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捷的手放在桌面上,拳頭捏緊了又鬆開,半晌才道:「你就這麼厭煩我?」
「林子捷,你知道我向來很不喜歡說話繞來繞去的兜圈子,你長話短說廢話少說。」顏采冷硬地一句話甩過去,又把林子捷的表情槓在臉上。到底是曾經相互瞭解過,她清楚這個男人,要面子比什麼都強,只有直接撕破他那張臉,才能弄明白他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的個性還是一點沒變。」林子捷緩緩道:「如果我說,我今天找你出來只是為了道歉的,你信嗎。」
「道歉?那麼道完歉呢,我是不是還要抱著你的大腿,聲淚俱下說和你老婆離婚吧我們重歸就好之類的?林子捷,你以為我多大了,十六歲?」
「我並沒有想要這樣。」
「你那充滿功利性的人生告訴我你想要的就是這樣。」
「顏采,你一定要這樣和我說話嗎。」
「不然呢,難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要溫柔嫻淑地對著你細聲細氣?五年前我不會這樣,五年後我更不會這樣。」
林子捷不說話了,只定定望著她,眼神裡的憂鬱一圈圈擴散開去,顏采撇開臉,又來了,過去就是這樣,這個男人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雙眼睛裡的氣質,他明顯也很擅長利用這一點來製造氣氛。
「我知道事情隔了這麼久,再說什麼都沒用,但是那天在餐廳見到你,我忽然想到如果不向你解釋清楚,它大概真的可以折磨我一輩子。」
「你能有什麼可說的,難道你想告訴我當年你其實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顏采依舊是不信的表情:「我看你現在生活得不錯啊,工作平步青雲,又家有富妻,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幹嘛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操心,那個不像你。」
彷彿置顏采的挖苦於不顧,林子捷緩緩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妹妹嗎。」
顏采遭他一提,是隱約記起林子捷有個妹妹,好像叫林子涵。
當年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顏采與她見過面,那個女孩繼承了林家的優良基因,同林子捷一樣容貌出眾,每次出現都金髮豹紋高跟鞋,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哪裡冒出來的富家女。
「你知道我在單親家庭長大,而且我爸爸又有家暴的傾向,我去美國上學的時候,覺得把我妹妹一個人扔在家裡不放心,就一起帶上了她。當時給她辦的是探親的短期簽證,本來不能長留,好在不久之後有一對開酒吧的夫婦給了她一份正式工作,讓她可以繼續呆在美國。」林子捷聲音壓得很低,話語間還帶著斷斷續續的吸氣聲,好像每說一句都十分用力。
顏采冷笑道:「我不明白當初那件事和你妹妹有什麼關係。」
「你之所以和我分手,是認為我喜歡鍾佳宜,對不對。」林子捷忽然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顏采沒說話,只是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心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麼。
林子捷對鍾佳宜的情深不壽,當初可被許多人看在眼裡,他可以一邊和顏采談情說愛,一邊大清早為鍾佳宜去圖書館排隊,或者半夜三點走兩個街區去給她送宵夜,聖誕夜大雪紛飛的紐約,他捧著玫瑰對她單膝跪地,贏得了多少路人的掌聲。
換成一般人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如此吃裡扒外,早就撕開臉皮大腦特鬧了,顏采不是一般人,所以她只是淡定說分手,結果在之後的兩年裡林子捷與鍾佳宜的關係卻分分合合讓人捉摸不透,否則這個男人也不可能如此三番五次擾亂她的大學生活。
林子捷扭頭看向窗外,原本晴朗的天氣此時有些陰了,一層霧靄從天際罩下來,估計晚上會下一場大雨。
「我與她並非你所知道的那樣是青梅竹馬,相反第一次見到鍾佳宜是在大學附近的餐廳裡,那時我剛到紐約不久,在那間餐廳做服務生賺取生活費,鍾佳宜和幾個朋友常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注意到我的,有一次她突然要了我的電話,簡短聊了幾天之後,她說喜歡我,讓我做她的男朋友,當時我拒絕了她,只是覺得這人有些奇怪,就沒有太在意。」
顏采傾了傾身子,用手撐著臉頰,靠上椅背。
她倒要聽聽林子捷能不能說出一朵花來。
「我以為這件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只是沒想到才過了兩個星期,我妹妹就來找我,她向我要錢,還是一筆很大的數字,我問她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她只告訴我朋友病了,等錢救命,我對她的私生活並不瞭解,就信以為真幾乎把所有的存款都拿給她,結果等我再見到她時居然是在警察局,當值的警官告訴我,他們抓到她在酒吧門口私下販賣大麻。」說到這裡,林子捷頓了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繼續道:「我拿不出那麼多保釋金,最後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是鍾佳宜幫我的。」
「代價呢。」顏采犀利地一語中的。
林子捷看了她一眼:「跟她睡一晚。」
「然後你倆就一夜生情,從此乾柴烈火了?林子捷,我看這買賣你不吃虧。」
林子捷沉默了一會,當是默認顏采的說法,等他再度開口時,說出來的內容也與顏采的猜想一般無二:「鍾佳宜看出了我不喜歡他,就乾脆提出讓我只陪她上床逢場作戲就好,她可以付給我報酬。鍾佳宜很有錢,我只知道她爸爸在國內官很大,而且那個時候我也總因沒錢交學費而苦惱,她有這樣的提議,我就同意了。」
顏采心裡五味雜陳,不管怎麼說,聽到自己曾經喜歡的人居然在風華正茂的年紀裡被別人包養過,即便現在不相干了,還是覺得渾身寒磣得慌。
「第二年我就遇見了你,顏采,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林子捷認真的目光落在顏采身上,她則像挨了黑槍一般默默將頭扭開,一陣胸悶氣短:「後來你就一邊和我談戀愛,一邊為了錢繼續與鍾佳宜虛與委蛇?林子捷,你這樣的『真心喜歡』還真是沉重啊。」
「我也曾經迷惘過,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但那時能考慮到與認知到的範圍太小了,我不像你有全額獎學金,每一分學費與生活費我都要自己去積攢,而且我知道你一定注意到了我和鍾佳宜的來往,你偶爾也會問,可我每次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會覺得很苦惱很暴躁,最後當你提出分手的時候,我雖然難過,但是想著這樣的結果也許對雙方都好,大家都可以不用這麼累,就同意了。」
「可分手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又在思考,這樣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嗎,為什麼我一直都不能忘記你。」林子捷自嘲地一笑:「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那之後的一個月,我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好,每天都會夢見你,覺得你還睡在我身邊,枕著我的手臂,安靜得像一隻小貓,甚至於我在和鍾佳宜做-愛的時候,滿腦子想的也都是你,因為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全身心地投入進去。」
「你夠了。」顏采忽然一陣噁心,她抬起手:「我不想再聽了。」
林子捷卻依舊自顧自道:「到那時我才明白,失去你到底意味著什麼,可是我沒有勇氣再見你,就只能躲在暗處靜靜看著你,每次看見有別的男人簽你的手,我的心就痛得好像被人緊緊捏住一樣,連氣都喘不過來,發現你因為失戀而消沉,我又會不自覺走到明處,希望能安慰安慰你,但是我卻不敢和你再發展深一層的關心,因為我明白那樣對你來說只會帶來傷害,直到我臨近畢業的那年。」
那一年,終於說道那一年,顏采不自覺閉上眼睛。
那一年,她二十一歲,那一年,她以為林子捷真的是她命中注定,但上帝打了個噴嚏,下錯一步棋,他最後並不是她的良人。
「那年夏天我得到了去思傑科技實習的機會,時薪四十美金,雖然工作強度大,但這對我來說真正是一大筆錢,足夠我負擔生活的全部,我高興壞了,迫不及待地找到鍾佳宜提出分手,心裡真的只有一個念頭,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和顏采在一起了……直到後來你告訴我你懷上了我的孩子,我興奮得立刻跑到公司預支薪水買了一枚鑽戒準備想你求婚,甚至連未來孩子的名字我都已經想好了,結果……」
結果,顏采知道,這兩個字的出現就代表多年前那場她人生的大轉折開始了,她心裡盤算著自己真後悔沒有從一開始就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林子捷這一通演說之精彩絕倫的程度連改都不用改就可以直接上電視當肥皂劇演,可惜他也適度地勾起了顏采那段不堪的回憶,她不自覺地想,看來那個時候自己對這個男人的著迷程度也相當可怕,明明被他傷了那麼多次心,可每次他回頭找過來,她就會熱著一張臉貼上去,簡直賤得可以。
心口那股噁心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她急忙喝了一大口柳橙汁強壓下去。
林子捷雙手擱在桌面上,緊緊握在一起,因為太用力,指節都泛起了白色,他呼吸越來越沉重,都有些斷斷續續:「我妹妹林子涵她和她打工的酒吧老闆發生了些不該發生的關係,酒吧老闆的妻子很生氣,讓她離職……你也知道外籍人在美國如果沒有了正式工作很快就會被遣送回國,她來求我,我只好帶著她去另找工作,但是找了很多地方都……」
他埋下臉,用手撐著額頭,似乎不願再說下去,顏采索性開口道:「這個時候,鍾佳宜又像救世主那樣從天而降,對你說,交給我吧,我能幫你擺平,不過前提是你得和你女朋友分手,再度回到我身邊。我猜得對不對?」
林子捷遲疑半晌,才點著頭澀然道:「她提出讓我陪她最後一個月,我想著只是一個月而已,誰知道……」
顏采打斷他:「誰知道我傳了一條信息給你,我把孩子流了。」
沉默。
沉默。
沉默。
「看見那條信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大概已經永遠失去你了。」林子捷雙眼通紅,用力抓著頭髮,全無平日裡那種優雅的姿態,顏采悲哀地看著他,心裡卻湧起哭笑不得的感覺。她說:「你向我長篇大論說了這麼多,是想讓我原諒你嗎?」
「我也不知道。」他說:「這五年來天天夜夜,我都在想自己怎麼那麼混賬,聽了鍾佳宜的話給傳了那麼一條分手短信,你懷著孩子,怎麼能承受那樣的打擊,我……」
顏采忽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他。
「林子捷,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現在再來懺悔,有用嗎,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她深吸一口氣:「而且你口口聲聲說了這麼多,在裡邊我除了聽到你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鍾佳宜和你妹妹身上外,好像跟你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覺得你是無辜的,在你看來,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生活逼迫你的,對不對?」
林子捷眼神茫然。
「如果你今天把我約到這裡,只是想著徵得我的原諒,那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對你的那些恨,早就煙消雲散了,就算現在回憶起過去的事情,除了可笑,我不會再有別的感覺,既然沒了怨懟,又何來原諒之說,現在的你對於我,只不過是個路人甲,以後我再遇見你,也許還會對你點頭微笑,但我們的交集也到此為止。」
她拿上包推開椅子,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
「請你善待自己的妻子。」
林子捷無辜嗎?不,他絕不無辜,那個男人可笑的自尊心足夠淹沒掉其他許多東西,顏采算看透了,他就是一個徹底的利益主義者,為了錢他可以犧牲一切。
顏采沒有坐電梯,順著樓梯一階一階朝下走,心情也跟著緩慢地沉下去,她想著,這就是她曾經付出全部真心愛過的男人,某一天突然竄出來向她坦白,在他們戀愛的時候,他還和另外一個女人保持著肉體關係,只為了換取必要的學費與生活費,並且認為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對。
恨他嗎,就算顏采嘴上說把他當成路人,心底到底還是恨的,不然不會再遇到就潑了他一臉紅酒,不會來赴今天的約,不會同他坐在一起聽他長篇大論廢話連篇,更不會在知道一切後如此歇斯底里地傷心難過。
胸口的噁心感彷彿再也壓制不住,顏采摀住嘴,飛快衝到一樓大廳的洗手間,對著水槽一頓猛咳,她沒有吃早餐,吐出來的全是方才喝的柳橙汁,苦澀的味道充滿整個口腔,她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白如紙,眼睛紅了一圈,還沒等看清楚,啪嗒一下,一滴眼淚就從眼眶裡泛出來,滴在大理石的洗手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