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推理特輯

  在座位上被神田找去的時候,青山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對方的聲音中帶有諂媚的味道。要是他說「有事要拜託你」就必須小心。他以前曾被迫擔任國中生社內參觀的導覽人員,那時候倒楣透了。

  「請問有甚麼事嗎?」

  「哎呀,其實,」神田露出討好的笑,「有事要拜託你。」

  「不會又是要我應付國中生吧?」

  「不是,完全不是。是關於下次的推理特輯。」

  「怎麼了嗎?」他開始有意認真聽了。青山隸屬灸英社《小說灸英》編輯部,神田是總編。下一期《小說灸英》計劃做短篇推理特輯,他們已經委託十位作家寫稿。為了要各有特色,選人時特別顧慮到類別不重複。即便統一概括為推理,還是有各種類別。

  「其實是聽說長良川老師住院了,因為胃潰瘍。那個老師很愛喝酒。」

  「真糟糕。」他明白問題了。長良川永良是本格推理界的代表作家,在這次的特輯刊中本來會成為看點之一。

  「對吧?所以必須盡速找到替代作家,但我想不到適當的人選。」

  「現在開始找很難呢。」青山抱起胳膊。距離截稿日不到兩週。

  「資深作者想都不用想。就算是中堅作者,有一定成績的人也不可能。話雖如此,列入過氣作者的名字也不太好。」

  「前陣子得到天川井太郎獎的大凡均一怎麼樣?我想他也能寫本格,對讀者來說應該也很新鮮。」

  「不行。你忘了嗎,大凡先生已經選入十人之中了。」

  「啊,這樣啊。」青山攤開自己的記事本,上頭列著這次特輯委託的作家。上頭確實有大凡均一的名字。「還真的。」

  「之前不是因為大凡先生想趁機挑戰沒寫過的類別,從本格的人選中排除掉了嗎?」

  「說起來的確是這樣。大凡先生不行的話……」他再次看向記事本,「現在才找就只能找新人了。」

  「我也這樣想,所以打電話給至今為止打過招呼的幾個新人作家問過,但所有人都拒絕了。每個人都說,現在開始寫完全來不及。他們似乎還有其他截稿日。看來稿約果然會集中在受注目的新人身上。」

  青山點頭。「而且本格派作家寫作本來就很慢。」

  「正確來說是寫本格很費工夫。傷腦筋,推出推理特輯卻沒本格推理太怪了,得想點辦法才行。」

  神田說得沒錯,這就像沒供應鮪魚肚的壽司店一樣。

  「不然總編你看看這樣如何:找個以完全不同的類別出道的年輕作家寫本格看看,或許意外會還不錯。」

  但神田沉吟,神色嚴肅。

  「很難講。跟其他類別不同,本格推理很特殊。我覺得不是想寫就寫得出來。」

  「不過沒其他辦法了。如果不快點找人,時間會不斷流失。」

  「也對。」神田皺起眉頭,抬頭望著天花板好半晌,最後點頭。「好,採用你的提案。至於找誰寫,就交給你決定。」

  「我知道了。」青山回答時,意識到演變成麻煩的狀況了。但總不能拒絕,畢竟神田是上司。

  ※※※

  「大概就是這些吧。」小堺遞出一張便條紙。

  青山接過去確認內容。上頭列出五個人的名字。「謝謝你。」他向前輩道謝。

  「比較抱歉的是人選都不怎麼樣,不過畢竟距離截稿日的時間不多。要是能有一個月的期限,應該能湊出更好一點的名單。」

  「不會,抱歉這麼麻煩你,真是幫了我大忙。我會依序拜託看看這五人。」

  年輕的青山無法決定委託誰來補推理特輯的空缺。他很熟悉當紅跟受注目的作家,但願意接下行程緊迫的工作通常是銷量不太好的作家,他就沒有這方面的相關知識了。因此,他找出版部時代的前輩小堺商量。

  「不過我無法保證結果,畢竟全都是根本沒寫過本格的人。或許連讀都沒讀過。」

  「總之我先問問看,說不定能得到意外的收穫。」

  「反正不要太期待。尤其是第五個人,你最好小心。他自認寫的是冷硬派,但其實是很扯的小說。」

  「這樣啊。」他反而在意起那是甚麼小說了。

  回到座位上,他馬上打電話。他聽過便條紙上這五位作家的名字,但幾乎沒讀過作品。可是他要在留意著別讓人發現這件事的情況下洽談,感覺起來會是令人有點緊張的工作。但實際上他連緊張的時間都沒有。他才說出希望請對方寫本格推理,就馬上遭到拒絕。

  「要我寫本格推理?當然沒辦法。我就是想不出詭計才寫心理懸疑的,不好意思哦。」

  「對不起,我討厭本格。密室、不在場證明之類的瑣碎玩意跟我的個性不合。你找其他人吧。」

  「不好意思,我想描寫的是人生故事,詭計是次要的。」

  「難得你來找我,這麼說實在過意不去,不過我不認為自己是推理作家,甚麼本格就更不用說了。」

  遭到四人拒絕,選項轉眼間驟減。只剩下一個。

  這個人是否也沒有希望呢──一面看著名字,他查詢電話號碼。熱海圭介。他得到灸英社的新人獎後出道,作品名是《擊鐵之詩》。青山沒看過。

  真希望他能接受。抱著祈禱般的心情,他撥出電話。

  ---

  他比約好的時間早到五分鐘,然而咖啡廳深處的座位已經有熱海圭介的身影。他坐在那裏看書。跟照片上看到的一樣,他是毛髮有些濃密,讓人看著就覺得悶熱的人物。在宴會會場好像也見過他。

  青山快步靠近,向他打招呼。雖然沒遲到,他還是道歉:「抱歉,我來晚了。」

  「不會。」熱海神色慌張地想闔上書。然而他的手似乎滑一下,書本掉到地上。印有書店名的封套脫落,書名隱然可見。

  「哎呀。」熱海連忙撿起來,扔進放在一旁的袋子。袋子上印著書店的名字,看來是剛買的。青山遞出名片自我介紹。女服務生很快就來了,於是他點了咖啡。

  「呃,所以,」青山的聲音一啞。他清清嗓子,繼續說,「關於電話裏與您談到的那件事,是否可視作您答應了?就是……您願意幫我們寫一篇本格推理短篇,對嗎?」

  熱海點頭,拿起咖啡杯。

  「當然,沒問題。我可以寫本格推理。」是錯覺嗎,他的聲音在顫抖。

  「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抱歉委託您這麼趕的工作。」

  「只是,那個,怎麼說呢……青山你具體想過要我寫甚麼樣的作品嗎?例如說舞台、登場人物,還有那個……」熱海舔舔嘴唇,「甚麼樣的詭計之類的。」

  青山反過來凝視對方,眨了眨眼。「您說……我的想法嗎?」

  「不,沒甚麼想法也沒差,我只是想先問問看你們有沒有甚麼期望。我不希望等到寫完之後,你們才想『我們想要的不是這種東西』。」

  「不,不會的。」青山搖手。「不會有這種事。您依照自己的想法寫就行了。」

  「是嗎?既然是這樣,我就按我的意思寫了。」

  「這樣就可以了。期待您的大作。」

  青山和熱海詳細說明原稿張數與今後的進度等等後,說句「那就拜託您了」並拿起咖啡廳的帳單。就在此時──

  「寫蜜市可以吧。」

  「甚麼?」青山問。

  熱海說聲「所以說」,接著環顧四周,壓低聲音繼續說:「既然是本格推理,寫蜜市就行了吧?」青山著急了一下,因為他聽不懂熱海在說甚麼。但思考片刻後,他就明白「蜜市」是「密室」。

  「您想挑戰密室推理嗎?」他慎重詢問。

  「因為這就是本格吧?」熱海回答得一副沒自信的樣子。

  青山坐回椅子。「密室詭計的確可以說是本格推理的大宗,不過本格並不僅限於此。而且密室推理至今為止已經有眾多作者寫過,常被說點子已經用盡。第一次寫本格的人若要挑戰,我覺得可能有點危險。您寫探索別種謎團的作品也完全沒關係。雖然對您這種專業人士說這種話實在非常冒昧……」

  熱海眨了幾次眼。「寫別種謎團……而不是寫密室?」

  「當然了,假如您有前所未有的嶄新密室詭計,那就甚麼問題都沒有。」

  熱海的視線似乎在半空中游移。那個表情不知為何讓人聯想到迷路的幼犬。

  「呃,」青山說,「假如您還是對本格提不起興趣,我們不會勉強……」

  「甚麼!」熱海睜大眼睛。「不,不不不。」他用力搖頭。「沒有這種事。你說甚麼啊,要是提不起興趣,打從一開始我就會拒絕了。不是這樣,只是點子實在太多,我在猶豫要寫哪一個。別擔心、別擔心。」最後他還哈哈大笑。

  「所以可以拜託您對吧?」

  「當然,包在我身上。」

  「那麼,期待您的稿子。」

  與熱海道別後,走出咖啡廳的青山感到心中的烏雲正在蔓延。交給那個作家真的沒問題嗎?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他在打電話委託執筆後才讀了熱海的代表作《擊鐵之詩》。他覺得詳細討論之前起碼要先看過一本,否則不太好。

  書腰上新人獎得獎作這行字與「正統派冷硬巨作」的廣告標語上下並列。當然,他是抱著期待開始讀的。但當他往下讀,濕黏的汗水就從額頭滲出來,同時起了雞皮疙瘩。

  很遺憾,這不是因為受到作品感動。他是訝異於時下竟然還有寫這種古老冷硬派小說的人,接著一想到這種書是自家出版社所出版,就難為情起來。

  不對,古老冷硬派小說這種說法不正確,這樣講形同看不起古典。把「古老」之中的「古」字去掉,稱之為「老冷硬派」,不對,稱之為「老派仿冷硬派小說」或許更為妥當。比方說,敘述句中的比喻非常多,但實在稱不上貼切,會出現「他宛如潛水艇的螺旋槳一般,不停攪拌伏特加湯尼的冰塊」這類形容。而且無論是故事還是登場人物,都沒有真實感可言。刑警主角從美軍偷出軍用直升機、闖入敵方根據地的場面,他讀著讀著就哀傷起來。為甚麼這樣的作品能得到新人獎呢,他完全無法理解。

  「那時候的評審委員怎麼搞的?」面對青山的疑問,小堺如此回答:「好像是因為那時候的入圍作都是些垃圾,自暴自棄之下決定選出最荒唐的作品。」

  青山感到頭痛。怎麼會有這種事。不過小堺為甚麼會把那樣的作家加到名單上?他明白打電話給熱海之前沒讀過作品的自己有錯,但還是忍不住想抱怨一句。結果小堺說得若無其事:「因為我想不到其他人了,不過我有要你小心了吧。」

  沒問題嗎,那個作家寫得出來嗎──他再度擔心起來。剛才他對密室相當執著,不過該不會是因為說到本格推理,他除了密室以外甚麼都不知道吧?

  熱海在咖啡廳看的那本書標題浮現在眼前。書名是《推理小說創作方法》。

  ---

  原本一直盤腿坐在電腦前的熱海順勢躺下。他重重歎一口氣。大腦疲憊不已,但螢幕上一行句子也沒有。他試著寫過幾句,但陷入僵局後又刪掉了。這樣的情況不斷重複。

  不行,寫不出來──

  他用力抓頭。即便瞪向天花板,也沒有想出好點子的跡象。

  後悔著或許還是該拒絕比較好的念頭油然而生,但他拚命按捺住。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也遲了。而且會接下這份工作也是有逼不得已的緣由。

  緣由坦白講就是錢。他的存款正漸漸耗盡,而且購買高價品時的貸款還沒還清。

  幾個月前,他失戀了。對象是一位女編輯。對方的言行看起來好像對他有意思,因此他向她求婚,結果她其實已婚。現在他將這件事解釋為,「她恐怕是想得到我的稿子才會對我頻送秋波」。可恨的是,他不惜貸款買下原本打算在求婚時送出的鑽戒,內側已經刻上對方的名字,所以也無法當掉。

  這個打擊使他好一段時間無法做任何事。他也無心工作,所以拒絕了碰巧發給他的稿約,不久就沒任何一個地方委託他工作了。當然,他也沒有收入。就在他發現不妙的時候,這次的工作從天而降。

  聽到要寫本格推理,老實講他十分驚惶。也可以說他嚇得半死。

  對熱海來說,這完全是未知的領域。當然,他知道有這種派別的小說,而且擁有眾多愛好者。不過他覺得這與自己無緣,至今一直保持距離。

  但熱海並非沒讀過歸類為本格推理的小說。可是從頭讀到尾,他一次也不曾感到有趣。正確來說,他大多是在無法掌握故事的情況下看完的。就算最後有類似解開謎團的橋段,他也無法理解內容,只有挫折感不斷累積。可是他財務吃緊,在現在這個狀況能接到小說委託很值得感謝。距離截稿日沒剩幾天這一點,換個角度來想也是種幸運。雜誌馬上就會出版,稿費會早早進帳。

  怕甚麼,總有辦法。我可是專業人士。別人寫得出,我沒道理寫不出──在電話中受到青山委託時,這樣的想法在短短數秒間竄過腦中。「我就寫吧。」回過神時,他如此回答。但掛斷電話後,著急感朝他逼近。他一點都不知道怎麼寫本格推理。

  煩惱到最後,他在與青山見面討論之前先衝進書店。他在那裏找到一本書。那本書散發一股氣息,似乎幫得上現在的熱海。書名是直截了當的《推理小說創作方法》,由日本推理作者協會編著,內容有隸屬於協會的五十位作家公開自己的執筆方法。其中也有以本格推理創作者身分聞名的作家之名。

  翻開書,首先出現的是「前言」。日本推理作者協會理事長玉澤義正所寫的內容如下:

  「本書不只對今後目標是成為專業作家人相當有用且有效,就連對已經從事寫作的我們也一樣,我本身就再次學到許多。在此,我要自豪地推薦各位這本書。」

  他感動得發出驚歎。警察小說的第一人斷言到這種程度,看來十分可靠。

  然而──

  他一讀內容就發現完全派不上用場。例如,導致這次熱海要填補空缺的長良川永良這位作家是本格推理名家,他在這本書的「實例.從靈感到作品」主題中長篇大論一番,但讀起來毫無參考價值。不惜揭露自己作品的謎底,公開執筆過程是很好心,但事關如何構思做為重要開端的詭計,他寫的只有「泡澡時靈機一動」。據他所說,「詭計這種東西就算坐在桌前沉吟也遲遲不肯浮現,離開工作時才會毫無前兆地飛來」。

  熱海只能愕然。他想知道想出詭計的秘訣,就算說會飛過來,他也不知道怎麼辦。這本書中,長良川永良的朋友──稱為新本格推理開拓者的糸辻竹人也針對「詭計的設計方式」這個主題接受採訪,內容同樣很扯。首先,採訪者劈頭就問了以下問題:

  「這次要向您請教詭計的設計方式。能請您告訴我們『只要這麼做,無論是誰都能設計出精采詭計』的方法嗎?」

  熱海拿著書,不由得探出身子。這個,就是這個,他要找的就是這個──

  然而糸辻竹人的答案如下:

  「如果真有那種訣竅,我還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呢(笑)」

  「說甚麼鬼啊!」熱海忍不住大喊。

  這位糸辻竹人還提出其他意見,例如面對「對有意成為作家的人,您是否有甚麼建議呢」的提問,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覺得不要對『推理小說創作法』之類的教學書抱太大指望比較好。」

  讀到這句話,熱海感到血衝腦門。明知道沒用,還出版這種書嗎?他有種宛如碰到詐騙的心情。他還沒加入日本推理作者協會,但現在他想,就算受到邀請也不會加入。混帳,可惡的玉澤義正──

  話雖如此,現在不是對這種事發脾氣的時候。他必須想辦法擠出本格推理小說,不,只是有點樣子的東西也可以。說到本格就是密室,他得想出密室詭計才行。青山說過不用寫密室也可以,但這是要他寫甚麼?要他想出別的方向還更加困難。

  再度起身面向電腦時,手機響了。他接起來,發現是青山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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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抱歉提出任性的要求。」剛在咖啡廳碰到面,青山就低頭道歉。

  「呃,所以怎麼回事?」熱海問。「我聽不太懂是甚麼狀況。」

  「是,如同剛才在電話所說,現在變成熱海先生隨自己的意思寫想寫的東西就行了。」

  「不寫本格推理也行?」

  「是的。」

  「哦……為甚麼又變成這樣?你不是說想製作推理特輯,但沒人寫本格很傷腦筋嗎?」

  「嗯,這個嘛,」青山皺起臉,「因為有人苦苦哀求。」

  「咦,甚麼意思?」

  「其實呃,」說了這兩個字,青山豎起食指抵在唇上,「這件事請您保密。」

  「好。」熱海探出身子。看來有甚麼有趣消息。

  「您知道大凡均一先生嗎?就是前陣子得到天川井太郎獎的作者。」

  「哦,就是寫《深海魚的皮膚呼吸》的那個人吧。」聲音中不由得摻雜不快之色。

  關於這個獎,熱海有句話想說:為甚麼自己的作品沒入圍?但現在這種事無關緊要。

  「就是那個人苦苦哀求?」

  「是啊。」青山嘴角一歪。「一開始討論推理特輯時,他自己說想挑戰與過去完全不同的類別,所以我們也以為他會寫,但他今天突然打電話來說,果然還是寫不出來……」

  「大凡先生究竟挑戰甚麼類別?」

  「呃,所以說,就是……」青山撓頭。

  「我知道了。」熱海彈了個響指。「該不會是冷硬派吧?」

  「啊,不是,那個……」

  「我猜對了吧?」

  「呃,嗯,差不多……」

  「我就知道。」熱海大大張開嘴。「不行啦。我是不太清楚,不過大凡先生至今為止寫的都是古典派的推理小說吧?那種人沒辦法寫冷硬派小說啦,寫不出來的。這件事你們也有責任,怎麼可以委託外行人寫冷硬派小說。」

  「我們現在正全心全意反省。」青山再度深深低下頭。

  「然後呢?為甚麼跟我扯上關係?」

  「所以說,我們就問大凡先生能寫出甚麼樣的推理,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是本格推理的話,現在馬上寫得出來』。」

  「哈哈,」熱海慢慢環抱起胳膊,「是這麼一回事啊。所以你們決定本格推理由大凡先生來寫,熱海圭介寫冷硬。」

  「不不,」青山搖手,「不是冷硬也無妨。如同最初說的,請您寫想寫的就好。」

  「哦。」熱海將牛奶加入咖啡杯,用小湯匙悠然攪拌。「這樣啊,已經不需要我寫本格了嗎?真遺憾,難得我想了很多好點子。」

  「啊,難不成您已經開始寫了嗎?」

  「沒有,不過本來構想已經逐漸成形了。構思到那種程度,可是花了我相當多時間。我覺得那是很不錯的詭計。如果讀到那個故事,那些本格推理作家或許也會感到訝異吧。」說完,他輕啜咖啡。

  「既然您說到這個份上,」青山試探般抬眼看他,「寫出來也沒關係……」

  熱海倒抽一口氣,他差點嗆到。

  「不,我就算了。」他裝出平靜的模樣回答。「既然其他人要寫本格,類別重複並不好。我要寫冷硬,這樣可以吧。」

  「是,當然沒問題。」

  「那就這樣吧。」熱海起身。

  走出咖啡廳,確認已經看不到青山身影後,熱海兩手握拳比出勝利手勢。

  ---

  在大樓轉角轉彎後,青山拿出手機。他打電話到公司,對方馬上就接起來了。

  「我是青山。事情順利談妥了。」

  「熱海先生接受你的說法了嗎?」神田再次向他確認。

  「當然。跟預料中一樣,他露出了抓到救命稻草的表情。」

  「我們也是逃過一劫啊。我也想看一次那個人寫的本格是甚麼樣,不過這種事發生在別家雜誌就好。一想到要刊登在我們的雜誌上,我就心裏發毛。那他說要寫哪種類別?」

  「他本人似乎打算寫冷硬。」

  「果然。算了,就這樣吧。管他本人自認為在寫甚麼,大概都會寫成跟至今為止同類別的作品。你沒告訴熱海先生說,大凡先生一開始是想寫哪種類別的推理吧?」

  「當然,我含糊帶過了。」

  「那就好。那麼,你也跟大凡先生聯絡一聲吧。」

  「我知道了。」青山掛掉電話,撥打大凡均一的電話號碼。

  ※※※

  「──就是這樣,所以就麻煩大凡先生您寫本格推理,這樣可以嗎?」青山年輕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

  大凡均一緊握住聽筒站著,並低下了頭。「這次真的非常抱歉,我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今後我絕對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以後還是要請你們多多關照。」

  「不會不會,不用那麼在意。很高興您盡速告知,幸好也找到願意代寫的人。」

  「關於這點,請問是哪一位作者呢?我想向那位作者表達歉意與謝意。」

  「不,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寫稿就是作家的工作。」

  「這樣啊。不過只要看下一期《小說灸英》,就知道代替我的作者是誰了。」

  「是啊,請您親眼確認吧。」

  「我會這麼做的。不過挑戰新類別真是一件困難的事啊。」

  「這麼棘手嗎?」

  「很棘手,我想這並不適合我。能寫出那個類別──幽默推理的人會是甚麼樣的人呢?」一面說,大凡一面偏過頭。「我會從現在開始期待下一期《小說灸英》會刊登出甚麼樣的幽默推理。」

  當他這麼說完,不知為何響起了青山低吟的聲音。

  「與其說是幽默推理,更像是搞笑小說。那個作者寫出來的大致上都是這種感覺。」

  「是嗎?不管怎麼說,我想都能學到經驗。」

  「嗯,雖然我覺得不太能做為參考就是了。」青山說出耐人尋味的一句話後,道聲「那就麻煩您了」就掛斷電話。

  大凡放下話筒,在沙發上坐下。妻子在一旁泡茶。

  「看來出版社那邊幫忙處理了呢。」她將茶杯放在大凡面前。

  「他們幫我想了辦法。」大凡拿起茶杯啜飲。「真是幫了大忙。」

  「以後記得不要太逞強,不可以接下自己做不到的工作。」

  「是啊。」大凡歎氣。「不過我本來還以為自己寫得出幽默推理。」

  「甚至還買了那樣的書,」妻子苦笑,「真傻。」

  「沒錯,完全被日本推理作者協會給騙了。」大凡拿起之前扔在一旁的書。

  書名是──《推理小說創作方法》。

  (作者註:本作中登場的「日本推理作者協會」與現實中的「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無關。此外,與本作中的《推理小說創作方法》不同,日本推理作家學會編著的《推理創作方法》(幻冬社),是有志成為推理作家的人讀過之後真的能得到收穫的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