得著這麼麻煩。」伸手拿起電話來,對總機講:「接埔門,找三公子。」然後將聽筒遞給素素,「你瞧,不用知道號碼就可以。」總機果然立刻接到埔門去,那邊總機聽說是雙橋官邸的電話,馬上接至慕容清嶧話線上。

  聽到他問:「素素?」她連忙答:「是我。你打了幾個電話,有什麼要緊事?」他說:「沒有什麼事,不過已經到了,所以打電話回來告訴你一聲。」素素問:「路上還好麼?」他說:「還好。他們說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裡了?」她答:「去看櫻花了。」他便說:「就要經常出去玩玩才好,悶在家裡對身體也不好的。你昨天說頭痛,有沒有叫醫生來看?」素素低聲道:「只是著了涼,今天已經好了。」

  沙發那頭錦瑞已經笑起來,「我受不了這兩個人了,巴巴的原來是為了說上幾句閒話。你們慢慢講吧,維儀,咱們走。」維儀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經地說道:「三嫂,有什麼體己話千萬別說,兩邊的總機都聽得到。」

  素素聽著她們打趣,到底不好意思,於是對慕容清嶧道:「沒有別的事?那我收線了。」慕容清嶧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說:「我晚上再給你打過去。」

  素素掛上電話,回頭見錦瑞姐妹已經走掉。於是問女僕:「夫人回來了嗎?」女仆道:「回來了,在花房裡。」素素連忙說:「我去見母親。」走到花房裡去,慕容夫人正在那裡招待女客,遠遠就可以聽到那笑語喧嘩。她走進去,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微笑著點頭,問:「聽說你們出去看櫻花了?就應該經常這樣,年輕人還是活潑一些的好。」素素應了聲:「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話:「夫人這樣疼她,真叫視若己出。」慕容夫人牽著素素的手,微笑道:「這孩子最叫人憐愛,又聽話,比我那老三,不知強上多少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愛屋及烏。」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當著人前說客套話,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讓我省心。」正巧錦瑞走進來,笑著說:「母親,你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婦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幾個媳婦,也都是極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們幾個,比起三少奶奶來,是天上地下,烏鴉鳳凰,哪裡能夠相提並論。」錦瑞知道為著敏賢的事,康夫人頗有些心病,於是對素素說:「法文老師來了,在那裡等你呢。」素素聽她這樣說,就對慕容夫人道:「母親,那我先去了。」見慕容夫人點頭,她便對眾客人道:「諸位夫人寬坐。」倒令諸女客皆欠一欠身,說:「三少奶奶請自便。」

  招待吃過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辭而去。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裡坐著說話,錦瑞道:「那康夫人著實討厭,話裡夾槍帶棒的。」慕容夫人說:「到底是老三傷過人家面子。」又說,「你盡日說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說大姑子小姑子最難纏,那是沒見著你和維儀兩個。我知道你們姐妹,向來不愛管閒事,卻這樣維護素素。」

  錦瑞說:「素素確實懂事聽話,想不到她這樣的出身,卻連一絲輕狂樣子都沒有,老三是挑對了人——我大半也是為了老三,他對素素這樣痴,痴得都叫人擔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將一片心思全撲上去了。」又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我跟你一樣,覺得有些擔心,怕他太過於痴迷,反倒不見容。所謂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得您這樣說來。老三改了性子,專心一意反倒不好麼?」停了一停,又說:「老三是浮躁了一些,來日方長,有素素這樣嫻靜的性子,不至於生出事端來的。」

  慕容夫人說:「我瞧素素就是太靜了,從來受了委屈不肯對人言的。這是長處,只怕也是短處。老三那爆炭一樣的脾氣,人家說什麼都不肯聽,何況她根本就不會說。只怕將來萬一有什麼事,兩個人反倒會僵持到不可救藥。」

  錦瑞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平無事,母親也坐在這裡杞人憂天。」

  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說:「我這是杞人憂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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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清嶧不過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歸心似箭,一下車便問:「夫人在家裡?」替他開車門的侍從官笑逐顏開,說:「夫人去楓港了,三少奶奶在小書房裡。」慕容清嶧叫人一句話道破心思,不禁微笑,「囉嗦,我問過她麼?」侍從官見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於是道:「三公子您是沒有問,不過三少奶奶倒問過幾遍,怎麼還沒見著您回來。」

  慕容清嶧明知素素不會這樣問,但那欣喜仍是從心裡溢出來。他快步走上樓去,見素素坐在那裡念單詞,眼睛卻瞧著窗外。於是輕手輕腳走上去,從後面摟住她的肩。她身子一震,轉過臉來見是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哎呀」,說:「我怎麼沒見著你的車進來?」

  他說:「我怕父親在家,在前面下的車。」然後仔細地端詳她。她讓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問:「才去了幾日,就不認識了麼?」他「唔」了一聲,說:「才幾日,我覺得倒似有幾月光景一樣。《詩經》上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素素一直在惡補國學,見問下意識就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見他笑容可掬,這才知道上了當,不由臉上一紅,說:「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這怎麼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又問她:「早上打電話回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是和維儀上街嗎?」

  素素說:「不是,牧蘭約了我喝茶。」慕容清嶧聽了,卻說:「那牧蘭你不要和她來往了,免得將來大家尷尬。」素素吃了一驚,問:「出了什麼事?」慕容清嶧說:「長寧要和霍珊雲訂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蘭來往,旁人不免會生出閒話來。」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說:「怎麼會?上次見到牧蘭和長寧,兩個人還是極親熱的。」慕容清嶧道:「長寧又不是傻子,霍珊雲和他門當戶對,霍家又正得勢,他們兩邊家裡人都樂見其成。」素素只是意外,還有幾分難過,茫然問:「那牧蘭怎麼辦?」慕容清嶧說:「你就別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們去洗澡吧。」

  最後一句話令她的臉騰地紅了,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只將他推出門外去。

  天氣漸漸熱起來,時值午後,風過只聞遠處隱隱鬆濤萬壑,聲如悶雷。宅子四面古樹四合,濃蔭匝地,葉底的新蟬,直叫得聲嘶力竭。北面廊下涼風吹來,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長人倦,一本雜誌,素素看著看著手漸漸垂下去,幾乎要睡著了,卻聽到腳步聲,轉臉一看,正是維儀。只見她穿了球衣,手裡拿著拍子,笑道:「三嫂,我約了朋友打網球,一齊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會玩這個,你去吧。」維儀說:「家裡這樣靜悄悄的,怪悶的,咱們還是一塊去吧。」

  素素道:「我約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維儀這才道:「哦,難得見到三嫂的朋友來。」素素道:「是約在外頭咖啡店裡。」維儀吐了吐舌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因為是約在咖啡店裡,所以素素換了身洋裝才出門。一進門牧蘭便笑她,「幾日不見,氣質是越發尊貴了。瞧這一打扮,像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素素只是微笑,說:「他們家裡的規矩如此罷了。」侍者過來,微笑著說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極好的車厘子冰淇淋,是不是要一客?」又對牧蘭說:「方小姐喜歡的椰蓉蛋糕才剛出爐呢。」

  牧蘭「哎喲」了一聲,對素素道:「你瞧瞧,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館子一樣了。」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裡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淇淋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只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與冰淇淋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裡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嘗了一口冰淇淋,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為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少奶愛吃什麼都記不住,他們只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牧蘭說:「老主顧老情面罷了。」正說話間,素素一抬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色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到了,於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身邊卻還有一位女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裡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身上,黏著衣服。她是又著急又難過,只見牧蘭卻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素無急智,心裡越發亂了。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她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偏偏那霍珊雲也瞧見了,笑盈盈地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雲並不認識牧蘭,只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裡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歡。後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裡,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賞光,到家裡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她講得客氣,只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雲笑容滿面,「三少奶奶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術,只有三少奶奶是內行呢。」又道:「天氣熱,我們家裡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應著。霍珊雲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蘭一眼,見她一口一口吃著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雲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裡坐著怪悶的。」

  牧蘭將手裡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只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裡擔心她,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著牧蘭,順著長廊沿著湖慢慢走著,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裡的荷花正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著青青的水氣,一隻鼓著大眼的蜻蜓,無聲地從兩人面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光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裡難過,極力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裡排新劇了嗎?」牧蘭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素素心裡疑惑,牧蘭突然停住腳,她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只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她哭,只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只是輕微的欷歔之聲,顯是極力地壓著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覺得難過。她只輕輕叫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她這樣問,只是默默無聲。遊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捲,露出蒼綠的水面,水風撲到人身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她回家去,心裡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楓港官邸避暑,家裡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她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她喜歡的筍尖火腿湯。她心裡有事,兼之天氣熱,只吃了半碗飯,嘗了幾口湯。回樓上書房裡,找了本書來看著。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裡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裡繞著燈飛。一圈一圈,黑黑地兜著圈子。院子裡並沒有什麼人走動,因著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她胸口悶悶的,倒像是壓著塊石頭。在屋子裡走了兩趟,只得坐下來。矮幾上點著檀香,紅色的一芒微星。空氣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衣袖間滑過。

  她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不舒服,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地難受,只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用人云姐,於是歉然對她講:「雲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裡今天有沒有預備消夜,我老覺得胃裡難受。」

  雲姐因著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隻碗,說:「是玫瑰湯糰,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並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雲姐一番好意,吃了兩隻湯糰下去,胃裡越發難受,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裡一陣噁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

  朦朧睡到半夜,聽到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麼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麼這麼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裡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抬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彷彿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睡意矇矓,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唔」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頜冒出的青色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麼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本性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綉屏風,綉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嘆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她低聲說:「我只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一變。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色有異,只是說道:「叫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裡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裡,面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望著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裡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裡舒服。」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於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於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裡疑雲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嘆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著他曾經交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舊同學,你並不認識。」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並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於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麼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裡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艷一點。」席間諸人都轟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艷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後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麼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唇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代?」諸人果然撫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惟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閒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裡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裡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促狹地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給你了。」袁承雨雙眼一撩,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裡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地取笑。惟有索性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於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為他們弄假成真,笑著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叫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他酒意上湧,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成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捱著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動身後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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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素因為不喜吹電扇,所以躺著拿柄扇子,有一扇沒一扇地搖著。空氣裡悶得像是開了蓋的膠,起初似是水,後來漸漸凝固,叫人呼吸著都有一絲吃力。她睡得蒙矇矓矓的,突然一驚就醒了。只見窗外亮光一閃,一道霹靂劃破夜空,一陣風吹來,只聽得樓下不知哪扇窗子沒有關好,啪啪作響。那風裡倒有幾分涼意,看來是要下雨了。

  遠處滾過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又一弧閃電亮過,照著偌大房間裡。那些垂簾重幔,也讓風吹起來,飄飄若飛。接著刷刷的雨聲響起來,又密又急。她聽那雨下得極大,那雨聲直如在耳畔一樣,迷糊著又睡著了。

  慕容清嶧早晨卻回來了,天色甚早,素素還沒有起來,見他行色匆忙,問:「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聲,說:「去萬山,所以回來換衣服。」一面說一面解著鈕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麼來,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舊脫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連忙起來了,看他換下的衣服胡亂扔在貴妃榻上,於是一件一件拿起來,預備交給人洗去。最後那件白襯衣一翻過來,那衣領之上膩著一抹紅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時新的「杏紅」。她傻子一樣站在那裡,緊緊攥著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來。心裡空蕩蕩的,像是失了力氣,清晨本來是極涼爽的,可是額頭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樹間,那鳥兒脆聲宛轉,一聲疊一聲在那裡叫著,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鳴。

  他已經出來了,因洗過頭髮吹成半乾,那濕髮軟軟的,越發顯得黑。他說:「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約明天才能回來。」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倒彷彿要將她看穿一樣。她心裡只是茫然地難過,眼裡淡薄的水氣極力隱忍,卻怕他瞧出來,只是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是。」

  他聽她口氣如常平淡,那樣子倒似不高興,「你怎麼了?簡直和他們一樣的聲氣,你又不是侍從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說話,別像這樣別彆扭扭的。」她只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看你這樣子,回頭見了客人,大約又說不出話來。」她聽他語意不悅,於是不再做聲,只勉強笑一笑,說:「母親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說:「我走了,你別送下去了。」

  她本來心裡難過,只是極力地忍耐。眼睜睜看著他往外走去,終於忍不住,那眼淚又冰又涼,落在唇邊,苦澀如黃連一樣。不想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她慌亂低下頭去,到底是叫他看見了。他卻笑起來,走回來問:「怎麼了?」她不答話,忙舉手去拭那淚痕。他牽了她的手,輕聲說:「傻子!昨天的事,是他們開玩笑,硬要將口紅抹到我衣領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裡雖帶著笑意,可是清澈安詳,彷彿是秋天裡的海,那樣深邃靜謐,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溺,她安然地輕輕舒了口氣。她——自然應當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著夜裡下了一場大雨,樹木的枝葉綠意油然,蒼翠欲滴,空氣也清爽起來。素素在洋行裡新訂了一件禮服,維儀和她一塊去試衣服。那洋行裡做事是十分頂真的,三四位店員拿了別針,將不合適的地方細細別好,又一再地做記號預備修改。維儀笑道:「三嫂等閒不肯穿洋裝的禮服,其實偶然瞧見你穿這個,也是極好看的。」素素說道:「家裡有舞會,所以才訂了這個,還是日常衣服穿著方便。」維儀是小女孩子脾氣,見著新衣自然歡喜,經理又拿出許多圖冊來給她看,素素又向來不喜店員侍候,所以便獨個進去換衣服。

  那換衣間的牆壁是極薄的夾板,上面貼著藕色雲紋的牆紙,望去像是太陽落下後一點淡薄的雯霞,顏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聽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有人在隔壁換衣服。只聽見輕膩的笑聲,「這件衣服價錢可不馬虎,你老實講,是誰替你付賬?」另一個女聲答道:「什麼誰來付賬,我買衣服當然是自己付賬。」

  素素本不欲竊聽人家談話,但那禮服自是不容易脫下來,好容易換了旗袍,伸手去扣著腋下的鈕子,卻聽先前那輕柔的女聲嗔道:「你騙旁人也倒罷了,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我去?你跟我從實招吧。我可聽說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塊走的——你又一夜沒回去,今天這衣服,大約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裡一滑,那鈕子從指尖溜掉了,心裡恍惚得厲害,手心裡有了汗,那旗袍的盤花扣都是極小的一粒,怎麼也捉不住。隔壁的聲音仍舊隱隱綽綽,只聽嚶叮有聲,「你這鬼頭,誰那樣長的舌頭,昨晚的事這麼快你就聽說了?」那笑聲又輕又甜,素素心裡卻是一陣陣發著冷,嘴裡苦澀得像噙著黃連。那邊笑語聲低下去,變成嘈嘈切切細微的耳語,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步子有些發虛,走出來見了維儀,維儀「咦」了一聲,問:「三嫂,你這是怎麼啦?一會兒工夫,臉色這樣白。」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衣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望了一眼。只見當先一人高挑身材,艷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熟。維儀見她望著,便說:「是袁承雨,她幾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著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動人心魄的杏紅色。那心裡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女伴說笑著,又叫店員取了另一款衣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維儀看她臉色極差,只怕她中暑,於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裡坐坐吃冰淇淋吧,那裡水風涼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聲。

  公園裡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吹來十分宜人。維儀叫了冰淇淋來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維儀說道:「家裡什麼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素素強打著精神,說道:「其實家裡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她順著遊廊慢慢走著,一面是濃蔭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裡漸漸安靜下來。順著遊廊一轉彎,正巧一對情侶攜手而來,迎面相遇看得極是清楚,她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她這才認出是莊誠志來,那莊誠志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她,只是下意識放了女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無芥蒂,只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處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她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裡已經吃過飯了,於是吩咐僕人,「叫廚房將飯菜送房裡來。」一面說,一面上樓去。素素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後面走上前去,正要摟她入懷,卻看到她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受驚一樣,連忙站起來。他問:「好好的,怎麼啦?」

  她心裡只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他見她目光悽苦迷離,見自己望過來,只是垂下頭去,倒彷彿下意識在躲避什麼一般。他問:「到底是怎麼了?」她只是勉強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裡出來,於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裡面?」維儀說道:「下午我和她一塊兒去試了衣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裡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裡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叫他心裡一緊,便是無可抑止的硬傷。原來如此,他心裡只想,原來如此。

  她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強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彈淚,強顏歡笑,只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只聽她懷裡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毛輕輕掃起心裡的狂躁,他在走廊裡一趟來回,只是憤恨——她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後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鐘走得滴答滴答響,彷彿是書上講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裡去。她穿著一雙軟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著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那口氣極是溫和。她慌忙往後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衣服。她本不欲問,可是總歸是存著最後一絲期望,「這麼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交代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區別?她就知道,幸福不會屬於她,她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她一番,讓她以為曾經擁有,而後,馬上吝嗇地收回一切。他給了她最大的幸福,然後輕易地再毀掉。身體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卑微的器物,因著美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後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頭上還扔著那柄扇子,那軟軟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綉並蒂蓮,粉色的雙花,瓣瓣都是團團地合抱蓮心,極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閒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頽然舊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將頭抵在窗櫺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於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幅西洋拼圖,他卻只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裡,「嘩」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面坐著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身說:「走,去牌室。」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著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鐘,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霍宗其笑道:「情場得意,三公子,別想著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嘴上不饒人,我得意什麼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在這裡和咱們打牌。難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為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裡還綳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麼?原先是見縫插針地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維儀說:「三嫂,你最近臉色真差,叫大夫來瞧瞧吧。」素素臉上微微一紅,說:「不用,就是天氣熱,吃不下飯罷了。」

  錦瑞走過來,說:「四妹妹還不知道吧,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維儀「哎呀」了一聲,笑著說:「這樣的事情,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素素低著頭。維儀說:「三哥呢?他聽到一定喜歡極了。三嫂,他怎麼說?」

  素素低聲說:「他自然喜歡。」難得他回來吃飯,說給他聽。他那樣子,起初確實十分歡喜。但見她垂下頭去,他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問她:「你怎麼不笑?你不高興麼?」她只得勉強笑一笑,說:「我當然高興。」可是自己都聽得出語意乾澀,言不由衷。他的聲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麼,也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他冷淡地轉過臉去,她駭異急切地望著他,他一旦露出不悅,她本能地就想要退卻。她不明白,是哪裡又錯了。她一直那樣努力,努力想要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幾個月工夫,這努力卻已經一敗塗地。他開始厭倦她,這厭倦令她絶望而恐慌。她極力忍耐,不問他的行蹤。他回家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沒有高興的聲氣對她。她什麼也沒有,惟有他——他卻不要她了。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後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他以為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唸唸是她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鐘才到家,素素已經睡了。她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裡也沒有驚醒。睡房裡開著一盞暗淡的睡燈,她的臉在陰影裡,連夢裡也是皺著眉的。他站在那裡,遠遠望著她,她這樣的不快樂,只是因著他。其實他早就知道,她是不願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地出神。她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試探著冷落她,卻沒有聽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話——她不愛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裡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她不要他的愛,所以不在意他這個人。

  連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憂色。她不快樂,那種表情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嚙著他的心。她到底不愛他,他這樣愛她,她卻不愛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只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為可以輕易地忽視她,但是一旦回家來,她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