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笑小說/歪笑小説》
東野圭吾
第 1 章
傳說中的男人

  確定分配到出版部的時候,青山打從心底感到高興。他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經手最喜歡的推理書籍。他一次也沒想過要成為小說家。他喜歡挖掘出有趣的推理小說,推薦給別人,再跟對方討論感想,這比甚麼都讓他開心。在憧憬的職場上班的第一天,當青山東張西望時,一位瘦削的男性走過來問:「你有甚麼事嗎?」

  青山自我介紹,敘述自己在此處的緣由。男性帶著瞭然的表情點頭。

  「你就是青山啊,我聽說過。我負責帶你,請多指教。」

  男人名叫小堺。他看起來是個隨和的人。青山鬆了口氣。

  「請您多多指教。」青山深深低下頭。

  「那我們一起去見總編輯吧。」

  「啊,好的。」他有點緊張。「總編輯是獅子取先生吧,就是那個有名人物。」

  小堺停下腳步回過頭。他的眼睛好像發出光芒。

  「沒錯,就是稱為傳說中的編輯的人物。」

  「據說他經手過好幾本暢銷書。」

  小堺搖頭。「不是好幾本,是好幾百本。」

  青山說不出話。那究竟是甚麼樣的人?他開始害怕起這場會面了。

  「別擔心。只要面對的不是作家,他就非常普通。」小堺微笑著邁開步伐。

  青山被帶到吸菸室。一名戴眼鏡的短髮男性獨自在吸菸。他的體格壯碩,西裝有點緊繃。

  「獅子取先生,這是從今天開始進入我們部門的青山。」

  聽到小堺介紹,青山打了聲招呼:「請您多多指教。」

  獅子取粗大的手指夾著菸,望向青山的臉,正確來說是打量青山全身上下。「你在學生時代做過甚麼運動嗎?」

  「運動嗎?國中的時候打過一陣子排球……不過馬上就沒打了。」

  「排球啊。」獅子取露出遺憾的表情。「你擅長球類運動嗎?那高爾夫打得如何?」

  「咦,高爾夫?」

  「對,就是這種。」獅子取叼著菸,做出揮桿動作。

  「沒有。」青山撓撓頭。「我沒打過。」

  「這樣啊。那從今天開始特訓。」

  「咦?」

  「有個便宜的練習場。小堺,你帶他去。我會連絡平時那個課程教練。啊,還有,青山,盡快買好高爾夫球衣跟高爾夫球鞋。我會把我的高爾夫球桿給你,雖然是我用很久的舊球桿。」

  「呃,不好意思,請等一下。為甚麼我要打高爾夫?」

  獅子取好像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不停眨著眼。

  「還問為甚麼,你從今天起就要進入我們部門不是嗎?」

  「是,我進了出版部。」

  「既然如此,」獅子取說,「就得打高爾夫。」

  「啊?」

  「小堺,你跟青山說明一下平泉老師的事。」獅子取拿出手機,似乎有來電。「您好,我是獅子取。啊,老師,一直以來受您關照了。我現在剛好想聽聽老師的聲音……不是說謊,是真的。我拜讀過老師這次的大作了。由於太過感動,我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您說這甚麼話,我不是那種說得出客套話的人。我真的、真的大受震撼……咦?到銀座喝一杯?不錯呢,無論何時我都願意奉陪。」獅子丸大聲講著電話,就這樣走掉了。

  當青山愣住時,小堺從懷裏拿出一張紙。「來,這個給你。」

  「這是甚麼?」

  「看過就知道了。」

  青山接過紙並攤開。他嚇了一跳,上頭寫著如下字句:

  「第十二屆 與平泉宗之助老師共度高爾夫時光大會之通知」

  平泉宗之助這行字讓青山不由得戰戰兢兢。他是大眾文學的權威人物。

  「參加者中,有獅子取先生跟我的名字對吧。」

  「啊,還真的。原來小堺先生也要參加啊,請好好加油。」

  小堺苦著臉。「問題是我現在腰受傷了,麻煩你代替我去。」

  「咦,我嗎?」

  「就在這禮拜五,麻煩你了。」

  「甚麼──」

  ---

  禮拜五晚上,青山拖著渾身無力的身體先回公司一趟。他抱著沉重的球袋到出版部時,小堺正在電腦前用手機。

  「哦,辛苦了辛苦了。如何?」

  青山像是垮下來一般坐倒在椅子上。

  「哪有甚麼如何可言,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精疲力盡到這種程度。根本打不到球,就算打中也不會往前飛出去,真是倒楣透頂。我再也不打了。」

  「說甚麼話,打高爾夫球也是編輯的工作之一。不對,在某種層面上,說是最重要的工作也不為過。對了,總編輯呢?」

  「獅子取先生跟平泉老師一起去銀座了。」

  「這樣啊。你和總編輯都跟平泉老師分到同一組吧,老師的心情怎樣?」

  「好得不得了。早上不是這樣,但回去時心情大好。雖然桿數並沒有很好就是了。」

  「老師打了幾桿?」

  「呃,好像是101桿。」

  「總編輯呢?」

  「我記得是102桿,因為他曾不甘心地大聲嚷嚷說他輸老師一桿。」

  小堺彈個響指。「就是這個。」他這麼說,並指向青山。

  「就是哪個?」

  「你知道嗎,其實獅子取先生的技術是職業級的。無論狀況再怎麼糟糕,都不可能打超過100桿。」

  「咦,意思是說,今天他是故意拉高桿數嗎?」

  小堺深深點頭。「當然。光高爾夫球打得好,是無法得到作家歡心的。打出太好的成績,反而會有被討厭的危險。不過就算是這樣,打太爛也無法讓作家覺得有趣。一面讓作家心情好,一面讓他懷抱適度的競爭心──需要打到這種程度。當然,每個作家的技術都不一樣,必須隨之調整自己的桿數。這方面的分寸很難拿捏,但總編輯在這上面十分巧妙。今天你全副心力都只能放在自己身上,沒發現也說不定,不過只要作家失誤,他就會犯下更嚴重一點的失誤。這就是獅子取先生的應酬高爾夫。」

  這麼說來,青山想起一件事。作家平泉連連打出界外球時,獅子取也一樣一直打出界名。

  「這種程度對獅子取先生來說小事一樁。」聽完青山所言,小堺抱著胳膊說。「忘記甚麼時候了,有位作家的球掉進沙坑而陷入苦苦纏鬥。你猜看到這一幕的獅子取先生做了甚麼?他把自己上了果嶺的球,用一記嚴重失誤揮桿打進沙坑裏。」

  「哦。」青山搖頭。除了敬佩,他已經沒有其他想法。

  「根據獅子取先生說,編輯需要三個G。」

  「三個G?」

  「高爾夫(golf)、銀座(ginza)跟拍馬屁(gomasuri)。」小堺屈指數著。「他說只要有這三樣,剩下甚麼都不需要。」

  「咦,可是鑑賞小說的能力是必要的吧?如果沒有,不就無法發現好作品了嗎?」

  小堺苦笑著說,你甚麼都不懂。「你覺得好作品是甚麼樣的作品?」

  「當然是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的作品。」

  「原來如此。那如果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銷量不好也沒關係嗎?」

  「咦?」

  「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但賣不好的書,跟內容空洞卻大為暢銷的書。哪一種對我們出版社更值得歡迎,不用說你也知道吧。我們必須推出能賣的書才行。那甚麼樣的書會暢銷呢?有時是因為內容出色而大賣,但這是無法計算的,能計算的是可以大賣的作家的書。只要出版稱為暢銷作家的那些人的書,絕對可以預期賣到甚麼地步。」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沒錯,所以每個人都想拿到當紅作家的原稿。但作家的能力也有極限,不可能一部不漏地將作品交給所有人。無論如何都會變成以喜歡的編輯為優先,這就是所謂的人情。你懂吧?」

  「這個嘛,可以理解。」

  「也就是說,」小堺豎起食指說,「討暢銷作家歡心的編輯,對出版社而言不就等於有用的編輯嗎?」

  「這個……」思考片刻後,青山偏過頭。「或許是這樣沒錯。」

  「不是或許是這樣,事實就是如此。獅子取先生就是這樣從人稱難以攻陷的作家手中得到原稿,建立起今天的地位,甚至稱為傳說中的編輯。」

  「那我這週六日就不讀原稿,練習打高爾夫球好了。」

  他的本意是想開玩笑,但小堺露出非常認真的表情點頭。

  「這樣很好。你好好練習,為下次的應酬高爾夫做準備。下週三要陪夏井老師,週五要陪玉澤老師。」

  「呃,怎麼一天到晚打高爾夫……」

  「不,不只是這樣。」小堺從桌子抽屜拿出一張A4紙。「輕田老師也提出邀約。我把你的名字寫進了參加者中,時間是下下週六。只有一半,所以應該不會太累。」

  「一半?只打九洞嗎?真稀奇。」

  小堺露出愣住的表情。「你在說甚麼?」

  「不是在說應酬高爾夫嗎?」

  小堺搖頭。「輕田老師不打高爾夫。我說的是馬拉松,指的是半馬。」

  「甚麼!」他的身子不禁後仰。「要我參加,難道我要跑步嗎?」

  「當然。根據作家不同,興趣可能不是打高爾夫球,而是跑馬拉松或打網球。啊,對了,推理作家西口老師的興趣是溜滑板,你要好好練習。」

  「滑、滑、滑板?」

  「聽說老師不是隨便玩玩,必須在半管空翻一兩圈,你最好先做好覺悟,可能要保個保險比較好。獅子取先生之前頭下腳上掉下來,縫了五針。不過託此之福,拿到未曾公開發表的新作原稿。」

  青山說不出話。為甚麼非得做到這種地步不可?彷彿察覺他的心聲,小堺泛起意味深長的笑容。「不要露出窩囊的表情。配合作家的興趣還是開頭;跟著獅子取先生,你慢慢就會明白。」

  ---

  看向時鐘,青山想時間差不多了。等待中的電車抵達時刻已經迫近。

  青山等人此時在東京站的月台上,就是新幹線停靠的月台。有位作家要搭東北新幹線到東京,他們此行正是要前來迎接。那位作家就是花房百合惠,日本代表性的女性推理作家。她好幾部作品都成了暢銷作,現在依然紅得發紫。在文藝書籍銷量慘澹的這個時代,她對出版社來說是重要的作家之一。花房百合惠住在仙台,鮮少到東京,但為了出席今晚在東京都內舉行的文學獎宴會,她才會上京。

  等待在此的是各出版社的責任編輯以及其上司,他們都負責花房百合惠的作品。灸英社派出的是青山跟小堺,此外獅子取先生也來了。各出版社人員加起來共二十多人,所有人都穿著黑西裝,這樣的身影散發出明顯別於一般公司員工的氣息。

  「來了。」有個人這麼說。新幹線充滿特色的車輛逐漸駛近。

  他們早知道花房百合惠搭乘的車廂。眾編輯一起聚集到上下車處附近。

  「喂,你在發甚麼呆。站前面一點。」小堺從背後斥責青山。

  「咦,甚麼意思?」

  「待在後方的話,你來迎接的事豈不是可能根本沒殘留在老師記憶中嗎?總而言之,重要的是讓老師看到你的臉。」

  「啊,原來如此。」青山望著前方。「所以獅子取先生才會占據最前排的位置啊。」

  「總編輯待在那裏不單純是為了讓老師看到臉,是要在包包爭奪戰中獲勝。」

  「包包爭奪戰?」

  「他要在列車門打開的同時衝進去,跑到花房老師的座位拿老師的行李。在這場比賽中獲勝的出版社,毫無疑問能奪得下一次的連載作品。」

  「呃──可是這樣不會造成其他下車乘客的麻煩嗎?」

  「這種事沒差啦,其他乘客又不是暢銷作家。」小堺冷冰冰地扔下這句話。

  列車進入月台,緩緩停止後,車廂門打開了。他看見幾個編輯爭先恐後衝進去。一名準備下車的中年婦女被撞得差點摔倒,但沒任何人要扶她。沒上車的編輯呈扇形散開,等著迎接花房百合惠。下車乘客看到青山等人都嚇了一大跳。

  不久,花房百合惠現身了,她戴粉紅色帽子、淺色太陽眼鏡以及身著粉紅套裝打扮。

  「老師,辛苦您了!」有人打了招呼,依此為信號,「辛苦您了」的聲音異口同聲地響起。但花房百合惠笑也不笑。何止如此,她環顧眾編輯後怒喝:「搞甚麼東西!」

  由於搞不清楚狀況,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接著在下一刻,突然出現一道黑影滑進青山等人與花房百合惠之間。

  「非常抱歉!」在女性作家面前下跪的不是別人,正是獅子取。他的脅下抱著粉紅色包包。看來他在包包爭奪戰中勝利了。

  「真的非常抱歉!」獅子取又說一次。「雖然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但一切都是在下獅子取的責任!」

  「來了。」小堺在青山耳邊細語。「那是獅子取先生的獨門絕招──滑行下跪。」

  「滑……滑行?」

  「作家心情不好的時候,搶在所有人前頭下跪的絕活。發怒的原因之後再說,總之先道歉,一個勁地道歉,如此一來道路就會敞開。這就是獅子取先生的想法。」

  「哦。」

  獅子取幾乎要把額頭貼到地面上,不斷對她道歉。看到這一幕,花房百合惠轉而露出困擾的表情。

  「別這樣,獅子取先生,這不是你的錯。我是在對JR生氣。」

  「JR?JR做了甚麼嗎?」

  「是啊,倒楣死了。其實──」

  「這可不行!」獅子取迅速站起來。「趕快去抗議吧。喂,各位,我們去站長室。」話一說完,他就抱著花房百合惠的包包邁出步伐。

  無奈之下,青山他們也得跟過去。他完全無法預測後續會如何發展。

  「這也是獅子取先生的拿手絕招。」小堺在旁邊說。「一弄清楚作家憤怒的矛頭並非指向自己,就先跟作家一起生氣。他會比作家更生氣,並前往抗議。明明完全不瞭解詳情,卻能如此真心感到憤怒,在某種意義上真是了不起的才能。」

  青山從後方看著獅子取。對方渾圓腦袋上彷彿會冒出蒸汽,完全不像演技。

  闖進站長室的獅子取大肆怒吼「你們把客人當成甚麼了」、「員工教育怎麼做的」之後就與花房百合惠交換意見。她生氣是因為有個乘客打翻啤酒,酒液流到她腳邊,她因此很不高興。JR因這種事遭到責備很令人同情,但站長不知道是不是被獅子取一開始怒氣沖沖的氣勢壓倒,低頭表達歉意。

  「獅子取先生實在罵得太狠了,我開始覺得站長有點可憐。」走出站長室後,花房百合惠說。「其實沒必要罵成那樣的。」

  「這樣啊。哎呀,不愧是老師,真是心胸寬大,讓我學了一課。來,老師請往這邊走,我們有準備車子。請請請。」一副不容旁人搶走一樣,獅子取緊緊抱住花房百合惠的包包並為她帶路。望著他的身影,青山只能滿心佩服。

  ---

  青山分發到出版部之後,約一個月過去了。他已經充分瞭解到獅子取稱為「傳說中的編輯」的理由。他的作法只可能受到作家喜愛,大概不會遭人討厭吧。要是有個即便犧牲一切也會以自己為優先的人存在,不管是誰都會感到欣喜。而且無論做甚麼,獅子取先生都不會選擇普通的作法。他總是會做出強烈殘留在對方印象中的表現。

  前幾天也發生這樣的事。一位已逝的時代小說權威作家要做法事。那位作家的作品也在灸英社出版,現在仍以穩健速度再版;也就是說,這對灸英社而言也是重要活動,因此社長跟員工都出席了。青山跟小堺這種基層則派去當接待人員。

  和尚誦經結束後,由作家的妻子領頭,所有人移動往墓地。而眾人在那裏看到的,是已經滿身大汗、正在擦拭墓碑的獅子取身影。

  灸英社的社長出聲問「你在做甚麼」。獅子取聞言後一臉慌張地離開墓碑,口中說著「非常抱歉」,在作家的妻子面前毅然做出滑行下跪。

  「本來要在各位到前打掃完離去,但出乎意料地費時。我馬上離開,懇請您原諒。」

  「哎呀,是這樣啊。辛苦了,你沒必要道歉,請抬起頭。請問貴姓大名?」作家的妻子問。

  「是,我是灸英社出版部的獅子取。」

  「獅子取先生是吧。我會記住。」

  「是。」獅子取深深低下頭。所有人都說不出話。「本來要在各位到前離去」這種話想也知道是謊言。青山覺得獅子取的厲害之處,是無論甚麼事都做得一點都不羞恥。即便是一般人會因為常識、羞恥心等等而感到猶豫的舉動,他也毫不遲疑地行動。就算旁人看傻眼,他也不在意。他相信受到作家喜愛就贏了,而這樣的信念大概沒錯。

  「會有哪個作家是獅子取先生拿不到原稿的嗎?」

  聽到青山的問題,小堺歪過頭。「誰知道呢,應該沒有。那個人擁有獨特的嗅覺,他跟作家碰面談話的時候,好像會自然明白做甚麼事可以討對方歡心。他擁有令人羨慕的才能。」

  「真的呢。」

  當青山兩人談論這些事時,「喂,那邊那兩個,」獅子取喚道,「過來一下。」

  青山跟小堺並排在總編輯座位前。獅子取開口:

  「赤村老師,就是赤村滿女士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她答應寫連載了嗎?」

  「呃,這個嘛,」小堺扶住頭,「好像不可能。」

  「好像不可能?為甚麼?」

  「其實前任總編輯曾經惹怒赤村老師。在那之後,她就不肯在我們這邊寫東西了。」

  「這算甚麼啊,不要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告訴她總編輯已經換人就行了吧。」

  「我說了,但她表現得很冷淡……」

  獅子取皺起眉頭。「赤村老師現在可是前五名的暢銷作家,也是下一屆直本獎最有力的候選者,怎麼可以拿不到這樣的人的原稿。」

  「是,很抱歉。」小堺低頭道歉,青山在一旁同樣低下頭。

  「沒辦法,我去見她。你幫我安排。」

  「不,我覺得這也有困難。她說不會跟沒有預定要接工作的公司見面。」

  「搞甚麼,到底是被討厭到甚麼地步啊。」

  「總而言之,根本無計可施。」

  獅子取低吟。「見不到面就甚麼都做不到。難道沒甚麼辦法嗎?」

  「如果只是要見面,我想只要去宴會會場就行了。這禮拜四有新日本推理大獎的宴會。赤村老師是評審委員,應該會出席才對。」

  「就是這個。到時候我會想辦法跟她談談。」獅子取用充滿幹勁的聲音說。

  ---

  禮拜四下午六點半,青山等人在都內飯店的宴會場。頒獎典禮已經結束,終於到歡談的時間。

  「總編輯,找到了。赤村老師在那裏。」小堺小跑步過來向獅子取報告。

  「好,我要過去了。」一口氣喝光拿著的啤酒,獅子取開始移動。

  赤村滿周遭圍起一道人牆。不愧是當紅作家,各式各樣的編輯排隊想跟她說話。

  獅子取完全無視隊伍,撥開人群靠近赤村滿。青山身旁響起響亮的「嘖」聲。

  「搞甚麼,不要插進大家排的隊伍啦。」

  「沒辦法,他是灸英社的獅子取沒錯吧。常有的事。」

  獅子取不可能沒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但他無視一切不停前進,終於抵達赤村滿身旁。

  「抱歉抱歉,請借過一下。啊,占用您一點時間可以嗎?赤村老師,初次見面。這是我的名片。哎,我拜讀過老師的新作了,還是那麼出色,我非常感動。而且最後的翻轉太讓人驚訝了,寫得真是精采。」一面遞出名片,獅子取滔滔不絕。

  短髮,膚色偏黑,長相讓人莫名聯想到蜥蜴的赤村滿目光落到名片上,轉變成明顯失去興趣的表情。「是哦,謝謝。」她說得冷淡,將名片扔進皮包。她接著看起來準備跟其他編輯談話。

  但獅子取將身體用力擠進那位編輯與赤村滿之間。

  「老師,聽說老師您很擅長游泳,其實我也是。如何,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哪邊游泳呢?無論到哪裏我都會奉陪。還是說,要不要包下哪邊的泳池呢?」

  「不用了,我喜歡一個人游泳。能不能麻煩你讓開?」

  「那戲劇如何呢?我聽說老師的興趣是看戲。您有沒有想看的戲呢?無論哪場戲的票,我們都可以為您準備。」

  「真囉嗦,我也喜歡一個人看戲。總而言之,請不要擋在那裏!」

  遭到赤村滿斥責,獅子取終於退下。

  「看吧,」小堺說,「無處著手對不對?」

  但獅子取淡淡一笑。「不,也並非如此。有希望。」

  「咦,可是在我看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才說你們沒用啊。真希望有機會再跟她說一次話。」

  「請等一下。」小堺說完就離開了。幾分鐘後,他拿著一張紙回來。

  「好消息。聽說得獎者要續攤,赤村老師似乎會出席。」

  「這樣啊。好,我們也硬湊一腳。」獅子取握緊拳頭。

  約兩小時後,青山等人在續攤地點的酒館。由於人潮眾多,就連確保可以待的地方都有困難,青山跟小堺費盡力氣坐到吧檯的邊緣。然而不知道出於甚麼考量,獅子取竟然與赤村滿坐同一張桌子。

  即便人聲嘈雜,唯有獅子取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哎呀,赤村老師對洋裝跟首飾的眼光真的都很好。為甚麼這麼適合您呢,難道您有請造型師嗎?咦,沒有?所以是自己挑選啊,太厲害了。就是因為這樣的品味,才寫出如此出色的小說吧。不,不對,不是這樣呢。老師本身就身材出累,所以不管穿甚麼都很適合。對,對,肯定就是這樣。哎呀,這樣謎團就解開了,真的。」就連一般人難為情到說不出口的奉承話,獅子取依然說個不停。一旁的編輯都在苦笑,但他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

  但這樣的奮鬥也沒得到好結果。赤村滿依舊板著一張臉,看都不看獅子取。

  不久續攤要散了,赤村滿似乎準備回家。

  「老師,再去下一家繼續喝如何?聽說老師喜歡燒酒。一家店蒐羅了全國的燒酒,我無論如何都想帶您看看。」獅子取糾纏不休。

  「不用了。我都說不會在灸英社寫了吧,你真纏人。」赤村滿挑起眉角。

  「這也沒關係,不寫也沒問題,再去一家就好。」

  「囉嗦,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丟下這句話,赤村滿就衝出店裏。

  「啊,請等一下。」獅子取追在後頭,青山等人也跟上。一到外頭,獅子取就伏地跪倒。「拜託您,請至少讓我將您送到家裏。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赤村滿露出困擾的神情俯視他。「別這樣,大家都在看。」

  「那可以讓我送您回去嗎?否則我就繼續跪在這裏。」

  赤村滿環抱雙臂,歎了口氣。

  「沒辦法,只有今天哦。不過我不會在你們那邊寫東西。」

  「非常感謝您。」獅子取立刻站起來,招了經過的計程車。他看著青山他們說:「我送老師回去,你們到平常那家店等我。」

  「知道了。」青山等人回答。

  平常那家店指的是編輯群聚的酒吧。青山跟小堺在那裏喝起啤酒。

  「真了不起。面對表現得那麼厭惡的人,他還是不顧一切只想說服。」小堺歎氣。

  「不知道獅子取先生能不能拿到赤村老師的稿子。」

  「這個嘛,再怎麼說都不可能。剛才老師不是斷言『不會在你們那邊寫東西』嗎?」

  「也對。」青山歎氣。就算是傳說中的編輯,或許還是有做不到的事。

  此時,門「砰」的一聲猛然打開,獅子取走進來到青山他們的桌邊。他點了一杯生啤酒。

  「辛苦了。結果如何?」小堺馬上問。

  「嗯,能做的都做了。應該沒問題。」

  「真的嗎?」青山驚訝地看著獅子取,結果又驚訝一次。他臉頰上有著鮮紅的掌印。

  「獅子取先生,那那、那怎麼回事?」

  「咦?啊,留下痕跡了嗎?沒甚麼,別在意。」

  「就算你說別在意……」

  小堺拿出手機,似乎有來電。看到顯示名稱,他瞪大眼睛。

  「是,我是小堺……啊,剛才非常謝謝老師……咦?怎麼會。啊,不是,我知道了。那麼我跟總編輯討論過後會決定好日期。是,謝謝您,那我先掛了。」掛斷電話後,小堺用茫然的表情望著獅子取。「赤村老師打來的。她說要不要連載還不知道,不過聽一次我們怎麼說也無妨。」

  「這樣啊。很好,如我預期。」獅子取一臉滿足地喝下啤酒。

  「總編,你到底對赤村老師做了甚麼?」小堺問。

  「我沒做甚麼了不得的事。我不是常常說嗎,討作家歡心的訣竅就是要看穿那位作家期望的是甚麼、現在想做甚麼。我就是滿足了赤村老師的願望。」獅子取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

  「我真的嚇了一跳,無言以對了。這個人完完全全就是個笨蛋。你們有這種人當上司沒問題嗎?我都要同情起來了。要不要我跟負責人說一聲,撤換掉總編輯?」

  「別別別,老師請饒了我吧。我不是都說那一天我喝醉了嗎,拜託您原諒我。」獅子取縮起魁梧的身體。

  「就算是喝醉,那也太誇張了。欸,小堺跟青山也這麼想吧?送我回公寓是沒甚麼問題,但他突然向我求婚。說甚麼『我對妳一見鍾情,請跟我結婚』。你們怎麼想?」

  「呃,這個嘛。」小堺撓頭。「後來聽說的時候,我們也吃了一驚。」

  「對吧。當我說『請不要戲弄我』,他就說『我是認真的、真心的』,還想強吻我。很蠢吧?所以我狠狠打他一巴掌,結果這個人哭哭啼啼跟我道歉,還對我下跪。這麼蠢的人見都沒見過。」

  「哎,我真的做了一件對您很過意不去的事。不過老師,有件事希望您能明白,雖然我當時醉了,但一見鍾情這點是真的,求婚也是出自真心。不對,現在我也還沒放棄。」獅子取說得鏗鏘有力。

  「麻煩你放棄吧,我怎麼可能跟你這麼傻的人結婚。夠了,你乾脆回去吧?工作上的商議跟這兩個人進行就行了。」

  「老師,請別這麼說。我不會插嘴,請讓我待在這裏。」

  「那麻煩你離我遠一點。看到你那張令人氣悶的臉,總覺得我都要煩悶起來了。」

  赤村滿對獅子取頻頻惡言相向。但她的語氣開朗,甚至可說是心情極佳。之後的討論很順利,最後灸英社得到刊登她連載的機會。

  討論結束後,青山等人與表示要將赤村滿送回家的獅子取道別,準備回公司。一搭上地下鐵,兩人同時發出歎息。

  「真厲害啊。」小堺說。「他真的很強。」青山如此回應。

  「求婚哦,在那種局面下。一般根本不會想到這種主意。」

  「據總編輯所說,他是在跟老師談話時突然靈光一閃。」

  「嗯,赤村老師的確是未婚,也完全沒這方面的傳聞。既沒接受過求婚,當然也沒甩過男人。」

  「差點遭到強吻,因此甩對方耳光這種事……」

  「想必沒做過。」小堺說。「根據獅子取先生的說法,他查覺到赤村老師想嘗試一次這些事的潛在願望,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很扯。要是失敗,可會鬧出大問題。」

  「是啊。」青山想像起獅子取求婚的景象。他究竟抱著甚麼想法,吐出求婚台詞呢?突然間,他發現一個問題。「欸,要是老師接受求婚,獅子取先生打算怎麼做?雖然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就是了。」

  「不知道。」小堺偏頭看青山。「他可能覺得真碰上了再說。或許他當時認為這樣也沒關係。」

  「咦,意思是說跟赤村老師結婚也沒關係嗎?」

  「因為獅子取先生已經跟妻子離婚,現在是單身。若是為了拿到原稿,這種程度的事他應該做得出來。」

  「呃,不會吧。」

  「誰知道呢。再怎麼說,他可是傳說中的編輯。」

  青山陷入沉思。回想起獅子取下跪的模樣,他很難斷定這個可能性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