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個小鎮。
到了公路,離保護站就不遠了。兩人沒有繼續往回趕,在鎮中心兜來兜去找招待所。
雨少,乾燥,小鎮髒得灰濛蒙的。
鄉鎮街道很窄,很久沒修過路,路面坑坑窪窪,到處是垃圾。
附近有個菜市場,各種食物的腥味從巷子裡湧出來,瀰漫整條街。
程迦目光掃視街邊,指一指,說:「那個吧。」
她指的是菜市場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門上貼著「20元」,門口站著一個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婦;
彭野微微皺眉:「有那麼便宜?」
車開近了,才看見孕婦身後擋了幾個字:「3小時。」
原來是鐘點房。
程迦無話可說。
彭野看那家店裡實在太髒,說:「不住這個。」
程迦說:「嗯,時間不夠。」
彭野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又只是笑出一聲。
往前邊一點,有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招待所,60塊一晚。
彭野說:「這家。」
程迦拇指往後指了指,道:「剛那邊有家40塊的。」
彭野說:「那個看上去沒這個乾淨。」
「是麼?」程迦坐起來伸伸脖子,在窗戶邊上望。的確,彭野看中的是這片兒最乾淨的。
彭野把車停過去,說:「就這家。」
程迦說:「那我們就只剩26塊了。」
「明早就到了。」
「今晚得吃飯。」
「26塊夠吃了。」
「還有明早。」
「……」彭野笑了笑,把車鑰匙擰出來,「那也夠。」
程迦琢磨一下,道:「沒想26塊還挺多。」
進了招待所,程迦說先看房間。很簡陋,一張床一個櫃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電視機。洗手間設施陳舊,但乾淨;地板牆壁床單也都乾淨。
程迦回頭看彭野:「就這個。」
彭野從背上卸下背包,準備掏錢;
程迦抿抿唇,回頭看老闆娘,說:「這價格能便宜點兒麼?」
老闆娘嘴快:「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們家是這附近最乾淨的,小姑娘洗床單拖地幹得辛苦嘞,我要給她開工資的。」
程迦:「那就算了。」
給了錢,老闆娘出去了。
程迦回頭,見彭野仰頭喝著水,唇角還帶著笑。
她冷哼一聲:「笑什麼?」
彭野把水吞進嗓子,道:「講價這事兒你不擅長,以後多跟石頭學學。」
程迦過去關上門,說:「以後沒什麼機會了。」
彭野沒說話了。
他沉默無聲地喝了幾口水,把水瓶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他鬆了手,錯身從她邊上走過,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裡傳來水聲,程迦喝了幾口水,一天的顛簸,泉水都變得燥熱。她擰好水壺,坐在床上打開電視機,裡邊播放著無聊的愛情劇,男女主愛得要死要活。
沒一會兒,彭野光著上身出來,整個人都濕漉漉的。
程迦隨後進去沖了個涼,洗去身上的塵土和汗水,又簡單地洗了頭。洗完看見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一下,潮濕,柔軟。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離開。
彭野走過去蹲下,輕拍她頭髮上的塵土,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即,
「沒那麼嚴重。」他揉揉她的頭髮,笑了笑,「也沒少塊肉,多大事兒?」
夕陽西下時,程迦從洗手間出來,彭野站在窗邊的桌子旁,低頭給自己拆繃帶,擦傷口。
落日餘暉,透過百葉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軀上。
西曬的房間裡沉悶而燥熱。
天光昏暗,老式電視裡,男女說著情話;百葉窗外的街上,人聲嘈雜。
程迦倚在洗手間的門框邊看他的背影,他擦著手臂,背上線條緊繃,因為擦手的動作,身子微微晃動著。
程迦赤腳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他的身體,一手抓著他的腰腹,一手撫摸上他的胸口。
他微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給自己拆繃帶。
兩人都沒說話。
她抱著他,像黃昏裡倚在一起的兩根樹枝。
電視開著,樓下在喧囂,他和她卻沉默安靜。
她頭髮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間。
過了一會兒,彭野給自己綁好了傷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間她的手上,輕輕揉捏了一下。
程迦頭靠在他背後,開口:「什麼感覺?」
「什麼?」
「你剛才揉我的手了,是什麼感覺?」
「很軟。」彭野說。
「是麼?」程迦一隻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覺得。」
彭野淡淡彎了彎唇角,說:「出去走走。」
程迦鬆開他:「好。」
她才轉身,彭野從背後抱住了她。
程迦沒掙脫,任他。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沒有說話。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遭人踢打掌摑,她一聲不吭,不給旁觀卻無能為力的他更多痛苦;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給旁人可憐他看他笑話看他無力;
塵埃落定,他去她身邊,她平靜淡定,隻字不提,不安慰,不憐憫,也不哭訴。
他說:「沒斷胳膊少腿兒,好事兒。」
她就曉得說:「對啊。」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可此刻這樣安靜相擁的機會,也只剩今晚。
太陽已經下山,空氣依然燥熱。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輕鬆。
狹窄的道路上人來車往,路邊的餐館開始搬桌子擺塑料椅子準備夜市。經過一家小賣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櫃,彭野問:「想買菸麼?」
程迦搖頭,沒停下腳步。
彭野拎住她胳膊,說:「去看看。」
小賣部貨架上灰塵撲撲,擺著各類零食日用品,櫃檯上方掛了個藍色的晾內衣的圓形架,夾著劣質的塑料玩具。
程迦和彭野才過去,後邊幾個黑乎乎的小孩衝上來擠去前邊,踮著腳給老闆錢,爭爭嚷嚷:
「我要買那個手機。」
「我要那個。」
老闆從夾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兒大聲抗議:
「不是那個,我要的是紅的!」
「我要的是旁邊那個,不是小的。」
程迦漫不經心看他們一眼,對小孩和玩具都沒什麼興趣,扭頭卻見彭野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幾個黑不溜秋的小傢伙。
程迦抓抓濕漉的頭髮,隨口問:「你喜歡小孩兒?」
彭野目光挪到她臉上,變得安靜:「嗯。」
程迦努一下嘴,轉過頭去了。
彭野問:「你不喜歡?」
程迦說:「太鬧。」
老闆把玩具遞給他們,小孩兒們呱呱呱嚷著,風一般捲走。
程迦走上前,低頭看玻璃櫃子裡的煙,都是她不認識的牌子。
程迦問:「最便宜的多少錢?」
老闆摸出一包黃色的,說:「五塊。」
程迦認得那是彭野十六他們常抽的那種。
她抬頭看彭野,說:「要這個。」
彭野掏錢給老闆。
程迦拿過煙,轉身就拆開拿一隻抽,剩下的扔給彭野拿著。
那煙又劣又烈,程迦開始不太習慣,抽一口咳幾聲,刺激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後,程迦扭開身子說不用,彭野於是低頭一口煙吹她臉上,程迦皺起眉又是幾聲咳嗽。
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燒烤炒菜吃不起,兩人找了家蘭州拉麵,六塊一碗,上兩碗。
程迦坐下了,說:「比我們那兒便宜。」
彭野問:「你們那兒多少錢一碗?」
程迦說:「十塊。」
彭野點點頭算瞭解。
程迦吸了口煙,問:「你去過上海麼?」
「沒。」彭野拿了只紙杯,把菸灰敲進去,問,「你待了多少年?」
「初中畢業後跟我媽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漬,問,「你去過北京麼?」
「嗯。」彭野淡淡道,「那會兒5號線還沒通。」
「那很多年了。」程迦夾著煙,歪一歪頭,濕髮從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麼?」
「……生活。」
程迦還要問,老闆端面條上來了。
彭野拆了雙筷子遞給她,程迦拿過來,看了看;
她因散著頭髮,不經意微微偏著頭,看上去竟比平日裡嫵媚。
彭野拆著筷子,眼睛卻盯著她,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在看什麼?」
「這筷子上有顆心。」程迦把兩隻筷子並在一起給他看,木筷上一處暗色印記,一邊一半,像桃心。
彭野哼出一聲笑:「難為你看得到。」
「沒什麼長處,就觀察力能湊合。」說到這兒,程迦微擰眉,「如果那天在客棧屋頂看到可疑人,我一定會察覺。」她多少有些費解,「奇怪的是,在獵戶木屋裡回看照片,也沒發現。」
「但黑狐刪了一張。」彭野低眉,把筷子插進麵碗,說,「現在說這些沒用處了。存儲卡是沒了,可你的危險也解除。照片的事別再想了。」
「為什麼不想?」程迦拿筷子夾起一串面條,說,「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刪掉的照片找出來。」
彭野皺眉:「什麼意思?」
程迦涼笑一聲:「我每天都會把存儲卡里的資料轉到電腦裡。」
而她的電腦和其他相機還有鏡頭一起,被十六他們拉回保護站了。
程迦想起阿槐來的那晚,她獨自坐在房間,抽著煙看電腦上彭野給她拍的藏族服飾照。
而在灶屋裡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沒了。
程迦手機響了,她拿起看來電顯示,皺了眉。
「程迦?」是林麗的聲音。
程迦抿緊嘴,萬哥要不是看到相機裡林麗的豔照,也不至於撩起火對她動手動腳。但沒等她問,程迦還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毀了。」
「……謝謝。程迦,我請你吃頓飯……」
「不必。」
她一堵,林麗卡殼了。
程迦說:「掛了。」
「等一下,程迦。謝謝你啊。救我的事兒,謝謝你;照片的事,也謝謝你。」
「掛了。」
「程迦……」
程迦不耐煩:「你還什麼事兒?」
「以後需要我幫忙,你儘管說。這次我真的很謝……」
程迦掛了電話。
她拿起筷子吃麵,過半秒,說:「林麗脫險了。」
彭野不予置評。
這碗麵,程迦同樣吃了個精光。
吃完麵出去,天已經黑了。各家餐館鋪子前亮起小綵燈,夜裡涼快,出來的人也多。
程迦點了根菸抽,走了沒幾步,彭野說:「我去買瓶水。」
程迦站在路邊等他。
晚風清涼,她抓抓半乾的頭髮,吐著煙圈。
隔著煙霧,她看見路對面有個女人,個子嬌小,體型豐滿;穿著白色吊帶紅色短裙,配黑絲和高跟鞋。
她濃妝豔抹,四處張望,沖路過的男人們柔笑,在招徠客人。
程迦撣了撣菸灰,見她朝自己走過來了。
街上有摩托車開過,女人嬌俏地小跑起來,胸前兩團軟肉顫顫巍巍差點兒沒跳出來。
程迦盯著她看,她也看到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後理了理頭髮,擦肩而過,往她後邊去了。
程迦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抽了一口煙才回味過不對勁兒來,回頭一看,
彭野剛走出小賣部,手裡還握著瓶水,正低頭和那女人說著什麼,竟似乎在笑。
他身上的T恤還沒乾透,濕濕地貼緊他的身體。
……
騷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