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客棧,程迦問:「你和誰住一屋?」
彭野說:「桑央。」
程迦略一垂眸,問:「隊裡人都來了?」
「嗯。」
「達瓦一個人住?」
「嗯。」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著,最終,程迦說:「我和她住一屋。」
彭野說:「好。」
才上樓梯,就聽腳步聲。「程迦姐?」尼瑪站在樓梯上頭,驚喜地瞧著。
程迦抬頭看,想起初見面那晚,她讓尼瑪委屈得夠嗆,她道:「你身體壯實了。」
尼瑪撓著腦袋,嘿嘿笑,朝走廊裡嚷:「程迦姐到啦!」
腳步聲起了一串兒,石頭十六濤子胡楊達瓦全出來了,一個個臉上笑開花兒。
石頭都起了興奮勁兒:「程迦,大夥兒想死你了。」
十六嚷:「七哥最想。」
一陣哄笑。
程迦問:「最近工作忙嗎?」
彭野去接人前交代過不能提黑狐買兇的事兒,大家也都曉得分寸。看彭野一眼,笑道:「也就是以前那些事兒,你曉得的。」
程迦還要說什麼,濤子胡楊上前幫拿行李,彭野說:「放達瓦屋裡。」
好些個月不見,大家還和以前一樣親密。
因程迦來了,石頭怕她晚上無聊,叫上大夥兒去他屋裡打牌,玩升級。八人剛好分成四對,每局兩對人打,輸了的下場換人。
住的是最便宜的房,也沒個桌子,幾個男人把兩張單人床抬了一拼,一夥人脫鞋坐上去,熱鬧極了。
按房間分,程迦和達瓦一對,先和尼瑪彭野對打。
程迦沒他們鬧,最先盤腿坐好。床上人來人往,床墊子波浪般這兒一陷,那兒一鼓,她在上邊晃晃悠悠。
彭野瞟她身板一眼:「你坐那麼直幹什麼?」
程迦看大家都鬆鬆垮垮的,把腰彎下來一點點。
彭野坐下了,低聲問:「會玩麼?」
程迦說:「沒輸過。」
彭野瞧著她,眼裡緩緩聚起笑意:「那你今晚得輸。」
「……」程迦平靜地對他比了個中指。
彭野抿著唇舔了舔牙齒,說:「得壓點兒賭注。你要輸了——」
程迦瞥他褲子一眼。
彭野:「跟。」
尼瑪和達瓦都不擅玩牌,倒也公平。一局開始,十六坐程迦後邊看,說:「程迦很精呀。」
程迦打牌時很認真,不談笑也不說話。很快,她帶著達瓦上了40分,眼見勝利在望,沒想彭野扭轉局勢,把她壓得死死的,最後5分怎麼也加不上去。
結果程迦和達瓦輸了。她看了彭野一眼,彭野也在看她。
她開了錢,挪到一邊,給濤子和胡楊讓位置。
石頭出去一趟,買了瓜子和花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冷氣,他把袋子擱程迦面前鋪開:「程迦,吃嗯,別客氣。」
「嗯。」
大家都來抓瓜子,程迦也吃,一邊看牌,瓜子殼掉床單上,撿起來扔塑料袋裡,撿了好幾次。石頭擺手:「不用,過會兒抖抖就成。」
十六說:「皮厚,扎不疼的。」
濤子聽言,瓜子殼就往床上放,石頭一掌拍他腦袋:「往哪兒扔呢,丟袋子裡!」
程迦:「……」
程迦挪到彭野身邊坐好,看他出牌,間隙,他回頭看她,低聲說:「贏錢了給你買瓜子吃。」
程迦淡淡瞅了他一眼,沒理。
大夥兒都挺歡樂,程迦卻沒什麼興致,隱隱感覺大家都在時不時看她和彭野。
看了一會兒,她起身下床,拍拍褲子上的瓜子灰,走到浴室裡點了根菸。心口像蒙了一層保鮮膜,透不過氣。
抽到一半,彭野來了。
程迦問:「輸了?」
「嗯。」
「怎麼就輸了?」
「打不贏。」他聳聳肩,無奈的樣子。
程迦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沒吭聲。
他到洗手台邊洗手,程迦往邊上挪了挪,給他讓位置,不免看他。隔著煙霧,兩人的目光若有似無碰上,便挪不開了。許久不見,都有些按捺不住。
先動的是程迦,她摁滅了煙,伸手去勾他皮帶,語氣平平,說:「願賭服輸。」
這下輪到彭野一愣,待她解開了,才想起攔她的手,使了個眼色。
門半掩著,外邊大夥兒在笑鬧。
程迦恍若未見,仰頭看他,眼睛跟潭水一樣深,手卻往下鑽,又抓又撓,又揉又撫,彭野臉上風雲萬變。
想要制止,她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忍著啊,別出聲嗯。」
她跪下身去,牙齒咬住他牛仔褲的拉鏈,嘩地向下拉開,動作竟有一絲凶。
很快,輪到程迦和達瓦上場,尼瑪四處看,又跑去浴室看,都沒人。
尼瑪揉揉腦袋,說:「我去找七哥和迦姐。」
石頭趕緊從床上跳下,追上去「啪」一下打他腦袋:「叫什麼叫,你先和達瓦湊一對兒。」
尼瑪皺眉:「現在輪到迦姐玩了,我不能搶她機會。」
「她才不跟你玩。」石頭箍他脖子,把他拉過來,「我告訴你啊,過會兒……」
尼瑪聽著他的指示,漸漸臉紅,懵懂地點點頭。
兩人的戰場早已換到彭野房間,程迦用嘴給他弄出來了,仰頭看他濕潤髮紅的眼,問:「什麼感覺?」
「軟。」彭野微喘著氣,說,「還熱乎。」
程迦起了身,脫了褲子拿腿根去貼他,問:「這裡呢?」
「軟,」他盯著她,「還熱乎。」
「你更喜歡哪個?」
他輕輕一推,她趴倒在床邊,他跪上前去,抬起她的屁股。
近乎發洩地衝撞,程迦骨頭痠軟,疼而暈眩,胸口好似壓著一塊石頭,有翻湧的情緒要從縫隙裡奔湧而出。她死死忍住。
彭野把她翻身過來,撲倒在床上,分開了雙腿,最傳統的姿勢,最原始的衝擊,她摟著他的脖子,隨著木床吱呀搖晃,細吟出聲。
汗出如漿,眉皺成川。
他還是一貫的嚴肅與認真,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像盯著獵物的狼。低沉的吼叫震盪在房間上空。她箍緊了他,感受到他的顫慄,還有他的隱忍,克制,堅承……
有些感覺,她很清晰。她一直都是一個對細節敏銳的人,彷彿有無形的觸手吸收著周圍的每一絲氣息,彙集到她心底,攪成一團拎不清的麻。
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身吻他的唇,閉上眼睛。
夜深了,牌局散場,大夥兒各自回屋。尼瑪拾掇了一遭,說:「七哥,我去和石頭哥他們住一屋。」
彭野問:「怎麼了?」
尼瑪一本正經地說:「七哥,我懂的。明面兒上做做樣子就好了。你叫程迦姐過來吧。」
彭野:「……」他揉揉他的頭,尼瑪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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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抱著自己坐在床上,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問達瓦:「黑狐現在在哪兒?」
達瓦整理著被子,不回頭:「沒頭緒。——怎麼突然問這個?」
程迦道:「你們來風南鎮是為了黑狐。」
阿槐是四哥的線人。四哥上次追去看彭野,還順道帶上阿槐。他們很熟。且不是這層消息,彭野不會再找阿槐。白天打電話時,她心知肚明,便一語雙關;可彭野特意「誤解」成字面下的酸意,只當調情,不回答。
達瓦坐到了床上:「沒啊,就是巡查順道路過了。」
程迦冷靜看著她,忽道:「這麼說,彭野來看阿槐,是舊情未了了?」
達瓦腦子一炸,忙道:「啊,我想起來了。十六查到黑狐來過風南鎮,找了阿槐的小姐妹。我們這才去問。」
程迦拿出一支菸,磕了磕打火機,道,「安安呢?」
達瓦看她。
程迦涼笑:「黑狐叫安磊,通緝的畫像貼在電線杆子上,我看到了。」
達瓦沒法兒了,又講了安安,但還是沒說懸賞的事兒。
程迦煙抽到半截,眼神有些空,問:「安安斷了半條腿?」
「嗯。」
達瓦表情並不嚴肅,但程迦出奇地肯定,黑狐比以前危險。
手機滴滴一下,程迦拿起看,彭野發了兩個字:「過來。」
程迦下床,說:「我今晚不和你住了。」
達瓦心裡明白得很:「好。」
程迦收拾一下過去。推門進屋,撞見彭野在打電話,神色有些躲避。她看他一眼,關上房門,去浴室洗臉。
彭野走到窗邊,聲音低了,繼續道:「我聽她說了。」
那頭的何崢難忍懊惱:「不巧那時我在外地。聽阿槐說,叫萬子的和他一起。」
「嗯。」彭野略警惕地看了浴室一眼,把窗子打開,讓風吹進來。
「他手頭緊得很,最近得進一趟,怕想東山再起。我準備進去,這次非把他逮到。」
彭野低聲:「四嫂要生了,你這回別管了。」
「不可能。就這最後一回,抓不到我認了。倒是你。我聽武警隊的說前陣子在腹地抓到一夥人,說黑狐給各處的團夥放風,誰殺了你,拿賞金。」
彭野回頭看浴室,程迦正彎腰洗臉,門擋著,只看到她細細的腰和長腿,可就看著這幅身子,目光便怎麼也收不回。
要說愛是什麼感覺,就是給了她鎧甲,卻留了自己軟肋。軟得一塌糊塗。
因著她,他這回格外謹慎,格外惜命。也不敢想萬一。
洗手間白熾燈昏黃,程迦臉色慘白,仍在洗手,已感受不到流淌在指尖的冰涼,那冷水分明灌進她的脊背。
失明那幾年練就了她的聽力。他那破手機,離得再遠,窗外風吹得再大,她都聽了個清白。
水嘩嘩地流,她忽然醒悟,想起他常說節約用水,趕緊關了。
講到最後,何崢說了些輕鬆的,道:「過些日子你再來,我家小子就落地了。也來看看小侄兒。」
彭野笑:「怎麼就是小子,萬一是個丫頭。」
「滾!」何崢罵他一聲,道,「就得是個小子,從小跟我幹,長大了送去保護站。」
彭野默了半刻,也不知在想什麼,嘴角緩緩攏起笑意:「小東西還在娘胎裡你急什麼。不定長大了想去外邊。」
「草原的男人是狼;高原的男人是鷹;外面的男人是牛羊。」
彭野不和他爭辯,揉了揉額頭。
何崢又道:「阿槐也找到好人家了,你呢,還唸著那女人?」
做四哥的顯然信息沒跟上,彭野低聲告知,帶點兒得意:「那女人把我看進心裡頭了。」
那邊稍頓,接著道:「老七,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笑:「我知道。」
何崢聲音低了點兒,道:「這回不是黑狐找你,是你找黑狐,只能成功,萬一失敗,我只怕他可就不是懸賞,是得親自扒了你的皮。老七,看好自個兒啊。」
風大了很多,彭野沒作聲。他知道,他也不是孤家寡人。
掛了電話,彭野關上窗子,洗手間裡沒了聲音。
回頭看,燈還亮著,卻不見人,他意外,進浴室回頭一看,程迦抱膝坐在洗手台上,倚靠著鏡子在抽菸。
她眼望著未知的某處,也沒個焦點。煙霧青白,映得她臉色沉寂。
彭野握著門,適才窗外秋風的寒意後知後覺從衣服外滲進來。
他不確定她是聽到了,或僅是感覺敏銳。
他過去摟她,忽覺她很小,又瘦弱,他一隻手臂就把她整個籠進懷裡,他微微低頭,下巴抵著她的鬢角,問:「怎麼了?」
她呼出一口煙,煙霧寥寥升到他面前,隨之傳來她不變的淡淡聲線:「給四哥打電話呢。」
彭野腦門一緊,他不願和她提及的事還是被拿上檯面。
程迦說:「我不問你,你準備什麼時候和我說。」
彭野鬆開她,手握洗手台支撐自己。
她目光跟他走,在他沉默的臉上停留半刻又收回來,自嘲似地輕笑:「哦。不準備說。」
「程迦——」彭野抿抿嘴,意外的無言。她一提,他便不想隱瞞,可思緒萬千,他找不到起點。
「彭野,你以為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女人?」程迦冷靜地問。
「不是。」彭野立刻看她,她表情平靜,透出一絲堅定。
從那夜把她從被窩揪出來,他就清楚這個女人是堅韌的,心之所向一往無前。
彭野嘗試開口:「我找出黑狐的真實身份了。」
程迦把半截煙摁滅,不幹任何別的事,目不斜視看他。
「安安是他的妹妹,在住院。她在我抓他的途中受傷,斷了半截腿。他的錢全在安安那裡,被警方控制。」
他說完,程迦還盯著他。
彭野又說:「……他恨我。」
程迦眼神像漆黑的相機鏡頭。
彭野再說:「交手多年,恩怨太多,不差這一次。」
程迦看他半晌,從檯子上跳下來,鞋子重重一聲響,砸在彭野心口上。
「程迦!」
她頭也不回往外走,他上前追,追到門廊,還沒抓住她,她突然自己回頭,冷定問他:
「黑狐鐵了心要殺你。這個事實有那麼難告訴我麼?」
「程迦——」彭野雙手掌心向前,朝她走一步,是想安撫的姿勢,但她隱隱的情緒失控讓他也並非絕對冷靜,「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你擔心……」
「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但你不能瞞著我——」她冷冷看著他,眼睛像刀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你得讓我知道那危險有多大,是什麼時候。你不能讓我這回回了上海,下回我再來找你,你他媽的人就不在了。」
彭野張了張口,終究默然。
程迦:「說話。」
彭野低聲卻用力:「我不想一次次提醒你,讓你擔驚受怕。」
程迦:「那就是讓我時時刻刻擔驚受怕。」
這話像一棍子打在彭野頭上。
其實,他早就考慮抓住黑狐後他的去路;
自長江源回來,他更謹慎警惕,更惜命。他這條命上拴著兩個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出意外把她一人扔在世上。他擔心她再度陷入病態,焦躁抑鬱,自虐自殺。
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可不論她多堅強,他都想護著她,恨不得想拿個玻璃罩把她罩起來。他把一切危險對她隱瞞,想等塵埃落定再將成果與她分享。
想起自己勸四哥不幹了時的心態,不過是擔心四哥出意外了那對母子的境地。
可誰來擔心他的程迦?
他又憑什麼拖著她陷入這樣的境地。
偏偏這最後一戰,現實的殘酷,兩難的困苦,他不可改變,甚至不能半分紓解。而她的緊張更是喚醒他心底對那一絲對危險的不確定。
這些天,他盡全力佈局;可在她的目光下,他的隱憂和緊張,無處遁形。
「你不能這樣,彭野。我不需要你照顧我的心思,我需要知道真實。這份工作多危險,你以為我沒有覺悟嗎?」
程迦突然抓住他手腕,唰地拉開袖子,兩道深刻的傷疤。
她臉色微變:「上次遇上萬哥,是黑狐派去的。」
彭野無法反駁。
程迦抬頭望住他:「你撒謊。」
彭野拳頭握緊,緊到手心出汗,又漸漸鬆開,決定鋪開了講:「我盡力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可凡事都有意外的可能。程迦,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女人。可如果有意外,以後你——」
「你再敢往下說一個字!」
彭野緘口。
「你說過,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都不會放手。」程迦迎著他微愕的目光,點了點頭,「是。我結賬時聽到了。彭野,你這話還算數嗎?」
「算數。」
「因為你這話,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我願意,彭野。」程迦聲音不大,「你知道,我願意的。」
彭野盯著她:「我知道。」
「知道你還……」她嘴唇顫了顫,低聲說,「彭野,你太欺負人。」
彭野心狠狠一刺,握緊她肩膀像要把她捏碎:「程迦,我——」
他咬牙,壓抑在心頭的一切卻不知如何宣洩。
「彭野,你聽好。」她目光筆直,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我程迦既然認定你,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程迦用力看他,隱忍著什麼要迸發,卻沒有,只有那雙眼帶著慘烈的堅持與決絕,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擔得起!」
狹窄的門廊內,彭野上前一步把她攬進懷裡箍緊,胸脯壓著她的肩胛。
那讓人窒息的擁抱裡,他全身的力量湧進她身體,牢固,堅定,無慾,她驀地感到熟悉的安全與寧靜。
「程迦——」他埋首在她脖頸間,面頰貼緊她柔軟的身軀,「程迦——」
他喚她的名字,可到了這一刻,並沒有任何想說的話。
她也安靜被他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彭野,我們拿了相機,從小鎮回保護站的路上,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一路他們說的話不多,卻也不少。她此刻一提,他就知道是那句。他笑了笑:「是。活著的年紀,在哪兒都是好的。」
他這軟肋,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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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沒亮,程迦就醒了。身邊男人沉睡著,睡顏帶著不會輕易示人的柔弱。
程迦緩慢下床,穿好衣裳出門。
天還黑,街上沒人,清冷的霧氣在路燈光下縈繞。
程迦敞著風衣,似乎沒覺察冷,一條路走到底到了鎮子中心,她很容易找到阿槐的店,紫色門牌上印著「阿槐」兩個字,拉著卷閘門。
程迦上前拍了幾下,閘門嘩嘩作響,聲不大,但在空寂昏暗的街道上分外清晰。很快,樓上傳來阿槐警惕的聲音:「誰啊?」
程迦抬頭,說:「阿槐。」
二樓窗子拉開,阿槐低頭看,愣了愣,馬上腦袋縮回去。她下樓開了卷閘門,沒頭沒腦地看她:「你什麼時候來的?」
程迦進門:「昨天。」
阿槐更加不解,懵懵的:「昨天你不是在上海麼?」
程迦沒什麼情緒地看她一眼;她忽覺不對,趕緊道:「我見過野哥,但大家一起來的。他也是問線索的事,沒問別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沒心思解釋。
阿槐望一眼還灰暗的天,把卷閘門拉了下去。
程迦走到櫃檯後邊拉了把椅子出來,靠著椅背自顧自點了根菸開始抽,也不講話。
阿槐立在一旁反像客人般拘謹,覺著她這架勢像是來審問的。阿槐瞅她一會兒,她臉色很白,比上次見面還要白。
程迦眼神涼淡看過來,阿槐一懵,也不知是該繼續看還是挪開眼睛。
程迦淡淡挪開,掃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乾淨整齊,衣服不高檔,卻也不俗氣。
「生意好麼?」她隨口問。
「換季,買衣服的多。」
「好樣的。」程迦點了點頭。
阿槐想想,小跑去裡間,沒一會兒端了杯熱牛奶出來,程迦盯著看一秒,舉目看她。
阿槐輕聲說:「就這麼抽菸不好。要不,我給你做早飯吃?」
程迦沒答,忽問:「你知道他喜歡吃紅燒牛尾麼?」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問過四哥。」
「你給他做過?」
「嗯。」
「他說好吃麼?」
「……嗯。」
程迦好似陷入某種回憶之中,那天,她該給他做頓飯。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會,也沒來得及學。
菸頭明滅,她終究回神,換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面孔,問:「黑狐說了些什麼?」彭野和何崢那通電話,她只聽了個大概,沒有細節。
阿槐小聲:「野哥還有四哥交代不能講給別人聽。」
程迦冷定看她:「我不是別人。」
阿槐咬唇片刻還是講了,無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時說:「黑狐說,誰殺了他,給三萬……」
她聲音越來越小,因面前女人蒼白的面孔凝住,冷氣越來越重。
「三萬——」程迦忽然笑了笑,說,「三萬。」
一邊笑,一邊把手裡的煙蒂摁進菸灰缸;阿槐心驚膽顫,眼瞅著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憑什麼?!」
阿槐脊背發怵,好一會兒了,她手漸鬆,表情也恢復冷漠,摸出煙盒再抽出一支點燃,低聲說:
「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覺著,他媽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阿槐心慟,上前一步:「那就勸他走啊。你勸他肯定聽。」
「他生,而有所求。」程迦聲音不大,「必要的時候,我會和他談;但現在不必要。黑狐沒解決,放著這攤子不管,不是他的作風。」
阿槐也冷靜下來:「對的。二哥的命擺在那兒。」
程迦抬眼:「二哥?」
「那時野哥才二十幾歲,黑狐朝他開槍,是二哥去擋的……」
程迦若有所思,忽而淡淡一笑:「一直就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沒落,突聽外邊一聲喊:「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對視,竟有些茫然。
那喊聲從遠方襲來,穿透昏暗無人的街道,勢如破竹,帶著惶惱,又一聲:
「程迦!」
程迦從迷惑中驚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去嘩地拉開卷閘門,孩子一樣明亮地回應:「誒!——」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兩兩開了燈。
程迦看見遠方跑來的彭野,大喊:「我在這兒!——」
她回頭看阿槐,整張臉像她身後被點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說:「我走了。」
阿槐微笑點頭。
程迦往前一步又回頭:「有時候我覺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溫柔。」
她轉頭朝向彭野,阿槐怔愣許久,她並不理解程迦的話,可連她也心動。因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見無畏和守護。她沒想過女人也可以成為男人的守護者。
原來,因被愛而愛,因被守護而守護。
彭野迎面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著氣,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靜,說:「我醒來時發現你不見了。」
程迦說:「我帶了手機。」
彭野一愣,道:「一時沒想到。」
她盯著他看一會兒,忽抬手撫摸他高挺的眉弓,說:「跑出汗了。」
他笑笑:「權當晨跑。」說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過去,問:「那散步回去。」
「嗯。」他握緊她,往回走,說:「程迦。」
「嗯?」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三句話,程迦聽出了端倪。她微微抿唇,並沒有把這些話拿上檯面講。原有些想談的話,也不必談了。
她說:「我知道。」
說完了,卻又冷淡地嘲諷他:「你倒是有自信。」
彭野看她一眼,笑笑:「你在上海會遇到很多男人,他們能給你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我能給的比有些人少。——但他們能給的,都是你已經擁有的。我能給的卻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別想脫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半刻,還是說:「不少了。」
你給了一個世界,給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頭看她:「像夢話。」
程迦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日出未到,天色漸明。某一刻,路燈熄滅。
在曖昧的晨曦裡,兩人回到住處。
因為得趕路,大夥兒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東西出門。
石頭照例去集市上買菜,與人討價還價。
早市上的人三三兩兩。
過會兒要見麥朵,尼瑪緊張得很,手握著個小紙包,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紙張皺巴巴的。
程迦呼著煙,淡淡皺著眉提醒:「那紙都快給你揉碎了。」
尼瑪趕緊換隻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邊一個賣牛角梳的攤子,尼瑪停駐腳步,回頭問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點點頭。
尼瑪蹲下,挑了個最精緻也最貴的,讓人拿紙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問:「今天給她表白?」
尼瑪紅著臉,聲音小,還結巴起來了:「下,下次。」
「切!」十六揮他腦袋,「三年前就說下,下,下次,下到現在沒下出個蛋來!」
尼瑪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著紅景天,一手捧著梳子,怕碰壞;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邊兒去!」
程迦手裡拿著兩個細長的小筒,她打開一個,把捲成軸的相片取出來展開,給尼瑪看。
麥朵立在雜貨鋪子的櫃檯後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頭髮紮成小辮兒,在笑。
尼瑪吶吶道:「真好看啊。」他問,「這個給麥朵?」
「嗯。」程迦說,「給你也留了一份。」
尼瑪:「這小筒真好!不會折壞了!」
程迦收起照片,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初沒拍到安安的照片,沒有與他們同行,或許黑狐早離開這裡。
但解決了黑狐,也還會有別人。
程迦找到當初她拍照的那戶人家,去時,那藏族阿嬤仍坐在那兒煮奶茶。
阿嬤收到照片,開心極了,不會說漢語,拉著尼瑪和他說了一堆話,尼瑪翻譯:「她就說,很高興,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十六:「你亂翻譯的吧,阿嬤說了那麼長一串。」
尼瑪急了:「真的。」
阿嬤又說了句話,還比劃著,這次不用翻譯,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請大夥兒喝奶茶。」
程迦問:「我們喝了,她家人喝什麼?」
尼瑪原封不動問阿嬤,阿嬤說了,尼瑪說:「羊奶再去擠擠就好了。」
程迦微微頷首,說:「謝謝。」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夥兒謝過之後告別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後邊,看到一個賣手套的地攤,彭野說:「買副手套。」
程迦:「我?」
「嗯。」彭野挑著手套,說,「這些天得降溫,你喜歡哪個?」
程迦掃一眼,說:「黑的,經髒。」
彭野拿了雙黑的,程迦走過去指:「不是這個,那對好看。」
彭野說:「這雙戴著舒服。你摸。」
程迦蹲他旁邊,兩邊摸摸,果然他挑的那雙軟絨又貼膚。
「那就這個。」
往前走不一會兒,到了麥朵的小賣部。好幾個月不見,麥朵似乎變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燦爛,見了眾人,熱情地打招呼。
石頭進店買東西,十六賴在門口和麥朵聊天,尼瑪站在最外邊,一副並不在乎的樣子。
程迦把相片送給麥朵,麥朵打開一看,可高興了:「你比照相館的師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夥兒都湊過去:「嘖嘖,真好看。」
麥朵抬頭:「桑央,你站那麼遠幹什麼,過來看呀。」
尼瑪慢吞吞挪過去,瞅一眼了就要走,十六讓開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瑪撞麥朵身上,紅了臉。
麥朵並未在意,捧著照片說:「真好看。」
尼瑪看著她笑呵呵的側臉,小聲說:「嗯,真好看。」
麥朵從櫃子裡拿出一包玉溪,給程迦:「這個送你吧。」
程迦默了半刻,也沒拒絕,卻說:「我不抽這個,換一包。」她換了最便宜的黃色包裝的煙。
正說著,胡楊和濤子一前一後開著車來了,一輛越野,一輛小貨車。
程迦看一眼,把煙扔給彭野,說:「我想坐貨車後邊。」
彭野說:「好。」他跳上貨車,把她拉上去。大夥兒都貪玩,爬去貨車後坐在油氈上,尼瑪低著頭,腳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動。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大夥兒上了車,趴在貨車欄杆邊,都安靜地看著尼瑪。
十六輕聲說:「桑央,走了。」
尼瑪把兩個紙包放在麥朵的櫃檯上,轉頭就跑,一口氣跳上貨車,摔進人堆裡,垂頭喪氣。
達瓦和石頭揉揉他的頭,這一揉,尼瑪眼眶就紅了。
胡楊開了車,程迦摁滅手上的煙,突然走到車尾,喊了一句: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這一喊,清晨的集市靜了音。買菜的賣菜的,擺攤的推車的,閒逛的吃早餐的,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麥朵詫異地瞪大眼睛。
車在開,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愛笑的姑娘。」
達瓦也撲去車尾:「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陽光稀薄,所有人看著,麥朵咧開嘴笑了。
十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姑娘。」
石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姑娘。」
開車的濤子和胡楊也喊:「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姑娘。」
到最後,車快轉彎了,尼瑪陡然站起來,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一聲: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最喜歡的姑娘!」
桑央喊完,車也轉彎,他虛脫一般倒在眾人懷裡,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