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小說雜誌

  「參觀職場?」看著上司的臉,青山重複他的話。「請問是怎麼回事?」

  「哎呀,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神田有些尷尬地撓頭。「我家二兒子是國中生,好像在學校答應甚麼麻煩事。」

  「他約好讓同學參觀父親的職場嗎?」

  「對,似乎是這樣。聽說班上分成好幾組,要訪問隨便哪位家長的職場。我兒子脫口說父親在出版社工作,結果大家都有興趣。」

  「所以神田先生答應了嗎?」

  神田再度低吟。「我個人很想拒絕,但想不到高明的藉口。我兒子也說他答應朋友了。」

  「哦。」青山含糊點頭說。「那麼神田先生要我做些甚麼?」

  「所以說,」神田將手放到青山肩上,「需要導覽人員。要是他們在編輯部亂跑也很傷腦筋吧?所以我想麻煩你。可以嗎?」

  「咦──」他不由得表情一歪。「請問是甚麼時候?」

  「就是今天。」

  「咦──」他的表情又歪了一下。「我得安排好赤村老師的取材計劃。」

  「這個不急吧。如果無論如何都要做,就請其他人代替你。拜託了。」神田在臉前雙手合十。青山歎氣,抓了抓頭。他平日常常受到神田照顧,無法順利拒絕。

  「我明白了,我會努力看看。」

  「幫大忙了。」神田發出打從心底感到放心的聲音。

  青山回到座位上。他啟動電腦查看郵件等等,但怎樣也靜不下來。該怎麼對國中生說明工作內容呢?他的職場是《小說灸英》編輯部。《小說灸英》是灸英社發行的小說雜誌名稱,青山原先待在單行本部門,不久前調職了。

  編輯單行本跟編輯小說雜誌的工作內容大不相同。單行本只要有一位作家的原稿就能成立,但雜誌必須收集起複數作家的稿件才行。而且內容不單是小說,還有隨筆、對談、訪談報導等等,種類多樣。會有內頁照片,也有漫畫,小說還得配上插畫。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一個人根本做不來,需要團隊合作。新來的青山還處在用盡全力熟悉工作的階段,這樣的自己真能應付好國中生嗎?他不安起來,但仔細想想,其他前輩社員都有遠比青山更繁重的工作。就算從現實面來想,他只有接下一途。

  上午十一點多時,他的肩膀被輕輕拍一下。是神田。

  「他們到了。我們走吧。」

  「好的。」回答後,青山站起身。他們下樓到櫃檯所在的正面玄關,那裏有群穿制服的孩子。男生三人,女生兩人,所有人看到青山他們都低頭打招呼。真有禮貌。神田走向一位少年,跟他交頭接耳。看來那是他兒子。仔細一看他們有點神似。

  接著,神田對其他孩子露出討好的笑容。

  「各位,辛苦你們遠道而來。我是在《小說灸英》編輯部擔任總編輯的神田,歡迎你們今天慢慢參觀。他是負責導覽的青山,有不懂的事通通可以問他。」他連珠炮似一口氣說完。「那麼青山,之後就交給你了。」他接著這麼說。「我接下來須去主管辦公室。」

  「啊,好的。」青山才剛回答,神田馬上走向電梯間。目送對方的背影離開後,青山再次與這群國中生對峙。稚氣未脫的臉上都帶著緊張的色彩。

  「那我們走吧。」青山邁出步伐,那群國中生慢慢跟上。

  他們搭電梯前往編輯部的樓層。那群國中生拿著同款式的手提袋,隱約見到其中一人的提袋放著《小說灸英》,看來事先做過頭習。他佩服地想,真認真啊。

  走出電梯後,青山帶領他們參觀文藝局的樓層。無論是製作單行本的部門還是製作文庫本的部門,全都在這裏。裏面擺著成排書桌跟櫃子,卻雜亂得無與倫比,連地板上都堆積著書。那群國中生似乎對這亂七八糟的狀況感到驚訝,只能睜圓眼。

  「大家都很忙,沒時間收拾整理。」青山辯解。

  他將那群國中生帶到《小說灸英》編輯部的區域。這裏沒有神田的身影,只有三位編輯部員坐在書桌前。他們應該知道國中生要來參觀才對。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興趣,他們看都不看青山他們的方向。會議桌空著,所以他要那群國中生在折疊椅坐下。三個男生坐在青山對面,兩個女生將他夾在中間。

  「那麼……」青山舔舔嘴唇,「首先從哪裏講起?你們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戴眼鏡的男生舉手。「我有問題。」

  「甚麼問題?」青山問。

  眼鏡少年從提袋拿出《小說灸英》。這彷彿是信號,所有人都拿出來放到桌上。

  「哦,大家都買了啊,真令人高興。」當青山這麼說,所有人臉上都浮現不知所措的神色。「不是的。」這麼說的是神田的兒子。

  「參觀的事確定後,我請家父幫我準備五本。因為聽說有剩。」

  「啊……這樣啊。也對,不可能買嘛。」

  「對國中生來說,九百圓老實講很貴。」眼鏡少年說。「免費拿到這麼昂貴的書,我非常開心。所以我覺得不可以浪費,決定努力看完。」

  「嗯嗯。」青山點頭。真是好孩子。

  「上面刊登了沒怎麼聽過的作家的短篇小說跟散文,我本來有點疑惑,但每一篇都相當有意思,可以讓人感到樂趣。原來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作家,我學到一課。」

  「聽你這麼說,我身為一個製作者真的很開心。」他發自內心這麼說。

  眼鏡少年說了聲「不過」,並注視青山。感覺他的鏡片好像亮了一下。

  「除此之外,幾乎沒有我能讀的文章。裏面刊登許多連載中的長篇小說,但中途開始讀就甚麼也看不懂,最後我還是放棄讀下去。」

  「啊……」青山嘴巴半張。「真的會有這種問題。」

  「不過我覺得很奇怪。花了這麼多錢……雖然我們沒花錢,不過花高昂費用買書的人能讀的文章這麼少,這沒問題嗎?」

  「不,這個……」這是沒辦法的。說到一半,青山把話吞回去。不可以說出禁忌。

  「我們今天最想知道的事就是──」眼鏡少年拿起《小說灸英》,封面轉向青山,「這本書賣得好不好。請您告訴我們,出版社賣這本書真的賺得到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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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句碰巧在整層樓鴉雀無聲時說出的話。不對,或許不是碰巧。難道不是因為這個樓層的所有人,一直豎起耳朵傾聽剛才開始的對話嗎?尤其是《小說灸英》的人。

  無論如何,眼鏡少年的提問都在被寂靜包覆的空間中廣為散布。

  青山看向《小說灸英》編輯部的前輩。他們並非沒聽到剛才的發言,但全動也不動地坐在桌前瞪著電腦或試印稿。那些背影彷彿棄青山於不顧,對他說著「你想點辦法」。

  「不,這個嘛,嗯……」青山掏出手帕,擦去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並不是沒文章可讀啊。也有很多人一直期待連載小說。」

  「真的嗎?」眼鏡少年露出懷疑的神色。

  「當然,否則就不會刊登了。」

  「可是──」青山右邊的女生開口,「請問那些人都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買的?看了之後,我發現有連載第三回、第十回、第二十三回等等,完全不統一。這表示不管甚麼時候開始買,大部份作品都在連載途中不是嗎?」

  「呃,是這樣沒錯,」青山嘴裏開始發乾,「可是不見得絕對無法從中間開始讀吧。喏,你們不是也會讀漫畫雜誌嗎?像我們出版社的《少年龐克》那一類。上面刊登的幾乎都是連載,但大家也從中間開始讀啊。」

  「我覺得漫畫雜誌的連載不一樣。」如此斷定的是當中最矮小的少年。「來這裏之前,我們試著以自己的方式做過分析。」

  「分分分、分析?」

  「漫畫雜誌的連載很多是一回完結的單篇。不是單篇作品,會設法讓中途開始看的人想看下去,或讓人想知道之前的經過;但在《小說灸英》連載的小說完全感覺不到這種設計。雖然大致刊登截至前一期為止的故事概要,但感覺不出真的有心傳達內容。」

  「喔……不好意思。」嚴厲的意見讓青山不由得縮起脖子。

  「青山先生,請你告訴我們。」以鄭重的聲音這麼說的是神田的次男。「《小說灸英》銷量如何,利潤又是如何呢?到底有沒有盈餘?」

  面對這個最根本的問題,青山陷入沉默。他明白神田把導覽工作推給他的理由了。聽到兒子提出要求時,神田早隱約察覺這群國中生會問甚麼事情。

  他想逃跑,但不可能。這群國中生靜靜等著青山的回答。

  他做好覺悟。想蒙混過關也無望。他深呼吸後張開嘴唇。

  「的確,閱讀連載的人很少。老實說,僅限《小說灸英》來講的話,我們是虧本的。」

  一陣「果然如此」的空氣流過。看得出神田的兒子重重垂下肩膀。他得知父親的職場是這樣的部門,想必大受打擊。

  「不過並非完全沒有創造利益。」青山說。「連載結束後,小說就會出版成單行本,那本書基本上毫無疑問可以盈利。因為對方是這樣的作家,我們才會委託作者寫連載。光以《小說灸英》而言是虧本,但從整體來看確實有利潤。」

  他自認毫不保留說出一切,因此這群國中生應該能理解。但他們臉上無法釋懷的表情沒有改變。不久他們望著彼此點頭。眼鏡少年像代表所有人一樣,嘴唇再次動起來。

  「我們討論過該不會就是這樣,否則就公司的立場來說太不划算了。不過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不懂。」

  「不懂甚麼?」

  「所以……」眼鏡少年吸了口氣。「就是刊登連載小說的意義。明明就知道讀的人很少不是嗎?那為甚麼要刊登呢?」

  青山不禁皺起眉頭。「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先刊登長篇小說的連載──」

  「等連載結束後會出單行本。這點我懂,但我不明白連載的必要性。為甚麼不直接出單行本呢?」

  聽到這個問題,青山總算恢復從容。這是入門級的提問。

  「我接下來要提的案例很多。不如說,這種例子還比較多。如果是新人作家或是賣得還不太好的作家,就會直接把他們的稿子出成單行本。這種做法叫全新發表。」

  「我聽過這件事。但為甚麼不全部都這麼做呢?」

  「我倒很想這麼做,不過如果是當紅作家就不能這樣。」

  「為甚麼呢?」

  「因為只要在小說雜誌等地方連載,就能拿到稿費,但全新發表的稿子就不會有。對作家來說,拿多一點錢比較好,所以當然以連載為優先。」

  「可是,」右側的女生插嘴,「沒有任何人會看那些連載小說吧?」

  「我想並非沒有任何人……」

  「不過這些不夠格做為商品吧。」瘦小的少年說。「至少在那個時間點不會創造出利潤,卻要付稿費嗎?」

  「是啊,因為會把請他們寫的小說刊出來。」

  「我有問題。」聲音在青山耳邊響起,左側的女生舉起手。那是身形頎長,帶著成熟氣質的女孩。「請問作家怎麼想?」

  「『怎麼想』是甚麼意思?」

  「他們是在心知連載沒人看的情況下寫嗎?如果是這樣,作家好像會提不起幹勁。」

  「呃,這個嘛。」青山側過頭。他在不知不覺間又失去從容了。「很難講吧。連載期間或許沒人看,但集結成書就有人看了,我想並不會提不起幹勁。」

  「把連載小說集結成書的時候不會改寫嗎?」

  「不,很多人會改。完全不改寫的人還比較少。」

  「稿費是按原稿張數決定吧?」

  「對,金額根據作家各有不同。先換算成四百字稿紙再計算。」

  「既然如此……」氣質成熟的國中女生說。「連載期間隨便寫一堆廢話,集結成冊時再修改,這一招行得通吧。如果是我就絕對這麼做。」

  「也就是說,」眼鏡少年繼續說,「騙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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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部的空氣依舊停留在凍結狀態。沒人往這邊看,但毫無疑問每個人都豎起耳朵傾聽。想點辦法讓這群死小鬼閉嘴──所有人似乎都在對青山施加無言的壓力。

  「不,不不不。」青山在臉前擺著手。「這種事不是做不到,但不會有這樣的作家。沒人會做這種事。」

  「是嗎?」國中女生似乎無法同意。

  「要是這麼做,只會讓自己之後受累罷了,畢竟得重寫才行。」

  「可以打混到不至於累的程度吧?如果是專家,要做到這點小事很簡單。」

  青山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沒有反駁的餘地。

  「被這樣拿走稿費,您不會覺得不甘心嗎?」國中女生接二連三地問。他真想一巴掌打在那張令人火大的臉上。青山先清清喉嚨。他得設法重整形勢才行。

  「沒甚麼好不甘心的。假如真有這種事,等到最後集結成書,我們這邊就能獲利,所以這種程度的事情也只能當作無可奈何。」

  「簡單來說……」眼鏡少年的鏡片再度一閃。「這等於是作家把草稿刊在小說雜誌上。他們用那份草稿賺稿費,我這樣想沒有錯吧?」

  「草稿……呃,這個說法不太好。」

  「可是確實就是這樣吧?因為都是以改寫為前提。」

  「沒那種前提啦。很多作家都是以盡量不改寫為目標而努力寫作,但人就是這樣,有時會有超出最初計劃的地方。這些地方在集結成書的時候就會修正。」

  但眼鏡少年一臉不滿地皺起眉頭。

  「那種東西不就是草稿嗎?這表示連載期間刊登的不是完稿吧?」

  「呃,是這樣沒錯。」

  此時右邊的女生拿起《小說灸英》。

  「哦,所以讀者是被推銷買下並非完成品的小說啊。明明是這樣,卻花九百圓。」

  「不對,等一下。集結成書的時候確實會修正,但不代表連載期間就不是完成品。那算是完成了,只是會再改良,或者該說更新……對,就是更新。畢竟讀者應該想讀到完成度更高的作品嘛。」青山拚命熱烈述說,腋下大汗淋漓。為甚麼自己非得受這種罪不可?他開始憎恨起神田了。

  那群國中生再度互看,好像在用眼神傳遞訊息。青山有不祥的預感。

  瘦小的國中男生從提袋拿出A4的紙。

  「來這裏之前,我們試著在網路上調查過。」

  剛才是分析,這次又是調查。這矮冬瓜搞甚麼啊。

  「這十年間,有一百五十篇以上的長篇小說在《小說灸英》連載。」

  「啊,這樣啊。」或許真的是這樣,青山想。他沒數過就是了。

  「如同青山先生所說,許多都集結成書,不過有十六部作品還沒出版。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呢?」

  「也沒怎麼回事可言,各有原因吧。例如修改曠日廢時,或還在尋找出版時機……」

  聞言,矮個子國中生把拿在手上的文件放到桌上。

  「十六部作品中的十部連載結束至今已經超過三年,其中五部更是結束八年以上了。這些作品現在怎麼了?為甚麼沒有集結成書呢?」

  「這個……」他真想回答「我也覺得這是個問題」,但這種話就算撕裂嘴也說不出口。不可以說出口。「這個,我也不清楚。出版單行本的是其他部門,我想這是他們跟作家討論後的結果。」

  「那麼,」矮個子說,「請問能介紹那個部門的人給我們認識嗎?關於這點,我們想詢問詳情。」

  話一說完,這個樓層的一部份人隨即顯得坐立不安,在外出告知板上寫了些甚麼,緊接著急忙快步離開辦公室。不用說,全是負責單行本的人。

  青山歎一口氣,看向矮個子國中生。「很可惜,他們現在好像全出去了。」

  「這樣啊。」矮個子國中生完全不為所動,又拿出一份文件。「關於那些沒集結成書的作品,我在網路上調查過,結果一半以上的作品都是在故事中途突然結束連載。若視為作者在安排故事的過程中陷入僵局而拋下不管,請問這樣的解釋是否正確?否則為甚麼變成這樣,能請您給個合理說明嗎?」

  青山小聲呻吟。合理說明?哪做得到。因為實情就跟這個矮冬瓜所言一模一樣。

  「如何呢?」矮個子纏人地問個不停。

  「唔,嗯,或許會有這種事。啊,不過這很少見啦。作家也是人,也會犯錯。你們也一樣吧。無論再怎麼用功,也很難考一百分。這是一樣的。」

  矮個子國中生的目光變得兇惡。「一樣嗎?」

  「一樣,都是人的所作所為,當然會犯錯。」

  此時眼鏡少年說:「我覺得考試跟商品不一樣。」

  「商、商品?」

  眼鏡少年拿起桌上的《小說灸英》。

  「這本小說雜誌不是貴公司的商品嗎?不能出成書的失敗作刊登在上面,雜誌不就變成不良品嗎?正常來說應該召回、回收、免費更換成完成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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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定到這邊參觀的那天開始,我們做了種種研究。」眼鏡少年淡然地說。「但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為甚麼不惜付出高額稿費也要刊登連載小說呢?可以理解目的在集結成書,但實際上也有連這個目的都無法達成的案例。這種情況下,作家會歸還稿費嗎?大概不會。那連載究竟是為了甚麼?感覺好像只是交給作家一筆不義之財而已,這樣想沒錯吧?還有,不管青山先生怎麼說,我還是覺得連載小說的實際狀況就是草稿。把草稿硬是賣給出版社,作家不會感到羞恥嗎?而出版社明知道是草稿還刊登出來,難道不會有罪惡感嗎?還是說,這是因為作家跟出版社都樂觀地覺得反正不會有人讀連載?」

  「不,沒這種事。」青山縮起身子,答得很無力。

  「青山先生。」矮個子國中生說。「至今為止的談話中,我明白了一件事,連載是以稿費的名目將錢交給暢銷作家的機制,所以不管是草稿還是甚麼都沒關係。難道不是嗎?」

  沒錯。總不能這樣回答,因此青山陷入沉默。

  「如果是這樣,只付稿費但不刊登不就好了?而且不用像連載那樣一點一點拿原稿,而是一次拿到整份完稿,這不是比較好嗎?這樣能省去改寫等等的麻煩步驟,也能避開明明付稿費卻無法出成單行本的狀況。《小說灸英》只要刊登單回完結的小說,我覺得這樣就能成為出色的商品。」

  矮個子的話十分合理,但就是無法輕易做到。

  「這是不可能的。」青山說。

  「請問為甚麼?」

  「這樣不合算。」

  「合算……是嗎?」

  「對,合算。」青山的身體靠上椅背。這時就講出某種程度的真心話吧,他陷入這種心情了。「只要採用連載,不管是草稿還是甚麼都好,每個月都能確實拿到作家的原稿。對出版社來說,這點相當重要。只要開始連載,作品總有一天會完成。有時候確實無法出成單行本,但這是少見案例。大部份都能順利運作。」

  但那群國中生依舊滿臉想不通的表情。不出所料,眼鏡少年說,我還是不懂。

  「這是等不及小說完成,所以付稿費以便每個月都拿到一點原稿的機制,這可以理解;可是為甚麼非刊登不可呢?只要付了錢,刊不刊登是出版社的自由吧?」

  青山搖頭。他們果然還是孩子,甚麼都不明白。

  「不能不刊登,這對作家很失禮。」

  「失禮?會嗎?」

  「很失禮啊。我們是以『請讓我們刊登』為由委託寫稿,作家也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工作,所以沒被刊登當然會生氣,會說『既然是這樣就不要訂截稿日』。」

  「為甚麼要生氣?終歸都是草稿。別讓那種東西接觸到世人目光,我覺得這對作家比較好。反正拿得到稿費,作者照理說不會有怨言。設定截稿日也很怪,如果是這樣,用交貨日期這種說法就行了。作家是製造業吧,我覺得遵守交貨日期是理所當然的。」

  「這也不行啊。」

  「請問為甚麼?您說不刊登會對作家失禮,但您不覺得刊登那種東西本身對讀者就很失禮嗎?」

  眼鏡少年這句話像刀子一樣狠狠刺入青山胸口。「這個……」只說出幾個字,他就說不下去了。對讀者很失禮──這話一點都沒錯。

  「青山先生。」發出這道嚴肅聲音的是神田的兒子。「前陣子我碰巧看到家父的郵件,內容大概是說他因《小說灸英》賣不好而苦惱,還寫到因此連日開會,他已經筋疲力盡。但我難以理解。我從剛才到現在的談話中,得知《小說灸英》不是為了讀者,而是為作家出版。這種東西賣不好理所當然,這個苦惱本身就毫無意義。我爸爸竟然在做這樣的工作,真沒出息。」

  沒出息?

  「是啊,您不覺得丟臉嗎?」這麼說的是那個氣質成熟的國中女生。

  丟臉?

  「我覺得既然要收錢提供給讀者,就必須是有自信說那是完成品的作品才行。如果集結成書的時候改寫,假如有人在連載期間讀過,那些人怎麼辦?要他們再買一次嗎?這豈不是詐欺嗎?」

  詐欺?

  青山腦中有條線「啪嚓」一聲斷掉了,但那群國中生接連發動攻擊。他們說,自己先做出這種不上不下的商品,還說甚麼書賣不好、出版業不景氣,真聽不下去。將紙跟勞力耗費在沒人讀的書頁上,有甚麼好高興的。這純粹是浪費資源。乾脆把連載小說的頁面留白怎麼樣,光是還能拿來當便條紙就比原本好得多──

  「吵死啦啊啊啊!」青山雙手拍桌並起身。「你們這些混帳,不要給我亂說一通!」

  眼鏡少年的眼睛在鏡片後方睜圓,其他國中生愣愣地張嘴。青山看著他們繼續說:

  「我早就知道了。我們也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很奇怪,但有甚麼辦法。如果不這麼做,那些混蛋作家就不會動筆。得先準備一個會印成活字的媒體,再刊登在那上頭,不用這種形式那些傢伙就不會寫。要數度下跪催促說『老師拜託您務必在截稿日前寫出來』,才總算收得到原稿。交貨日期?你以為這種詞對那些人行得通嗎?他們可是一群做不了一般工作才會成為作家的人,跟小孩子沒兩樣,跟不到八月三十一日就不會寫暑假作業的小學生完全沒兩樣。不對,更糟的傢伙也有,他們會滿不在乎地無視截稿日,擺架子的同時還交不出原稿。連載小說沒有任何人會看?沒錯,就是這樣。這種事那群作家也明白,也知道小說雜誌嚴重虧本,就連這不夠格做為商品的事情他們也很清楚。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裝作不知情,光明正大地搶走稿費。結果總算交出來的原稿就如同你剛才所說,是草稿的水準。錯字缺字一大堆就不用說了,就連到處是矛盾疑問的狀況也不少見。諸如『老師,這個登場人物上上回就死了』的情況也多得很。對於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就是『是哦,出書的時候再修正』。要是堅持說『這樣不行,請您修改』,作者反而會惱羞成怒。『如果要說那種煩人的話,以後就不跟你們出版社往來』──那些王八蛋一天到晚把這種話掛在嘴上。無可奈何之下,我們只好設法補救,把草稿水準的垃圾原稿修正到勉強可以讀的等級。我們也不想賣瑕疵品啊,所以才會拚命為作家擦屁股。這哪裏沒有意義?哪裏是詐欺?有意見的話,你們來做一次看看啊,來當看看小說雜誌的編輯啊!如果有辦法應付那些白癡作家,就來試試看啊啊啊!」

  朝著天花板怒吼完,青山馬上回復神智。回顧自己說出的一字一句後,他害怕起來。我究竟脫口說出甚麼話啊。

  他戰戰兢兢望向那群國中生。他們傻住了。接著青山將視線轉向四周。留在這層樓的所有人都注視著他。照理說已經在剛才離開的編輯也不知何時回來了。

  有一個人慢慢走向青山。是神田。他兩眼通紅。青山著急起來。必須訂正剛才的發言才行,可是他說不出話。應該先道歉比較好嗎──

  神田在青山面前停下,直直瞪著他。他想說對不起。然而在此之前,神田的雙手就伸過來抓住青山的手。

  「咦?」青山反過來注視神田。此時,一行淚水從上司眼中滑落頰邊。

  此時,神田的兒子喊一聲「爸爸」之後站起身。「我之前都不知道,爸爸的工作原來這麼艱苦。對不起。」

  「哦哦……」神田轉向兒子。父子倆注視彼此半晌後,緊緊抱在一起。

  眼鏡少年、矮個子國中生以及兩個女生也站起來。

  「青山先生,」眼鏡少年說,「太精采的回答了,我深受感動。我誤解了小說雜誌,原來青山先生你們在戰鬥。我撤回我輕率的發言。請你們從今以後繼續努力下去。」

  青山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不知道哪裏有人鼓起掌來。以此為開端,對青山的起立鼓掌儀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