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青海。

  月黑風高。

  黃土山坡,一望無垠。幾顆筆直的白楊映在夜空,留下漆黑的剪影。

  瘋子開著吉普車七彎八繞,碾過一片野生麥田,停下。他下了車,就著月光四處看看,高原起伏,沒有動靜。

  他往一處凹地走,繞下山坡走到寬敞的空地上,窯洞門裡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瘋子過去敲門,壓低聲音:「對眼兒,我,瘋子。」

  很快,門拉開一條縫兒,瘦瘦的對眼兒警惕地四處看:「沒人跟著吧?」

  「沒,我注意著。」

  瘋子進去窯洞。

  四壁黃土,吊一隻白熾燈,萬哥斜靠在炕上抽菸。一幫弟兄在清點羊皮。

  萬哥見了他,警惕道:「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問了對眼兒。」瘋子弓著腰溜過去,嬉皮笑臉,「萬哥,我一出來就找您來了。上回怎麼拷打我都沒供出您,就想著回頭跟您混,您得收下我啊。」

  「對眼兒,下次沖人透露這地點,我就剁你手指頭。」

  對眼兒急道:「萬哥,瘋子和我從小穿一條褲衩。上次他表現好,我以為您准了。」

  萬哥斜眼看瘋子,「你倒出來得快。」

  瘋子琢磨著不對,緊道:「那娘兒們不是沒證據嗎。我一直不鬆口,也就這樣兒了唄。」

  「那娘兒們,哼!」

  瘋子看一眼萬哥纏繃帶的廢手,他有所耳聞,道:「萬哥,我上次狠狠打了那女的,嘴都打出血嘞。踢了也踹了,就給你消氣。」

  「這麼能耐怎麼沒把她殺了?」

  「她都被我打趴了。我揪她腦袋割一刀,誰想她還有力氣搶刀。我不是想著得留條命報效萬哥您麼?」

  萬哥呼著煙霧:「那女的是擰。……我這兒正缺人手,你嘴夠硬。跟著我好好幹,不會虧待你。」

  瘋子點頭哈腰:「誒誒。」

  萬哥叼著煙,望向羊皮笑一聲。

  黑狐要爬到生產鏈頂端,去南亞那邊做沙圖什披肩生意。可他手上的羊皮和軍火買賣渠道,萬哥還沒完全接手。就怕其他和黑狐有生意往來的盜獵團夥佔便宜。

  等這批羊皮送去給黑狐當學費,他自然賣他獨家資源。到時他就是新的黑狐。

  瘋子望著一堆堆羊皮山,驚嘆:「這麼多?!」

  對眼兒說:「有自己打的,也有找別的團隊收的。萬哥帶咱們單幹後的全在這兒,所有家當都壓上邊了。這次發了財,以後更好幹。等黑狐走了,咱們又打羊,又當中間商,賺大把的錢。」

  瘋子來時還猶豫著程迦那五千塊信息費,現在早拋腦後,摩拳擦掌:「有什麼我……」

  話音未落,屋外空地傳來猛烈的急剎車音。

  眾人一瞬間沒反應。

  「你他媽!」萬哥突然怒瞪瘋子,從炕上躥下來,大吼,「拿傢伙!」

  一夥人四下找槍,但窯洞門驟然被踹開,一堆槍口:「把手舉起來!」

  所有人都不敢動。

  萬哥反應最快,手腳並用爬上羊皮堆,跑到裡邊抓著天窗上吊的繩子往外爬。

  彭野追上去,兩三步竄上皮堆,萬哥速度極快爬到窯洞頂收了繩子,彭野對天一槍。

  萬哥慘叫一聲,掉下一小塊血淋淋的耳朵,可人到底是爬出去了。

  彭野罵了聲:「操!」

  誰也沒料到萬哥警惕性挺強,居然在甕裡留了根繩兒。

  其餘人全抱頭蹲地上。

  瘋子立馬轉向,沖彭野甜蜜蜜地笑:「哎喲隊長,又見面啦……我正準備偵查了給您帶消息呢!沒想您自個兒就上門……」

  彭野:「帶走!」

  達瓦上前,一腳把瘋子踹地上跪著,綁他的手。

  「隊長,那五千塊信息費不要了,為動物保護事業做貢獻,您可別冤枉我一片好心……」

  「呸!」對眼兒一口唾沫吐他臉上,「老子們全部家當在這羊皮裡邊,虧我和萬哥說好話,拉你一起發財。萬哥一定會宰了你……」

  彭野走出去看一圈,發現這兒是三年前移民工程留下的荒村,虧得萬哥能想到躲這兒。

  啟程返回時,彭野問胡楊:「黑狐那邊怎麼樣?」

  「還沒找到。」

  他們已經根據安安的線索查出黑狐名叫安磊,36歲,未婚;沒有密切聯繫人,只關心妹妹。

  胡楊:「如果他坐火車飛機或住賓館,就會被發現。但這些天都沒消息,應該還在青藏地區。」

  彭野說了聲好。

  「不過說起來,抓到他了取證工作也難辦。不是在殺羊或販賣現場當場抓獲,物證難蒐集,團夥裡沒人見過他臉,人證也沒。總不能就指著他的疤說是黑狐吧?」

  彭野道:「總會有機會。」

  「怎麼說?」

  「我看了下,萬哥這夥人是徹底端了。他所有身家都在這兒,傾家蕩產,只能再去找黑狐。」

  胡楊:「可黑狐不會繼續幹啊。」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黑狐沒錢了呢?」

  「黑狐這些年賺了多少錢,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胡楊一愣,「那錢也不能隨身帶著,只能放……七哥,你……」

  「明天給周局長打電話,把『安磊』的錢找出來。」

  正說著,手機響了。胡楊奇怪,現在凌晨一點,誰這個時候打電話。

  彭野看一眼,接起來:

  「林教授……時差六個小時……沒關係……好……我下個月想辦法過去……好……好……謝謝謝謝……」

  他收了手機,臉上竟露出極淡的輕鬆。

  胡楊:「七哥,你最近幹什麼呢?從幾個月前就神神秘秘的。」

  「大事兒,好事兒。」彭野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辦成了再告訴大夥兒。」

  上海。

  一個月來,《風語者》攝影展走了十多個城市,取得空前高漲的搜索和話題熱度。

  這段時間,程迦頻繁穿梭於各個城市,忙得沒時間幹別的任何事。從青海回來,被程母扇一巴掌後,她離開上海去了北京,跟著展覽走。

  她想過主動找方妍聊聊自己目前的狀態,除了吃藥,她還需要心理干預。但這段時間太忙,實在抽不出空。

  最後一場,回到始發站上海。

  結束那晚,經紀人準備了答謝晚宴。同行、媒體記者、各屆關注動物保護的人士紛紛赴宴,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經紀人拉著程迦結識在場的各位,程迦收穫一堆讚美,又被敬了一堆酒,有些緩不過勁兒。

  手機在包裡震動,程迦藉口離開,走到一邊接起,是方妍。

  「程迦,我看你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到。不好意思啊。」

  「原打算找你聊聊。」程迦揉揉額頭,發覺今晚的酒,勁兒挺大。

  「程迦,其實上次阿姨她很後悔,她是真關心你,希望我治好你,不是你以為的為了我和拉近關係……」

  人聲嘈雜,程迦並沒聽清,

  「迦迦,快過來呀!」經紀人叫她。

  程迦說:「走了。」

  「……那,你有空了找我啊,我隨叫隨到。」方妍說。

  「好。」

  經紀人歡喜地過來拉上程迦,走去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身邊,喚了句「王先生」,又扭頭對程迦說:「保護協會陳會長的好友,銀行家,王陵先生。」

  程迦的酒在一瞬間醒了,手一緊,差點兒沒把高腳杯擰碎。

  王陵四五十歲就已一頭白髮。而程迦分外清楚他是哪天一夜白頭的,他是王珊的爸爸。

  他看著程迦:「不會叫人了?」

  程迦張了張口:「王叔叔。」

  經紀人笑:「原來認識啊。」

  陳會長也趕過來,向自己的好友誇讚程迦,講自己如何被這次攝影展震撼,說:「想給你推薦個優秀的年輕人,沒想到你們認識。」

  王陵冷眼看程迦,並沒多說什麼。而程迦也很快和經紀人去了別處。

  她時不時扭頭看王陵一眼,並不明白他怎麼會來。又被敬了一堆酒,程迦中途離開去洗手間。

  剛走到門口,聽見裡邊有人議論,是她熟悉的聲音:

  「沒想到王陵來了,居然沒好戲上演,沒勁。」

  「那個銀行家?什麼好戲?」

  「他以前是程迦的繼父啊。」

  「這麼勁爆?」聲音激動了點兒。

  「不是你想的那種。下流。」

  「那是什麼?」

  「程迦害死了他女兒,我還以為他來砸場子呢。」

  「真的假的?」

  「真的,網上到處是爆料。這次攝影展,程迦的確火了,但跟她一起火的還有論壇爆料貼。絕對亮瞎你們。」

  程迦擰動門把手,聲音戛然而止。推門進去,她的朋友們齊齊衝她微笑。

  「迦迦,這次攝影展圓滿成功,恭喜你啦。你好厲害哦。」

  程迦說:「我知道。」

  「……」

  她走向隔間:「我出來的時候不要看到你們的臉。」

  她關上隔間門,外邊腳步聲匆匆。

  朋友說的網上爆料,程迦知道,也看過,無非說她出賣肉體陪徐卿睡,被徐卿捧紅後踹了他;說她一路往上睡,又說她長期對王珊施加精神折磨辱罵王珊逼她去死。

  她其實只對王珊說過一句話。

  最近她風頭起,搬弄是非的就多了,經紀人氣得半死,她倒無所謂。

  程迦洗了把臉,清了清身上的酒氣走出去,遠遠見到王陵離場。

  程迦立在原地看他背影,她印象裡,王陵是個溫柔的男人,對母親對王珊都如此。但後來他整個人都變了。

  她終於決定追上去:「王叔叔。」

  王陵走到酒店門口了,夜色和酒精映得他面容格外蒼老。他很冷淡,問:「有事?」

  程迦說:「沒想到您會來。謝謝。」

  「我來看看你取得的成就,就能想想,珊珊如果活著,她能帶給我的驕傲。」

  程迦臉色微白。

  她定了神,說:「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她嘴唇微抖,彎腰到半路……

  「不用了。」王陵說,「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害死了人,沒償命,沒受到報應。我絕不會原諒。」

  晚宴後,曲終人散。

  宴會廳燦爛輝煌的水晶大吊燈熄滅時,程迦獨自坐在餐椅上,面對杯盤狼藉,點了根菸。

  空氣裡瀰漫著沙拉、海鮮、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程迦在想明天幹什麼。

  一根菸抽完,她沒想出來,於是又點燃一根。

  她今晚喝了太多酒,小小的煙都拿不穩。

  這些天,除了抽菸喝酒,她沒別的刺激源,沒駕車,沒做愛,也沒吃不該吃的藥。

  沒有興奮,沒有刺激。

  華麗的紅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清潔員要來打掃,程迦把煙扔進水晶菸灰缸,站起身,一陣頭暈目眩。

  高跟鞋扭扭擺擺,她踉踉蹌蹌上了走廊,用力喘氣。

  她低頭扶著牆壁,感覺到累了。

  她爛泥一樣歪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努力晃著步子,想去外邊找送客的經紀人,突然,她被人勾住腰身,猛地一拉。

  她被扯進洗手間摁在牆上,男人火熱的吻落在她臉頰脖頸。門瞬間鎖死,高嘉遠雙手在她渾身上下各處撫摸,用力揉捏。

  程迦別過頭,想推開他,無奈酒精作用,她力氣不足。

  他太用力,箍得她喘不過氣。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洗手台上,裙子從小腿一順兒掀到腰際。人往前一抵,程迦雙腿被迫打開。

  程迦晃了一下神。

  在流風鎮客棧狹窄昏暗的門廊裡,彭野就是這樣,不打招呼,衝進她的身體。

  高嘉遠手伸到她臀後,扯斷了丁字褲,低頭鑽進她裙子裡。

  程迦高跟鞋踢上他肩膀:「走開。」

  高嘉遠吃痛地起身。

  程迦抓著洗手檯子,酒精讓她面色酡紅,微微喘氣。

  她歪頭靠在精緻乾淨的大理石牆面,眼神迷茫,很頹廢。

  「程迦,別忍了,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高嘉遠上去摸她腿根,「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這家酒店的洗手間做過。有人敲門,你覺得刺激。」

  程迦不記得了,她能想到的只有客棧外紅色的夕陽,集市的人聲,和房間裡微微的木頭氣味,還有她蜷在那男人腰上,他每走一步,她那直戳心肝的痛與快。

  「你不是喜歡刺激嗎?」高嘉遠抱緊她身體,舌尖挑逗她的脖頸,她的耳朵;

  她仰著頭,木然望著燦如繁花的裝飾燈。

  「你變得遲鈍了。」他在她耳邊呢喃,「對刺激上癮不是壞事,別忍著。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拿出一個小紙包:「程迦,嘗嘗這個,很刺激的。你一定會喜歡。」

  程迦慢慢低下頭,垂著眼睛,靜靜看著。

  他手裡捧著一小堆白色的粉末。

  --

  上海。

  高嘉遠摟著程迦的腰,從她包裡摸出鑰匙。

  程迦扶著門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沒半點力道。

  開門進去。

  程迦攔在門廊裡,抓著門板,聲音很低,氣息不穩:「我家不進外人。」

  高嘉遠捏住她的手,輕易把她收回懷裡。他把她打橫抱起,一腳踹上門。

  屋裡沒開燈也很亮堂。

  進了臥室,高嘉遠看到床頭牆上巨幅的程迦裸照,黑白色,她趴在絲綢上,三點未露,手撐著頭,撩撥頭髮。

  他把程迦放在大圓床上,程迦筋疲力盡,黏著床就閉了眼。

  高嘉遠走上床,到那照片前,撫摸「程迦」的每一寸身體,眼睛,嘴唇,肩膀,腰肢,翹臀,腳踝。

  落地窗沒拉窗簾,天光朦朧。

  高嘉遠看著照片里程迦的眼睛,平靜的,空洞的。他回頭,

  海藍色的被單上,程迦雙腿白皙,雪一樣。

  他跪下去,撫摸她的腿;

  程迦睜開眼睛了,看著他:「你怎麼還沒走?」

  高嘉遠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別過頭不讓:「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覺。」

  「我會給你刺激,讓你不累。」他跪坐起身,掀起她的裙子,把她兩腿分開屈起,頭低下去。

  程迦踢他:「滾。」

  臥室門突然被推開。

  「程迦你沒……」方妍站在門口,傻了眼。

  青海。

  彭野準備睡覺時,接到安安電話。

  「彭野大哥……」安安一開口就哽咽。

  彭野心裡有數,但還是問:「出什麼事了?」

  「我現在在你們保護站對面的公路上。」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立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幾步慢跑過去,皺眉:「這時候過來,太危險了。」

  「我搭了醫院一個病人家屬的車。」安安語氣還算鎮定,眼眶是紅的。

  安安一臉委屈,不吭聲,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頭頂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頭看看。」

  安安於是抬頭,望著夏季燦爛的星河,一瞬間,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

  彭野沒勸慰,同樣仰望。過了不知多久,

  安安低下頭,哽咽:「我不知道跟誰講,只能來找你。」

  「怎麼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緊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著頭肩膀發顫,人卻沒哭出聲音。

  他也蹲下:「怎麼說?」

  安安摀住眼睛,顫顫地抽氣:「前些天,有警察找我,問我哥的事,什麼都問。從那之後,我哥電話就打不通了。」

  彭野沒搭話。

  「我哥好些天沒聯繫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問:「你怎麼想?」

  安安拿開手,露出紅紅的眼睛:「什麼怎麼想?」

  「你認為你哥出了什麼事?」

  安安臉一白。

  彭野:「當我沒問。」

  安安反而靜下來了,慢慢開口:「他賺那麼多錢,或許……犯了經濟詐騙之類的事。」

  彭野看著她表情,問:「你知道他賺了很多錢?」

  安安微緊張地揪一下膝蓋,沒逃過彭野眼睛。

  彭野沒逼問她,轉問:「如果是那樣,你怎麼辦?」

  「讓哥哥把錢還給別人,看能不能從輕。我以後好好工作,養他。」安安擦乾眼淚。

  彭野極淡地笑了聲:「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著唇,低頭。

  彭野看一眼頭頂的星空,不知在說誰:「既然做了決定,就沒必要忐忑,幹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結果。」

  安安一愣,豁然開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來找你是沒錯的。」

  彭野看她還在揪草,說:「別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為笑。

  彭野這才站起身,說:「你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們這兒還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隊裡有個熊貓。」

  安安又笑了,走兩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著眉回頭,她窘迫道:「晚上沒吃下飯。」

  彭野說:「去食堂給你找點兒吃的。」

  安安坐在桌邊啃饅頭。

  彭野站在門邊抽菸,思索著是讓警察查安安的賬戶,還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錢交出來。

  已出院的十六摸過來,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緣不錯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著自己帶傷,彭野不能拿他怎麼樣,道:「那韓玉我聽尼瑪說了,看著外柔內凶,不好對付。這個不錯,柔順,年紀小。你一出手,絕對拿下。」

  彭野:「越說越不靠譜了。」

  十六收斂了,看了彭野一會兒,道:「其實程迦挺好的。外頭看著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這些天了她也沒消息。」

  彭野低頭抽菸,沒說話了。

  上海。

  客廳裡的水晶吊燈開了,光華燦爛晃人眼。

  餐廳卻漆黑一片,只有吧檯上方開了盞圓錐燈。程迦坐在高腳凳上,雙手伸長平放在檯面上,頭枕著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見到高嘉遠伏在程迦腿間的那一刻,失聲痛哭;

  高嘉遠則把程迦連日來的冷漠歸咎於方妍,叫她滾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來的還有程母。

  高嘉遠走了。

  程迦趴在吧檯上,一動不動,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廳這邊,方妍蜷在沙發上哭:「……我從初中就喜歡他……十多年了……我們最近很好……我前天還去過他家……」

  方妍泣不成聲:「程迦采風回來,我給她說過高嘉遠,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鎮定:「迦迦,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沒動靜。

  「我在問你話。」

  「……我一直避著他,今天沒和他睡……」

  方妍:「這麼說,你之前和他……」

  程迦:「那時我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

  方妍咬緊嘴唇,什麼也沒說,直掉眼淚。

  程母:「方妍你先回,我和迦迦說幾句話。」

  方妍含淚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於心不忍:「阿姨,我們一起走吧,都冷靜冷靜,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說不服她,自己都顧不了,轉身出門。

  偌大的空間只剩母女兩人。她在光明的吊燈下,她在昏暗的吧檯邊。

  程母從茶几上拿了煙和打火機,點燃了靠進沙發裡,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望著幾米開外自己的女兒,那孩子仍趴著,一小束圓錐形的暖光打在她頭上。

  打了女兒一巴掌後,她一直後悔,意外聽到方妍和女兒的對話,方妍說她語氣不好,要來家裡等她,她一起來了。

  這麼久了,她盡心盡力和方妍溝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結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給她臉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記不清多少年了,她習慣一呼百應,不會為人屈就;她不願做母親,直到遇上真愛加之體虛可能絕育才留了後。她因此退出演藝圈,葬送事業。或許女兒代表桎梏,她對她始終有芥蒂。

  女兒一天天長大,青春如花,丈夫對女兒的寵溺無法無天,她與女兒脾氣都太硬,衝突不斷堆積,與丈夫的矛盾也隨之加劇。

  直到一場車禍帶走她最深愛的男人,她的內心徹底坍塌。

  她記得那晚,已經深夜,她不讓他們出去,可女兒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繼續,她很快站起來,終究還是負責任地給女兒最好的物質生活。她那麼抱歉丈夫死前幾年她總找他爭吵,為了傷害而違心地攻擊他的夢想。

  直到發現女兒患有躁鬱症,情緒不穩,追求刺激,性慾強,濫用菸酒藥品,抑鬱,有自殺傾向,她才意識到要關心她。

  可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也無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顧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幾乎崩潰,她厭煩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給她收拾爛攤子。

  女兒愛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為阻止女兒犯錯,她找到徐卿,讓他謊稱他們倆有關係,讓女兒死心。

  徐卿很震驚,她告訴他:「迦迦現在小,不懂事;等她長大了,她會後悔,會怨恨你這個老男人佔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機。」

  徐卿最終同意。

  女兒徹底放手,與她原本就惡劣的關係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後來,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愛,繼女王珊也乖巧體貼,是每個媽媽都想要的完美女兒,她彷彿獲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從未有過的母女情誼。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滅得粉碎。

  她不想關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時間和方妍溝通,給她請醫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開始懷疑,所謂的躁鬱症不過是她不負責任傷害折磨他人並獲取關心和寵愛的藉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煙,語調冷靜,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線了。」

  「……我盡力了。」

  程迦聲音微弱,幾不可聞,「高嘉遠知道我的病,他引誘我,但我沒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負責任又輕而易舉取得所有人關心和原諒,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這種病!」

  程迦伏在吧檯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親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裡浮著紅血絲。

  程母吸了幾口煙,隱忍良久,終是緩了語氣:「方妍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會說好聽的,為人處世也差了點,但她沒什麼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動了動:「我知道,我……」

  「你別把她變成下一個王珊。」

  程迦埋著腦袋,臉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麼,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王珊說她愛江凱愛到願意為他死,她想和江凱一起時,你怎麼回答她的?」

  「別說了……」程迦有氣無力,

  「你不說讓她去死的話,她會自殺嗎?」

  程迦雙手握成拳頭,可身體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半秒就無力鬆開。

  程母手中的煙燃盡:「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寂靜和涼風吹進客廳。

  程迦說:「好。」

  程母把煙扔進菸灰缸,起身:「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廳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後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華的夜景。

  過了很久,程迦撐起自己,站起來,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像一面即將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搖晃,走向臥室——

  「噢,抱歉,爸爸忘記給迦迦買冰淇淋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淇淋。」

  「那我們去店裡吃,據說去店裡能送日曆鉛筆。」

  「好呀!」

  「這麼晚了去什麼?能這麼寵孩子嗎?你工作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是答應了迦迦可我忘記了嗎?咱們一家人一塊兒去。」

  「我不去!」

  「媽媽最掃興了。」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你又是誰?」

  「我……我……是一個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你還太小。你應該找更好的,和你同齡的男孩。」

  「你和我媽媽什麼關係?」

  「就是我在短信裡說的。」

  「你親口說。你昨晚和她睡了?說啊!!」

  「是。」

  「變態。變態!」

  「嘖嘖,你叫程迦吧?長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麼?」

  「黃毛小丫頭喜歡徐卿老師那種老男人,你什麼眼光?」

  「你有病吧?」

  「喲!還會炸毛。」

  程迦拉開落地窗,上了陽台,面前是萬家燈火。

  她脫了鞋子,爬上欄杆。她垂眼看著腳底的深淵,慢慢站起來。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頭哪裡好?等過個十幾年你三十歲性慾旺盛了,他都滿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覺得我挺適合你嗎?」

  「不覺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個地球,從非洲到美洲,沒功勞有苦勞吧。」

  「是你拉我出來的。」

  「都一樣。錢鍾書說了,看兩個人合不合適,就得一起旅行。程迦,發現沒,你有一個月忘了關心徐老頭的消息。」

  程迦站在高處,俯瞰腳下的城市。黑暗像一雙眼,一個洞。

  「程迦,我比你愛他,我能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珊死了,是因為我們。你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認為我們還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沒關係。」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

  「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

  夜裡的風很大,吹得程迦的身體有些搖晃。她裸露的小腿在發顫。

  她緩緩張開雙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脫離自己深陷的這個隊伍。她拚命往上爬,可他們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盡,撐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長手臂,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

  狂風湧來,展開她的裙子,她往後仰了仰,毫無預兆的,

  就聽見彭野說:

  「你以後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狹窄的欄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雙腿發顫,小心翼翼蹲下來。

  她從兜裡拿出手機,劃出通訊錄。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紅了。

  凌晨兩點半。

  電話接通,不到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啞,是睡夢中被吵醒。

  「……」程迦捧著手機在高樓的夜風裡打顫。

  彭野:「說話。」

  她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冷風湧動,她深吸一口氣,想說他的名字,卻沒來得及,

  那邊,男人低聲說:

  「我去西寧接你。

  風雨無阻。」

  一瞬間,夜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