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禍水

  五月的一天,作家熱海圭介坐在東京都內的咖啡廳中,等著跟灸英社的責編小堺商議。熱海旁邊放著大袋子,放著即將出版書籍的校樣──印成鉛字的試印稿。熱海已經校閱過了,接下來要進一步確認。超過約定的時間約三分鐘時,小堺從入口進來。他瘦削得一如以往。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嗎?」小堺用聽起來不怎麼抱歉的輕快語氣說。

  「不,沒這回事。我只是來得早了一點……」熱海的句尾消失,因為目光移到站在小堺身旁的女性身上。女性年齡大約在二十歲前半。她的棕色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小巧,眼睛很大。明明沒化妝的跡象,肌膚看起來像瓷器一樣光滑。

  「呃,我先介紹一下。她是這次調到我們部門的川原。」小堺說。

  「敝姓川原。」女性遞出名片,熱海連忙起身接下。上頭寫著「灸英出版部 川原美奈」。

  「啊,你好,我是熱海。」

  他看呆了,說不出話。原來編輯中也有這麼可愛的女性嗎?

  「大家先坐下吧?」小堺說。

  「啊,也對。坐吧。」熱海就座後,小堺跟川原美奈在他對面坐下。

  服務生過來了,於是小堺他們點了咖啡。

  「之所以請她調到我們部門,其實是因為我負責的作家增加太多了;而且大家出書速度相對偏快,靠我一個人無論如何都忙不過來。所以呢,改由她負責幾位作家。」

  「哦。」熱海嘴巴半張,視線移到川原美奈身上。她默默垂著眼,凸顯出睫毛多麼纖長。熱海才見她的睫毛似乎顫動一下,她就忽然朝熱海投來凝視。眼神相交的瞬間,他感覺身體一口氣熱起來。他一陣慌張,莫名其妙撓起頭。

  「呃,把她介紹給我的意思是……」熱海的視線回到小堺身上。

  「對,我今後想將熱海先生交由川原負責。當然啦,不會一下子全數轉移,我打算先讓她輔助我,接著一點一點交給她。」

  「原來如此。」熱海拿起杯子想喝咖啡。他的手微微顫抖,這是因為心臟正激烈跳動。他用另一隻手扶住咖啡杯,總算喝下咖啡。

  兩人的咖啡也送來了,但誰都還沒拿起咖啡杯。他們大概在等熱海的回答。熱海的眼角餘光捕捉到川原美奈正挺直背脊看著自己。

  「您意下如何呢?」小堺問。「假如有甚麼問題,我們會重新考量。」

  「咦?啊,不,沒事沒事沒事。」熱海猛力擺著手。「哪有甚麼問題。」他破音了。「我覺得,呃,責編是誰都沒關係。」

  「這樣啊。」小堺一臉放心地笑了。「那萬事拜託了。」

  「請多多指教。」川原美奈低下頭。

  「請多指教。」熱海也這麼說。他再次與抬起頭的她四目相交。她剛才神情嚴肅,現在露出柔和的微笑。

  確認這件事後,他們針對校樣討論起來。形式上是熱海說明校正內容,小堺傾聽,川原奈美在旁邊做筆記。結束商議離開咖啡店的熱海,踏著輕快腳步前往車站。川原美奈在臨別之際說的話在腦中數度重播。

  「擔任熱海先生的責編,我感到莫大的光榮。我想會有不周到之處,但請您多多關照。」她帶著溫順的表情說完便低下頭,接著抬起眼凝視熱海。

  跟她一起──

  往後他們將會見面無數次。或許有一段時間小堺會暫時在場,但不久後就會變成兩人單獨見面。不管是討論還是繳交原稿,都能跟她一起。

  回過神來的時候,熱海開始小跳步了。

  ---

  夢想中的時光比熱海期待的更早造訪。跟川原美奈見面的兩天後,電話響起,他一接起就聽到帶有些許鼻音的女聲問:「請問是熱海先生府上嗎?」

  一面想著「不會吧」,他一面回答:「沒錯。」

  「抱歉在您工作時打擾,我是前幾天向您打過招呼的灸英出版部川原。」

  他的心臟猛然收縮,臉一下子發燙。

  「啊──妳好。」他努力發出沉著的聲音。「那時辛苦妳了。」

  「那天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撥出時間。現在不知道能否打擾您一下呢?」

  「可以啊,當然。」說完之後,他才後悔起「當然」是不是多餘的。

  「其實是跟上面的人談過後,這本書的裝幀決定交由我負責,我希望能跟老師討論過一次。不過前幾天才借用過您寶貴的時間,真的對您非常過意不去。」

  「哦,這樣啊。」

  與淡然的回答相反,熱海的心臟開始亂跳。竟然有這種好事──

  內心的聲音說聲「不對」,要他管束好自己。高興還嫌太早了。

  「呃,」熱海平穩地問,「小堺先生會一起來嗎?」

  「關於這點……」美奈的聲音變得有些消沉。「小堺現在被各種工作追著跑,分身乏術。我想獨自拜訪,這是否有不妥之處呢?」

  喔呵!他的心臟真的怦怦狂跳起來。熱海握著聽筒開始踏步。

  「啊,這樣啊。小堺先生原來這麼忙。」他故作冷靜。

  「您覺得怎麼樣呢?如果希望小堺同席,我會想辦法調整。」

  「不!」熱海說,聲音不小心大起來。「如果是這樣,就算小堺先生不過來,我也不會介意。我不想勉強他。」

  「謝謝您。那甚麼時候比較方便呢?」

  「我隨時都沒問題。」他很想說今天也行。

  美奈流露出有些煩惱的跡象後,提議兩天後見面。還要等這麼久嗎?熱海感到失望,但她問:「早一點比較好嗎?」

  「不,就這樣吧。」

  決定好碰面地點與時間就掛了電話。熱海握拳做出勝利手勢。

  兩天間,他整個人心神不寧。他靜不下心工作,決定上街晃晃。他買了新衣服,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髮型沙龍。他在此之前都到熟悉的理髮院剪頭髮。

  當天,他遠比預定的時間更早離開家門。到達碰面的地點附近時,是在約定的三十分鐘前。他到書店打發時間,但就算想看白書也無法集中精神。熱海頻頻確認時間,但感覺流逝得比以往慢上許多。總算到約定的十分鐘前。他走出書店,前往咖啡廳。但他到店門前時停下腳步,再次確認時間。比約好早了兩分鐘。

  怎麼辦?川原美奈或許還沒到。要是自己先過去,看起來不就像卯足勁嗎?不,實際上他確實卯足勁,不過他想避免被她發現這件事。

  熱海想,先等一下好了。他決定到附近晃一圈再回來。然而當他這麼想並往右轉,就看到川原美奈從另一邊跑來。她一面看手表,一面小跑步。熱海的腳步停住了。

  美奈瞄他一眼。她先別開目光,但馬上轉回視線,臉上浮現驚訝神色。

  她喊著「老師」跑過來。「不好意思,沒注意到您。您改變形象了呢。」美奈看著熱海的頭,再掃往他的服裝,最後注視他的臉龐。

  熱海摸摸自己的頭。「這是為了轉換一下心情。很奇怪嗎?」

  「不會。」她用力搖頭。「非常好看,很適合您。」

  「是嗎?那就太好了。」

  「不過老師剛才打算到哪裏呢?店就在那裏哦。」

  「咦?哦,我知道。我看到妳的身影,所以在等妳。」

  「這樣啊,謝謝您。」穿著深藍色套裝的美奈深深低下頭。

  真是好女孩。熱海的胸口內側熱起來。這份熱度在進入咖啡廳後完全沒有冷卻,反而不斷升溫。

  「您有甚麼想法呢?關於老師這次的作品,小堺說比起圖,放照片會比較好,可是我覺得只用一張圖片的簡單設計也不錯。」美奈微皺著眉頭。這種有些煩惱的表情也很可愛。

  熱海窺伺周遭眾人的模樣,男性的反應尤其令他在意。他們不可能沒注意到美奈。看到她的美貌,別人肯定會對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也就是對熱海感到嫉妒。

  從旁人眼裏看來是甚麼感覺呢?今天熱海穿著休閒服,別人八成不會覺得他們在討論工作,應該會以為他們是在享受約會的男女朋友──

  「您覺得怎麼樣?」打破熱海的妄想,美奈問。「果然還是照片比較安全嗎?」

  「不,這個,也不見得。」熱海舔舔嘴唇。「我覺得不應該打安全牌。既然妳覺得圖片比較好,我也支持妳的想法。全都交給妳。」

  這個瞬間,美奈的臉一下子發亮。「我來決定沒關係嗎?」

  「當然。」熱海說。「再怎麼說,我的責編都是妳。」

  「謝謝您。」看到說出這句話後的美奈,熱海吃了一驚,因為她泫然欲泣。

  「我之前就想成為老師的責任編輯。聽小堺說要把幾位老師轉移給我負責的時候,我就祈禱熱海老師包括在內。我甚至想過要是老師不在名單內,就主動要求。我會努力做好這份工作,絕對會做出一本好書。」

  這段話讓熱海受到衝擊,猛烈動搖他的心。他拚命按捺住當場緊抱住她的衝動。心靈的震盪直到回家後依然持續。美奈真摯的表情烙印在腦中,完全沒有消失。

  他的心靈又因一封電子郵件更加動搖。查看電腦裏的郵件時,他收到美奈的信:

  熱海圭介先生

  感謝您今天讓我度過愉快的時間。

  真的是一段作夢般的時光。

  我現在依然在品嘗能與憧憬的作者一起工作的喜悅。

  我還不成熟,但我一定會努力做出一本好書。

  往後請您多多關照。

  川原美奈

  入睡前,熱海讀了這封郵件三十次以上。

  ---

  每天都變得很開心。他至今為止從未如此強烈感受過活著的歡愉。就連以〈擊鐵之詩〉獲得新人獎的時候,他都沒有如此歡欣鼓舞。

  熱海圭介現在可說是處於幸福的最高點。

  「關於標題,我試了很多種,還是黑體最好。」川原美奈把幾張A4影印紙排在桌上。這是即將出版的書封設計提案。同樣都是背景放著蝴蝶刀圖案,印有《狼的獨旅》字樣,但字體跟配置有微妙的差異。

  他們在平時那家咖啡廳討論。今天美奈穿著灰色套裝,與金色耳環很搭。

  「您覺得如何呢?」美奈抬起頭。

  「啊,呃,」愣愣望著她低垂臉龐的熱海慌得差點打翻咖啡,「嗯,對,我覺得黑體很好。」

  「那就這三款了,您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那三款上面貼著A、B、C的標記。老實講哪種都沒差,不過他還是隨意答道:「唔,B吧。」

  聞言,美奈雙手手指在胸前交扣。「也對,其實我也覺得B最好。」

  「啊,這樣啊。」

  「真棒,我跟老師的喜好一致。」美奈鬆開交扣的手,換成輕輕鼓掌。

  熱海努力假裝平靜,但滿心想跳起舞。魂魄好像會從身體溜出去,輕輕飄起來。

  「呃,我說啊,川原小姐。」他小心翼翼地說,「那個,能不能別再叫我老師?」

  「啊……」美奈馬上恢復認真的神情掩住嘴。「這樣不好嗎?」

  「不對,不是不好,是難為情。我還沒稱做老師的資格,其他編輯也不會這樣叫我。」

  「那該怎麼稱呼您才好呢?」

  「怎麼叫都行,只要是老師以外就可以。」

  「那麼,」美奈稍作思考地皺起眉頭,「叫熱海圭介先生太長了呢。熱海先生?圭介先生?呃,這樣親暱過頭了。」

  熱海嚇一跳。他沒想到會只用名字稱呼。

  「還是叫熱海先生吧。這樣可以嗎?」

  「啊,嗯,這樣就行了。」

  其實他希望用「圭介先生」稱呼,但怎麼都說不出口。

  「那熱海先生,我就用B案進行了。」美奈說完後用雙手摀住嘴邊。「哇啊,不過換個稱呼,就覺得好像跟老師……不對,跟熱海先生的關係變得相當親近。」

  「咦,會嗎?那就太好了。」

  「往後我也希望更瞭解熱海先生,請您多多指教。」美奈懇切地低下頭。

  「不,我才是。對了,川原小姐。」

  「是。」她睜著大眼睛正面注視他。熱海舔舔嘴唇。

  「那個……接下來妳有甚麼計劃嗎?如果沒有,要不要一起吃頓飯?呃那個,況且需要討論下一部作品。」

  她睜大眼睛,驚歎一聲。「能聽到您對下一部作品的想法嗎?」

  「對,不過嘛,還沒具體決定就是了。我有模糊的構想,大概想到要寫成甚麼感覺。」實際上甚麼構想也沒有,但熱海還是這麼說。

  「太棒了!」美奈在胸前雙手合十。「啊──不過真可惜,我今天接下來還得見其他老師才行。」

  「啊,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哎呀,沒甚麼關係,反正不急。」他掩飾住深深的失望,努力用輕快的語氣說。

  「真的很可惜。下次請一定要讓我聽聽那個故事。」

  「好啊。」熱海還以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

  ---

  距離熱海邀美奈吃飯的那天,過了整整兩週。這段期間兩人沒有見面,但數度用電話跟電子郵件交流,幾乎都是關於新書《狼的獨旅》的問題。大致情況就是美奈針對要印在書腰上的宣傳標語提案,而熱海對此敘述自己的想法。很遺憾,都不是有必要特地見面的事情。美奈一直極力避免勞煩到熱海。電子郵件跟電話中也感受得到這樣的跡象。

  熱海過著鬱悶的每一天。無論做甚麼事情,川原美奈都沒有從他腦中離開。就算想工作而坐到電腦前,他的第一件事也是檢查郵件,確認沒有她的來信而感到失望時,他會開始思考有沒有甚麼事能讓自己寄信給她。如果能寄出「下一部作品的點子逐漸成形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頓飯」的信是最好的,但遺憾的是重要的點子完全沒有浮現。既然要寄信約她出來,就一定要有些內容,他需要讓她高興的傑作。熱海出於一心想見她的念頭而絞盡腦汁,但甚麼都想不出來。越著急地想「得想出甚麼才行」,越想不來。

  不過──

  熱海圭介思考起川原美奈對自己有甚麼想法。他感覺到她凝視自己的目光中,有超出對於負責作家應有的情感。而且她說從以前開始就想當熱海的責任編輯,信裏將跟他一起度過的時間形容為「一段作夢般的時光」,還稱他為「憧憬的作者」。

  再怎麼保守思量,熱海都覺得美奈確實對自己抱有好感。邀她一起吃飯時也一樣,她對安排了預定計劃而打從心底遺憾。他實在不認為那是討作家歡心演的戲。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演戲的理由。出道至今數年,熱海漸漸瞭解自己的立場。他的書並沒有暢銷到足以讓人不惜演戲也要拿到稿子。

  下次見面時,要不要試著問清楚她的想法呢?不對,要女性主動表明心思大概太難為情,這時候由自己主動告白比較好。但怎麼開口──他心亂如麻,工作完全沒進展。

  在這段期間,見到美奈的機會造訪了。灸英社主辦的文學獎將要舉辦宴會,身為職員的美奈照理說會出席幫忙。

  宴會就在今天。會場在日比谷的高級飯店宴會廳。

  熱海穿上唯一一套西裝,精神抖擻地走進去。會場前設有接待櫃台。熱海來過好幾次,早深明要領。他知道此時要拿出邀請卡並簽名。這是防止無關人士混入的措施。

  其中一位接待人員就是美奈。當然,熱海走到她那邊主動打招呼:「妳好。」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起來。「熱海先生,謝謝你今天特地到場。」

  「我想說稍微露一下臉。川原小姐要一直待在這裏嗎?」

  「不,再過一會,我打算進場。」

  「這樣啊。我想我會待在右後方。」

  「我知道了,之後我會找您。」

  「嗯,我等妳。」熱海轉過身走向會場入口,就在此時,「嗨,小美奈」的親暱呼喚從後方響起。是男人的聲音。

  小、小、小美奈──熱海回過頭。

  一位瘦弱的年輕男子對美奈露出笑容。「真難得,妳今天穿裙子。」

  「咦,不好嗎?」

  「沒這回事,我只是覺得難得。很適合妳。」

  「謝謝您。」

  「那等會見。」男人在簽到簿上簽名,接著走進會場。他似乎沒注意到熱海。

  那個男人──是他熟悉的人物。那是熱海獲得新人獎隔年的得獎者,筆名是唐傘散華這種胡鬧的名字。獲獎作是〈虛無偵探佐飛〉,這也是一篇難以認為是認真寫出來的東西。然而,這個亂七八糟的作品十分暢銷。評論家一致讚不絕口,熱海心下混亂,他完全無法理解這部作品哪裏好。

  煩惱到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是業界的集體作秀。也就是說,為了打破出版不景氣的情況,整個出版界決定一起營造新明星。雖然不知道唐傘為何會被選中,不過總之就是藉由大加讚揚他的作品,對世間灌輸出現驚人能者的印象。

  覺得真是荒謬的同時,熱海因自己沒有雀屏中選而心生嫉妒也是事實。

  那個男人也由川原美奈負責嗎──他原本就對唐傘沒好感,現在又增加厭惡感了。而且他竟然叫她「小美奈」?不可原諒。

  會場擠滿眾多人潮。熱海如同剛才對美奈所說,站在右後方的桌邊。不久,頒獎典禮開始,相關人士的冗長致詞接連不斷。接著乾杯的呼聲響起,總算來到歡談時間。

  熱海啜飲著啤酒。由於是立餐形式,桌上擺滿各色菜餚,但他擔心隨便離開會讓美奈找不到人,因此一直無法移動。但當他的視線不經意望向遠處,美奈的身影映入眼簾。她竟然狀甚親暱地跟唐傘談話。熱海放下啤酒杯,撥開人群前進。唐傘身邊還有幾位編輯,但唐傘眼中似乎只有美奈。熱海覺得他眼裏充滿色迷迷的光芒,明顯在打她的主意。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終於到達他們所在的桌邊。美奈還在跟唐傘說話。他從她背後靠近。唐傘的目光轉向熱海,他張開嘴,好像想說「啊」。

  「你好,好久不見。」唐傘向他打招呼。兩人在他的頒獎典禮時見過面,他還記得。

  「好久不見。」他稍微挺起胸膛,大方回答。雖然早出道一年,但他依然是前輩。

  美奈轉過來說:「啊,熱海先生。」她在胸前雙手合十。「原來兩位認識。」

  「嗯,見過面。」熱海回答。

  「原來小美奈是熱海先生的責編?」唐傘問。

  「是的,我有幸擔任他的責任編輯。」

  「她說她是我小說的忠實讀者。」熱海注視美奈後,慢慢將視線移往後輩作家。

  「哦。」唐傘面無表情地回答。但在熱海看來,他的目光中開始滲出嫉妒之色。「像是喜歡怎麼樣的作品?」唐傘問美奈。

  「當然是《擊鐵之詩》。」美奈握緊雙手。「在戲劇化的故事發展中,蘊含許多深刻的訊息,幽默又有許多令人感動的橋段,我覺得是很棒的作品。」

  「哦,原來如此。」唐傘露出情緒低落的表情。聽到自己迷戀的女性稱讚別的男人的小說,肯定不會好受。

  「這次他要在我們家出版的新作也是傑作,叫《狼的獨旅》。」美奈加上這句話。

  「這樣啊。」唐傘不太愉快地點頭說。「我也從小堺先生口中聽過這部作品。聽說是未曾公開發表的新作。」

  「沒錯,是正統派的冷硬小說。我會送一本給唐傘先生,請務必讓我聽聽您的感想。」

  唐傘露出複雜的神色點頭,看著熱海說:「我必定拜讀。」

  「沒關係,你不用勉強。」熱海臉上浮出從容的苦笑。「對了,川原小姐,我想跟妳商量新作的事,能不能到安靜一點的地方談談?」

  「啊,我知道了。那唐傘先生,我再跟您聯絡。」

  「好。」唐傘回答。他的臉上失去活力。活該,熱海想。他肯定是看到川原美奈剛才的態度,領悟到自己沒有勝算吧。這場宴會後,熱海打算邀她到別的地方。他早已決定等到兩人獨處,就要表明戀慕之心。根據情況,甚至可能進展到求婚──

  ---

  他準備離開宴會會場時,有人從背後喊:「小堺先生。」小堺肇停下腳步,轉身向後。年輕作家唐傘散華快步靠近。「有甚麼事嗎?」小堺問。

  「能耽擱你一下嗎?我有重要的事想說。」

  「啊,好的。」小堺有點緊張,因為唐傘的表情很嚴肅。

  他們離開會場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由於有沙發,他們面對面坐下。「其實,我有件事想麻煩你。」唐傘露出苦惱的表情。

  「是甚麼事呢?」

  「是關於川原小姐。」

  「啊……好的。」小堺挺直背脊。他已經預測到會聽到甚麼了。

  「很抱歉,可不可以換一個責任編輯呢?」

  「唉。」小堺歎氣。跟他預期的一模一樣。「她做了甚麼讓您反感的事嗎?」

  唐傘搖頭。「完全沒有。只要見面,她就會一個勁地稱讚我或是我的作品。」

  「那樣不好嗎?」

  唐傘發出低吟。「問她對我的作品有甚麼感想時,她的回答老實講一點都無法作為參考。非常感動、好棒、真是傑作──來來去去都這幾句話。問她有沒有哪裏特別好,她就回答每個地方都很好,問她覺得我至今為止的作品哪一篇最好,她說分不出優劣。」

  「大概是因為她真心這麼想。唐傘先生的作品我當然全都讀過,確實每一篇都很出色。川原調來出版部的時日尚淺,才會無法好好表達出來。」

  「不,」唐傘側過頭說,「我覺得這不是原因。」

  「請問為甚麼?」

  說了一句「因為」後,唐傘先環顧四周才壓低聲音繼續說:

  「剛才她稱讚熱海先生的作品,而且是《擊鐵之詩》。」

  「她怎麼說?」小堺不禁放低聲音。他有點害怕聽到回答。

  「戲劇化的故事發展中,蘊含許多深刻的訊息,幽默又有許多令人感動的橋段,是一部很棒的作品──她這麼說。」

  「川原這麼說嗎?」

  「對。」

  「她說的是《擊鐵之詩》?」

  「是的。」

  「不是在開玩笑?」

  「她在當事人面前說的。」

  小堺環抱起胳膊。他開始有點頭痛。

  「戲劇化的故事發展中,蘊含許多深刻的訊息,幽默又有許多令人感動的橋段,是很棒的作品。」唐傘重複同一段話。「她讀完我新作後的感想跟這個完全一樣。」

  或許真有這麼一回事,小堺想。他好幾次聽到她對其他作家說出同樣的話。

  「不論各個作品的水準,我的作品是本格推理,《擊鐵之詩》是冷硬派小說,感想相同不是很奇怪嗎?」

  「您說得沒錯。」

  「對於熱海先生的新作,她也誇口說那是一部傑作,是正統派的冷硬小說。她說的可是小堺先生曾說『如果當成搞笑小說,勉強可以做為商品』的作品。」

  小堺握拳敲敲額頭。「傷腦筋。」

  「請問她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她真的有心認真做事嗎?」

  「我覺得她當然有這個心,只是她拚命的心情是以不一樣的形式呈現。」

  「這甚麼意思?」

  「其實她以前待在娛樂雜誌。」小堺辯解。「長期面對藝人,她似乎養成無論如何先大力稱讚再說的習慣。」

  「哦。」唐傘露出無奈的表情。

  「而且她以前好像都負責很多偶像,就感染到那種反應方式了。」

  「她好像真的有這種傾向。」唐傘似乎恍然大悟,大大點頭。「總而言之,那個人當責編,我會寫不出好作品。尤其我還是新手,需要編輯告訴我毫無保留的意見。」

  唐傘說的話是正確的。這對年輕作家來說尤其重要。

  「我知道了。那我請上頭讓我調回來。我當責編可以嗎?」

  「這樣就行了,麻煩你。總覺得我好像在耍任性,實在是於心不安。」

  「不會,您坦白說出來真是太好了。其實好幾位老師也有同樣的抱怨,提到跟她談話就會覺得步調全亂……」

  「果然。」唐傘完全同意。「這或許不太好,不過我想不會有作家把她的話當真。但我不認為她是壞人,而且她對任何人都很親切。如果是娛樂雜誌,她或許真的很適合。」

  「沒錯。不過由於一些原因,她才調任到這裏。」

  「聽說她與同職場的人結婚了。」

  「您知道啊?沒錯,因為規定夫婦不能待在同一個職場──總而言之,唐傘先生的事由我負起責任,請您不用擔心。」

  「麻煩你了。」唐傘這麼說完就離去了。小堺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後拿出手機,準備通知川原美奈責編異動的事。

  現在她在哪裏做些甚麼呢──他心不在焉地想著,開始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