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語氣平定:「程迦。」

  「嗯?」她回頭看他一眼,畫筆上黏著明黃色的顏料,又繼續畫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說。」

  程迦又回頭了,看他半刻,見他是嚴肅的。

  「說吧。」她放下畫筆。

  彭野眼神篤定,朝她走去。門鈴響了,彭野腳步一頓,回臥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開門,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幾秒沒說話,「……媽。」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問,走進來。

  程迦沒答,母女倆交流甚少,但母親的嗅覺著實可怕。

  正說著,彭野從程迦臥室出來,程母一見,臉色就變了。彭野神色也不對。

  程迦關上門,說:「媽,這是……」

  「彭先生。」程母說。

  彭野終究頷了頷首。

  程母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

  彭野:「好。」

  程迦警惕:「你們怎麼……」

  「別管。」程母走去書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複雜的眼神,他什麼也沒說,跟著去了書房。

  程母立在窗邊,聲音不大:「你厲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動跟我打電話,是要戶口本和江凱結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動。

  「彭野,」程母壓抑著音量,「她不認得你,你不認得她嗎?!」

  「我無能為力。」這是彭野最真實的感受。當年的錯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發展他也無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話我聽過很多遍,沒有任何價值。你弟弟和那個酒駕的肇事者一樣,都有罪,可他現在過得風風光光!——我不會告訴迦迦,你自己從她身邊消失。」

  「對不住,」彭野說,「我不會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恥!」

  這聲把外邊的程迦引進來。門推開,談話戛然而止,

  程迦冷臉看著兩人,走過去,最終,卻不經意攔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細小一圈,卻是保護的姿勢。她這維護的背影給彭野心裡插了一刀。

  程迦看著母親:「怎麼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驚,「我和她講!」

  程母不給他機會:「他家的人間接害死了你爸爸。」

  驟然的死寂將三人裹挾。

  程迦抿緊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聲音在程迦背後,很低,很冷靜,卻帶了一絲旁人不可察覺的輕顫。

  程迦說:「媽,你先回去。」

  程母登時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終究離開。

  程迦沒看彭野,走去書桌邊拿了根菸點燃。她轉身,靠著桌子,看他,眼底沒什麼情緒。

  彭野也看著她。

  過去,那場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軟肋;現如今,她一句話,就能把他擊潰。

  他有多強硬,這處軟肋就有多致命。

  程迦並沒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煙了,說:「你忙,這種必要的事都忘了講。……也不遲,說說吧。」

  這話裡給的希望太明顯,以至他並不能輕易相信。

  程迦一支菸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講完。

  她始終沒看他,也沒插話,只聽他講。

  他沒管好弟弟,和他一起嗑藥,縱容他深夜飆車,闖紅燈晃了一輛車,對方為躲避,衝進對面車道,而那司機酒駕,沒踩剎車,撞向程迦父親的車。

  那場車禍,她只知撞他們的酒駕司機坐牢,卻不知前邊還有這一晃。

  彭野說完了,等待審判地看著她。

  程迦問:「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你抱著相機坐在紅色吉普車頂,十六問你是誰,你說你是程迦,攝影師程迦。」

  隔著煙霧,她無言沉默的間隙,他五內翻騰,心跟挖出來扔雪地裡滾了一遭似的。

  「程迦,」彭野動了動嘴唇,「如果你需要時間冷靜,我可以先走。」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兒?」

  彭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睡完就走人,什麼德行。」程迦低頭把煙摁進菸灰缸了,起身就往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頭,卻目光清淺,語氣尋常:「你不是說過了麼,過去不用交代,交代未來就行。」

  彭野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突然朝她走一步,卻又瞬間停下。

  四目相對,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贖,她早用十二天看進眼裡。

  他說:「你不怪罪我?」

  「有沒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寬不寬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說,「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間眼眶微濕。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話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被小女人風淡雲輕一句話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撿回來擱溫水裡泡著,要融了。

  程迦並不習慣處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間,淡淡說:「我繼續畫畫去了。」

  她走了,彭野轉頭望窗外,遮著眼睫上的濕霧,搖著頭笑了。

  十二年,壓在心頭的負與罪;在這一刻,他被這個女人救贖。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都好,他很確定;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他都愛,他也很確定。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