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材瘦削,穿著一條黑色的連身的垂地長裙,胸口別了一枚鑲嵌著祖母綠的胸針,頭髮幹練地梳到腦後綁成馬尾,臉上是冷淡的表情,兩道修得纖細的眉毛含著一股銳氣。
察覺到顏采在看她,女人也轉過頭來與她對視。顏采仔細打量那張並不算年輕的臉,覺得似成相識可又並不認識,她細細回憶了片刻,用疑惑的聲音吐出兩個字:「關荷?」
女人纖細的眉毛揚了揚,臉上的淡漠轉變為驚訝:「你認識我?」
「我見過你的照片。」
不錯,這個人是關荷,顏采忘不了她曾經見過那張寫著「關荷攜宇川1995年攝於北京」的照片,雖然同照片上的人相比,她臉上已經有了掩飾不去的歲月痕跡,但眉眼間的神態卻未見絲毫改變。
喬宇川才說他的母親想見自己,並且拋出了以拿獎為交換的賭注,顏采本正舉棋不定,現在倒好,這位長輩就像早就探聽好了一樣直接在最不恰當的時機出現在她面前,沒準還欣賞了半天她的睡姿。
「對於我在這裡,你很驚訝嗎。」關荷似乎看出顏采心中所想,輕輕一笑:「這並不奇怪,你戴在手指上的貴賓通行證,就是我給喬宇川的,不然以他現在的本事,想從主辦方那裡弄到一個貴賓作為可不是那麼簡單。」
顏采想稱呼對方「阿姨」,或者「伯母」,又拿不準對這樣一個打扮考究的女人說出那種話會不會惹得她翻臉,女人最在意的到底是自己的年齡,權衡半天,顏采還是只輕輕說了一句:「看來您在這裡的人脈挺廣。」
「也不是我人脈廣。」關荷彈了彈膝蓋上本不存在的灰塵:「喬宇川的繼父做海運生意,小有所成,認識的朋友自然也要多些。」
「哦。」顏采應一聲,拿不準關荷突然出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她可不會天真的以為這位長輩是單純來看典禮,必然是轉成來找自己的,但要說她找自己的目的,顏采卻又不好猜測。
「你。」關荷瞇著眼睛,目光在顏采週身上下掃視了一通:「你,今年多大了?」
顏采答道:「27歲。」
關荷點點頭:「看來是真的,喬宇川說你大了他四歲,我還不相信,只是從外表看著,你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
「許多人的年齡都和外貌對不上。」顏采微微一笑:「比如您,就一點看不出能有喬宇川那麼大的兒子。」
她不動聲色地拍了個馬屁,也是想試探這位「伯母」對自己的態度到底如何,結果關荷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說:「這裡說話不方便,你跟我來吧。」,然後她站起來,朝劇院外走。
舞台上那位獲得了最佳live的女星已經開始了表演,看模樣一時半會停不下來,顏采合計了一下時間,覺得應當不會錯過喬宇川的獎項,便也起身跟在關荷後面。兩人出了大廳,關荷一路帶著她走進了劇院三層的休息間。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關荷說:「這裡就要安靜多了。」
「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您要是有什麼話不妨直說。」見周圍無人,顏采也索性開門見山道。
「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並沒有惡意。」關荷微微勾起嘴角:「我也僅僅是好奇,想要和你見上一面,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居然會讓我兒子提出準備結婚的念頭。」
顏采不動聲色地撅了撅嘴,心中已把喬宇川罵了千萬遍。
這小子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自己胡言亂語就算了,家長跟前也不放過。
跟關荷這類長輩比起來,顏采顯然更喜歡面對顏太太那類長輩,籠統了說,類似顏太太的傳統中國長輩,顏采可以很輕鬆抓到她的想法,也能在極短的時間裡找到完全的應對之策,可對於關荷這類的Fashion style,她就要棘手許多了。
這樣的女人,年輕時出國,嫁的又是有錢的老公,在國外聲色犬馬的場合浸淫了幾十年,腦子裡稀奇古怪的想法同年輕的小姑娘比毫不遜色。
「他只是隨便說說,您不必當真。」
「我當然不會當真。」關荷又笑了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們不可能會有結果,只是對他那股鬧騰勁有些無奈。」
顏采眼皮子跳了跳:「Excuse me?」
「顏小姐,難道我說錯了嗎,我倒覺得你會贊成我的想法。」關荷繼續道:「年輕的時候,多談幾段戀愛,多玩玩,理所應當,但做什麼事情都該懂得分寸,玩過火了就不好了。就拿你和喬宇川來說,喬宇川那孩子,性子直,脾氣倔,總是認定了一樣東西就覺得一定是那樣,但顏采,你該比他成熟些,既然玩夠了,就不要再纏著,耽誤大家的時間和功夫。」
顏采搖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
「雖然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是我還是要說,知道喬宇川和你在一起後,我托朋友在國內觀察過你。你年輕,漂亮,有自己的事業,至於感情經歷,怎麼說呢,也挺豐富。」關荷微微側起送身子,曲起右手撐住臉頰:「也就是因為太豐富了,我總是提醒吊膽,怕喬宇川在你身邊會被騙。」
「您覺得我會騙他?」顏采冷笑一聲,顏太太初見喬宇川是懷疑喬宇川是騙子,現在自己見了關荷,竟然也成了騙子。
「我只是打個比方。」關荷擺擺手:「有一類女人最不好掌控,他們經歷得太多,往往看事情也透徹太多,這樣的女人或許能成為一個好情人,但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妻子,例如顏小姐你。不管你信還是不信,在看了你的那些資料後,我彷彿從你身上看見了過去的我,你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並且能朝著自己需要的方向去努力,冷血,果斷,只要發覺某件東西對自身無益了,拋棄起來也是毫不猶豫的。」
「所以呢。」
「所以我才說你和喬宇川不可能有結果,你們從各方面來說都不適合,而且你只要在他身上找不到新鮮感了,肯定會離開他。」
「我不會。」
毫不猶豫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顏采都驚訝了一會。
「哦?」關荷揚了揚眉:「難道你肯為了他,放棄自己的事業?」
「我不需要放棄自己的事業。」
「你需要,如果喬宇川以後回到父母身邊生活的話。」關荷的聲音忽然冷淡起來,隱約透出一股高傲的威嚴:「我瞭解我兒子的性格,也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女人,在我眼裡,適合他的妻子,首先在性格上就必須與他契合,是契合,而不是掌控。顏小姐,你覺得我會把他交到你這樣有強大掌控欲的人手裡嗎。」
這話若被別人聽起來,絕對無法想到他們所形容的不是一塊孩子而是一個男人,顏采也發覺這通談話未免太滑稽,這就是關荷一開始的打算,她不過就是簡單地想讓她離開他。
「你想讓我主動提出分手。」
「再拖下去,造成的傷害也就越大,我聽到他提出想要和你結婚的時候,真是嚇壞了。」關荷重新用優雅的語調說:「顏小姐,你雖然嘴上不承認,心底想必也清楚你和喬宇川的差距,與其這麼拖著,倒不如早早了斷,對大家都好。」
「說道對喬宇川造成的傷害,我真的認為我還比不上你的萬一。」顏采卻站起了身:「到了這個時候,你身為母親,懂得要關心自己的孩子,為他未來算計考量,那麼當年喬宇川還小的時候,你做什麼去了?」她盯著關荷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和他在一起我開心,我安心,我喜歡他,我會關心他的身體,也會關心他的喜好,而你這個做母親的呢?在我剛認識喬宇川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其實是一個差點生不下來的孩子,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打算在還是胎兒的時候就拋棄他,當然最後你沒有這樣做,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早產兒,身體比一般人都弱,卻在生產之後把他扔在國內,自己瀟灑出國再婚,等長大了才將他接回身邊,你那廉價的母愛又有多偉大?」
「你!」關荷也跟著站起:「我們家的家務事你一個外人多什麼嘴!」
「以前我就想著如果有一天能碰到喬宇川的母親,得好好跟她講一講道理才好。」顏采繼續道:「你懂得在國內探查我那麼多事情,自然之道我是如何同喬宇川開始有交集的,那天我偶然經過,他因為租房的糾紛正愁找不到地方落腳,日子過得也清苦,在他最需要幫助的那一刻,你這個處處為他著想的母親又在哪裡?」
「我有讓他回家,是他自己硬要留在國內。」關荷呼吸開始急促:「從他打定主意要考國內大學開始,我就不知道那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也許,他是覺得他更喜歡沒拘束的生活,也許,在你們這些家人身邊他感受不到真正的快樂,當然,這都是也許。」顏采聳聳肩:「我對喬宇川的過去並不瞭解,我也不知道你們這個複雜的家庭裡到底有什麼故事,但是我既然能夠參與到他的未來,就該盡我所能讓他快樂。」
關荷也跟著站起身,她盯著顏采:「你這是在跟我宣戰?」
「我沒有要同你爭的意思,你並不喜歡我,一開始我就感覺出來了。」顏采頓了頓:「或許你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喬宇川和我並非那一類特別契合的人,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促成我們能在一起的原因,是他太執著還是我太隨性,可是對於未來,再沒有親身經歷之前,再多預測,都是不靠譜的。」
丟下這麼一席話,顏采再沒有去管關荷的臉色,就這麼轉身離開。
回到劇院大廳時,跳躍的大屏幕上正好倒映出喬宇川的臉,和另外兩個同樣期待與焦急的臉孔。頒獎人是上一屆的奧斯卡影帝,他慢條斯理地打開那個金色的信封,宣讀出上面的文字,尖叫聲沸騰了整個大廳,讓顏采差點失聰。屏幕上三個人的臉只剩下一個,那個叱詫樂壇大半輩子的英國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與周圍祝賀他的人擁抱,親吻,然後雀躍地登台,接過那座獎盃。
顏采按捺住內心失落的情緒,目光朝下看,想努力從人群中找出喬宇川的臉,最後只能無功而返。她歎了一口氣,走出大廳,走出劇院,打開手機,立刻就有一條信息跳躍著蹦出來,來自喬宇川。
「下一次,我一定能得獎:)」信息後面同樣還附著一張笑臉。
顏采敲出一個「嗯」,想了想,刪掉改成了「一定」,又想了想,最後改成「88」,按下回復。
她打車回到酒店,用十分鐘訂好了半夜回國的機票,用二十分鐘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再用半個小時抵達機場。坐在機場空蕩的候機大廳,她再度打開手機,果然有喬宇川發過來的一個問號。
她在回復裡打上了「分手」兩個字,發出去才五秒鐘,喬宇川的電話就迅速過來了,候機廳裡人不多,手機鈴聲叮叮噹噹還激起了一串回音,顏采將電話按斷,又發過去一條信息:「喬宇川,如果你會為了結束這段關係而糾結,那你只會讓我看不起,不要再來找我,就這樣。」看見屏幕上那個信封帶著小翅膀飛走,顏采拔下手機電池,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箱。
也不知道喬宇川現在是個什麼表情。顏采心想,他大概抓破了腦袋都想不到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就收到一條分手的短信,也許還會以為自己是為了他沒有拿到獎而生氣。按照他的性子,說不定跑到酒店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又會悶悶不樂地消沉許久,就像上回葉安妮出現後一樣,可顏采並不想他這樣,最後那條短信,便也是這個意思。
播音員甜美的女聲提示登機時間到了,顏采長吐出一口氣,提著行李箱上飛機。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天空中不見一點雲,飛機拔地而起的時候,遠處拉斯維加斯的燈火繁繁點點,看上去像極了落在地上的星空。
推著小車的空乘來到顏采身邊問她需要什麼飲料,顏采要了一杯咖啡,喝下去之後覺得喉嚨發苦,又抬手打算要一杯,昂頭的時候,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臉上滑了下去,機艙內昏黃的燈光中,金髮碧眼的空乘正瞪著一雙大眼睛看她,滿臉擔憂問道:「Are you ok?」
顏采抬手一抹,才發現臉上全是淚水。
她吸吸鼻子,打發走了空乘,又掏出紙巾把臉上的水珠擦乾,一邊擦一邊想,自己有多久沒有哭過了。
或許,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真心實意和喬宇川相處下去的,那個小了她四歲的男人早就潛移默化打進了她的內心,還佔據了一塊不小的地盤,她應該堅持。是啊,以顏采的性子,想要堅持下去,又有什麼做不到,她那種肯鑽的勁頭同喬宇川根本就如出一轍。她只是沒有辦法保證,也沒有辦法預測,關荷已經把對自己的不滿擺到了檯面上,在長輩的痛斥和干預面前,又有什麼感情可以長久下去,總不可能幼稚到同小說裡寫的那樣玩私奔吧。
世界上愛情和親情的相處總是一個要麼相愛要麼想殺的悖論。前一刻,顏采可以坐在關荷面前義正詞嚴地數落她的不是,後一刻,她還不是要乖乖認清現實,聽從她的勸解,和喬宇川說分手?這是自古流傳的一大難題,別人解不開,她顏采照樣解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