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彭野不在篝火邊,他靠坐在暗處的一棵樹下。

  程迦拉開帳篷拉鏈鑽出來,發出了聲響,他目光驟然掃過來,黑眸凌厲,像潛伏在樹叢裡的狼,警惕,敏銳,帶著點兒狠。

  程迦扶著帳篷,盯著他看。

  他穿了件黑色的雨衣,臉龐看上去比平時冷酷。

  程迦意識到,他並非安靜坐著,他在值夜,在偵查。

  他見程迦出來,並沒有多詫異,眼神很快又看向別處了。

  程迦把自己裹成一團,過去火堆邊坐下烤火,隔他有好幾米的距離。他餘光瞥見她烤火,問:「凍醒了?」

  程迦搖頭。

  她睡的位置離外邊的篝火最近,很暖。

  彭野又問:「睡不著?」

  他聲音很低,說話時,並沒有看程迦,而是一直在注意周圍的環境。晚上的霧氣更大了,朦朧地漂浮在兩人之間。

  程迦說:「嗯,睡不著。」

  彭野頓了一秒,側頭看過來,問:「害怕?」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會害怕麼?」

  他極淡地笑了笑,重新望向黑夜中的灌木叢。篝火照射下,樹叢裡像隱藏著鬼魅。

  程迦抱著膝蓋,腦袋枕在手臂上,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他始終專注地盯著周圍的樹林。程迦問:「你睏嗎?」

  彭野說:「不睏。」

  他說話時,還是沒看她。

  程迦輕聲問:「今晚會有危險嗎?」

  彭野說:「可能。」

  程迦問:「能給我一把槍麼?」

  彭野說:「不行。」

  程迦問:「為什麼?」

  彭野沒有立刻回答,半秒後,看她一眼:「我以為你知道為什麼。」

  程迦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彭野直接沒搭理她了。

  程迦知道在山谷上的那一踮腳,在他看來是前科。

  兩人很久都沒有再說話,程迦把煙湊到火堆裡點燃,無聲地抽菸。

  彭野起身走過來,往篝火堆裡添了些柴,說:「抽完煙進去睡覺。過會兒下雨,聲兒吵,更睡不著了。」

  程迦抬頭看,分明月光很好。

  彭野又交代一句:「睡覺時把衣服穿全了。」以防夜裡突然有事。

  程迦「嗯」一聲,閒聊地問:「你多大了?」

  「大你八九歲。」

  程迦說:「原來你這麼老了。」

  彭野說:「你還年輕。」

  程迦無言,其實他的年紀一點兒也不老,他的臉他的身體看上去更不老。

  他蹲在火堆邊搭柴火,她坐在一旁,把煙輕輕吸了一口,透過煙霧看他。

  周圍是無邊的夜和寂寞。

  程迦問:「你女朋友呢?」

  彭野臉上的表情是明顯不願和她談論這些問題。

  程迦平靜地說:「早些年,你身邊應該美女如雲。」

  彭野順她話兒接:「那你問哪個女朋友?」

  程迦說:「最愛的一個。」

  彭野說:「忘了。」

  他真忘了,因為不夠刻骨銘心。

  程迦把菸灰點進火堆裡,問:「我想要的,你不會給;因為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和阿槐是一路人嗎?」

  彭野沒回答,程迦替他回答:「不是。」

  「阿槐要的,你給;為什麼?」程迦微微冷笑,「彭野,你怕我。」

  你怕陷進來脫不了身。

  「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怕我吃了你?」

  彭野沒說話。原本在杏花山谷上的那一跳就讓他火大,此刻,對於她的挑釁,彭野有些受夠了。

  他沉默著,一開始沒說話,後來把手中的最後一根木頭放進火堆裡,才扭頭看程迦,說:「因為我對你沒『性』趣。」

  語氣輕描淡寫,內容卻嚴重到足以冰封兩人間剛剛才緩和的關係。

  程迦眼裡的冷幾乎是徹骨,她沒說話,把剩下一截煙扔進火堆裡,起身進了帳篷。

  回到帳篷裡後,程迦看著帆布上他的影子,冷冷地白了一眼,翻身睡了。

  夜裡依稀聽見下雨聲,稀里嘩啦打在帳篷上,後來有人進了帳篷換班,有人出了帳篷值夜。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聲音壓得極低:「程迦!」

  程迦猛地睜開眼睛,暴雨打在帳篷上噼裡啪啦響,風聲雨聲裡,摻雜著遠處多聲槍響。

  彭野臉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隻手把她拎起來,攬在懷裡急速往外走。

  尼瑪滅了火堆。帳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樹影像鬼魅。

  身後槍聲來來往往,程迦在雨裡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彭野護著程迦迅速爬到帳篷背後的山坡上,把她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紮營時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從下往上看全是灌木,從上往下看,卻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他們的帳篷在坡腰,車停在坡頂。

  彭野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給程迦穿上,架起槍趴在土坑邊緣,石頭和十六在前邊打掩護,正被逼得往帳篷邊退。

  彭野瞄準黑暗中連成一片的幾個人影,扣動扳機,山坡下傳來一聲慘叫。

  人影散開了,彭野沒有繼續開槍,視線太模糊,怕打到石頭和十六。

  很快尼瑪伏身爬上來,溜進土坑。彭野問:「多少人?」

  尼瑪答:「十來個。」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頭髮濕漉漉的,一簇簇貼在額頭上。

  彭野問:「你槍裡多少子彈?」

  尼瑪說:「10枚。」

  彭野說:「夠了。過會兒石頭把他們引上來,我打掩護,你做主槍手。」

  尼瑪默了幾秒,說:「好。」

  說完,尼瑪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叢後去了。

  程迦穿了雨衣,可渾身還是濕透,冷得牙齒咯咯直打顫,雨水糊得她睜不開眼。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過來,擋在身下,槍口瞄準五六個潛伏上山坡緩慢靠近帳篷的人影,扣動扳機。

  一連串槍聲在程迦頭頂炸開,巨大的後坐力衝擊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衝擊著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讓觸覺格外清晰。

  彭野壓在她身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雨水也打在她臉上,她喘不過氣,每次開槍都是一次後坐力的爆發,兩人在坑裡顛簸,身體一次次撞擊。

  她像是要糅進他身體裡。

  程迦暈眩而痛苦,喘不過氣,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腰。一切都不合時宜,這時候她卻瘋狂地想要這個男人。他的反抗和不可得到讓她恨得咬牙。

  彭野的開槍引來對方瘋狂反擊,數發子彈打在土坑邊緣,泥土四濺。彭野迅速壓低腦袋,把程迦護在身下。

  數發連射後,槍聲停了,雨也變小了。灌木叢裡漸漸有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嗚嗚的夜風。

  對方的人正緩緩靠進彭野所在的土坑,連程迦也聽見了腳步聲,她抹開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彭野卻望著天空上的雲,握著槍,極深地蹙著眉。

  風在吹,他低低道:

  「3……」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低低的聲音,

  「2……」

  程迦見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槍的扳手上,對著天空……

  「1……」

  他對著天空開槍了,而這搶聲似乎是某種訊號。

  一瞬間,風吹走了烏雲,月光如水銀一般傾斜而下,照亮整個雨後的山坡。

  而他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在了月光裡。

  尼瑪開槍了,「砰!」「砰!」「砰!」「砰!」「砰!」「砰!」

  程迦聽見坡下不遠處一陣毫無章法地亂開槍,外加痛苦慘叫,罵罵咧咧。對方正迅速撤退。

  彭野探頭去看,有個人一槍打過來,他迅速躲回。

  彭野冷冷咬著牙,用力推了一下手槍的保險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槍架在左手臂上,「砰」地一聲。那個人倒在地上,摀住腿往後爬。他身邊的人都湧上去拖他。

  他打中了一個頭頭。

  彭野冷著臉,迅速判斷人群裡「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哀嚎慘叫聲此起彼伏。

  對方的槍也瞄過來,子彈數連發,響徹天空。

  但很快,烏雲再度遮蓋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世界安靜了。整個山坡安靜了。

  不久後,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坡腳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

  人走了。

  尼瑪從灌木叢裡滑出來,飛快溜到這邊來。彭野也鬆開程迦,走出土坑,石頭和十六正趕來會和。

  彭野問:「怎麼樣?」

  尼瑪答:「兩個肩膀,兩個肚子,一條腿……一個腦袋。」

  彭野簡短有力道:「有進步。」

  十六摟住尼瑪的肩膀,誇讚:「不錯,會是咱們隊的接班神槍手。」

  尼瑪愣了愣,剛才開槍時的冷靜穩重全不見,不好意思地揉揉頭:「都是七哥教我的。」

  想了想,又小聲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腦袋的。」

  彭野說:「我知道。」

  面對盜獵者,如果能儘量讓對方喪失行動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石頭問彭野:「老七,現在怎麼辦?追嗎?」

  彭野說:「趕路。」

  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眾人很快開始收拾東西,程迦獨自走到一邊,靠在大樹上,點了根菸抽。彭野以為她剛才嚇到,需要自己平復,便任她了。

  大家收好東西走到車邊,程迦問:「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石頭邊往車上搬袋子,邊道:「往回走,得好幾個小時。……估計會碰上剛才那幫人……你問這幹嘛?」

  程迦說:「往回走。」

  周圍很安靜,只有下雨的聲音。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車上,回頭看她,天太黑,她的臉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彭野想了幾秒,在槍戰來臨之前,他們正陷入冷戰。彭野說:「程迦,現在別任性。」

  「往回走。」程迦靠在車邊,沒有半點要上車的樣子。

  彭野皺眉:「你他媽又怎麼不爽了?」

  黑暗中,她菸頭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她慢慢呼出一口煙,平靜地說:「我中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