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天敵

  小堺加快腳步並看看手表。距離約好的兩點剩不到兩分鐘。他咬著唇,心想真是糟糕。都是因為之前的工作拖到時間了。與新星作家唐傘散華討論的約定地點在他家附近的家庭餐廳。唐傘似乎習慣在那家店的飲料吧續好幾杯咖啡,推敲構想。

  若在以前,一點小遲到根本不算甚麼。唐傘不是因為這種事就心情不好的人。現在不一樣。即便唐傘甚麼都不說,他的遲到還是不會獲得諒解。

  那個人今天會一起來嗎?今天會不會有事要辦而不來呢──這樣的想法掠過小堺腦中。不過他知道這是渺茫的期待。總算到達那家店,小堺一開門就猛然衝進去。他連忙環顧店內,在最裏面的桌子找到唐傘。以及──

  那個人果然來了,在唐傘身邊盯著手表。唐傘注意到小堺後頷首招呼,但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嗨,兩位好。」小堺露出討好的笑容走過去。他在對面坐下,並看向手表。「嗚哇,剛好兩點。差點就遲到了。」

  「你的手表不準。現在是兩點零一分。」那個人──須和元子冷淡地說。

  「咦,這樣啊?真奇怪,我明明好好對過時。」

  「我的手表是電波錶,一秒都不會有偏差。小堺先生進入店裏時就超過兩點了。我說過,遲到讓人很困擾。」她用高亢的聲音說個不停,像貓一樣的眼眸瞪向小堺。聽說她的年齡是二十七歲,但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比實際更年輕。

  「這也沒甚麼,只不過是短短一分鐘嘛。」唐傘幫忙說情。

  「不行,怎麼能說得這麼寬容。」須和元子氣勢洶洶的態度仍未平息。「原諒一分鐘,之後就會變成原諒兩分鐘。接下來會變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我絕不允許老師貴重的時間被這樣浪費掉。」

  「是,您說得沒錯。」小堺按住桌面。「真的很抱歉。其實是之前的工作拖到了……」

  「這跟我們無關。」

  「當然。哎呀,真的是……您說得很對。」小堺對著兩人,正確來說是對著須和元子頻頻低頭道歉。一直偷看這邊,好奇心表露無遺的女服務生前來點餐。兩人面前早放著飲料。小堺也點了飲料。

  接過自己的咖啡後,他挺直背脊看著唐傘。

  「那麼……您的新作狀況如何?上一次討論時,您說您寫到中盤了。」

  唐傘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下來。「不,這個……」

  小堺查覺到狀況。年輕作家的這種表情他看得夠多了。

  「您遇到瓶頸了,是吧?請問是哪個部份?」

  「與其說是哪個部份……我開始覺得是不是最根本的設定就不好。」

  「設定?您指的是甚麼?」

  「就是舞台設定、人物設定等等。原本的設定是主角時空跳躍回到明治時代,在銀座磚瓦街〔註:一八七二年銀座大火後,明治政府基於防火目的,以磚瓦打造出的西洋式市街。由於報社、販賣西方進口貨的商店等等的進駐,使銀座的發展開始凌駕原本江戶的商業中心日本橋。後於關東大地震(一九二三)中損毀。〕當起偵探,但很多方面都寫得不順利。」

  「為甚麼?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設定。」

  唐傘一陣沉吟。「我無法順利就不按牌理出牌的邏輯來展開劇情。」

  「哦,不按牌理出牌的邏輯啊。」小堺一點也聽不懂。

  「我覺得我的作品特徵就是這個。說來說去,到頭來我的書只有《虛無僧偵探佐飛》暢銷。這本書會熱賣並受到業界好評,都是因為邏輯推論方式不按牌理出牌。我的書迷一直期待這樣的作品,所以我總是想寫出跟這同等級,或超越的作品。」

  「我明白,所以您才會想出現在的設定吧。聽到您的構想時,我感動得渾身發抖。我當時想,《虛無僧偵探佐飛》的世界要復活了。」

  小堺自認盡全力捧他了,但唐傘依舊愁眉苦臉。

  「但設定很薄弱……」

  「您的意思是?」

  「沒有衝擊力。」須和元子突然從旁插嘴。

  「衝擊力?」

  「謎團缺乏強烈的衝擊力。寫出《虛無僧偵探佐飛》的唐傘散華不可以描寫那種普普通通的謎團。那種東西別的作家也寫得出來,書迷一點都不開心。身為頭號書迷的我是這樣告訴老師的,對吧?」

  「對吧」個頭,小堺恨恨地看向她。看來唐傘迷惘的原因就是這傢伙。受不了,竟然多管閒事。唐傘默默垂著頭。

  「那您想怎麼做呢?」小堺問得小心翼翼。

  「嗯,關於這點,」唐傘抬起頭,「就算再三修正細節,我也無法徹底解決問題。我想這時候是不是從頭開始重寫比較好……」

  「甚麼──」小堺猛然挺直上半身。「從頭嗎?怎麼重寫?」

  「所以說,我在想是不是放棄明治時代的磚瓦街,乾脆以外國為舞台算了……例如在倫敦與夏洛克.福爾摩斯對決。」

  「好棒!」須和元子鼓掌說。「老師的書迷就是想讀這樣的故事。」

  小堺忍住叫她閉嘴的衝動。

  「呃,可是在這個階段從頭開始寫的話,不就沒辦法在預定時間完稿嗎?」

  「我想有困難。」唐傘低下頭。

  「那有甚麼關係。」須和元子再度插話。「預定就是未定,有時就是非得變更不可。如果寫出不上不下的作品,損害到唐傘散華的名號怎麼辦?你要負起責任嗎,你說啊?」

  小堺哪負得起這種責任。「不,這個……」他支支吾吾時。

  「果然是這樣啊。」須和元子露出得意的表情。「你根本不在意作品的品質,只是不管怎樣都想推出唐傘散華的新作而已吧。老師,你別被騙了。」

  「不,我怎麼會騙老師。」小堺在臉側搖動雙手。「我也希望唐傘先生能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

  「既然如此,能請你等我一下嗎?我想重新思考。」唐傘露出嚴肅的表情。

  作家都這麼說,編輯總不能說寫不出來也要給我寫。「我明白了。」他決定退讓。

  走出家庭餐廳後,他大大「嘖」一聲。搞甚麼啊,那個女人。

  須和元子是在上次商議的時候介紹給他認識的。聽到唐傘有些害羞地說,「她算是我的經紀人」,他就理解到,哦,他們在交往。當然,大概是以結婚為前提。這種狀況並不少見。常常有暢銷作家成立事務所,讓妻子當社長。由於是社長,多少會對工作發表意見。他將「算是經紀人」解釋為這種意思。

  但須和元子不安於那種文靜的位置,她對唐傘的工作樣樣干預不停。如果只是建議就算了,而且激勵作家也很令人感謝,但她不是。她似乎認定編輯是「以自己重要的人為食的鬣狗」,徹底敵視他。無論甚麼企劃還是工作,沒得到她的同意就不會通過。

  一言蔽之,她是小堺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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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這種類型啊,哦。」聽完小堺所說,總編輯獅子取用彷彿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這樣啊。原來散華先生正在跟那樣的人交往。」

  「真受夠了,為甚麼我非得被那種女人罵得狗血淋頭。」

  「別發這種牢騷了,這很常見。」

  「很常見嗎?」新進編輯青山問。他是小說雜誌的編輯,不過負責的是唐傘散華,所以常常像現在這樣一起談話。

  三人在公司的吸煙室中。沒其他人在。

  「很常見啊。作家妻子大致上可分成三種模式。」獅子取豎起三根粗大的指頭。「毫不關心型、想出風頭型以及好管閒事型,就這三種。」

  「哈哈,可以理解甚麼叫毫不關心型,就是對丈夫的工作沒興趣的太太吧。」

  「正確來說,是對作品內容不感興趣,不至於連出的書賣了多少、賺了多少都沒興趣。我可不認識這樣的妻子。」

  「原來如此。」青山露出理解的表情。「想出風頭型呢?」

  「就是字面意思。丈夫出名了,於是自己也趁機開始做點甚麼的太太意外地多。有人受到感化而自己也開始寫小說,也有人開始演戲,或是畫畫開個展等等。」

  「夏井老師的太太就開過法國香頌演唱會對吧。」小堺補充。

  「沒錯。那真是讓人受不了,我沒想到她五音不全得那麼誇張。」

  「在那種情況下,責任編輯……」

  「當然全要奉陪。」獅子取果斷斷言。「如果作家的妻子出書,就要先買來讀,比任何人都更早寫信告知感想,當然必須寫滿讚賞之詞;如果要演戲,就要占據最前排的位子,流下感動的淚水;如果要開個人畫展,就要送花並最先趕到且買下畫作;如果要開演奏會,就要在顯眼的位置起立鼓掌。這些都是不用說也知道的事。」

  「真辛苦啊。」

  「這些都還算好。」小堺說。

  「對,這對編輯來說完全不算甚麼。」獅子取朝向天花板吐出煙霧。

  「最後的好管閒事型是甚麼樣的呢?」

  「這個嘛,」獅子取在菸灰缸裏捻熄變成短短一節的菸蒂,然後點起新拿出來的一根菸,「在某種層面上,這是最麻煩的。」

  「為甚麼……」

  獅子取兩根指頭夾著菸,並用那隻手的拇指撓了撓頭。

  「毫不關心的人就不用說了,想出風頭的太太也不會對我們的工作造成太大阻礙;會令人困擾的是作家妻子動不動就有意見的案例。這也稱為製作人型。」

  青山「啊」了一聲,轉向小堺。「唐傘先生的案例就是……」

  「是啊,就是這樣。」小堺擺出苦瓜臉。「她完全自以為是製作人。而且明明就還沒結婚,搞甚麼嘛。」

  「這種類型麻煩的地方在於,對方並不限於干預編輯的工作。其實,對作家的創作要求一堆的案例也不少見。」

  聽到獅子取這段話,小堺低吟。「真的是這樣。」

  「真的嗎?」青山一副很意外地問。

  「這一類人幾乎原本就是作家的書迷。」獅子取開始解說。「書迷會提供支持,相對要求也很多,而且有時會耍任性。以前有個作家想脫離老套而寫死了一個系列作班底,結果收到恐嚇信大罵『為甚麼要做這種事,給我重寫』。也就是說,投注的情感太強烈,看到自己不喜歡的發展就容易變得歇斯底里。」

  「竟然有這種事。」青山露出訝異的神色。

  「還有,有人會把個人趣味強加於人。」小堺說。「例如不希望作家寫香艷場面。」

  「對,沒錯。有個因戀愛小說而暢銷的女性作家,從某個時期突然不再寫床戲,我本來還覺得奇怪,結果發現是因為當時跟他交往的男朋友對她說,『我不希望妳寫這樣的小說』。真是無聊。」

  「不過作家自己也有問題啊。明明就不用理會那種人的意見。」

  「但會去理會的作家就是很多,畢竟大家都拿太座或男女朋友沒轍。那怎麼辦呢,獅子取先生。因為這樣,唐傘先生說要從頭開始重寫。」

  面對小堺的問題,身材高大的總編輯露出沉思神情。

  「這次的新作是以明治市街為舞台,偵探遇到莫名其妙事件的那個嗎?」

  「是的,是唐傘先生拿手的本格不按牌理推理。他說大略故事跟詭計會維持原樣,想改變舞台跟人物設定……」

  「哼。」獅子取哼了聲,用放棄般的語氣說:「沒辦法,這時候就交給製作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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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傘散華──只野六郎在電腦前發出歎息。他將咖啡杯拉過來,但杯中已空。他猶豫著要不要泡咖啡,最後還是放棄。今天已經喝五杯了。

  他望著螢幕,再度歎氣,然後用力抓頭。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點子。如同他對小堺所說,他從頭開始重想設定。即便如此,故事依然沒順利運轉。以前不會這樣。只要準備好舞台,登場人物就自動活起來。會有六郎自己都沒預期到的謎團蹦出來,計算之外的人物反覆做出只能用意義不明來形容的舉動,不久,不按牌理出牌到連自己也覺得趣味十足的世界便構築而成。

  但最近無法這麼順利,每次都寫得痛苦萬分,寫出來的成品也不盡如人意。這或許就是低潮期。一想到要是從中脫離的日子沒到來該怎麼辦,他就不寒而慄。

  難道問題出在把舞台從明治時代的東京,變更到十九世紀的倫敦嗎?要不要改成法國?不,乾脆改到美國──想到這裏時,玄關鎖打開的聲音響起。

  門敞開,元子打招呼地說著「你好」並走進來。他給過她備份鑰匙。

  「怎麼樣?」她一走近就低頭望向電腦螢幕。「咦,沒甚麼進度呢。怎麼了?」

  「實在很不順。設定好像不太好。」

  元子環抱雙臂。「不過我覺得設定在倫敦還不錯。」

  「或許不只是舞台的問題。我有個想法,這次想稍微挑戰看看。」

  「挑戰?甚麼想法?」元子眼睛一亮。

  六郎舔舔嘴唇後開口。「我在想要不要讓警察出場。」

  「警察?」元子的眉間浮現一道皺紋。

  「對。我想果然還是要讓正式搜查的人出場,情節發展才會順暢。」

  「意思是說,你要放棄本格不按牌理推理嗎?」

  「不,這倒不是。」六郎慌張地在臉前方擺擺手。「不是這樣,我不會捨棄這個界線。當然不可能捨棄,我的小說賣點就在這裏。」

  「不過你要讓警察來辦案不是嗎?我覺得這樣就不算本格不按牌理推理了。」

  「所以我要把辦案寫得不按牌理出牌。例如說──」

  六郎拚命說明自己的靈感,希望元子瞭解。

  須和元子是六郎高中好友的妹妹。六郎出道後沒多久收到她寫的信。上頭綿綿不絕地寫著對於他得到新人獎的祝賀,以及讀完獲獎作《虛無僧偵探佐飛》後多麼感動。

  他很開心,馬上打電話給好友道謝,最後約好三人見個面。他們在銀座的中華料理店重逢。睽違十幾年的元子搖身一變成了美麗的成年女性,六郎都不敢正眼看她。與其說是見到哥哥的好友,她更像是因見到憧憬的作家而喜悅。

  這個契機使他們開始交往。元子讀過所有六郎寫的書,也會告訴他感想。她不會一味稱讚,也會委婉暗示不滿,這點讓六郎很欣賞。被大為讚揚的心情是很好,但只有這樣的話對作家不會有益處。他考慮跟元子結婚,也跟雙方家長打過招呼。業界還沒公開消息,但他已經向對他多有關照的前輩作家玉澤義正介紹過。

  「真的好嗎,小元?嫁給做這一行的人很辛苦哦。」玉澤偷笑著說。我做好覺悟了──這是當時元子的回答。

  從那時開始,元子的態度就一點一點改變了。以前六郎會讓她看寫到一半的小說,尋求她的感想。她之前不太會強烈表達意見,然而最近變得相當積極。看來受到玉澤的警告,她身為作家妻子的自覺萌芽了。

  她的意見始終一致,就是希望他寫出超越《虛無僧偵探佐飛》的本格不合牌理推理。這也是六郎的目標,而看了網路心得他也自覺到儘管人數不多,但自己已經有狂熱書迷。他不想背叛這些人的期待,所以他覺得聽聽同時是書迷代表的元子意見也有意義。

  但對於六郎要在小說中讓警察出場的點子,元子不表贊同。

  「這不太對勁。這就不是唐傘散華的作品了,感覺像是仿唐傘散華。」

  「果然是這樣啊。」

  「你說『果然』,表示你自己也這麼想嗎?不可以妥協哦。」

  這個意見讓六郎無法反駁。她說得沒錯。

  此時手機響了,小堺打來的。當六郎接起電話,小堺問他狀況如何。

  「唔──」六郎低吟。「現在感覺還無法跨越那面牆。」

  「這樣啊。那就算只是現在的狀況也好,能跟我說一說嗎?」

  「我知道了。」

  他覺得就算見編輯也沒用,但不能一口回絕。他們約好在平時那家家庭餐廳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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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進入店裏的兩人,小堺陷入憂鬱。那個女人──須和元子又出現了。那個自以為是製作人的女人。

  「呃,上次討論到要改變設定看看。」等所有人的飲料都上齊,小堺開口。「即便如此,還是有問題嗎?」

  「故事就是無法往有趣的方向發展,或說是停滯了。所以這次我想乾脆讓警察出場。」

  這不是很好嗎?小堺想這麼說。唐傘的小說明明是推理小說,卻完全沒有警察出現,這是特徵之一。但在他開口前。「這樣不行呢。」須和元子說,「那就不是唐傘的推理小說了,書迷會失望。小堺先生也這麼想吧?」

  「這個嘛,不見得吧。我覺得這也不錯。」小堺含糊其辭。

  「你在說甚麼呀。身為唐傘書迷代表,我堅決反對。」

  「哦,這樣啊……」這女的吵死人了,小堺在心中咒罵。他真想對她說,「作家都有意要寫了,就不要多嘴」。

  「總而言之,不可以改變方針。你得更重視支持你的讀者才行。」

  受到須和元子激勵,唐傘散華畏縮地「嗯」一聲。完全被女方吃得死死的。

  「其實來這裏之前,我想了一個主意。」小堺輪流望向唐傘跟須和元子。「讓命案真的發生怎麼樣?」

  「命案?」一下子挺直背脊的是唐傘。「你是指在小說中真的有人被殺嗎?」

  「對,然後偵探用以往的不按牌理推理解決。這樣讀者肯定會驚──」

  「小堺先生!」須和元子「砰」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是認真這麼說嗎?唐傘散華的小說不會實際發生命案,不會死任何一個人,你忘了這些是最大的特徵嗎?」

  她揚起眼梢,大大的黑眼珠中浮現憤怒的火焰。周圍的客人嚇到似地看過來,但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好了好了,請冷靜下來。請您坐下吧。」小堺的雙手往前伸。

  唐傘小聲說句「坐下吧」,須和元子總算坐回位子。

  「當然,我自認很清楚唐傘先生的特徵。」小堺雙手貼在桌上說。「但我覺得凡事都有妥協的時候。這是以偵探為主角的本格推理,要寫出實際上沒有發生命案的故事,果然相當費力。我覺得至今為止都能做到這一點的唐傘先生很了不起,這是十分驚人的才能,不過就算點子差不多快用盡也不奇怪。這時要不要稍微降低難度呢?我想讀者也會接受。」

  「你在說甚麼啊。唐傘散華是還在成長中的作家,現在降低難度有何意義?這麼做的話,只會成為普通的作家。小堺先生,你想毀掉唐傘散華嗎?」

  「不,我絕對沒這個意思……用降低難度這個說法是我不好,我向您道歉。變化……對,我的意思是增加變化。這樣不行嗎?」

  「不行!」須和元子用力搖頭。「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為甚麼是妳決定啊?小堺勉強忍住這麼說的衝動。

  「那您聽聽看這樣如何:沒發生命案,但有人的性命受到威脅。這樣讀者應該會覺得,『哦,這次跟過往的模式不一樣』。」

  「你是笨蛋嗎?」須和元子扔下這句話。「書迷怎麼可能這樣想。」

  「是嗎……」

  「頭號書迷的我都這麼說了,不會有錯。」

  「那麼這樣如何:犯人──」

  「行了,不用說了。根本談不下去。」須和元子抓住唐傘的手臂。「走吧,六郎先生,跟這種人沒甚麼好談的。繼續跟這種貨色攪和下去會被毀掉。」

  「這種貨色?」

  「還是跟更認真一點的人討論吧,否則對六郎先生沒有好處。」

  「請等一下,先問問唐傘先生本人的意見吧。」小堺一肚子火,但還是拚命陪笑。

  「我覺得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對吧?」須和元子向唐傘尋求同意。

  「這個……我得好好想想。」唐傘帶著苦悶的表情說。「讓命案實際發生或許也是一個方法,登場人物的性命遭到威脅的故事發展說不定也很有趣。」

  「六郎!」須和元子拉高嗓音。「你說這甚麼話,你要背叛讀者嗎?」

  六郎縮起肩膀。「……果然不太好嗎?」

  「當然。」說完,她用貓一般的眼睛瞪向小堺。「都是你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六郎才會混亂。」

  「不,我只是希望這能成為創作的啟發……」

  「不需要你這種人幫忙,六郎也寫得出來。請你閃邊去。」

  「閃邊?」小堺生氣了。「妳才是呢,閃一邊去如何?」他忍不住說出口。

  須和元子頓時停止動作。她的臉緩緩轉向小堺,眼角揚得更高。「你剛才說了甚麼?」

  糟糕,得快點道歉。小堺在腦中這麼想。「我的確說了,我叫妳閃邊。」然而嘴巴擅自說出這句話。

  「你這句話是對誰說的?」須和元子低聲這麼說,同時站起身。

  小堺瞪回去,跟著站起來。

  「對妳啊,妳這自以為是製作人、愛多管閒事的女人。」

  「你說甚麼?你明明才是無能編輯!」

  「甚麼!妳才無能。有時間插手別人的工作,還不如學學怎麼化妝。根本化得像是酒店妹。」

  「真敢講啊,你這個排骨男!」須和元子抓起玻璃杯,將杯中水朝小堺身上一潑。

  「哇,你搞甚麼!」小堺潑出剩下的咖啡還以顏色。大喊了聲「混帳」後,須和元子從隔壁桌拿來番茄醬。小堺根本沒時間閃避,西裝一下子滿是番茄醬。

  「你竟敢這麼做!」當小堺以芥末醬應戰,對方就用美乃滋發動攻擊。周遭眾人發出尖叫,但他無暇理會。鹽、胡椒、紙巾,他不顧一切抓起東西就丟。之後一片混亂。血液直衝腦門,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了。

  回過神的時候,小堺已經在地上被店員從背後反剪,須和元子則被唐傘壓制住。她臉上一半被芥末醬染黃,氣喘吁吁的同時仍瞪著小堺。

  唐傘離開她身旁站起來。

  「你們兩個都差不多一點!這樣連寫稿的問題都談不下去了。」

  小堺恢復冷靜。他後悔起自己竟然不小心做出這麼嚴重的事,但已經遲了。

  「很抱歉,我只是希望唐傘先生能寫出好作品……」

  「既然如此,就請你不要說甚麼妥協、降低難度!」須和元子噘起唇。

  「所以說那是一種比喻,我的意思是稍微玩點新花樣比較好。像妳一樣只顧著強加自己的理想,會遇到瓶頸也是當然的。」

  「哪有這回事。對吧,六郎先生?」

  對於女朋友的提問,唐傘沒馬上回答。他低垂著頭,陷入沉思。「六郎先生!」須和元子急躁地說。「請回答我,你選哪一邊?要像這個笨蛋編輯所說,做出『玩點新花樣』這種墮落的事嗎?還是回應我們這些唐傘迷的期待,走上本格不按牌理推理的大道?」

  唐傘面露抑鬱神色,依舊沉默。小堺屏息等待答案。

  不久,唐傘抬起頭。他接著說出讓小堺啞口無言的話語。

  哪邊都不選,我要從本格不按牌理推理畢業──這就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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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子在超市的生鮮區時,手機告知來電。元子看到來電顯示就接起電話。「喂,我是須和。」

  「我是獅子取。您好您好,請問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沒問題。」她一面回答,走到店內角落。

  「雖然讀到一半,不過我看了唐傘先生的新作。哎呀,真是太棒了。」

  「真的嗎?不過我還沒讀到。」

  「這是以明治初期的東京為舞台,原本是忍者的男人成為間諜大為活躍的故事。出現了手槍,但也出現手裏劍。我非常驚喜。這與至今為止唐傘先生的形象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實在難以想像跟《虛無僧偵探佐飛》是同一個作者。他果然很有才能。」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非常感謝。」

  「必須道謝的是我們,看來這會是一本好書。全都多虧了您,您真的很努力。揭開真相後,小堺那傢伙嚇一大跳。」

  「請向小堺先生轉達我的歉意。他西裝上的番茄醬洗掉了嗎?」

  「不用在意那傢伙。那麼以後也萬事拜託了。」

  「這是我該說的。」

  這幾週發生的事情在元子腦內浮現。契機是前輩作家玉澤義正,事情發生在自己被六郎介紹給他認識的時候。六郎離席時,玉澤給她一張名片。那是灸英社總編輯獅子取的名片。

  「他現在處在低潮期吧?」聽到玉澤這句話,元子嚇一跳,因為事實正如他所說。她問他為甚麼會知道,玉澤就說「果然如此」,並笑了笑。

  「誰都會經歷這種時期。你可以跟那個叫獅子取的男人商量看看,他一定會幫妳出個好主意。不過這件事要對唐傘小弟保密。」

  「我知道了。」她收起名片。

  幾天後,她與獅子取見面。他的身材魁梧,面容兇惡,她原本有點害怕,但談過之後就知道他是溫和的好人。

  「唐傘先生太在意讀者了。他老想著這樣寫書迷會不會不高興、讀者會不會離他而去。」聽到獅子取指出這一點,跟玉澤那時候一樣,元子吃了一驚。這就是她感覺到的現象。當她這麼說,獅子取就露出開心的表情說,我沒說錯吧。

  「我把這種狀況稱作熱賣作症候群。新人作家或是之前一直賣不好的作家推出熱賣作後,必然會被作品束縛。想必是不希望放掉好不容易得到的讀者吧。尤其像唐傘先生一樣,受到譽為本格不按牌理推理旗手那一類的追捧,就會難以離開那個位置。就算想嘗試新東西,也不肯離開自己造出的框架,所以總是停留在流於表面的變化。這樣作品的品質不會上升,自己也無法滿意。這是惡性循環。」

  「該怎麼辦才好?」元子問。

  「要離開框架,完全沒必要拘泥於本格不按牌理推理這種東西。當然,如果寫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虛無僧偵探佐飛》的書迷或許會失望,但不要緊。唐傘先生很年輕,接下來還得繼續寫幾十年。從今後會得到的書迷數量來看,限定於本格不按牌理推理的書迷僅僅一小撮人。」

  獅子取的語氣充滿自信,十分值得信賴。他的發言具說服力,她覺得很有道理。只要請他告訴六郎同樣一段話不就沒問題了嗎?她這麼想,然而回答是,「那也沒用吧」。

  「這種事要自己會意才行。光聽別人這樣講,作家不會信服。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面對元子「不然該怎麼做才好」的問題,獅子取思考一陣子,不久提出一個方案。

  那就是親身展現出書迷的任性模樣。那個書迷最好是與他越親近越好的人,要在他身邊提出一堆要求。只要六郎試圖寫出本格不按牌理推理,就完全不允許他玩任何小花招。就算編輯提出妥協方案,也得要求六郎堅決拒絕。不久六郎應該會發現要是每件事都在意書迷感受,身為一個作家就無法成長。這是獅子取的說法。

  元子贊成這個提案。當然,最後決定她來演書迷的角色。正確來說,她本來就是書迷,所以不需要演技,只要說出心中想法就好了。

  對小堺潑水、番茄醬等等也不是演技。那時她真的發自內心想著「這個蠢蛋編輯」。

  其實她不希望唐傘散華不再寫本格不按牌理推理。但她必須忍耐。自己雖然是唐傘散華的書迷,但在此之前,她更是即將成為只野六郎妻子的人。

  嫁給做這一行的人很辛苦哦──她腦中浮現了玉澤義正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