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點響的鬧鐘響起前,只野六郎就按掉鬧鐘開關。現在是凌晨五點五十分。昨晚上床睡覺是在晚上十一點,算起來他在床上躺了將近七小時,但實際上睡著的時間又是幾小時呢?他的意識好像完全沒沉眼,不過即便身體在這種時候也意外能入睡,所以大概睡了兩、三個小時。不管怎麼說,他都沒睡過的實感。一坐起來,腦袋就沉甸甸的。
他一點食慾都沒有,但須先吃點東西,畢竟不知道今天會耗費多少體力。他用寶特瓶裝的茶將昨晚買好的超商飯糰沖進胃裏,之後到洗手間刷牙洗臉。鏡裏映著疲憊不堪的男性臉龐。這陣子接連有短篇小說的工作,不過這不是他疲倦的原因。
穿上衣服後,他的目光轉向玄關的行李。他昨日白天就為今天做好準備了。沒想到這樣的一天到來──看著巨大的球袋,六郎愣愣地想。即便當天到了,他對自己要打高爾夫的這個事實依然無法置信。
「來打高爾夫吧,好不好,唐傘先生。高爾夫很有趣哦。每個作家都會打,成為作家後就是要打高爾夫。請您一定要打打看。」灸英社那位名叫獅子取的編輯這麼說。唐傘是六郎的筆名,名字是散華,全名是唐傘散華。原本出於半開玩笑的心態取,但他用這個名字投稿的小說得到新人獎,事到如今已經無法變更。
六郎問為甚麼一定要打高爾夫球不可。
「因為作家還是需要應酬。」獅子取馬上回答。「您或許以為作家不需要人際關係,但並非如此。比方說,兩個銷售量同等級的作家。談到要請哪一位寫新連載的時候,當然會先向交情較深的作家提出這件事。人類就是這樣。」
獅子取所言有一定程度的說服力。聽他這麼一說,六郎就覺得或許真是如此。
六郎出道成為作家將近三年。新人獎得獎作《虛無僧偵探佐飛》賣得還不錯,但在那之後出版的書全在初版止步。他時常收到全新長篇或短篇的委託,但不曾受託寫連載。看到同期出道、銷售量跟六郎差不多的作家已經在連載小說,他不禁懷疑與編輯的交情是不是很重要。
「當然,這並非全部。」獅子取說。「跟編輯的交情很重要,但須更重視的是與前輩作家的交流。聽那些人說話會有各種收穫。不單是寫小說的技術,也可以學到許多在這個世界上長久生存下去的技巧。」獅子取壓低聲音繼續說,「在前輩作家之中,很多人會擔任文學獎的評審委員。在好幾篇入圍作中,假如有自己平日喜愛的後輩作家作品,會產生力薦之心不是人之常情嗎?」
這段話讓他感到些許抗拒感。「這不就是作弊嗎?」
「不,沒這種事。」獅子取噘起唇。「入圍文學獎的作品全是優秀之作。老實說,不管哪篇得獎都不奇怪。到最後只能考慮評審委員的喜好,或是作家的未來性等等。比起不知道甚麼人寫的作品,評審更能充滿自信地推薦孰悉的作家吧。您不這麼認為嗎?」
聽他這麼說,又覺得好像也有道理。
「對吧?所以要打高爾夫,資深作家全會打高爾夫。沒必要逢迎討好,不過跟他們打好交情不會有壞處。」
唔,是這樣嗎?雖然無法釋懷,但六郎開始打高爾夫了,一方面覺得做點運動比較好。獅子取不只幫他挑選用具,還幫他安排練習場跟課程。他試著開始打之後發現確實很有趣。光在練習場練習就很有趣,正好適合轉換心情。
幾個禮拜過去,獅子取打來問他要不要參加灸英社主辦的高爾夫競賽。
「光島老師跟玉澤老師等資深作家也會參加,這是讓他們認識你的好機會。」
他嚇一跳。六郎還沒到球場打過。要是添了麻煩,惹怒前輩作家豈不糟糕?
「別擔心、別擔心。沒有作家會因為高爾夫球打得不好就被前輩作家討厭。反倒像是玉澤老師,他從年輕時就有職業級水準,以前常常被前輩作家挖苦說是不是都沒在寫小說,整天打高爾夫球。那我就當您願意出席嘍。我幫您報名參加。」單方面說完,獅子取不等六郎回答就掛掉電話。
今天就是活動當日。心情好沉重,真不想出席。雖然這麼想,但事到如今無法取消,後悔為甚麼沒有果斷拒絕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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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就緒後,門鈴在他發呆時響了。他開門一看發現灸英社的小堺。小堺是六郎的責編,也是獅子取的部下。
他走出公寓,一台黑色的附駕租車正在等待,司機跟小堺站在一旁。
「早安。」體型瘦削的小堺禮貌地低頭打招呼。他在高爾夫球裝的外頭穿一件夾克外套。六郎也打招呼道早。司機迅速打開後座車門,六郎惶恐地坐進去。這是他第一次坐附駕租車。小堺幫他把行李放進後車廂。
「麻煩你了。」坐到副駕駛座後,小堺看著司機說,接著扭著身子轉向六郎。「我想您從獅子取那裏聽說過了,接下來要繞到光島老師家接老師。」
「啊,好的……」六郎點頭。
開車迎接令人感激,但他的心情馬上在聽到同車者的名字時黯淡下來。竟然要跟超資深作家光島悅夫同車。他跟六郎有著可比親子,不對,超越親子的年齡差距。在狹小的車中,究竟該談些甚麼才好?
車子開進高級住宅區,不久停在一棟宅邸前。六郎看到大門前而吃了一驚。光島將球袋跟運動包放在一旁,獨自站在那裏。他的表情明顯不甚愉快。司機下車時,小堺跟著從副駕駛座跳下車。跟迎接六郎一樣,司機打開後座車門,小堺想搬起光島的行李。
然而光島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有夠慢,你以為現在幾點啊。現在去也趕不上開始,去也沒用。」他嘶啞的聲音在早晨的路上響起。
「不,應該沒問題。請您上車,我會跟其他人聯絡看看。」小堺頻頻低頭道歉。
「我都說不可能了。會遲到三十分鐘,我到那個高爾夫球場好幾次,我知道。這種時間出發來不及的,會碰上塞車。」
「不會的,我們會想辦法。請您先上車,拜託您。唐傘先生也在車上。」
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六郎猛然驚覺坐在後座右側的是地位較高的人。他連忙下車。
矮小的光島惡狠狠瞪過來。六郎頷首招呼,示意車內說:「請上車。」光島哼一聲,說句「我覺得沒用就是了」坐進車中。小堺露出放心的表情。車子再次出發。沒有人說話。當然,車內氣氛很沉重。
小堺開始講起手機。可以斷斷續續聽到移動時間、租車安排之類的語詞。
小堺掛斷電話。「怎麼樣?」光島問。「還是趕不上對吧。」
「好像是幹事看錯時間了。」
聽到小堺的回答,光島發出響亮的「嘖」一聲。「我就猜是這樣。」
「但請您放心,把順序掉換就行了。我會請人把老師您們換到最後一組。」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請交給我。」小堺大大點頭。
但過沒多久,小堺的背影就失去從容的色彩。道路嚴重回堵。
「看,我就說會碰上塞車。甚麼叫做『請交給我』,根本不行嘛。」光島粗魯地說。
事情麻煩了,六郎想。他很想抱怨這是重要的比賽,至少要抓準時間。不過要是此時連六郎都抱怨起來,氣氛想必會變得更糟。
他偷瞄隔壁的光島。白髮的資深作家板著臉望向窗外。一想到還必須在這種狀態下搭好幾個小時的車,他就無力。有沒有甚麼緩和氣氛的方法呢?
是不是自己主動向光島攀談比較好?但沒有話題,而且也不知道光島對六郎有甚麼想法,他覺得「竟然要我跟這個臭小子同坐一車」而不快的可能性很大。
第一次看到光島悅夫這個名字,是在六郎還是國中生的時候。那是一本在老家的書架上發現的書。幾本不是很厚、以現在的說法就是軟皮的書跟其他書塞在一起。每一本書的封面上都畫著圖案,是學生模樣的男女身影。不過不是現代的年輕人,而是穿著舊式制服、散發出強烈昭和感的青年與少女。
這些是母親的書。他一問之下得知這是她學生時代的愛書,珍貴地保存至今。
他讀過其中一本。故事講述一對從小就是玩伴的男女,無法向對方表明心意,一見面就只會吵架,直到上高中後聽到各種不同的戀愛煩惱,漸漸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這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故事,但結構頗具巧思,確實能讓人在閱讀中感到樂趣。據母親所說,這類的書叫做少年小說,當時大受歡迎。現在的說法就類似輕小說。
但光島寫這類小說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他以描寫深刻的人生故事聞名。一如泳裝性感女星出身的女演員不喜歡別人提起過往,光島或許不希望旁人提及當年事。
道路依然壅塞。明明上高速公路,卻一點都不高速。時間逐漸消逝。就連第一次前往球場的六郎也知道趕不上。
一直拿著手機竊竊私語的小堺帶著尷尬神情轉過頭。
「呃,到達球場的時候,想請兩位用午飯。」
「午飯?」光島皺起眉頭。
「是的。在那之後,兩位就能享受九洞的……」
「九洞?你是叫我辛辛苦苦去到那裏,只打九洞就回去嗎?」
「很抱歉,這是時間的因素。」小堺深深低頭道歉。
光島臉一歪,拍拍前方駕駛座的椅背。「喂,找地方停車。我要下車。」
小堺「咦」一聲,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老師,這不太……」
「怎麼,有意見嗎?根本浪費時間,我要回去了。隨便找個地方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回去。」
光島似乎不會作罷。小堺困擾不已,小聲對司機說:「請在下個出口下高速公路。」
六郎不禁縮起脖子。事情麻煩了。不過只要光島下車,就能馬上從現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狀況中得到解放。放心感從胸口蔓延開來。但他覺得就這樣一句話都沒說也不好。誰知道日後跟光島會產生甚麼聯繫,要是造成「那個臭小子直到最後都沒有開口」的感受就慘了。他想設法留下一點好印象。
他下定決心,開口說聲「其實」。
「家母是光島老師的書迷,聽說她讀了很多老師的書。」
不知道是不是對他主動攀談感到意外,光島一瞬間睜圓了眼,但馬上變回冷淡的眼神,冷冰冰地回答:「哦,是嗎。」
「哦,是這樣啊。」代他接話的是小堺。「甚麼作品呢?如果是光島老師最近的作品,我們出版社──」
「別說了。」光島語氣嚴厲。「這當然是客套話,你何必當真。」
「不,不是這樣的,家母真的──」
六郎想辯解,但光島厭煩地擺擺手。「行了,不用費那種心。這種事很常見。因為自己沒讀過,就說家人或認識的人是我的書迷,想讓我開心。不用在意那種事。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知道我的作品是當然的。被這樣討好,反而讓我不愉快。」
六郎不知怎麼回答。光島在說「看吧」般將目光轉回車窗。小堺也困擾地陷入沉默。
六郎急起來,必須做點甚麼才行。不久,他注意到光島所言並不是句句正中紅心。自己並非沒讀過光島的作品。月與大地的日記──他低聲說,並看向身旁。
光島的側臉產生變化。他變得面無表情,轉向六郎。「你說甚麼?」
「您有一部作品叫做《月與大地的日記》吧。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作品。」
「……那本書怎麼了嗎?」
「那本小說的點子,」他舔舔嘴唇,繼續說,「我覺得非常有趣。一開始只是輪流書寫男孩與女孩的日記,之後漸漸混進其他人的交換日記。全書僅靠日記構成,只有讀者瞭解每個人的想法,讓人覺得緊張刺激。」
「原來你讀過嗎?」
「只讀過那一本。」他老實說。「但我家的書櫃上還有更多本。聽說是母親學生時代讀的書。」
「哦。」光島嘴唇一扭。「所以你才說令堂是我的書迷啊。原來是少年小說,不是寫給成年人看的小說。」
六郎低頭答是。他或許還是得罪這位資深作家了。
接在後頭的是令人鬱悶的沉默。小堺依舊面向前方,動也不動。
「我啊,」光島嚴肅地開口說,「以前稱作少年的帝王。」
「帝王?」
「對。那是少年小說的黃金年代,賣得供不應求,各式各樣的作家爭相書寫。夏井跟花本也寫過。」對於現在稱為泰斗的作家,光島直呼其名。「自己這麼說很奇怪,不過在那之中,我的書賣得最好。我不知道令堂讀過多少本,不過那時候的情況大概就是年輕女性就算讀過五、六本也是理所當然。」
「這麼暢銷啊。」
「對,就是這麼暢銷,近來的當紅作家根本沒得比。那時我一個人幾乎可說是支撐起整個出版界。」說出這樣的豪語後,他有些自嘲地笑道:「不過開始寫以成年人為讀者的小說就一點都不賣了。」
「家母說,」六郎想起過去的事,「《星空畫布》很有趣。」
光島皺起眉頭,嘴角卻揚起來。「科幻風的那一本啊。我真是做了一件有違個人風格的傻事。對我來說,那是令人難為情的作品就是了。」
「還有,她也喜歡《秘密教室》。」
「秘密教室……」光島側過頭,接著苦笑起來。「那是甚麼故事?寫過太多,我都忘掉了。」
「我下次問問看家母。」
「嗯,幫我問問。替我向令堂問好。」
此時,小堺回過頭。「光島老師,馬上就到出口了……」
光島露出嚴肅神情陷入沉默,之後微微點頭。
「沒關係,繼續前進。偶爾打個九洞也不錯。」
「好的!」小堺答得精神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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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爾夫球場時接近正午。眾人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後在餐廳用午餐時,打完上午那輪的那群人陸續回來了。
「嗨,光兄,真是辛苦了。」笑著對光島打招呼的,是冷硬派小說的第一人──堂山卓治。他那頭顯眼的白髮梳成背頭。
「是啊,真受不了。」如此回應的光島情緒已經完全平復了。
堂山之後,讓六郎連打招呼都會猶豫萬分的重量級作家們也到光島身邊打招呼。光列出他們的代表作,就等於表現出日本的娛樂小說歷史。
小堺到六郎身邊。「唐傘先生,有點事想跟您商量。」
「甚麼事?」
「其實是要變更組合,請唐傘先生換到跟光島老師不同的一組。」
「啊,這樣啊。」六郎想,好不容易消除跟光島先生之間的隔閡。「那我跟誰一組?」
「是,跟深見老師以及玉澤老師,還有我。」
「甚麼──!」他不由得向後一仰。這兩個人都是超重量級人物。深見明彥是以旅行推理建立起一個時代的大家,玉澤義正則連連推出暢銷的警察小說大作。
「不能想點辦法嗎?」
「不好意思,已經定案了。」小堺在臉部前雙掌合十,馬上離去。
六郎還沒吃完午餐,但完全失去食慾。第一次到球場打高爾夫球就夠讓他緊張,偏偏還要跟重量級人物一起打──他想逃了。他認真考慮起用身體突然不舒服為由溜回家,但一想像到裝病被揭穿的那刻就打消主意。
過度緊張讓他跑好幾趟廁所,但尿不太出來。不久,下午一輪的開始時間到了。他被小堺帶到第一洞等待,此時兩位重量級作家踩著悠哉的步伐現身。
小堺對兩人介紹六郎。兩人都大方點點頭,對出道沒多久的年輕人沒甚麼興趣。在幾乎令人胃痛的緊張之中,這一輪開始了。開球順序是深見,再來是玉澤。兩人都保持漂亮的球道,尤其是玉澤的擊球距離讓六郎嚇傻了。
「你稍微客氣一點如何?」深見抱怨,而玉澤笑嘻嘻地回答:「哎呀,我覺得自己相當收斂了。」
接下來換小堺開球,最後是六郎。這是打高爾夫球值得紀念的第一桿,但他根本沒有沉浸於感慨的餘裕。他將球座插在地上,想把球放上去,但指尖抖得讓他放不準。總算把球放好後,他握好球桿,腦中一片空白。他就這樣將球桿往上舉,然後往下揮。「咻」的一聲,劃破空氣的聲音響起,但沒打到球的手感。球依然停在球座上。
全身冒出冷汗。他沒勇氣回頭看前輩作家。小堺的聲音傳入耳中,但六郎聽不清他在說甚麼。腦袋無法運轉。總之必須揮桿,必須把球往前打出,這樣的想法塞滿他的腦袋。他急急忙忙擺好姿勢,急急忙忙揮桿。這次打中了。但他不知道球飛到哪裏。
「界外球。」女性球童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血液直衝腦門。他從口袋拿出球,再次放到球座上,連姿勢也沒擺好,一心顧著揮桿。
微弱的聲音響起,球滾了約兩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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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一洞結束為止,六郎最後打出高達十三桿的成績。光這樣他就疲憊不堪了。前往下一洞的途中,他朝前方望了一眼。深見跟玉澤正若無其事地談笑,根本不把這個菜鳥年輕作家放在眼裏。六郎感到安心的同時也覺得有點悲慘。
六郎那之後依舊陷進苦戰。每次揮桿都帶著好幾根球桿到處跑,他在果嶺上不斷在球洞周遭來來去去,連他都對自己厭煩。雖然有計分,但他中途開始就甚麼都不管了。
兩位前輩作家的高爾夫球打得很穩定。深見的擊球距離不遠,但不會犯下重大失誤,分數平穩;另一方面,玉澤就是打得非常遠,小技巧很高明。不輸職業選手的傳聞似乎不是騙人的。
打幾洞之後,六郎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前輩作家的談話隨即傳進他的耳中。他們完全沒討論小說,但並非只繞著高爾夫打轉。話題包括股票、麻將、雪茄、釣魚等,種類繁多。當然也談到酒跟女人。這些被提到的話題有著適度的知性,適度的高格調以及適度的低俗。
看著兩人往來,六郎腦中浮現的感想是真帥氣啊。一面巧妙揮動高爾夫球桿,一面享受與作家友人間的對話──他覺得這是一流作家的證據。
那個瞬間,六郎忽然發現一件事:自己不是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連一本正經代表作都沒有的不成熟作家,怎麼能跟這些大前輩在同個地方打高爾夫球。為甚麼獅子取要把自己找到這來呢?這次結束後暫時別打高爾夫球了。他在心裏做出這個決定。
他淡然地讓思緒僅集中在揮桿擊球上,不再思考無謂的事情。很奇妙的是,桿數變好看了。不過當然只是初學者還算可以的等級。就這樣,他終於打完最後一洞。六郎疲憊不堪地前往會館的途中,有人走到他旁邊。他一看發現是玉澤。「辛苦了。」玉澤說。
「啊……您辛苦了。」
除了各洞結束後的分數報告,他跟玉澤幾乎沒交談。
「你好像很累。」
「非常累。高爾夫球真難。」
玉澤開心地哈哈大笑。「無論是誰,一開始都是這樣。我以前也像田徑社社員一樣東奔西跑。」
「咦,是這樣嗎?」
「你今天跟光島先生同車吧,你回程時可以問他。我還是初學者的時候,曾經分到跟他同一組。那時候我被他開玩笑說,『喂,年輕人,你的球明明不會直線往前飛,但聽說你泡女人的時候倒是挺直線前進嘛』。」
「竟然有這回事。」
「不過,」玉澤用手肘頂頂六郎的手臂,「你疲憊不單是因為高爾夫吧?被令人煩悶的老頭包圍,你想必心情沉重。」
「不,沒這種事……」
「沒關係,不用隱瞞,這是當然。看到我們耍威風,你覺得很火大吧?」
「沒這回事。看著兩位,我覺得很羨慕。當紅作家悠哉享受高爾夫球的身影真的非常帥氣,我希望早日成為這樣的人。」
玉澤苦笑,皺紋爬到鼻子上。「你人太好了。你還年輕,反彈更強也無妨。看到上了年紀的或是老頭作家擺架子,你腦裏必須想著『混帳!』才行,獅子取八成因此邀你過來。你的角色就是序口。」
「序、序口?」
玉澤輕笑著點頭。「相撲力士中的序口是最低等級,就算比賽也無法招來客人,當然拿不到薪水。即便如此依然能繼續比賽,因為有吸引客人的當紅力士,其代表就是橫綱與大關。就是因為他們在,平幕、十兩跟幕下才能維持生計,序口也一樣。但同樣的人不可能一直稱霸。他們退休後,接下來要有人扛起橫綱跟大關的位置,相撲界就是這樣綿綿不絕繼承傳統至今。這樣的業界人生跟我們的世界也是一樣的。」
「我們的世界是指……」
「就是作家的世界。」玉澤說。「你的初版印量是多少本?」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六郎驚惶失措,根本沒有餘裕岔開話題。他老實回答:
「大約八千本。」
「原來如此。問你一下,你覺得出八千本書,出版社賺多少?」
「這個……」他答不上來。「我覺得賺不了多少。」
「對吧。何止如此,虧本的機率還很高。即便如此還是願意出版你的書,是因為期待你的未來性。但出版書就要花錢。你覺得那筆錢是誰賺來的?」
六郎沉默著偏過頭。這是他至今為止從未想過的事。
「是橫綱,」玉澤說,「還有大關。透過販售喻為這種等級的暢銷作家的書,出版社賺得利潤,然後撥用其中一部份為扛起下一代的年輕人出書。這就跟相撲界一樣。」
六郎屏住氣息。所謂的恍然大悟就是這麼一回事。他覺得玉澤說得一點都沒錯。
「啊,所以您才會說我還是序口……」
「你不要覺得不高興,我們也從那裏出發。重要的是想要向上爬的心態。這個世界沒輕鬆到只要寫出好作品,就能自動往上升。身為職業作家,寫出好東西是理所當然。除此之外,必須加上把橫綱或大關拉下來的氣概才行。不要對我們心生嚮往。如果抱有憧憬,就只能成為同樣水準的作家。」
回過神時,他才發現兩人都在原地站住。六郎一直維持著直立不動的姿勢。
「我會記住。」他深深低下頭。
「別這樣。」玉澤臉一歪,邁開步伐。
回到會館換好衣服後,六郎前往餐廳。當他縮著身子坐在末座,有個人在對面坐下。他抬起頭,接著滿心驚愕。眼前是本格推理界的高重量級人物大川端多門,借用玉澤的說法就是大橫綱。今天他穿著白西裝。
輕食已經送上,六郎低著頭開始用餐。他努力不跟大川端對上視線。
突然間,他聽到說著「佐飛他──」的沙啞嗓音。他嚇一跳。由於六郎覺得對方不可能和自己說話,他沒有反應,結果對方又說一次「關於佐飛──」。這次他無法無視。他抬起頭,跟蓄著白鬍鬚的大川端四目相交。「是。」他如此回答。聲音嘶啞了。
「佐飛其實不是虛無僧,這樣的劇情手腳我中途就注意到了。」
「啊,是。」六郎全身冒出冷汗。他正在談論自己的出道作《虛無僧偵探佐飛》。這位超重量級作家正在對他說話。
「可是,」大川端繼續說,「佐飛不是虛無僧,虛無僧卻是佐飛,這結尾嚇我一大跳。我完全上當了,很精采的詭計。我當時敬佩地想,啊,有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出現了。」
六郎發不出聲。他想道謝,但由於太過感動,他的身體僵住了。
「不過呢,」大川端露出像惡作劇的小鬼打著甚麼鬼主意的表情,「我下一本小說會更厲害。下次我送你一本,你讀讀看吧。」
六郎還發不出聲音,只能沉默著數度點頭。同時他在腦海一隅想,玉澤先生說得沒錯。只要不被拉下來,這些人就打算一直穩坐在橫綱的地位上──
加油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