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營業部長有話跟他說時,石橋堅一有一點──正確來說是相當強烈的不祥預感。尤其被通知不是前往經理座位,而是小會議室這點也令人在意。他來到房間就看到等著他的不只營業部長,人事課長也在。他是個圓臉上總擺出假惺惺客套笑容的人物。
說出真意的是人事課長。他說,這次要成立新部門,希望他擔任負責人。聽到部門的說明,石橋陷入灰暗的心情。總務部檔案備份課這個名稱煞有介事,但簡單來說就是管理舊資料的部門,恐怕沒甚麼重要工作可做。「目前你一個人負責,不過早晚會分配幾個課員過去。」人事課長這麼說,但他肯定一點也沒有這個打算。
「你如果離開,我也會困擾,不過總務部苦苦央求,我只好答應了。」總是神色兇惡的營業部長變得像能面一樣面無表情。「對你來說,或許會成為很好的經驗。」
鬼扯甚麼啊,石橋在心裏咒罵。這個不講理的人事異動怎麼可能跟營業部長無關。這個新任部長是從別處調來,恨不得從職場剷除自己最討厭的前任部長培養已久的部下。公司恐怕也期望石橋會表達出辭意,這也是公司重組的一環。
「你願意接受吧。」人事課長淺笑著這麼問,臉上寫著「想拒絕就提出辭呈」。
「我明白了。」石橋回答。他四十六歲,有妻有女,公寓的貸款還剩近二十年才還得完。他不可能辭職離開公司。
一個月後,石橋換到新職場。那是在總務部所在的樓層最邊緣的座位。令他驚訝的是,吸菸室就在正後方。雖然用壓克力板隔開,但每次開闔都有煙飄過來。此外,比甚麼都難耐的是彷彿從頭到尾都被吸菸室裏的人盯著的感覺。工作時或許不會在意,但他每天都在煩惱今天究竟該做甚麼來打發時間。他有時會盯著舊資料,但這僅是在假裝工作的模樣。由於要顧慮旁人的目光,他也不能看跟工作無關的書或上網。
一個禮拜過去,石橋開始考慮跳槽。他不甘心順了公司的意,但終究無法耐得住在這樣的狀況下度過好幾年。
話雖如此,跳槽並不容易。若擁有相當稀有的證照或技術還另當別論,但他沒有這些東西。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繞到書店看了看相關書籍,卻找不到能參考的書。跳槽情報誌完全派不上用場,在他四十六歲的這個時間點,一切就出局了。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小說區。這麼說來,最近都沒看小說。他以前非常喜歡推理小說,年輕時甚至寫過。
他看到一本書大量陳列在架上,原來是推理界代表性的入行管道──灸英新人獎的得獎作品。石橋之前就知道得獎者是個叫做唐傘散華的作家。他稱為現在推理界最受期待的新人。回過神時,石橋已經買下那本書。他在回家路上的地下鐵中讀起來。作者照理說是業餘人士,文筆卻相當不錯。他一下就讀得入迷。
回家吃完晚餐後,他繼續讀。「真難得,你是怎麼了?」他被妻子這麼問。「我對這有點興趣。」他只這麼回答。他還沒告訴妻子自己調到另一個部門了。
他在就寢前讀完整本小說。石橋坐在客廳沙發上,凝視著半空。這不是因為受到故事感動。他得到的印象反而是,甚麼嘛,得獎作品不過這種程度。
占據他內心的是印在這本書最後一頁的文字。
新人獎的徵文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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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橋想,重點果然是主角要設定成甚麼職業。
根據網路調查,從事特殊職業的主角比較容易在這個獎項中得到高評價。似乎只要適度列出與職業相關的冷僻知識,加入社會問題再描寫殺人事件,獲獎機會就會大增。
提到社會問題,老人照護就浮現在腦中。他聯想到看護這個職業。要用看護當主角嗎?不,再特別一點比較好吧──
石橋在位置上左思右想。決定投稿推理新人獎的那天開始,推敲小說構想就成了在公司的主要工作。雖然跟原本的業務毫無關係,不過其他人也不會知道他在想甚麼。一旦浮現好點子,他就偷偷做筆記。
「你真行啊,石橋先生。這麼認真看從前的專利情報的人可不多哦。」從吸煙室走出來的男人帶著挖苦的笑容諷刺他。他剛才八成在吸菸室跟其他人講石橋的壞話,說他都受到這種對待了,真虧還能死賴在公司不走。
但石橋沒有顯露半點不快,他微笑回答:「因為我在拚命習慣新工作。」男人傻眼似地聳聳肩,甚麼也沒說就離開了。等著瞧──他對著那個背影嘀咕。
他一回家就窩在臥房,因為裏頭擺著夫妻共用的書桌。搬進這間公寓時,他其實想要一間書房,但沒有這樣的閒錢,妥協方案就是這張書桌。桌上放著鏡子,抽屜裏塞滿化妝品,不過總比沒有好。他一邊參考筆記,一邊將在公司時想好的內容輸入電腦。以此為基礎,他再進一步構思故事。他早就決定完成全部架構再開始寫。專業作家中似乎也有不考慮如何發展就直接動筆的人,但外行人不可能這麼順利。
石橋至今為止在工作中也是這樣進行。確信絕對順利進行之前,他不會主動行動,並且採取重視前例的態度。他看過好幾個挑戰革新而失敗的人了。這個社會絕大多數都由扣分主義形成,小說恐怕一樣。最後關頭肯定會變成找缺點大賽。
「你最近怎麼了?每天都把工作帶回家。在公司做完不是很好嗎?」妻子在吃晚餐時抱怨。
「為了節約經費,現在禁止主管階層加班。我也沒辦法啊。」
「哦。明明經濟不景氣,你卻很忙呢。」
「妳不懂,就是因為不景氣才忙。」他編出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混過這一關。
兩個月過去,小說的架構終於完成了。從整體構成到細節發展都經過全面推敲;至於登場人物,他也顧及讓他們個性不重複,留意每一個行動都沒有不自然之處。他徹底排除牽強的發展,追求真實性。他算了算,大綱換算成稿紙就有百來張。剩下就是寫出來了。石橋算出到截稿日為止的天數,決定在不勉強的範圍內一天平均寫多少字。
他每天都很開心。在公司的期間不再推敲小說構想,取而代之的是他任憑思緒馳騁。他夢想著得獎狀況,重新安排今後的人生計劃。當然,他會辭職。他一想像起將辭呈摔到可恨上司眼前的時刻,就滿心激動。旁人想必大吃一驚,用羨慕的眼神看他。
他回家後就執筆寫作。大綱已經完成,寫起來並不辛苦。對於週六日都坐在電腦前的丈夫,妻子顯得有點不安地在一旁看著。接著,截稿日前一週的週四,小說終於完成了。他在週五趁全家都不在的時候印出來,下禮拜一就到公司附近的郵局寄到出版社。
他懷抱著滿心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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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某一天,那通電話打來了。
當時石橋正用膠帶修補破破爛爛的資料。這是他最近找到的工作。只要細心去做,就能當成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手機顯示出完全沒看過的號碼。雖然有點不安,但沒事做,他還是接起來。「喂。」
「啊,您好,請問是石橋堅一先生嗎?」沒聽過的男聲用格外輕快的語氣說。
「我就是。」
「抱歉突然打電話給您,我是致應設初版部的小界。感謝您平日的關照。」
「啊?」對方說得太快,話連一半都沒進入腦中。「不好意思,麻煩你再說一遍。」
「失禮了,我這邊是致應設,是一家出版社。這樣講您能明白嗎?」
「啊……」致應設終於在腦內轉換成灸英社,他同時吃了一驚。這就是主辦新人獎的出版社。「是、是的,我聽懂了。嗯,不好意思。」他全身冒出冷汗。
「感謝您這次投稿敝出版社的新人獎。」
「啊、喔……」他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現在方便占用您一點時間嗎?」
「啊,沒問題。」
「其實是關於石橋先生這次的作品,有些事想跟您商量,不知道能不能在哪裏見一次面呢?您住在東京對吧。只要您指定地點,不管哪裏我都可以去。」
「商量……請問要商量甚麼?」
他投稿的稿件有甚麼不完善的地方嗎?不安在心中蔓延開來。
「這點希望等見面之後再談。您覺得如何呢?雖然我想您應該很忙。」
他一點都不忙。而且聽到對方這麼說,沒人會不在意吧。當他說今天見面也沒問題,對方就明快地說:「那真是幫大忙了。」他們約好下午六點在離石橋家最近的車站裏的咖啡廳見面。
在相約地點等待的是一位瘦弱男子。他並不引人注目,存在感稀薄。石橋原本想像對方是充滿精力的人物,心裏一陣意外。男人正式報上小堺這個名字。
「我拜讀過您的作品了。」互相打過招呼並點咖啡後,小堺禮貌地低頭說。「描寫傳統殺人事件的同時,也處理到照護問題與匯款詐騙案件,讓人感受到無懈可擊的作風。初選評審的評價也非常好,這件事不太能大聲說出來,不過,」他向周圍一掃,又繼續說,「八成會留下來成為決選入圍作。」
「甚麼!」石橋不禁挺直背脊。「你是說真的嗎?」
小堺微微點頭。「正式決定是在一個多月後,但應該不會有錯。」
太過開心,石橋說不出話。這不是夢嗎?他在桌子下方偷偷捏了捏大腿,會痛。
「我想跟您商量的是,」小堺探出身子,「篇名的事情。」
「有甚麼問題嗎?」
「不,也不算是問題。」小堺舔舔嘴唇。「不過現在的篇名是〈照護問題殺人事件〉,我們覺得再怎麼說都不太合適。」
「有何不妥嗎?」聽到石橋這麼問,小堺發出低吟。
「該說是太過直接,還是不夠特別……篇名加上殺人事件這點也一樣,如果是二十年前就算了,現在不太能吸引人。考慮到假如真的得獎,現在換個名字比較好。而且如果在報紙上發表時與書本出版時的標題不同,讀者也會混亂。」
聽著聽著,石橋的身體逐漸熱起來。
根據小堺的口吻,他明顯認定石橋的作品得獎機率很高,否則不會特地來見他。
「您覺得如何?時間不急,不知道能不能請您另外想一個題目呢?」小堺注視他。
「我知道了,我馬上想。我會想個好題目。」石橋數度點頭,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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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約一個月後,小堺的話證實並非謊言,因為石橋家收到灸英社的限時郵件,通知他成為新人獎候選者。那是個週六白天,幸好當時只有石橋一個人,沒被妻子跟孩子發現。石橋數度重讀內文:您投稿的〈神秘看護〉入圍第五屆灸英新人獎決選,特此通知──
他有種想跳起來的心情。雖然小堺那樣說,但他一直不安地認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怎麼搞的,你從剛才就一直偷笑,真讓人不舒服。」晚餐時,妻子皺起眉頭。「發生甚麼好事嗎?」
「不,沒甚麼。我想起白天看的電視。」
「甚麼啊,你還真閒。沒其他事可想嗎?」
雖然她用鄙夷的口氣數落自己,石橋卻不生氣。妳總有一天會明白,瞭解我多麼厲害的日子將會到來。他這麼想著就能原諒一切。他在公司時也一樣。他最近被別的部門、尤其是年紀比他小的人委託雜事的狀況日漸增加,但他欣然接受了。
哼,改天等著瞧──一面整理倉庫,石橋在心中咒罵。等到得獎,他馬上要離開這種公司。他要成為暢銷作家賺一大堆錢,給所有人一點顏色瞧瞧。但他只興奮兩、三天。隨著他冷靜下來,「究竟能否得獎」的不安時時盤踞腦海,他無法思考除此之外的事。
石橋再度重讀過去的得獎作品,瀏覽所有評語。甚麼作品會得獎,甚麼作品會篩掉?自己的作品跟過去的得獎作相較起來如何,是有所遜色還是能相匹敵?
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他決定別再想,但這件事不知不覺間占據他的思考。
給他另一種啟發的,是一位知名作家的簡介。上頭寫到對方在某新人獎入圍決選,造就出道的契機。所謂的恍然大悟就是這麼一回事。沒錯,得獎並非出道的必要條件。仔細想想,沒有得到新人獎就成為作家的人多的是。
問題在於石橋這次的作品是否有這樣的水準,而以這種方式出道會有甚麼風險。這不問問專家意見就無從得知。網路留言板上有人留下相關內容,但無論何者都是缺乏根據的想像,根本靠不住。
他煩惱到最後,決定連絡小堺。之前碰面的時候,他曾拿到名片。
很快就連絡上對方了。當他說有事想商量,小堺發出有些意外的聲音,但還是說:「我明白了,我會試著調整行程。」結果他們約在當晚見面,地點是上次那家咖啡店。碰面並打過招呼後,石橋問:「請問狀況如何了?」
小堺露出疑惑的表情。「您是指甚麼?」
「所以說……」石橋支支吾吾。小堺似乎查覺到他內心想法,露出苦笑。
「如果您是說評選狀況,我甚麼都不知道,所以無法回答。現在評審委員還在看稿,就算有人讀完,發表結果前都無法聽到他們的意見。」
這是如同他預期的答案。「果然是這樣啊。」
「我很明白您想早一刻知道結果的心情,但請您再忍耐一陣子。」
「是,我能理解。不過除此之外,我有另一件事想商量。」
「請問是甚麼事呢?」
「其實……」石橋開口。得獎的話就不用說,但假如沒有,他個人還是想出道成為作家。藉由這次的作品,究竟有沒有可能達成這個目的──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的問題。
小堺點頭,但露出為難的神色。
「現在還不用想這種事。這可以等評選會結束再說吧?」
「哦……我也猜是這樣,不過還是會想,如果落選還是有成為作家的途徑,我就能帶著希望……不好意思。」石橋縮起脖子,低頭道歉。
小堺帶著有些困擾的神情陷入沉默,但表情隨即柔和下來。
「如同我剛才所說,我認為現在還不是考慮那種問題的階段。不過僅就事實而言,出版未得獎作的例子,至今為止有過好幾次。石橋先生的作品也一樣,可能性不是零。」
「真的嗎!」他有種視野突然敞開的感覺。
「可是──」小堺沉著地說。「認為這樣就能出道成為作家是非常危險的。過去確實有透過這個契機而熱賣的作家,但我可以斷言現在無法抱持這樣的期待。近來就連得獎作品都無法印太多本,如果是落選作,要賣到得獎作的十分之一都很勉強。而且無法宣傳,這樣一來就不會接觸到群眾,無從炒熱話題。所以請您不要考慮這種事,如果落選就再次挑戰,麻煩您抱持這樣的態度。」
小堺的話聽起來讓人感到痛切。
「這麼嚴苛嗎?你的意思是說,沒得獎就不行對吧?」
「很遺憾,這就是現實。」
「這樣啊……」
看來「就算落選還是能出道」是天真的想法。石橋再次認知到作家之路多麼險峻。
「您還有其他事想問嗎?」
石橋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
「其實我還有另一件想確認的事。呃,不過你也可能又要我得獎後再想。」
「請問是甚麼事呢?」
「我以前就很想知道,如果獲得新人獎出道,之後能得到甚麼程度的生活保障。」
「保障?」小堺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色彩。「您是指……」
「例如說,假設得到灸英新人獎成為作家,接到的工作數量到甚麼程度?一年最少一部長篇或是短篇兩篇之類嗎?還有,我想知道書出版時的最低印量與版稅。此外,希望你能告訴我健康保險跟年金怎麼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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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你臉色好像不太好。」回家後,妻子這麼說他。
「沒事。」他說完就前往臥室,脫掉上衣後躺到床上。他回想起約一小時前與小堺的交談。面對石橋關於有無保障的問題,小堺的回答簡單明瞭。
那就是完全沒有。
「我們能承諾的就是將得獎作品出成書,就這樣。那部作品如果受到矚目,其他出版社會來邀稿,敝出版社也會委託作者寫稿;除此之外,我們難以給作者任何保證。」
這表示出道是一回事,往後還是可能完全接不到工作嗎?小堺的回答是肯定的。
「出一本得獎作就消失無蹤的案例並不少見。由於不會殘留在眾人記憶中,這些例子不引人注目就是了。出道後接二連三受到邀稿的人還是比較少,以我們家來說,頂多就是唐傘散華先生。」
但趁著得獎的機會,辭掉過去的工作成為專職作家的人不是很多嗎?當他這麼說,小堺答道,這是一種賭博。
「說來說去,兼顧兩邊還是很困難。我可以理解您想拚一把的心情,但這還是很冒險。在公司工作的同時,每幾年以玩票心態出一次書比較安全。」小堺用勸解的語氣說。他或許看穿石橋打算得獎就辭掉工作。
的確,假如這是如此沒有保障的世界,投身其中或許太過魯莽。靠獎金跟出道作的版稅也許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生計,但要是沒有工作,存款想必馬上見底。
小堺說一邊工作一邊寫作就行了,但事實上不可能。石橋的公司禁止打工。景氣好的時候這條規定並未嚴格執行,公司外的音樂活動等都受到默許,但不景氣的現在就不一樣。公司意圖強加各種莫名理由來裁撤員工,所以這次他用筆名投稿,光是投稿被人發現都會產生麻煩。但假如真正出道,總有一天會在公司敗露。這樣他無疑會被解雇。
怎麼做才好?就算真的得獎,他也該放棄成為作家嗎?
他聽到妻子的呼喚,似乎是叫他吃飯。石橋緩緩起身。
雖然在餐桌邊坐下,他卻完全沒有食慾。
「你在發甚麼呆?不吃嗎?」妻子露出狐疑的表情。
「沒事。」他拿起筷子。即便將菜餚送進口中,他卻食不知味。他想,要不要跟妻子談談看?假如說出入圍新人獎決選的事,她就不會認為這純粹是夢想吧。說不定會意外說出「如果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做看啊?」這種話,在背後支持他。
「其實……」他開口。但電視音量很大,他的話沒傳進妻子耳中。妻子跟讀國中的女兒一邊吃飯,眼睛直盯著電視。
畫面上映著一個正在做拉麵的男性身影。他每做一份就嘗嘗味道,然後歪過頭。
「嗚哇,真悲慘。」妻子皺起臉。
「怎麼,那個拉麵師傅怎麼了嗎?」
「那個人不是一般的拉麵師傅。報導說他原本是銀行員,但無論如何都想開拉麵店,所以辭去工作。但真的開店後卻完全沒客人上門,所以他從許多人那邊得到建議,做了種種挑戰。不過果然還是不行呢。」妻子皺起眉頭,唇邊泛起似乎帶點惡意的微笑。
「真傻,繼續當銀行員不就好了。」女兒也說。「拉麵師傅已經一大堆了,成功哪有那麼容易。」
「但就是有人不瞭解這一點亂來。這種人只會給周遭添麻煩,尤其是他的太太有夠可憐,真同情她。」大概是覺得事不干己,妻子的語氣很輕鬆。
石橋垂下頭心想,看來沒希望了。既然她是這樣看待拉麵師傅,他不敢想像自己說出想成為作家,她會還以甚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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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總務部長的話,石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有意見嗎?」總務部長板著臉抬頭看他。「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公司現在處在困難的狀況。能節省的地方就一定得省,這點你可以理解吧。」
「這我明白,可是……」他的聲音嘶啞。
難以置信。石橋被指派的新工作是清潔辦公室,負責打掃事務所。公司之前都是委託業者,但為了節約經費,高階主管提出要社員自己處理,最後決定先在總務部實施作為試驗。也就是說,石橋須獨自打掃總務部這整座樓層,還被要求在上班時間前完成。
「不願意就拒絕也沒關係。」總務部長說。「到時候只會變成違反公司指令。」
他想說的是「只是會把你開除罷了」吧。石橋小聲回答:「沒這回事。」
他回到座位上,腦中一片空白,甚麼都無法思考。當然,本來就沒甚麼正經事,因此沒對工作造成影響。
恢復冷靜後,一個念頭再度浮現。這種工作辭了算了。他要辭掉工作成為作家。得到新人獎就馬上丟出辭呈。這是最好的,也只能這樣做了。雖然小堺那樣說,但目標是專職作家的人並非全數失敗,不是有很多人成功嗎?自己要進入成功的作家行列中。今晚就告訴妻子吧,坦白說出想成為作家的念頭──堅定決心的石橋離開公司。
但在家裏等著他的是來自妻子的商量。
「今天我查了很多資料,好像還是讓孩子上英語會話補習班比較好。不過上高中後學費會增加,我在想該怎麼辦。欸,你的薪水有沒有調漲的希望?」她望著家庭記帳簿這麼問。石橋眼前一暗。別說調薪,連薪水都可能快沒了。要是說出這種話,妻子肯定會抓狂。「欸,怎麼樣?」妻子問個不停。
「其實──」石橋說。「接下來我得早一小時上班,應該會有相應的超時津貼。」
「真的嗎?那就幫大忙了。」
看到妻子兩眼放光,石橋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開始負責清掃事務所後,他在職場的立場又低了一階。每個人都只把石橋視為清潔工,甚至有人用粗魯的語氣對他說,「廁所的衛生紙沒了」。
每次按捺住怒氣,某個想法都會在心中膨脹。
啊,好想辭職離開這種公司。
好想成為專業作家,給這些傢伙一點顏色瞧瞧。
但回家看到妻女的臉,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她們相信現在的生活會持續到永遠。她們以為這種每月都拿得到薪水,夏天跟冬天都會有獎金的生活往後也不會動搖。
怎麼告訴她們才好?有甚麼不會打擊她們的方法嗎?
他想,展現出自信不就好了嗎?明確說出自己有做為一個作家活下去的自信,她們的不安就會稍微減輕吧?但若她們向他尋求根據,他又怎麼辦?光是「得到新人獎」這個理由想必太薄弱。
「爸爸,你怎麼了?你的表情好可怕。」用餐時,女兒看著石橋說。
「啊,沒有,沒甚麼。」石橋別開視線。
「這陣子你一直很奇怪。在公司發生甚麼事了嗎?」妻子露出懷疑的表情。
「我都說沒事了。我只是有點出神──」罷了。他打算這麼說,此時腹部竄過一陣劇痛。石橋臉一歪,滑下椅子蹲在地上。
他到醫院就診。「這是胃神經官能症。」醫生說。「你是不是有甚麼煩惱?先決條件就是要解決那個問題。」
石橋默默點頭。如果做得到,他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每次在公司受到過分對待,他都決定快點辭職離開這種鬼地方,成為一個作家。但他沒辦法向家人坦白這件事。每天都過著焦躁的日子,神經都快出問題了。
接著,命運的日子終於到來。那就是灸英新人獎發表的日子。石橋從早上就靜不下心。要是得獎,再怎麼說都無法繼續隱瞞妻女。他早就決定好今晚一定要告訴兩人。
但這一天甚麼都沒發生,似乎也就這樣結束。下班前,他被總務部長叫過去。這種時間對方有甚麼事?這次他又想說甚麼?
「你習慣打掃了嗎?」一看到石橋,總務部長就這麼問。
「算是吧。」他答得含糊。習慣了是事實。
部長點頭說,這樣啊。「我們對你的工作狀況非常滿意,因為大幅降低成本。所以說,我們決定接下來成立一個負責公司內所有清掃工作的部門。」
「咦?」
「就命名為總務部辦公室清潔課,課長當然是你。你會接受吧?」
石橋瞪著總務部長,緊緊握住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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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是怎麼了?」妻子看著石橋的右手。想必是因為看到上頭纏著繃帶。
「啊……我跌倒受傷,到藥局請人幫我緊急包紮了。」
「甚麼嘛,真不小心。到底是在哪裏跌倒的?」
「在車站樓梯。」
「哦。」妻子似乎失去了興趣。
石橋看向客廳。女兒坐在沙發上,正在用手機。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妻子在廚房裏面對著爐子。「你們兩個,」他大聲說,「現在可以聽我說一下嗎?」
妻子跟女兒停下動作,同時看向他。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他說。「非常重要的事。」
妻子的臉上流露出不安與困惑的色彩;女兒臉上除此之外還摻雜好奇的神色。
我決定辭職離開公司──這麼說的話,兩人的表情會有甚麼改變呢?毫無反應?這是不可能的。開心?這也難以想像。會生氣嗎?這個可能性很高。接下來會哭吧。
「怎麼了?」女兒顯得訝異。「有話要說的話,麻煩你快點。」
石橋吸了一口氣。「我要──」
就在此時,他放在上衣內側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接電話。
「喂,請問是石橋先生嗎?我是灸英社的小堺。」
「啊……是,我就是。」心臟狂跳。對,就是今晚。他忘了這件重要的事情。
「評選會剛才結束了。」小堺停了一拍說,「很遺憾,這次您未能得獎。」
「啊……」
「很可惜。缺點很少這點受到好評,大家都說寫法踏實而不走險,安定感十分出眾。」
「……明明是這樣,卻還是不行嗎?」他顫抖地問。
他聽到小堺歎氣。「所有人一致的意見是,感覺像在讀標準答案。文章照本宣科,結構是基本架構,情節也沒從固定類型中踏出任何一步,感受不到新奇感與實驗精神。甚至有人說,這個作者或許是無法冒險的性格。也有人提到,這種性格的人不適合當作家。」
石橋陷入沉默。他無法反駁。「我會再聯絡您。」小堺說完就掛斷電話。
石橋坐倒在椅子上。全身上下似乎都失去力氣。
「怎麼了,怎麼回事?剛才那通電話誰打來的?」妻子隨即發問。
石橋搖頭。「甚麼事都沒有。」
「可是……」
石橋腦中有種種想法打轉,就像洗衣機中的衣服一樣。在那之中,也有夢想成為作家的自己。那個夢想急速褪色了。不久,他站起身,輪流望向妻子與女兒。
「其實,這次我被調到一個叫辦公室清潔課的部門。」
「辦公室清潔?這該不會是……」妻子的臉色發青。
「是甚麼工作內容都沒有差別。」他用強力的語氣說。「不管去哪裏,工作就是工作。交給我辦的事情,我就會拚命去做,如此而已。」
妻子跟女兒帶著困惑的表情聽著石橋的宣言。兩人都沒說話,但唇邊不久後就浮現安心的笑容。石橋坐回椅子上,摩娑包著繃帶的右手。這是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順著怒氣朝牆壁搥了一拳,結果傷到拳頭。不過幸好他打的是牆壁。
接著,他注視著手機想:
還好沒得獎,這樣就不用有任何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