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青海。

  彭野在醫院做手術取子彈時,想起了程迦。一想起程迦,就有種以往從未有過的劫後餘生之感,深刻入骨。

  想她如果在這兒,估計得冷眼盯他。他看著醫生從局部麻醉的血肉中取出子彈,「叮咚」落進盤子。

  又是「叮」一聲,手機響了。

  是短信。

  彭野頭皮一麻,想什麼來什麼啊。

  和他發短信的也就只有程迦。彭野未受傷的右手摸出手機,摁開四個字:「在幹什麼」。

  彭野思考了一下,回覆:「沒幹什麼」。

  發出的一瞬,他意識到發錯了。只要沒幹什麼,他必然會給她打電話。在被提醒後也會立刻電話,而不是短信。

  程迦那個鬼精,不可能不察覺。

  果然,程迦不回短信了,電話也沒。

  彭野抿著唇看醫生做手術。

  不知過了幾分鐘,也不知程迦在幹什麼。他估摸著得自己上門了,於是拿起手機,可程迦的電話在這個空蕩就過來了。

  他接起來,莫名有些心虛:「喂?」

  「在幹什麼?」她聲音淡淡的。

  「……沒幹什麼。」

  正說著,第二顆子彈挖出來,叮咚掉進盤子裡。彭野盯了醫生一眼。

  程迦耳朵很尖:「什麼聲音?」

  「……掛鉤撞窗戶柵欄上了。」

  醫生看一眼彭野,彭野回看他,醫生低頭。

  「你在宿舍?」

  「嗯。」

  「桑央在麼?」

  彭野鎮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剛給桑央打電話了。」程迦語氣像絲一樣。

  「……」彭野腦門一緊。

  「你猜他怎麼說?」她涼涼的,說得慢。

  「我現在在外邊。」彭野咽一下嗓子。

  「哦……在外邊幹什麼呢?」還是那語氣。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說吃飯糊弄過去。可……瞞著也會留疤,等見面她發現了,估計不好交代。

  「吃什麼?」程迦淡笑,說,「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了。

  彭野覺著再這麼下去,麻醉的那條手臂都能給她刺激出知覺來。

  他開玩笑般,說:「吃槍子兒。」

  那頭沉默一會兒,語氣平穩:「傷哪兒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曉。

  彭野笑笑:「手上。沒事兒。現挖子彈呢。」

  「局部麻醉?」

  「嗯。」

  「傷到骨頭沒?」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說你應該才到保護站,怎麼搞的?」程迦一句話問到點子上。

  彭野抿唇,沒法兒跟她說他被黑狐懸賞了。

  「不巧。在路上遇著萬哥了。上次傷了他手,懷恨在心。」

  「抓到沒?」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一聲,又問:「要我過來看你麼?」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傷。」轉移話題,「最近忙麼?」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亞。」

  「什麼時候動身?」

  「明後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我這兒沒問題。」

  「嗯。」行將掛電話了,程迦說,「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臉上的笑容卻緩緩化下去。

  「彭野,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彭野不經意深吸了一口氣,她語氣不重,卻有股子溫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說:「好。」

  手術完畢,彭野手上掛著繃帶石膏出來,胡楊在走廊裡候著。見他出來,上前喚一聲:「七哥。」

  「那兩個人交代沒?」

  「都說了。現在被鄭隊長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楊說完,看著彭野綁著石膏的手臂,「傷到骨頭了?」

  「說正事兒。」彭野神色沉定,轉身往樓下走。還得趕回去保護站。

  胡楊跟上:「黑狐重新召集舊部包括萬哥那一幫人,入老本行了。還和以前一樣,盜獵,向其他團夥販賣槍支彈藥,幫他們賣羊皮,收差價。」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樣。」

  胡楊道:「哥,黑狐原想金盆洗手逃脫,可咱們斷了他的後路。這回兒把他逼得忒緊。」

  彭野黑眸沉沉:「不緊他就得跑出國了。」

  他不可能放他走,這點胡楊很清楚。二哥就是死在黑狐槍下,還是為救彭野而死。不論是為兄弟,還是為道義,不抓到黑狐,他絕不會罷休。

  「他做的惡擺在那兒,當然不能放。」胡楊說,但也擔憂,「可七哥,他放下話要你的人命。無人區一堆人都盯緊了你。」

  「我的命不是誰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聲,「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楊默了半刻,少見地笑了:「七哥,無人區裡沒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有很多。但——」彭野腳步微頓,拍拍他的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陣營裡。」

  胡楊陡然間胸口一熱。

  他和彭野一樣,一貫冷靜沉穩,可這番話毫無預兆在他胸腔裡燃了把火。

  向善的信念,很多時候不僅因由本心發出,更因你知道在這條孤苦的路上,有人與你同行。

  那火一樣的炙熱感,熨燙到即使某一刻不能並肩作戰,想到世界上某個角落有人和你一樣為同一個目標努力奮鬥,心就永遠溫暖不冰涼。

  走出醫院大門了,彭野摸出煙點燃。胡楊看住彭野,道:「七哥,這回抓黑狐,咱們兄弟們好好打這一場仗。」

  彭野眯著眼呼出一口煙了,問:「你車在哪兒?」

  胡楊指一下,彭野往那兒走,抽著煙含糊道,「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鄭他們一起,我和德吉大哥商量過,讓十六去協調聯絡了。說起來,手頭還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個考察?」

  「對。這些天,你跟著我。上次說的那個現場法證小組,我最近琢磨了很久,得盡快把它實地用到可可西里來。以後幹什麼,也都有個證據。」彭野手搭在車窗上,撣了撣菸灰。

  「好。」胡楊說,「因為程迦那攝影展引起的社會反響,上邊對我們支持大了很多。雖然咱們這兒是民間組織,但也打算給配專業人員過來。」

  聽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鬆緩了半點。

  胡楊瞧見了,上了車,問:「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兒?」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煙霧,扭頭看他。

  胡楊:「我聽四哥說,他抓到黑狐就不幹了。他說你也說過這話,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

  彭野沉默半刻,淡淡一笑:「前些年總這麼說,後來一直沒抓到,差點忘了。」

  胡楊沒多說,只道:「七哥,如果能把法證小組成功引進來,你把無人區的保護工作又往前推了很多年。」

  他說:「很多年。」

  彭野沒說話。

  胡楊又道:「七哥,黑狐買兇那事兒,你真的當心了。剛鄭隊長帶人走的時候,臉都黑了。你要出了事,鄭隊跟誰都沒法兒交代。」

  彭野拿出手機,給老鄭打電話,提了上次在醫院說的那件事兒,又問了點兒別的事情。

  老鄭說:「進展順利。放心,一有確切的消息就通知你。」

  接下來一個多月,程迦和彭野忙於工作,沒有見面,連電話短信都少得可憐。

  無人區這邊,彭野偶爾想給程迦發幾條短信,得看信號好不好。

  程迦則在西伯利亞拍片。兩人在忙碌的間隙偶爾說一句話,發一條短信,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好些天后,程迦才意識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過得平靜而平和。

  十月中,程迦從西伯利亞回來,忙著處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亞遇著一個在北冰洋從事鯨魚保護的船長,程迦萌生了拍攝紀錄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時間後去北極。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別,與彭野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上一條短信和電話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無芥蒂,拿起手機準備給彭野打電話,可這時彭野的電話就來了。

  這奇異的心靈感應。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這頭安靜,他那頭像在集市。

  彭野沒立即說話,手捂著聽筒,十六他們在一旁逗笑,彭野一聲輕斥:「滾滾滾。」

  程迦:「……」

  彭野走到一邊,遠離噪音了,說:「喂?」

  程迦在吧檯邊倒水,問:「你們在哪兒呢?」

  彭野說:「風南鎮。」

  程迦頓了頓,不由就輕輕哼笑一聲。

  他自然明了這笑意,聲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經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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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迦過了這茬兒,問:「怎麼跑那兒去了?」

  「順道過來看看。」

  正說著,程迦聽到那頭阿槐的聲音:「你們進來呀。」

  程迦有意無意問:「順道去看四哥麼?」

  彭野頭皮發麻:「……」

  程迦涼笑一聲了,說正事兒:「你聽過萊斯·沃森號護鯨船麼?」

  彭野微愣:「聽過。」

  程迦說:「我在西伯利亞見過那艘船的船長。我打算過段時間去他船上拍鯨魚保護的紀錄片。」

  「挺好。」彭野說。

  程迦問:「以前石頭說,你喜歡海洋?」

  彭野低頭,摸著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來給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說著,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問:「我們多少天沒見面了?」

  彭野:「35天。」

  「……」電話兩頭都安靜了,悄然笑著。

  程迦又說:「是不是該見面了?」

  彭野:「現在?」

  程迦:「現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這邊降溫挺快。」

  放下電話,他不經意笑了笑,轉身走進阿槐店裡。

  這次特意繞來風南鎮,是因為阿槐發現了黑狐的蹤跡。十六他們打聽到,黑狐三天前來風南鎮落腳,找過阿槐曾經的一個小姐妹。

  彭野問到那小姐妹的住處後,給老鄭發了條短信提醒他派人盯著。

  說到黑狐的懸賞,阿槐道:「你們得好好看著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們都警惕著呢。」

  一夥人並沒在阿槐那兒多待。行將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邊,問:「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們說,我看見你在路邊打電話時那笑臉了。」

  彭野「嗯」一聲。

  阿槐說:「野哥,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點頭:「我知道。」

  當天夜裡,從拉薩到風南鎮的客車慢慢駛進客運站時,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個月不見,人似乎黑了點兒。

  他也一眼看見了她,跟著車往前走。

  程迦坐的靠後,前邊乘客一窩蜂往下擠,她拖著箱子背著包,慢慢在後邊挪,下車時看見彭野等候在門邊,正仰望著她。

  前邊人下去,他走上車給她提箱子,她跟他身後下了車,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來,掛在自己肩上,短暫地握一下她的手,問:「冷麼?」

  程迦說:「不冷。」

  他又問:「想吃什麼?」

  程迦問:「我們上次吃早餐的店現在還營業不?」

  彭野極淡地笑了笑,說:「去看看。」

  程迦問:「你笑什麼?」

  彭野說:「感覺過了很久,想想也就幾個月的功夫。」

  程迦說:「上次說請你,結果你付了錢,這次我請。」

  彭野說:「行。」

  深夜的西部小鎮,夜風裹著黃葉在路上卷,兩人走到小巷口,見藏族鋪子的店亮著燈,黃澄澄的。

  夜裡風冷,進店就暖了。這時候沒客人,老闆準備打烊,見了他們,說招呼最後一單。

  程迦說:「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過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筆直坐下,板凳涼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縮一下身子,又平靜地說:「點和上次一樣的菜。」

  彭野問:「吃得完麼?」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單,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擱手上有點油膩,點了和上次一樣的菜:「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闆,示意點齊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認真。

  彭野:「嗯?」

  「上次還點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闆:「還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臉頰:「記得這麼清楚?」

  程迦挺嚴肅的,拿手在桌上比劃:「上次的菜是這麼擺的,你剛點完後,這裡還缺一盤。」

  上次就是這個位置,那時,她只想要一夜情;而他不把她放在眼裡。

  那時是早晨,陽光燦爛;此刻是深夜,秋風蕭索。

  兩人看著對方,就那麼看著,沒怎麼說話,也不尷尬。

  看了一會兒,程迦想起:「剛在車站第一眼見了就想說來著,忘了講。——你黑了點兒。」

  彭野笑:「你白了。」

  沒有別的客人,菜很快上來。

  兩人把一大桌食物解決完,彭野問:「吃飽沒?用不用再加點兒?」

  程迦說:「吃飽了。你呢?」

  他淡笑:「吃飽了。」

  她起身:「我去結賬。」

  他點頭:「好。」

  從店裡出來,彭野一手拖著箱子,一手背著背包;程迦兩手插兜在他身邊走。

  深夜的小鎮街道,路燈昏黃,透過光禿的樹椏照在兩人身上。行李箱在空無他人的石板路上滾動,蓋過兩人的腳步聲。

  冷風捲走腳邊的落葉,彭野問:「冷麼?」

  「不冷。」程迦說,她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藥不需要吃了,煙得慢慢來。風有點兒大,她側著身子擋風;彭野走上去,攔住風來的方向,給她擋著。

  風在一小方縫隙裡止了。她點燃了煙,彭野把背包掛肩上,抬手把她背後的帽子戴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就戴著。

  兩人繼續往前,程迦呼著煙,淡淡問:「最近很忙?」

  彭野說:「沒什麼空餘時間。」

  程迦說:「嗯。你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腦門一緊,但又鬆了。她話裡沒半點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彭野說:「幹這行,沒辦法。」

  程迦說:「想清閒,只能當聖誕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問:「你忙麼?」

  「前段時間忙得厲害,最近緩了點。」她點了點菸灰,漫不經意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時候,自然就過來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氣,心卻熱得厲害。

  他沒回應,程迦也沒再說。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待平復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語氣尋常,

  她也風淡雲輕:「我知道。」

  即使在無人區深處,即使沒有信號可連接溝通;他想她,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