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程迦動身去機場時,上海下暴雨。她查看天氣預報,青海全省範圍也出現罕見的雷電大暴雨。手機通知飛機會延誤。

  程迦還是準點到了機場,坐在候機廳裡等。

  人望著玻璃窗外水洗般的大雨,像望著春暖花開。

  幾小時後,上海雨停,飛往各地的飛機陸續起飛,但西寧那邊仍是暴雨。

  旅客們在候機廳吵嚷,鬧事。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凌晨和彭野的通訊記錄。那通電話後,他們沒再通話。

  現在也不用。

  她腳踩著一雙玫紅底的黑色高跟鞋,手握這登機箱拖桿,背脊筆直坐著。

  想著,便想到從格爾木到西寧有七小時車程,彭野什麼時候啟程?夜裡?

  一時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機,搜出一首叫《風雨無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讓她心靜。

  周華健的聲音出現時,她微微蹙眉,這過時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產物。曲風溫柔,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應該也不是彭野喜歡的類型。

  可她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循環上了。

  「紅塵千山萬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幾小時後,廣播終於通知登機。

  程迦上了飛機,關掉手機戴上眼罩,平靜地睡了。

  又是幾個小時,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時,程迦醒了,洗了臉,敷了面膜,但沒化妝。

  飛機終於降落曹家堡機場。

  程迦在窗邊看到了黃色沙土的高原。

  夜幕已開始降臨,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歸位。程迦是第一個走出飛機的,才踏上移動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轉瞬間越下越大。

  身後有人議論:「天哪,太幸運了。再遲一會兒就得迫降去蘭州。」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蘭州,彭野也會趕去那裡接她。

  出去後,她一眼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著兜,立在圍欄邊一群舉牌的人群背後。

  他頭髮是濕的,黑色的眼睛盯著她,筆直而又沉默。

  程迦骨子裡一陣顫慄。她遠遠望他一眼,轉彎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轉身走;兩人隔著圍欄和湧動的接機人群。

  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下等她,她走過去他身邊。

  彭野微微俯身接過她手裡的箱子,他手上是濕的,沾著雨水,卻有暖意。

  程迦跟在他身邊,他拖著她的箱子,她沒有牽他的手,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句話沒說。

  他們穿過忙碌的機場大廳,走出去停車的地方。

  天黑了,電閃雷鳴,下著大雨。

  彭野沒說話,順手就把她攬到身邊,拿外套遮住她的頭和身子,摟著她往車邊走。暴雨沖刷著兩人的身體,有股子沉默而奇異的興奮。並不冷。程迦牙齒戰得咯咯響,腿快站不穩,他的身體也隱忍在顫。

  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終於到了。

  他拉開車門送她上副駕駛。

  程迦還是被雨水淋了個濕透,縮在座位上輕輕發顫。

  他把箱子放到後座,開門上車。

  雨太大,他有些狼狽地躲進車裡關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程迦就撲了上來,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濕的臉頰,用力吸吮他的嘴唇,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身上熟悉的皂莢清香,混雜著暴風雨水的氣息,讓她瘋狂。

  她撬開他唇齒,勾住他的舌頭狠狠吮吸。彭野舌根發疼,頭皮顫慄,好似魂兒要給她從頭頂抽出。

  程迦的手摸到腰間他濕漉的衣服,狂亂地鬆了皮帶,一把扯開拉鏈,手鑽進去。

  他早已有了反應。

  她迫切地掀開長裙,把丁字褲拉到一邊,不做任何準備便使勁沉了下去。

  「啊……」她含著他的嘴唇,喉嚨裡溢出一絲聲音,短促,淒楚,瞬間被他以吻封緘。

  彭野一手伸去鎖上車門,一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摁進懷裡,摩挲著,她肌膚濕漉發燙,肌理軟膩如凝脂,指尖觸感轟然炸開,引爆他的軀體。

  「嗚……」她渾身激靈。

  車內狹窄,她舒展不開,雙腿卡在禁閉的空間裡,不斷調整身姿,腰肢起伏進退,慾念洶湧不得消停。只嘴唇緊吸著他不鬆開,他亦不鬆,配合著她的主動,像兩條痴纏的靈蛇。

  雨水拍打著車身,簾幕般蓋住四面的玻璃。

  他急促的喘息如同動物,交纏著哀弱的呻吟,蓋過了交加的雷電風雨。

  程迦蜷著身子,彭野撫摸著她的身體,嫌衣服礙事,解她上衣的紐扣。她突然鬆了他的唇,微微直起身子。

  她臉上還帶著雨水,面頰潮紅,眼睛濕潤而安靜,盯著他。不摻雜質,明如鏡台。

  他解開她上衣,一顆扣子,兩顆扣子,她海藍色的文胸露出來,

  她呼吸還急促,雪白的胸脯在海藍色上起伏。

  他繼續,襯衣解開從肩膀處褪下。暴風驟雨的夜裡,她的肌膚白得散光。彭野的手頓住了,目光停在她鎖骨之下,胸脯之上。

  原本槍傷的地方留了一隻展翅的鷹。

  程迦垂下眼睛,輕聲問:「喜歡麼?」

  彭野的回應是低下頭,捧住她,吻她胸口上那隻鷹,輕舔它的翅膀。那觸感柔膩如同牛奶溢入他嘴裡。

  程迦箍住他的頭,十指伸入他濕漉的頭髮,任他親吻。她半闔上眼睛,似醉地仰起頭顱。

  窗外閃電陣陣。

  他掐著她的腰,吻著那隻鷹,大力挺進。

  她瑟瑟發抖,後背撞上方向盤,吃痛地叫了一聲。

  彭野托起她的後背,手隔在她的背和方向盤之間,把她往回拽。

  底下一戳,她摳緊腳趾,摟住他的脖子,顫慄著哀哀「啊」一聲。

  「疼麼?」他握住她濕漉的腦袋,輕聲問。

  她搖搖頭。

  漫天的雨水聲裡,

  和他的熟悉的感覺慢慢在程迦身體裡堆砌,她斷續而細碎的呻吟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雨幕裡。

  她微張著口,仰起頭倒在方向盤上,看見閃電的一道白光劈開整個雨夜,雨水像鑽石,浩浩湯湯砸下來。

  彭野給她穿好文胸和襯衣,一粒粒扣好扣子,把她胸前雪白的風光收回去。

  他把她從方向盤上抱回來,讓她的頭安枕在他肩上。兩人濕漉漉地貼著,體溫烘出熱氣在肌膚間蒸發。

  外頭仍是電閃雷鳴,車廂裡邊安靜而寧謐,誰也沒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問:「今天等很久了?」

  「比我預想的久。」彭野說,

  「……但總歸是來了。」

  驅車離開機場,閃電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點燃一支菸,夾在手裡,菸頭的光亮隨著她的呼吸明明滅滅。

  她看著窗外,電閃雷鳴,黑暗叵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車廂裡是屬於她的淡淡菸草味,她呼出一口煙了:「彭野。」

  「嗯?」雨夜開車,他很認真注意路況,回答有些漫不經心。

  程迦望著外邊的瓢潑大雨,問:「你愛我?」

  雨還在下,

  彭野說:「不愛,為什麼冒著風雨來接你?」

  --

  原先想問他準備好了沒,可早已沒必要。

  程迦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問:「今天回格爾木麼?」

  彭野說:「在西寧住。」

  程迦「哦」了一聲。

  她一路都沒閉眼睛,她一點兒都不累。

  機場離市區不遠,很快到了黃河路上一個像模像樣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棧之流,程迦稍稍嚴肅:「住這兒?」

  彭野:「嗯。」

  程迦沒多說。下車進大廳,金碧輝煌。到前台登記時,程迦看一眼房費,手摸進包裡想拿錢包,想想又沒拿。

  進電梯了,彭野看著她濕漉的衣服,斟酌著要說什麼,手機響了,電梯裡信號不太好,但通話也不長,他講幾句就掛了。

  程迦無意瞟一眼,是國際電話。她看到了他的通話記錄,凌晨那通電話沒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機號。

  程迦問:「你刪我號碼了?」

  彭野答:「嗯。」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迦又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彭野沒答。電梯門開,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著門,讓她走出去。

  進房間後,彭野說:「把濕衣服脫了,先洗個澡。」

  程迦便開始脫。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見鏡子裡她落了長裙,滾圓的臀夾著細細的丁字褲,一雙腿筆直修長,白得跟奶油一樣。

  裙子掉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腳踝邊黑色的小蛇。她邊脫襯衣邊往浴室走了,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鏡子裡濕漉漉的自己,不經意吸了口氣。

  程迦走進浴室,意外發現有浴缸,乾淨得一塵不染。

  程迦把襯衫扔洗手台上,給浴缸放水。龍頭邊兩個旋轉鈕,她試了好一會兒,水還是冷。

  程迦朝外邊說:「彭野。這龍頭是壞的。」

  「哪兒壞了?」彭野聲音先來,然後是人。

  程迦從浴缸邊站起身給他讓位置,微皺著眉:「怎麼擰都沒有熱水。」

  彭野俯身擰那龍頭,解釋:「這邊是熱水,順時針擰;這邊是冷水,也得順時針擰。」

  很快,水柱冒出熱氣。

  程迦:「……」

  彭野調好水溫,說:「試試。」

  程迦摸了一把:「有點燙。」

  「手對溫度比較敏感。」彭野定定道,「就這水溫。過會兒得著涼。」

  程迦任他。

  他坐在浴缸邊,程迦看了他一會兒,上前去脫他衣服,他也任她。

  沉進溫暖的水下,一身的淒風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愜意將程迦包圍,她忽而明白了他為什麼帶她來這兒住。

  他在水下撫著她身體的曲線,她閉上眼睛,雙腿無意識摩挲他的腿。身體沒有別的慾望,只剩最原始單純的肌膚之親。

  彭野問:「累了?」

  「不累。」她睜開眼睛,「……你等久了。」

  「不久。」他說。

  「準點應該中午到。」程迦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等。」

  溫暖的水裡,兩人各自無聲。

  彭野問:「餓沒?」

  「在飛機上吃過。」她說,「你呢?」

  「在機場吃過。」他答。

  程迦淡淡「嗯」一聲。

  洗了澡出來,彭野說:「一年不再用浴缸。」

  程迦抬頭:「怎麼?」

  彭野:「節約用水。」

  程迦:「好。」

  程迦立在床頭,拿浴巾搓頭髮,等頭髮不滴水了,用吹風機吹。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接過她手裡的吹風機,她順勢坐上床邊。

  外邊還在下暴雨,程迦穿著寬大的白浴袍,仰著腦袋,看他洗過澡後乾淨的臉頰和濕漉的頭髮。暖風在吹,他的手指在她頭皮上摩挲。

  隔一會兒,程迦手機響了。彭野關了吹風機,給她拿來。

  是經紀人:「親愛的你在哪兒呢?」

  「我現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說。她歪著頭撥弄頭髮,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乾淨。

  「週五教育頻道想對你做個採訪。你不是想宣傳動物保護嘛,這個機會可別錯過。」

  「嗯,我會準時回來。」

  「拜拜親愛的。」

  程迦掛了。

  彭野抓抓她的頭髮,問:「繼續吹?」

  程迦說:「晾乾。」

  彭野收著吹風機的線,問:「什麼時候回去?」

  「大後天,」程迦說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彭野:「那正好。」

  「嗯?」

  「我這兩天休息,帶你去個地方。」

  程迦:「哪兒?」

  「到時再說。」他手指抓著她頭髮,漸漸,目光落到她臉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顏,眉目淡淡,有淺淺的黑眼圈。機場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最近沒休息好?」他無意識撫摸她臉龐。

  「失眠。」她歪頭,臉頰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靜地望著他。

  彭野心裡沒了聲音。

  兩人對視著,心知肚明,程迦說:「來啊。」

  彭野欺身去吻她。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著他的髮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問:「你剪頭髮了?」

  「嗯。」他含糊應著,剛把她壓倒在蓬鬆的大床上,程迦手機又響了。

  兩人頓住,鼻息交融間,無奈輕笑。

  程迦摸著手機,手指卻還在他腦後的髮根上挑逗。

  拿來一看,這次是方妍。她頓了頓,平靜地接起。

  「程迦,你在哪兒呢?」方妍聲音挺輕,不像平時。

  程迦說:「西寧。」

  「哦……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後天。」

  「回來後咱們見一面吧,我請你吃飯。」

  「嗯。」

  「對了,你帶藥沒?」

  「帶了。」

  「記得吃……但別數錯了。」

  「……好。」

  「程迦……」

  「嗯?」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靜等著。

  「我不在乎高嘉遠了,你不用考慮我。」

  「……」程迦說,「我也一樣。」

  方妍輕輕呼出一口氣:「你早點睡。」

  「嗯。」

  程迦掛了電話。彭野始終伏在她身上,電話裡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程迦說:「你去拿。」

  彭野起身下床,打開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藥瓶,一粒粒數清楚了遞給她,又去調了杯溫水。程迦就著水把藥吃了。

  他那態度彷彿她只是得了個小感冒。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來重新覆在她身上,說:「繼續?」

  程迦說:「繼續。」

  一番雲雨折騰,

  程迦聽著外邊的風雨聲,皺眉問:「這麼大雨,明天能出去?」

  彭野在她耳邊,沉聲說:「明天會是好天氣。」

  這一夜程迦睡得安穩,雷打風吹沒影響。

  第二天,和彭野說的一樣,是個好天氣。

  出發前彭野帶程迦去菜市場買菜,程迦抽著煙跟在他身後,淡淡問:「去野炊?」

  彭野說:「沾點兒邊。」

  駕車一路過了格爾木,第三天上高原,一月不見,原野上青草叢生,遼闊充滿生機。

  經過保護站,程迦回頭望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沒說什麼。

  過保護站不久,越野車下了青藏公路,繞進曲折的山林。綠樹遮天,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灑下來,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下過暴雨,山裡空氣特別清新。不久,視野漸漸開闊,程迦看見了雪山冰峰。

  待到無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鋪開,藍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彭野停了車,說:「到了。」

  程迦下車,跟上彭野,兩人踩著細碎的冰渣往前走。

  清涼的風從四處落過來,程迦望著遠處的雪峰,問:「這是什麼山脈?」

  彭野說:「唐古拉。」

  程迦蹙眉:「這是……」

  「長江源。」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開,雪峰,藍天,白雲,一股腦兒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風聲伴著水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奏鳴。風從雪山上吹來,裹挾著江面的水汽撲到程迦面前。

  程迦深呼吸,沒有緣由,心裡就輕鬆了。她喜歡這個地方。

  他和她,站在長江的源頭,風在吹,草在長,他和她什麼話都沒講,也沒有牽手,就那樣站著,就覺得很好。

  --

  到了傍晚,夕陽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麗。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風光裡和彭野一起搭帳篷。

  沒一會兒,程迦意識到自己對彭野並無多大幫助,於是說:「我去撿柴火。」

  彭野回頭,表情很認真,問:「餓了?」

  「沒。」程迦也挺認真的,道,「分工能節約時間。」

  彭野有些好笑:「節約時間了幹什麼?」

  程迦:「……」

  彭野:「這麼等不及?」

  程迦:「下流。」

  彭野:「你好意思說我。」

  程迦給他白眼,轉身望長江源。想一想,在這裡她不需要急匆匆幹什麼,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彭野見太陽落山,想程迦會冷,於是放下手裡的帳篷,道:「先去找柴火。」

  程迦:「需要兩個人?」

  「別出危險。」

  「荒郊野外,也沒別人。」程迦說。

  彭野沒解釋,說:「走吧。」

  兩人找了一堆木柴回來,天已經黑了。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從車上把袋子提下來,打開看,他買了苞谷紅薯牛肉乾。

  程迦想起那晚和達瓦的對話,說:「你不喜歡吃土豆。」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歡吃啊。」

  程迦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樹葉和枯草,說:「雪山驛站還有露營那晚,你挑的土豆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紅薯。」

  他尋常說著,程迦盯著他被火映紅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哼一聲:「悶騷。」

  彭野不搭理,她走過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麼?」

  「彭野。」她語氣正式。

  「嗯?」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動心?」

  彭野:「沒注意。」說完起身去搭帳篷。

  他不說,她也不追問。以後他自然會自己講。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聽到風吹帆布的聲音,呼啦啦。

  她扭頭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繩子在他手下規矩又服帖。他看到他捲著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傷;程迦還知道,他腰背後有一道更長的疤痕。

  她撫摸過無數次。她喜歡那不平坦的觸感。

  程迦盯著他手上的疤,看著看著,摸出一支菸來抽。抽完了,她起身走過去,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身。

  彭野正在拉線,沒怎麼分心,漫不經意地問:「怎麼?」

  程迦緩緩摩挲著他小手臂上的疤,說:「上次露營就想上。」

  彭野頓了一下,淡笑出一聲:「我知道。」

  他捏了捏腰間她的手:「帳篷還沒搭好,等……」

  「我不想在帳篷下邊,」程迦解開他的褲子,揉捏擺弄,很快在那裡搭起一個帳篷,她貼住他早已緊繃的腰臀,說,「我想在帳篷上邊。」

  彭野回身,她把他推倒,尚未搭建牢固的帳篷轟然倒塌,他和她淹沒在帆布和繩索裡。

  一直以來,程迦都無法解釋為何對彭野的身體如此痴迷。他的肌骨,他的身軀,他給她的充實而熨帖的感覺。她早已深陷其中,逃離再遠也得回來。

  彭野亦是如此。

  他記得與她的每一場性愛,記得她身體內外的每一寸感覺。

  也記得這一晚,

  程迦的肌膚在月色雪山下,透出象牙玉般瑩潤的光。

  她跨坐在他身上,襯衣胸衣凌亂散開,呼吸急促,胸脯和她的人一起上下起伏。

  她身後是漫天繁星。

  她細細的手指在他腹肌上抓撓,她溫柔的身體在他身上摩挲扭動,一聲聲蝕骨的呻吟,幾乎抽了他的魂。

  她淺淺闔上眼眸,顫慄著抬頭,汗水摻雜著夜風從她迷離的臉頰滑過。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記憶裡。

  良久,程迦緩緩低下頭,注視著彭野,目光筆直而又柔軟。

  彭野拉住她的手輕輕一帶,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腦袋枕在他脖頸間。待呼吸漸勻了,她說:

  「我不會。」

  彭野說:「我知道。」

  無厘頭的一句,他卻懂了。

  我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

  程迦平靜下來,道:「還有些事。」

  她講了徐卿和江凱,也講了她的母親和王珊。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述說他人的故事。

  彭野至始至終沒插話,心底隱隱不平。原來相見恨晚,不能回去她最無助的時刻。但又慶幸相見時晚,他已走過最荒誕的年華。

  待她講完,彭野尋常問:「怎麼突然說這些?」

  程迦說:「給你一個交代。」

  彭野說:「你的過去,不需要給我交代;你的未來,我給你交代。」

  在那一瞬,程迦覺得她的人生被拯救了。

  --

  上海。

  飛機要降落浦東機場時,程迦看到了海。她忽然意識到,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一條水連著,從西到東。

  落地後,程迦給彭野發了條短信,三個字:「我到了。」

  很快,彭野的短信回來了,一個字:「好。」

  程迦收起了手機。

  機場太大,走出去有一段距離。

  程迦拖著登機箱走上自動人行道,她安靜站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打開地圖,即使在手機上,長江也很長。

  她無意識點了根菸,眯起眼睛想著昨晚,皺巴巴的帆布帳篷,長江源的夏夜星空。

  身後人的箱子滑過來撞上她腳踝。

  「對不起。」聲音有點兒耳熟,把程迦的思緒拉回來。

  她回頭,看到了江凱。

  似乎還是老樣子,高瘦的個子,陽光學長的相貌,多了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眼神筆直而驚訝。

  程迦呼出一口煙:「不認識了?」

  「迦迦……」江凱張口結舌,竟似十分驚訝。

  程迦看到面前的煙霧,忽然意識到在機場,轉手掐滅了香菸。

  而對面一貫口齒伶俐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自動人行道到了盡頭,程迦拉著箱子往前走,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我還在上海?」

  「我知道。但上海太大,多少年也再沒運氣碰上。」他語氣平靜了,卻隱有不甘。

  程迦沒說話,走上又一條自動人行道,站定了;江凱沒上去,在一旁走,隔著一道欄杆,與她並肩前行:「我在香港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謝謝,我知道。」程迦說。

  江凱愣了愣,忽而就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囂張,那麼跋扈。

  「我挺喜歡原來的樣子,就沒改。」

  江凱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原來就很好,不用改。」

  曾經愛得刻骨銘心,誰料半路不得善終。

  他不負她,他沒給過王珊半點希望與曖昧。當初誰也沒有錯,錯在太年輕。承受不住一條人命。

  出了機場,程迦立在出發口等方妍,她再次點了煙。

  江凱沒走,陪她等:「那天我跑去香港,以為會見著你。你有在散場時留下看展覽的習慣。結果沒遇到你,遇到了徐老頭。」

  徐老頭這稱呼讓程迦恍惚一陣。那晚她去了西寧。

  她抽著煙,沒說話,沒看他。風吹著煙霧和髮絲,縈繞在她白皙而棱廓分明的側臉。

  江凱忽而微笑:「迦迦,你還是那麼迷人。」

  程迦這才扭頭看他一眼,說:「謝謝,我知道。」

  他笑笑,問:「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最近好。」程迦說,「你呢?」

  「還行。……還是一個人。」

  夾著煙的手指頓了頓,程迦沒看他。

  她立在風裡,平靜地呼出一口煙:「遺憾。我不是一個人。」

  她看見方妍的車,伸手招了招,轉身把煙摁滅在垃圾箱上。出發口接人不能逗留,她拉著箱子要下站台,江凱追上去,迫切拉住她的手腕,終於說:「對不起。我當初不該對你避而不見。」

  程迦抿緊嘴唇。

  方妍停車下來,緊張道:「出什麼事了?」程迦看她一眼,她又坐回車裡去。

  程迦掙開他的手,回頭:「我前幾天看到王珊的父親了。」

  江凱一愣。

  「我向他道歉。」

  「他怎麼說?」

  「他不原諒我。」

  江凱臉色微僵。

  「但不管原不原諒,生活都得繼續下去,我也得往前走了。」程迦說,「江凱,我們都得繼續往前走。」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江凱心裡一陣滾燙,張了張口:「當年我就找過王珊爸爸,給他道歉。他也沒原諒我。」

  程迦說:「原不原諒,王珊的死,都是時候該放下了。只是我該早點道歉,像你一樣。而當初你甚至並沒有錯。」

  江凱嗓音微哽:「我不該把你扔在一邊。」

  「我原諒你了,江凱。」

  那一刻,他肩上所有的恩與怨,罪與罰,終於都放下了。

  青海。

  黃昏,格爾木醫院後門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彭野坐在桑塔納駕駛座上,緊盯醫院後門。

  上次安安去保護站找彭野,後者再次察覺到了有關黑狐的信息。

  後來一查,果然,黑狐安磊的巨額錢款全在妹妹安安戶頭名下,警方監控著錢款動向,並未凍結。也監控了安安的電話,但黑狐一直沒聯繫她。

  直到彭野想到肖玲的手機。

  很快有了新發現,肖玲昏迷不醒,可她的手機卻有通話,最近的一次恰好被警方聽到,

  「……哥,你為什麼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見面再說。」

  「我說了我不會跟你逃跑。」

  「不是逃跑,我們去別的國家開始新生活。」

  「這就是逃跑!」

  「你想永遠都見不到我?」

  「……為什麼你不能去自首?」

  「安安,警察抓到我,我會死。我是你哥,你要送我去死?」

  「嗚……到底出了什麼事?」

  「來上次的飯館門口等我,晚上8點。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走。這是我最後一次電話。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哥就不再管你了。」

  「……你等我,我來……」

  醫院各處的門都有人看守,彭野目不轉睛盯梢時,手機在兜裡震了一下,他知道是程迦的短信,掏出來看,三個字:「我到了。」

  他很快回了個:「好。」

  十六好奇,這種時刻,彭野從不理手機的。

  「哥,誰呀?」

  彭野目不斜視:「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前兒暴雨,你開車上哪兒去了?昨天也不在。」

  彭野說:「休息。」

  十六往後看:「尼瑪!」

  尼瑪湊上來,認真地說:「七哥,我在你衣服內襯裡發現了女人的頭髮。看顏色,是程迦姐的。」

  彭野:「……」

  尼瑪:「哥,迦姐的頭髮怎麼會跑到你衣服內襯裡邊去啊?」

  彭野:「……」

  十六杵他:「七哥,你這速度忒快,以後給兄弟們傳授點兒經驗。」

  尼瑪也說:「還有攝影展,那麼多捐款和報導,可報紙上印不清,啥時候讓迦姐過來給我們看呀?」

  正說著,彭野嚴肅道:「出來了。」

  十六和尼瑪立刻警惕,盯著門。

  後門人來人往。

  「哥,哪個啊?」

  「灰色外套的。」

  彭野說的是一個散著頭髮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女人,衣服很老氣。

  「那不是安安吧?」

  「偽裝了,是她。」彭野很確定。

  十六立刻通知其他各門的弟兄。安安攔了輛出租車,彭野發動汽車,隔著一段距離追上。

  但開了沒多久,出租車開始七彎八繞。

  彭野握緊方向盤,說:「她發現了。」

  果然,不一會兒,安安下了車,拐進小巷子。彭野把車交給尼瑪,和十六跟過去。

  巷子錯綜複雜,燒烤攤,麵攤,小館子,住戶,什麼都有。

  安安在裡邊迅速穿梭,時不時回頭看。彭野和十六反應快,把自己藏得很好。可安安警惕性極高,越走越快,最後跑起來。

  巷子裡雜物太多,彭野緊追不捨,十六卻被甩開。

  安安也不知自己感覺對不對,一個勁兒往前跑走,她過了巷子,跑到大馬路上,隔著斑馬線看見了她和哥哥曾經吃飯的飯館。

  門口正停著輛黑色的車,駕駛座上燃著煙,只看影子,她就知道是哥哥。

  人行道燈變綠,她朝那輛車跑去,車裡的人掐滅了煙,發動汽車。

  「安安!」彭野喊她。

  跑到半路的安安回頭,驚慌的表情變成怔愣:「彭野大哥?」

  身後哥哥也喊:「安安,過來!」

  彭野瞬間加速衝過去,不是對安安,而是那輛車。

  安安回頭驚呼:「哥!快跑!」

  人行道上綠燈轉紅,汽車開始行駛。

  彭野從轉彎的公交車跟前閃過去,肩膀猛地被撞到,人踉蹌幾下,公交急剎車。

  車側的小轎車視線不好,來不及減速,撞向彭野。彭野敏捷地跳起身,踩著車前蓋,滾了過去。

  一排車急剎,交通癱瘓。

  安安尖叫:「彭野大哥!」

  黑狐的車加速衝向紅燈。彭野飛躍跳上行駛的轎車前蓋,在一輛輛車頂上奔跑。

  「哥!彭野大哥!」安安在十字路口穿梭的車流中追逐。

  黑狐即將衝過紅燈,彭野快追上,卻聽身後一陣急剎車,安安發出一聲慘叫。

  彭野猛回頭,安安倒在車底下,一灘血泊。

  彭野從車頂跳下來,衝去安安身邊。

  安安幾近昏迷,緊緊揪住他的袖子:「別抓他……」

  黑狐的車加速遠去。

  「操!」彭野罵一聲,把她打橫抱起來,穿過癱瘓的交通,奔跑去醫院。

  急救室的燈亮著,彭野倚在牆邊,眉心狠狠擰起。

  安安傷得很重,來的路上就完全喪失了意識。剛才給她簽手術同意書時,他聽護士說情況很危機。

  醫院走廊裡極其安靜,手術室門一開,彭野就轉過頭去。之前那位護士急急走出來,遞過手術同意書:「簽字。」

  這是新的一份。護士見彭野似有猶疑,道:「這份是截肢的。」

  「截肢?」彭野盯著她。

  「病人左腿膝蓋以下必須截掉。」

  彭野握緊簽字筆,盯著病人欄「安安」的名字,停了幾秒。

  護士急了:「簽字呀!拖得越久,病人越危險!」

  彭野抿緊嘴唇,飛速簽上自己的名字。護士奪過同意書,轉身進了手術室,門啪地關上。

  彭野給十六打了個電話,不久後,十六尼瑪還有部分警察都趕來了。

  十六問:「跟丟了?」

  彭野簡短地說了一下情況。十六問:「安安沒問題吧?」

  彭野說:「截肢。」

  「截肢?!」

  「嗯。」彭野說完不多講,轉頭看著武警同僚,駐守無人區巡邏隊的隊長鄭峰說,「老鄭,想辦法把消息傳給道上的人,就說安安『病危』。」

  老鄭道:「行。」

  在場的警察和隊員們心知肚明。放消息,引黑狐出現。

  桑央神色很不好,拉住彭野,低聲道:「七哥——安安搞成這樣子,黑狐要知道了,不得恨死了你啊。」

  彭野哼出一聲笑:「他和我之間的仇還差這一筆?」

  尼瑪還是有些焦慮,彭野揉揉他的頭,道:「把心思都放在抓人上。黑狐一定會來。」

  尼瑪欲言又止,總覺得擔心,但彭野不管他了,想出去抽菸,才邁步,想了想,

  他又走到鄭隊長身邊,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道:「老鄭啊,兄弟跟你商量個事兒。」

  武警的鄭隊長道:「回回說的是商量,其實就是找麻煩來了。」

  「哈。」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你說這黑狐,咱們不能總等著在無人區裡撞上了開打。是吧。」

  鄭隊長一愣:「你的意思是?」

  彭野笑了笑。

  --

  上海。

  程迦回到家把行李收拾一下,洗了個澡出來。方妍在給她泡茶,說:「這茶清熱的。」

  程迦走過去,端起那杯澄淨像琥珀的茶,喝了幾口,淡淡道:「味道不錯。」

  方妍笑了笑,兩姐妹立在流理台兩側,面對面安靜喝著茶水,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方妍一路上沒提高嘉遠的事,默認讓它過去。但機場的一幕讓她有些不安。

  程迦斜眼瞧她似有心事,她坐上高腳凳,從抽屜裡摸出一包新煙,撕開封口捲兒,道:「有話就說。」

  方妍於是問:「機場那個男的,是那個青年指揮家——江凱吧?」

  程迦呼著煙抬眉:「嗯。」

  「程迦,現在接觸他,可能對你的病情有反效果。」方妍說完,卻又意識到不對,想了想,說,「不過看你當時對他的狀態,你應該釋然了。」

  「嗯,我遇到更好的男人了。」程迦說,「——最好的。」

  「你這次去西寧,是去找他?」

  程迦抬眼看她。方妍心一緊,以為自己多話了,但程迦說:「是。」

  方妍笑了,說:「程迦,你狀態好了很多。」她想起父親的話,對心理病人來說,最好的藥是愛和關懷。她後悔曾經對她的粗暴治療。

  程迦抽著湮沒答話,方妍說:「我這幾天注意觀察一下,如果你最近狀態比較好,藥可以開始減量。」

  程迦點頭:「好。」

  方妍看一眼手錶:「快6點了,我請你吃晚飯吧。你想吃什麼?」

  程迦想起長江源的篝火,說:「燒烤。」

  方妍微詫:「你以前不是說燒烤不健康麼?」

  「那是以前。」程迦說著,點了點菸灰,問,「你喝酒麼?」

  方妍問:「紅酒?」

  「白酒。」程迦看她一眼驚訝,於是,「啤酒。」

  方妍:「……」

  程迦淡淡道:「不喝酒吃什麼燒烤。」

  「喝啤酒吧。」方妍說,她在手機上搜燒烤店,自言自語,「新天地附近有家……」

  程迦搖頭:「我看中了小區門口的路邊攤。」

  方妍一愣,半晌,想像兩人坐在路邊攤喝啤酒吃燒烤,覺得很有意思,她笑了:「好啊。」

  --

  喝完兩瓶啤酒,吃完一堆燒烤,桌上杯盤狼藉。程迦問:「還要麼?」

  方妍喝得有點兒暈,搖頭晃腦:「不用了。」

  「我沒吃好。」程迦又點了一些。

  方妍問:「你以前胃口沒這麼好。」

  程迦也不答話,喝著酒,觀察著路邊來往的閒人。

  方妍托著腮,臉紅撲撲的,看見路邊走過一對親熱的小情侶,舌頭打結地問:「你和你的男……」

  「男人。」程迦說。

  「男人。」方妍說,「這一天,也沒看你拿著電話,你們聯繫這麼少,沒問題嗎?」

  程迦摸出煙來,看她:「有什麼問題?」

  「你不想他?」

  「還好。」

  「他不想你?」

  「還好。」

  方妍無話可說,目光呆滯看著什麼。

  程迦說:「你喝醉了。」

  話還沒落,方妍突然失聲:「高嘉遠那個王八蛋!」

  程迦:「……」

  須臾間,方妍淚流滿面,又哭又罵:「王八蛋!高嘉遠那個王八蛋!我就眼睛瞎了,看中他哪點兒了?人渣!」

  方妍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一句王八蛋。

  周圍一群人看過來。高嘉遠現在是明星,在年輕小女孩中還挺受歡迎。

  程迦放下煙和酒,把方妍架起來,扔下錢就走。醉酒的方妍沉得像沙包,走了沒幾步,程迦一身熱汗。

  方妍仍在哭鬧:「王八蛋!我要去當面罵他!」

  程迦把她扯回來,不小心高跟鞋一崴,疼得又冒出一陣冷汗。

  她冷罵一句:「再他媽帶你喝酒,老子就是狗日的。」

  青海。

  格爾木醫院,上午11點是探病時間,住院部服務大廳人來人往。

  大廳工作人員忙到半路,走來一個戴著面罩的男人,似乎身體不好,咳嗽著,問:「我想探望一位叫白雲的病人。但不知道在哪個病房。」

  「我幫你查查。——沒有。我們這兒沒有叫白雲的。」

  「有的。」男人堅持。

  工作人員又找了一遍:「我們這兒連姓白的都沒有。」

  男人看一眼電腦屏幕,說:「可能是我找錯了。我去二院看看。」

  男人走出大廳,草地上不少病人再康復散步。他需要找個人去問安安的情況。

  安安「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好幾天了,警方和彭野他們暗中守在病房外,卻始終沒有黑狐的影子。

  十六有些沉不住氣,又覺不可理解:「黑狐冒著被抓的風險,逃跑都帶著妹妹,現在卻狠心不來?」

  彭野蹙眉良久,得出結論:「他知道安安度過危險期了。」

  尼瑪說:「可我們給醫生護士都打過招呼,他要是問醫生,肯定會暴露。」

  彭野斂緊眼瞳:「他要是讓別人來看呢?」

  「他怎麼知道安安住哪?七哥,你也交代過前台。要是他來問安安,一定回報。」

  「我下去看看。你們留著。」彭野下樓到前台,工作人員說沒人問過安安的病房。

  彭野看一眼電腦屏幕,突然發現蹊蹺:查詢名單按拼音排列。

  彭野立即問:「有沒有人問過姓白的病人?」

  前台一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什麼也沒說,都明白了。他問:「那人什麼時候來問的?」

  「兩天前。」

  彭野用力握緊拳頭。黑狐來過,找到病房,又找病人看安安的狀況,知道她脫離危險,就走了。

  病房內,安安緩緩睜眼,開門聲吵醒了她。她全身都痛,痛得想哭想嚎叫,可她沒有發聲的力氣。

  醫生過來給她例行檢查,她疲憊地要閉眼,卻猛然睜開。

  隔離服把「醫生」遮得嚴嚴實實,可那雙眼睛分明是,哥哥?!

  她驚恐地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呼吸器上的霧氣一層又一層噴湧。

  「別怕,我不會被他們抓到。」安磊撫摸她的額頭,安撫說,「安安,你疼不疼?」

  安安嘴唇顫抖,眼淚嘩地湧出來。

  他看一眼她身下缺失的那截腿,目露痛苦,幾乎泛淚,很快被狠厲取代。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安安,哥哥一定會給你報仇。」

  安安眼裡全是淚,搖了搖頭,手指抓著他手心,呼吸器上的霧氣遮住了她的嘴唇。

  「安安。哥哥不能久留,先走了。你要堅強,好起來。等哥哥東山再起了,帶你出國。」

  安安瞪大眼睛,搖頭,她竭力抓他的手,可他還是迅速起身,扭頭走了。

  彭野在電梯裡遇到安安的主治醫生,便問了問她的病情。醫生說,過兩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彭野點頭,出電梯上走廊,得讓警方的人繼續守在這裡。他認為黑狐一定會再來。正想著,他察覺到什麼,回頭看一眼。

  一位穿著防護服的醫生擦肩而過。

  他走到病房門口,問便衣:「隔壁ICU住了病人?」

  便衣不明白,見彭野看著走廊那個遠去的醫生,道:「哦,那是安安的醫生啊……」

  話音沒落,彭野朝那個醫生衝去。

  前一發動全身,走廊上幾位便衣一起飛奔。可「醫生」也加速跑進樓梯間。

  又是探病高峰,人來人往。彭野衝到樓梯間,翻過欄杆往下跳,「醫生」同樣身手敏捷。兩人在人群密集的醫院裡追趕,「醫生」把來往的病人和家屬撞得慘叫連連。

  彭野礙著倒地的病人們不能全力跑,奔出醫院大門時,黑狐已經不見蹤影。

  彭野狠狠咬牙,一腳踢在花壇上。

  彭野忙完所有事情回到保護站,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深夜到達,想起好幾天沒和程迦聯繫了。

  他不打電話發短信,她也就不找他,比他還沉得住氣。

  彭野洗了個澡,已是夜深,他獨自走出保護站,拿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出去。

  他插著兜低著頭,沿著高原上的公路緩慢前行。夜裡的風吹得他一身清涼,他踢一踢路邊的雜草,耐心等著他的姑娘接電話。

  時間不長也不短,電話接起來,靜默了一秒,程迦的聲音平靜又疏離:「喂?」

  彭野莫名頭皮一麻,低下頭揉揉鼻樑,慢慢就笑開:「還沒睡?」

  「沒有。」

  「怎麼還沒睡?」

  「希望我睡,那給我打電話做什麼?」她問。

  他淡笑:「知道你沒睡。」

  「……」她那邊安靜著,過了會兒,彭野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她點了煙,緩慢呼吸,問,「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

  「之前在忙。」他言簡意賅。

  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道:「動槍了麼?」

  他簡短地「嗯」一聲。

  「受傷沒?」

  「沒有。」

  她淡淡「哦」一聲,不關心了。

  彭野復而唇角含笑,並未出聲,可那頭程迦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

  「你笑了。」程迦問,「你笑什麼?」

  「心情不錯,就笑了。」

  「……」

  彭野說:「你換打火機了?」

  「……你耳朵倒靈。」

  「先前的呢?」

  「扔了。」

  「扔哪兒了?」

  「機場,你要去撿?」

  夜風吹著,彭野又笑了一聲。他單手摸出一支菸塞嘴裡,又摸出火機點燃,那邊她聽了聲音,也不著急,耐心等著。

  兩人各自抽著煙,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久,程迦淡淡開口,有點兒一本正經:「你想我麼?」

  彭野低下腦袋,夾著煙的手指戳了戳額頭,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說:「想。」

  程迦還他一句:「好樣的。」

  彭野差點兒沒給煙嗆到,咳幾聲:「你呢?」

  「我怎麼?」

  「你想我麼?」

  「你猜。」程迦淡淡道。

  「你這人……」彭野無奈,笑容卻只增不減。

  程迦道:「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夜深人靜,每一個咬音嚼字,每一絲起承轉合,分明清淡,透過電話卻格外曖昧。

  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

  彭野:「好。」

  程迦說:「明天要巡查?」

  「嗯。」

  「什麼時候回來?」

  「週末。」

  「那我週末去看你。」

  彭野頓了一下。

  程迦:「怎麼?」

  「週末得去南非。」

  「……去那兒幹什麼?」

  「學習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經驗。」

  「去多久?」

  「一星期左右。」

  「噢,回來再約。」

  彭野笑出一聲。

  程迦似乎皺眉:「不約?」

  彭野笑:「約。」

  程迦又問:「你現在在外邊?」

  「嗯,公路邊。」

  「看得到星星?」

  「嗯。」彭野無意識抬頭,望漫天繁星,眼前就莫名浮現起那夜在長江源,程迦白皙的脖頸像天鵝般舒展,微張著口,表情迷醉。

  他不由自主淡笑。

  她於是說:「下流。」

  彭野這才知入了她的套。妖精。

  程迦呼著煙,緩緩道:「彭野。」

  「嗯?」

  「我聽到你那邊風的聲音了。」

  「嗯。」他立在曠野上,說,「西北風,明天有沙塵。」

  那頭,程迦走上高樓的露台,說:「東南風,明天陰轉晴。」

  --

  程迦走進咖啡廳,掃視一週,看到了落地窗邊的韓玉。

  韓玉多次給程迦的微博發私信,卻不知是經紀人打理。經紀人詢問程迦後,給了韓玉電話號碼。韓玉來了上海。

  程迦走過去,韓玉起身,問:「喝點什麼?」

  「意式特濃。」程迦坐下了,平定地看她,「什麼事電話裡不能說,非大老遠跑來。」

  韓玉略微笑笑,說:「道歉得當面來。」

  程迦正拿玻璃杯喝水,瞟了她一眼。

  韓玉倒也不磨蹭,直入主題:「那天我在飛機上和你說的話都是假的。是我追的他,他對我的感情並不深。有喜歡,但沒到愛的地步。後來沒和我打過電話,更沒說過那些話。其實是我早就認出你。」

  程迦說:「我知道。」

  韓玉微愣:「那你……」

  「我沒和彭野提,以後也不會提。」

  「為什麼?」

  程迦反問:「有必要麼?」

  韓玉緩了緩神,苦澀一笑:「謝謝。……也對不起。」

  程迦沒接話,正好服務員送咖啡過來。

  韓玉抿一口,放下杯子:「你說對了。等12年,其實是沒找到合適的。……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最後賭一把。不試一次,怕後悔;怕這輩子都後悔,假如這次豁出去,會不會不一樣。

  現在也好,給過去一個了結,也給當初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個交代,徹底畫上句號。以前心口堵著這事兒,不能給自己機會,也不能給別人機會。現在好了。」

  程迦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嗯」一聲。

  韓玉說完,以為她會問彭野去青海以及分手的緣由,但她沒問。韓玉忽然就意識到面前這個女人的自信和強韌,不怪他們成了一對。

  不問也好,她也沒準備回答。那些事,應當彭野自己和程迦講。

  兩人並未多聊,一杯咖啡喝完,韓玉就走了。

  程迦看著她上去機場的出租車,轉身離開時,手機響了,又是江凱。

  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彭野到達約翰內斯堡。

  北京時間是凌晨三點,彭野沒給程迦發短信。

  時差顛倒,彭野與林教授接洽,到住處後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趕去南非東北部的克魯格野生動物保護區,跟著當地保衛隊巡查。

  頭兩三天就這麼過去。

  第三天晚上,彭野回到住處,洗了澡後再次想起程迦。

  他忘了開通國際漫遊,第一天給她發短信沒發出去;住處不能打國際電話;今天好不容易辦了張當地卡打過去,程迦關機。

  彭野坐在床上,手裡飛快轉著手機,竟有點心神不寧,不知那丫頭在搞什麼竟然關機。

  床頭電話響了,彭野以為工作人員聯繫他有事,接起電話說了聲:「喂?」

  沒想傳來一個性感嫵媚又沙啞低沉的女音:「Hello?」

  彭野:「……」

  對方語氣曖昧:「Sir, room service?」要客房服務嗎?

  彭野正煩著,皺了眉頭。

  「No, thanks.」他沒給對方再說話的機會,壓斷電話。

  很快,那電話又響了。

  彭野斜眼瞧那電話,舔了舔下嘴唇,心想你還來勁兒了,叫你服務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

  他接起來,剛要訓她一頓,那頭換成中文:「真不要服務?」

  程迦聲音淡淡的。

  彭野一愣,幾乎是樂了,跳下床去拉開門。

  「你什麼時……」話沒完,程迦把箱子扔進門廊,撲進來摟住他的脖子便往他身上跳。

  彭野沒來得及看清她,只見她長髮盤起,修長的脖頸像白玉。

  他欺身接住她柔軟的臀,她寶藍色的裙襬像花兒一樣綻開,纖細修長的雙腿圈在他腰間。

  彭野一腳踹上門,把她往腰上托,她高過了他,低下頭抱住他的腦袋,用力親吻他嘴唇。

  那晚電話裡,他問:「你想我麼?」

  她說:「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她比以往更熱情激烈。到了半路,她摸進他褲子。自己動進去,貼著他身體蠕動。

  他把她抵在牆上,吻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扭動著,嗓子裡溢出細碎的嗯啊聲。

  她的小坤包進屋就甩在櫃子上,手機滑出來,這會兒閃著光在震。一開始兩人沒理,漸漸,

  彭野無意間一瞥,屏幕上大大兩個字:江凱。他停了下來,眯起眼睛。

  「別管他。」她呼吸急促,快要到了,捧著他的臉低頭要吻他。

  彭野別過頭去躲開,微仰著腰身,單手把她往上邊超了一下。程迦吃痛,「嗚」一聲。樹袋熊一樣攀附著。

  他把手機拿來遞給她:「接。」

  「不接。」

  電話不震了,彭野手指一撥,未接電話已接電話裡一堆「江凱」。

  彭野冷哼一聲:「聊騷。」

  程迦:「……」

  彭野涼笑:「他還會再打。」果不其然,幾秒後,手機再次開始震。

  彭野猛地俯衝把她壓到床上。

  「呀!」程迦弓起腰身,痛呼一聲,頓時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