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我說,你走。」

  「……」

  彭野去售票口看,但回西寧的車已經沒了。

  彭野去售票口給韓玉買票,沒有回西寧的車了。

  開車從格爾木回保護站,彭野一路無話可講。

  韓玉先開口:「我以為你會認不出來我。」

  「你面貌沒怎麼變。」

  韓玉說:「你也沒怎麼變,就是黑了點兒。」

  彭野開著車,沒話想講。

  韓玉想回答的問題,他不問,只得自己說:「你知道我和孫陽分開了吧?」

  「你上次電話說了。」

  「最後談到結婚,還是不適合。」

  彭野不接話,不問哪兒不合適。

  她自己又說:「哪兒都挺合適,可想到要一輩子在一起,心裡過不去那道檻兒。」

  彭野連句話都不回。

  到了保護站,停了車,幾個兄弟等著看熱鬧一擁而上,彭野一句「都他媽別廢話」堵了所有人的嘴。他沒什麼表情地介紹說是韓玉,他曾經的同學,路過這兒借宿一晚。

  韓玉看著他側臉,神色複雜。

  其他人也乖覺,彭野剛那話擺在那兒,不敢亂叫嫂子,只稱「韓小姐」。

  彭野經過值班室,瞪了值班的人一眼,小夥子頭皮發麻,他只是轉達電話消息,隊長明明興沖沖跑去的,怎麼人接回來就黑臉了?

  小夥子又看韓玉,真是美女,不久前往站裡打電話的應該就是她。當時他提醒她,如果急的話,直接打彭野手機就行。可女人說沒彭野手機號,手上也沒紙筆,讓他轉告。

  說轉告吧,問名字她又遮遮掩掩,說彭野會知道。站裡座機老了,沒來電顯示,問她手機她還是不說,說彭野會知道。

  當時小夥子放下電話,頭都大了。彭野在外執勤,手機信號也不好,還愁怎麼轉達呢,沒想彭野車就到門口了,真有緣。

  可現在看著,好像情況不對啊。

  彭野把韓玉帶去達瓦宿舍,達瓦跟胡楊追查瘋子下落去了,韓玉一個人住。

  他放下行李箱,轉身就走,韓玉叫住他:「彭野。」

  彭野走到門邊了,回頭:「還有事?」

  「你……」她知道他在發火,卻不知怎麼處理,話出口,有些費勁,「這些年過得好嗎?」

  彭野攤開雙手:「我看著不好?」

  「挺好的。」韓玉想和他聊天,可他連「路上辛苦嗎」「什麼時候到」這樣的寒暄話都沒有,比陌生人還生疏。

  韓玉像被抽了力氣,得退後一步靠在桌子上穩住,吸一口氣,索性就開門見山:

  「彭野,我是來找你的。」

  彭野眼睛黑亮,看著她說。

  韓玉舔舔微乾的嘴唇,抱住自己的手臂:「繞了那麼大一圈,這麼多年,最終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不如……重新在一起吧。」

  彭野冷淡地看她幾秒,笑出一聲:「咱們12年沒見,也有好幾年不聯繫,你大老遠闖來,問我意見沒?」

  他轉眼無情,韓玉卻並不意外,他一貫如此,誰忤他的意,逆他的控制,他便一丁點兒好臉色沒有。哪怕你跑半個中國來找他,他也不領情。

  「你怪我甩了你嗎?」韓玉聲音委屈,「當初是你執意要跑來這種鬼地方,難道要我和你一樣把未來葬送在這裡?」

  彭野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根菸,隔著煙霧睨她,語帶輕嘲:「你現在回頭找一個葬送了未來的人算怎麼回事?」

  「你……」韓玉抽著嘴角,笑,「我賤啊。」

  彭野看她半刻,扭過頭去了,語氣卻沒半點鬆緩:「說這些話有意思?」

  韓玉站直了身子,朝他走來:

  「一別多年,陌生了,但咱們能找回原來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性格,最怕麻煩,也最不來事兒。心裡頭是空的,人就可以將就。跟誰不是過日子?等過幾年,爸媽催你結婚,相親找誰也是找,和我不好嗎?」她說,「起碼省事兒啊。你不就怕麻煩,最喜歡省事兒麼?」

  彭野淡笑,撣撣手裡的菸灰:「你要早來一個月,沒準我還真能和你省事兒地過日子。

  可現在……」

  他點了點胸口,「不空了。將就不成了。」

  「怕麻煩也沒辦法,這事兒還真就省不了了。」

  韓玉扯扯嘴角:「心裡不空了,裝了別的女人?」

  彭野瞧她半晌,哼出一聲笑:「你這口氣是抓姦呢?……咱倆什麼關係啊?」

  韓玉:「那女人叫程迦麼?」

  彭野臉上的笑收住了。

  他那不願任何人提及她姓名的神情刺痛了韓玉,她說:「你知道她什麼人嗎?她哪點兒配得上你?」

  彭野看著她,眼神不冷也不熱。

  「網上都扒爛了。她為什麼年少成名,十五六歲就勾引國際著名攝影師,她的老師徐卿,讓人把她捧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了。後來搶男人,就那華裔指揮家江凱,她逼死自己繼姐。現在躥紅的那男模高嘉遠也和她有染,圈裡人都說她養『男寵』。這種女人你喜歡什麼?」

  彭野吸咬著臉頰,聽她把話說完了,笑一笑,不痛不癢道:「喜歡和她睡。」

  韓玉:「……」

  「彭野你能別和我較勁兒嗎?」

  「我說正經的。」彭野說,「我也是個渾身不乾淨的人,我就配她,配不上你這樣的仙女兒。」

  「你……」韓玉眼圈紅了。

  彭野也收了那股子勁兒,說:「韓玉,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兒。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韓玉瞪著他,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一時間,如夢初醒。

  多年前,她還是初心少女;可時間和碌碌把她變得尖酸,刻薄。

  她來這兒是為了什麼?把這尖酸醜陋樣子給他看?

  曾經,她暗戀他,逆著跑道跑了一個多月才引起他注意;他並不是個好男朋友,體貼照顧沒有,脾氣也不好,年輕大男孩沒收心,心思全在打遊戲和飆車上,倒是給她花錢大方,也不和別的女人越矩。

  他對她要求不多,只兩條,出門得打扮漂亮,不能給他戴綠帽。

  後來多了一條:陪他去青海。

  她怎麼能會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她說,我等你。可不過半年,她等不了了。

  但不等,這些年她也沒等到更好的別人。

  那夜金偉的電話撩起往昔回憶,而前幾天又在網上看到《風語者》攝影展,意外看到他的身影。她整個人都震撼了。

  其他站都沒票了,唯獨新增香港站,她立刻趕去,看到圖片下邊對彭野的描述,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出事了。

  她等到了程迦,在程迦衝出畫廊時,她有過片刻的猶豫,可……就當爭取人生最後一次的瘋狂。

  但現實是,她現在才意識到,她的行為有多瘋狂無稽。

  淚流盡了,韓玉終於低頭:「那些話,我希望我沒說。」

  彭野默然。

  他瞧一眼手上還燒著的煙,又瞧一眼韓玉,說:「你不該來這兒。」

  「是,我不該來。你變了,我也變了。」她想起程迦那句話,苦笑一聲,「對。蹉跎12年,不一定是因為心裡戀戀不忘,而是沒找到更合適的。」

  彭野不置可否,道:「在這兒住一晚,明早搭車回了吧。」

  「嗯。」韓玉整個人都無了力,滑坐到椅子上。聽到身後他腳步聲要離去,問:「彭野?」

  「嗯?」

  「我不明白,那兩輛車相撞,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我們闖了紅燈,拐彎那輛車為避讓,衝進對面車道,撞死了對面車裡的司機。」

  「但孫陽說開車的是你弟弟,不是你。他深夜飆車,為什麼你替他擔責?他那時未成年,不必受到處罰。」

  彭野手中的煙燃到盡頭。

  「那晚我帶他嗑了藥。」

  而且,弟弟成年了。但父親一手改掉所有痕跡。他無話可說,他沒有資格。

  從西寧飛往上海的頭等艙內,程迦臉色蒼白,微垂著眼靠在窗邊。

  林麗坐她身旁,皺眉問:「不要緊吧?我說讓你在醫院多住幾天,你非要回去。」

  程迦回頭看她一眼,說:「扯平了。」

  「也是湊巧,我那專題準備開拍,剛撞上你。」

  「你不用送我回上海的。」

  林麗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送你?」

  「我沒自殺,是藥量用錯。」這是真話。

  「醫生說再遲個十分鐘,你就見閻王了。」

  程迦懶得搭理。

  林麗:「你那攝影展全國轟動的時候,你倒好,特地坐飛機從香港跑到西北小地兒的車站廁所裡嗑藥,能選個更好的時間和地點麼?要不是我把你的臉遮住,你就上頭條了知道嗎?」

  程迦:「你能閉嘴麼?」

  林麗把毯子扔她身上,不說話了。

  飛機起飛了。

  兩人好久沒說話,林麗終於沒忍住,轉過去看她:「程迦,我在救護車上看見那個叫彭野的男人了。」

  「嗯。」

  「在路邊,走得很快;後邊跟著個女的,拖著箱子。」

  女人都天生精明。

  程迦看她:「想說什麼?」

  「程迦,不應該啊。」你怎麼會縮回來?

  「我只是想回來冷靜一下,等下次再找他。」這也是真話。

  「等下次?」林麗恨鐵不成鋼,「要我,現在就沖上去。」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程迦簡短道,並沒多說。

  她不想賭氣,也不想對峙,更不想和韓玉上演兩女爭一男的好戲,雖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沒意思。

  看到韓玉抱著彭野,頭幾秒心裡的確刺著,但她很快冷靜了,平靜之後,還是決定先回去。

  韓玉的話,程迦根本不信,就彭野那悶騷又死犟的性格,給她打電話,主動說想念?

  韓玉有備而來,把她當敵人了。

  她該怎麼做,

  拆穿她,羞辱她,看她顏面盡失;或者無視她,按兵不動站在彭野身邊,女王一樣冷眼看她落敗?

  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愛慕者同理。因為這應是男人的責任,更因為女人的出面總能給另一個女人加倍的恥辱。

  林麗問:「那你後來怎麼回事?」

  程迦不答,轉過頭去閉上眼睛。

  當時,她只是平靜地回想著韓玉在飛機上的一舉一動,想著,就想到了王珊,想到了江凱……

  程迦這次來,並不是為了確定喜歡或愛,那樣說,是面對韓玉這個陌生人時的避重就輕。

  她真正想問的,是他準備好沒有。接受她過去的一切。

  可她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一直都準備好了,但她沒有。

  她該解決的事,並沒有解決;她該掃清的路障,還在那裡。

  她這次來,衝動了;

  「他處理韓玉,我處理自己。」程迦睜開眼睛,安靜地說。

  到了虹橋機場,程迦知道林麗得趕回西寧,讓她走,林麗非把她送到出口,程迦就看到了奔馳車邊的程母繼父和方妍。

  林麗道:「你媽真年輕漂亮,那身材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迦看一眼林麗:「你叫他們來的?」

  林麗趕緊揮手:「我趕飛機去了。」

  她走幾步了,側頭,程迦的媽媽……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個明星?

  程迦在原地站幾秒,過去打招呼:「叔叔,媽,方妍。」

  方父是大學教授,看著程迦,慈笑著點點頭;程母很淡定,化了妝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倒是方妍最急:「程迦,你是不是又抑鬱,又控制不住……」

  「你這說話方式就不妥。」方父皺眉打斷她的話,「別總拿她當病人,她是你妹妹。」

  方妍低下頭。

  程迦道:「我沒自殺,想吃藥,但一時心急吃多了。」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上車,回家好好休息。」

  程迦點頭。

  「張嫂給你做了很多補身……」程母抬手拉程迦的肩膀,程迦側身躲過。

  上車後,方妍看看父親,又看看程迦,問:「程迦,你去格什麼木,做什麼?」

  「……找人。」

  方妍看她不想答,想著父親的話,就沒問了。

  程母卻開口:「男的女的?」

  「……男的。」

  程母閉了嘴。

  程迦回了方家別墅,她嫌身上髒,洗了個澡。

  流水沖洗她的身體,她立在鏡前打量自己,不覺就想起那晚簡陋的客棧浴室裡,她和他在鏡前瘋狂地做愛。

  時間錯亂。她的浴室精緻堂皇。

  她想,她至少應該和他睡一夜了再回來。

  她走近了看鏡子。脖子上的傷口早結痂脫落,胸脯上的槍傷也好了,留下很深的疤。

  她擦乾自己,出浴室換衣服。

  有人推門進來,是程母。

  她很久沒說話,程迦問:「有事麼?」

  程母道:「你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個男人知道嗎?」

  果然是親媽,看得準,出刀也准。只是,程迦在格爾木車站的那一刻才發覺,根源不是那些男人,而是母親。

  「他不用知道。」程迦說,「他很好。」

  「迦迦,聽話,好好接受治療,別再……」

  「我沒自殺。」

  「反反覆覆,這種話你說過多少遍?」程母壓低聲音,忍了又忍,看不出是痛苦是生氣還是羞恥,「居然在車站骯髒的公共廁所……」

  「這次真的是意外。」程迦有些脫力,「我現在很累,不想和你講……」

  「我也累!你能不能聽話地把病治好,別再折磨我了。」

  程迦手腳無力:「原來是我在折磨你。」

  她消極的諷刺,讓程母冷靜下來。她審判道:「你知道你現在這種行為有多不負責任嗎?」

  程迦盯著鏡子裡的程母:「你告訴我責任是什麼?」

  程母撫額,忍怒道:「我請你別再提那些陳年……」

  「責任是搶你女兒心愛的男人,責任是鼓勵你的繼女去喜歡你女兒的男朋友?」

  兩人同時大聲後,房間裡陡然寂靜。

  「你不是愛,是臆想。徐卿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是出於對晚輩的照拂,你卻幻想那是愛,幻想你們是一對。醫生說了,你對他是喪父後的戀父情結和自責。」

  程母說到此處,眼底劃過一絲痛苦,

  「要不是帶你去吃冰淇淋,你爸會出事?……那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我怪過你一句沒有?」

  程迦什麼也沒說,她想到了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母親的確沒怪一句,她直接衝進醫院抽她,被醫生護士攔住,她於是走了,她住院半個月她都沒去看。還是徐卿照顧她。

  母親和女兒的矛盾早已不可調和,至親的人互相傷害起來,至狠至厲。

  「你從不和我談你的事,王姍和我都比你親。你什麼都不說,戀愛也不告訴我。如果知道江凱是你男朋友,我怎麼會鼓勵王姍?後來事情鬧大,全因你性格太硬不饒人。如果是江凱出面,就不至於鬧出那個結果。」

  程迦臉色慘白,仍想著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心灰意冷,大抵就是此刻她這種感覺。

  「你就這樣安慰自己吧。」她走過她身邊,

  還擊,「對了,你得感謝徐卿,那時我年紀小,他雖然喜歡我,忍不住對我好,卻一直拒絕我。不然你就和你女兒睡了同一個男人。刺激麼?」

  程母白了臉,「啪」一巴掌扇在程迦臉上。

  很快,方妍衝進來,急道:「阿姨你這是幹什麼呀?!怎麼能打人呢?!」

  「不用關心,不疼。」程迦拂開她的手,提包出去,方妍追:「程迦你需要休息啊!」

  程迦頭也沒回。

  狹窄的室內,燈光朦朧。

  程迦解開衣服,露出半邊滾圓的胸脯,她在床上躺好。

  「準備好了麼?」男人問。

  「嗯。」

  他手指觸到她胸脯上,摸了摸那塊子彈造成的傷疤,問:「罌粟花?性感,魅惑,謎一樣。適合你。」

  「豔,俗。」

  「你喜歡什麼花紋?」

  程迦告訴了他,問:「你刺過麼?」

  「沒有。要紋好這個,難度大啊。」紋身師說,「我盡力一試。」

  程迦抬起眼睛,望向窗外。

  城市的夜空灰濛蒙,她卻看見了夏季大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