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想,好久沒走這條路了。幾年以前雖稱不上頻繁,但曾以一定頻率往來這裏。
他是老派的編輯。即便賣得再怎麼差,只要能將自己中意作家的稿件出版成書,就能感受到喜悅。他喜歡與作家數度討論,決定接下來要寫甚麼小說時的高昂感。最先讀到根據討論內容寫出的稿件時的期待感、閱讀中的緊張感都讓人欲罷不能。讀完的時候,他會向作家獻上最大的敬意。但不能只顧著興奮。身為編輯,為了讓作品更優質,有時候必須向作家提意見。每到此時,使命感就會支配他的心。
數度往訪這條路,是在他過著這種充實編輯生活的那段日子。現在神田不再採取這樣的工作方式,也不再這樣要求部下。他把上頭吩咐自己的事情轉達給部下:
「只要是暢銷作家的原稿,不管甚麼都行,拿到手就對了。」
基本上只有這條守則,除此之外沒甚麼特別方針。
他覺得很荒謬。每家出版社當然都想要暢銷作家的稿子。只把這樣的稿件出版成書,想必沒有比這更輕鬆的生意了。但實際上當紅作家僅有一小撮,就連能創造出利潤的作家都沒幾個。這些數量稀少的作家,有好幾家出版社在彼此爭奪。
按理說是出版社該把銷量還不好的作家培養成能大賣的作者,或是宣傳到讓作者能廣泛被大眾認識,他們過去就是這樣打造出暢銷作家。邀請銷量不佳的作家寫稿就是一種投資。但現在很少出版社有這樣的餘裕。大多數出版社都在等待其他同業培育出新明星,神田任職的灸英社也一樣。幾年前,上級做出「今後不要再邀沒有希望暢銷的作家寫稿」的指示。按照這個指示,他捨棄好幾個有交情的作家。
神田在一間日式住宅前停下腳步。他好久沒穿過這道玄關了。他以前總抱著「投資」的想法前來與對方見面,祈禱對方這次寫出有銷量的小說,一面走進門。
門牌上寫著寒川心五郎。
他是神田第一個捨棄的作家。
---
「讓你特地跑一趟,真過意不去。我本來想過要不要在外頭見面,不過四周吵吵鬧鬧很難好好談。況且我也不喜歡談話被別人聽到。」
坐在沙發上的寒川看起來比以前更顯富態了點,但頭髮似乎變稀疏了。他穿著跟不上流行的毛衣,這點跟以前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這是一點小心意。」神田遞出一個紙袋,裏頭裝的是在車站前和菓子鋪買的羊羹。
「哎呀,讓你破費了。最近都沒在你們那邊寫稿,你明明不用這麼費心。」寒川一臉開心地接過並這麼說。
神田帶著複雜的心情理解這句話,心想他是不是在諷刺灸英社沒委託他工作。
「忘記是甚麼時候了,你曾經對我說,『我絕對不會催您,請以自己的步調寫出滿意的作品,我有覺悟在那樣的作品寫好之前一直等下去』。仗恃著你這段話,我一直以來多有忘恩負義之舉。這幾年我連一張稿子也沒交給灸英社,真的很抱歉。」寒川露出難受的表情低頭道歉。這看起來不像演技,神田知道他不擅長演戲跟說謊。看來寒川是真心在跟他道歉。他似乎不覺得自己被捨棄了。
那今天他是為了消除他所謂的「忘恩負義」才把神田找來嗎?也就是說,寒川終於寫出滿意的作品,所以想把稿子交給他嗎?神田著急地想,如果是這樣就糟了。拿到那份稿子也沒有出版的希望。
「不不不,」神田在臉前搖手,「請您抬起頭。就我個人而言,能拿到寒川老師您的稿子是再好不過;可是在那之前,我覺得有必要先思考一下,用甚麼樣的形式出版那份重要的稿子對老師才是最好的。極端的情況下,就算無法在我們出版社出版也是無可奈何。讓我們兩個人一起思考要在哪家出版社出版、如何出成書吧。」
這次換成寒川大大搖手,也搖搖頭。「不是的,神田,我不是這個意思。沒稿子。真的很抱歉,我現在還是連一張可以交給你的稿子都沒有,所以才會向你低頭道歉。」
「哦……」神田感到困惑,注視著資深作家稀疏的頭頂。「所以您不是寫了稿子啊。呃,那麼您今天是為了道歉才找我過來嗎?」
「不,不只是這樣。」寒川抬起頭。「道歉的同時,我有事想跟你商量。與其說是商量,說是報告或許比較好。因為我心意已決,不會再動搖了。」
神田反過來注視作家的臉。寒川似乎做出甚麼決定,但他完全推測不出內容。
「神田,你看過前陣子的奧運嗎?」
「您說奧林匹克運動會嗎?是,我有時候會看電視轉播。」
「運動員好啊。以金牌為目標,試著發揮自己擁有的全副力量,這些選手的身影十分美麗,光看著他們的肌肉動作就令人感動。然而在光輝燦爛的另一面,他們隨時都思考著自己的退役時機也是事實。不是好幾位選手得到金牌之後,馬上就說出暗示將會退役的發言嗎?這是因為頂尖運動員都明白自己的極限。直到遍體鱗傷都要繼續下去也是一種美學,不過果斷放棄並前往下一個舞台的生活方式果然還是很帥氣。你不覺得嗎?」
「我也這麼想。」雖然一點也聽不懂寒川想說甚麼,神田還是耐著性子應聲。
「所以,」寒川雙手支在大腿,探出身子,「我終於下定決心,希望你別阻止我。」
神田眨眨眼,望著寒川鬆弛的面孔。「呃,請問您下了甚麼決心呢?」
寒川皺起眉頭。
「你剛才有在聽嗎?以這個談話走向,我的決定當然就是退役。我決定退役了。」
神田還是不懂他的意思。他猜想寒川大概是出於興趣從事甚麼運動。
「那個,寒川先生,抱歉我腦袋不太好。您到底打算從甚麼運動引退?高爾夫嗎?」
「高爾夫?你在說甚麼,我可不會打高爾夫。」寒川在桌上一拍。「是寫作。我決定封筆了。」
寒川的話語花了一點時間才傳遍神田整個大腦。神田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後驚呼一聲。
「您是說不當作家嗎?您再也不寫小說了?」
「沒錯。我決定從第一線退下來。」
「老師,請您等一下。」
「我不等。剛才我說過吧,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我的決心很堅定,無論是誰說了甚麼都不會改變想法。你放棄吧。」
看到抱著臂用力緊抿嘴唇的寒川,神田感到困惑。他作夢都沒想到會蹦出這種發言。剛才他說「等一下」並不是希望寒川回心轉意,而是神田自己想整理腦中想法罷了。
「喔,這樣啊,封筆……」神田抓著頭嘀咕。他的混亂還沒完全平復。
「說得這麼突然,我很明白你現在很困惑,但這是我充分考慮後的結果。如同那些金牌得主一樣,我也想在輝煌時刻離去。」
「輝煌時刻……啊。」神田只是重複寒川這句話,不知道如何回應。輝煌時刻?這位作家有過這樣的時光嗎?
「所以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寒川說。
「請問是甚麼事?」
「我在這個業界待很久了,受到許多人的關照,欠了許多人的人情。我覺得不告知這些人一聲就封筆也很失禮,還是想好好遵守人情事理。」
「原來如此,那麼就用書簡或是其他方式向各位報告……」
聽到神田的提案,寒川一副不滿地噘起下唇。
「一位作家要封筆,怎麼可能用那種徒具形式的報告就夠了。」
「那您要採取甚麼樣的形式呢?」
「這個嘛,我個人覺得召開記者會是最好的,而且是聯合記者會。」
神田感到頭隱隱作痛。「聯合的意思是要找好幾家出版社來嗎?」
「這最方便吧。要是個別接受採訪,我就得重複同樣的話好幾次,太麻煩了。對,最好開個聯合記者會,就這麼辦。神田,麻煩你朝這個方向安排,可以吧,你明白了吧?」
他單方面說個沒完,腦海還是有些茫然的神田想不出任何反駁,就這樣點頭答應了。
---
聽到神田所言,獅子取噴出啤酒。
「甚麼?封筆的聯合記者會?甚麼東西啊。」用手帕擦拭濕掉的衣服,獅子取問。
兩人在新宿的居酒屋。神田以有要事為由把他找出來。獅子取跟神田同期進入出版社,現在擔任出版部的總編。他與寒川的來往時間之久,在灸英社內僅次於神田。
「我都說過了,如同我剛才所說,寒川先生似乎想在記者會上公布自己要封筆。」
獅子取按住自己的太陽穴。「我聽不太懂,封筆是甚麼意思?」
「就是再也不寫小說,不再出書了。他用的講法是『從第一線退下來』。」
「哦」一聲後,獅子取疑惑地偏過頭。
「這種事有必要特地發表宣言嗎?如果不想寫,只要不寫就行了。說到底,寒川先生這兩年不是都沒有交出新作嗎?早就已經從第一線退下來了。不過誰都不在意這件事,當然應該不會有人對他本人抱怨甚麼,這樣不就好了嗎?」
「他好像對退役這個形式有某種嚮往,似乎受到運動選手的退役記者會影響。」
「他還真是提出了一件麻煩事。」獅子取表情一歪。
神田舉起生啤酒的酒杯。大口暢飲後,輕輕吐出一聲歎息。
「我起初聽到的時候也感到可笑,但後來好好思考過後,我開始覺得答應寒川先生的請託也沒甚麼不好。」
「為甚麼?」
「你說得對,就算寒川先生今後不再寫任何東西、不再出書,也幾乎沒人放在心上。寒川先生稀少的讀者中,或許有人會對他最近都沒推出新作而感到狐疑,但這樣的人恐怕只有極少數。而且就連這些極少數的人,也總有一天會忘記他。不只是寒川先生,大多數作家都是這樣。甚麼都不做的話,名字在業界內就不會被提起,也接不到工作委託,不久便遭到編輯與讀者遺忘。有人說作家是沒有退休年齡的職業,但相對的也沒有明確的退休可言。只要本人堅稱自己是作家,確實就能一直頂著作家頭銜;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表示能接到工作。持續出書的期間就還是作家,但一中斷就等同沒有工作。總而言之,就算自稱作家,事實上不過是前作家。之後得再努力寫作出書,才會變回作家。到死為止,都在作家跟前作家之間循環──作家就是這樣的職業。」
「我有同感。以這個說法來說,寒川先生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就是前作家,而且沒有變回作家的希望。也就是說,事到如今也沒必要辦甚麼封筆記者會。」
「問題就是這個。你說得沒錯,他其實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引退了,但你不覺得這很悲哀嗎?比起這樣,既然他都自己決定要拉下帷幕,配合一下也無妨吧。雖然勉勉強強,但他好歹也是累積不少實際成果的作家。」
聽到神田這麼說,獅子取支著臉頰沉吟。
「聽你這樣講,我還挺難受的。那人沒為我們創造多少收入,但出問題時受他幫助是事實。其他作家交不出稿子,眼看就要開天窗的時候,就常常拜託寒川先生。他無論何時作品都會保持一定水準,讓人很安心。雖然他也沒有大幅超越那個水準的作品就是了。」
「那你願意參與這件事嗎?」
獅子取不情不願地點頭。「好吧,我奉陪。我會邀邀看其他出版社的人。」
「麻煩你了。要是封筆宣言成為話題,寒川老師的書多賣幾本,對我們也有幫助。」
「不過我覺得,」獅子取縮起脖子,「那個可能性是零。」
---
十月的一個週六,神田在灸英社的會議室滿心焦慮。房門上貼著一張寫著「作家.寒川心五郎 聯合記者會會場」的紙張。再過二十多分鐘就要召開記者會,但還沒任何一個記者出現。當他瞪著手表,思考要不要稍微延後記者會開始的時間時,獅子取慢慢走進來。「嗨,抱歉我遲到了。」
「狀況怎麼樣?現在還沒有人來。」
「我就知道。」獅子取環視擺滿摺疊椅的室內。「我大致邀請過認識的報社記者,但他們也很忙,果然沒時間配合這種餘興節目。」
「真糟糕,得想辦法找人過來才行。你應該通知過各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吧?」
「通知了。大家都說既然是這樣,會盡可能出席。」
「盡可能,而不是一定啊。」
「我想應該會有幾個人來,我也要我們出版社的年輕人盡量過來了。比起這個,寒川先生呢?」
「我請他在等候室休息。」神田壓低聲音繼續說,「他少見地穿了西裝,好像也去過一趟理髮店,整個人幹勁十足。事到如今,已經無法中止了。」
獅子取發出呻吟。
一位年輕男社員一面喊著「總編」,一面走進來。是神田的部下青山。
「來上班的人是有,但很難找到有空的。畢竟都到週六還來上班的地步了,他們都相當忙。」
「不管哪個單位的人都行,漫畫雜誌還是女性雜誌都可以,總之湊到人數最重要。」
青山帶著遺憾的表情搖頭。
「我已經問過漫畫雜誌跟女性雜誌那邊,他們都說不認識寒川心五郎而拒絕了。」
「那其他單位呢?」
「問過了,但湊不到幾個人。所以我想拜託看看外部人員,可以嗎?」
「外部人員是指甚麼人?」
「一位是警衛,我想只要請他穿上西裝就不會有問題。還有,我跟清潔阿姨談過,她說可以幫忙。」
「OK,你就朝這個方向去找。」
「收到!」青山說完就衝出房間。
「警衛跟清潔阿姨,這到底是甚麼樣的成員啊。」獅子取搖頭。
「這種時候管不了那麼多了,畢竟週六待在公司的人很少。」
「為甚麼要選在週六?如果是平日,說不定還能想點辦法。」
「平日的話,就得不到這間會議室的使用許可。寒川心五郎這個名字,對我們出版社來說屬於過去了。」
神田剛說完,「哦,看來是這裏」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接著,一位瘦長男子走進來。
「阿廣,你來了!」神田發出歡呼。
這個男人是金潮書店的廣岡。他是寒川心五郎的責任編輯,經手過的書僅次於神田。
「我當然會來。既然是寒川先生的封筆典禮,怎麼可以不出席呢。」
不只是他,令人懷念的成員從後頭慢慢走進來。每一個都長年擔任寒川的責編。
「哎呀哎呀,你也來啦。」
「你好你好。」
「好久不見。」
好久沒像這樣齊聚一堂了。簡直就像同學會,和睦的招呼聲四起。
神田自己也陷入彷彿回到二十年前的心情。他馬上暢談起往事。「那時阿廣嚇到我了,竟然帶著寒川先生辦全國巡迴簽名會。你們當時究竟跑多少家書店?」
聽到神田的問題,廣岡的鼻子一抖。
「應該有一百家,花了大概一整週吧。那時出版社的景氣很好,幫我們出了旅費。回來後馬上加印三千本,我感動到都哭了。」
「那真的很震撼,因為我沒想到除了我以外,竟然還有編輯能讓寒川先生的書賣到兩萬本以上。當時我就覺得被將了一軍。」
話題無窮無盡,因為過去確實有過圍繞著一位作者,各家編輯使出全力較量的時代。說來諷刺,就是因為寒川銷量不好,這種較量才這麼有意思。若是只要出版必定熱賣的作家,編輯的手腕就無用武之地。將寒川的書推銷出去需要智慧與努力。因此,即便賣超過對手一千本,那晚喝到的酒都會讓人覺得美味無比。
獅子取來到神田身旁。「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吧?」
神田環顧會場。加上部下找來的人,擺設的摺疊椅一半以上坐滿了。看來總算能撐起場面。「那我請寒川先生過來。」說完,神田離開房間。
---
「各位,讓你們久等了,寒川心五郎先生的聯合記者會就此開始。首先,寒川先生要向各位說幾句話。在那之後我會問各位有沒有問題,若有問題想問,只要當場舉手我就會知道了。那麼,寒川先生請進。」
神田的開場白結束後,寒川打開門走進來。他穿著茶色西裝。頭髮雖然稀薄,還是梳理得整整齊齊。他踩著緊張的步伐走向主席台,身影沐浴在相機的閃光燈之中。不過大拍特拍的是神田跟獅子取的部下,沒有任何一個專業攝影師。這是為了營造出封筆記者會氣氛的效果。
寒川行了一禮後就座。桌上設置了麥克風。會議室不大,其實不需要這種設備,不過這也是營造氣氛的一環。
「嗯──非常感謝大家今天為我聚集到這裏。」寒川開口。麥克風的開關沒有打開,但聽得很清楚。「其實我有件事要向各位報告。我,寒川心五郎──」此時他頓了一下,彷彿想確認是否受到所有人注目般環視眾人,「我,寒川心五郎決定在今天封筆。各位,到今天為止真的非常感謝。」他深深低下頭。
場內鴉雀無聲。聚集於此的人幾乎都知道寒川要封筆,不知情卻被找來的那些人也不曉得寒川是誰,所以這種狀況也是理所當然。
「呃,那麼接下來接受提問。有誰有問題要問嗎?」
隨即舉起手的是獅子取。當然,這是事先套好的招。「請說。」神田道。
「我是灸英社的獅子取,我有幾個問題想問。首先,請問您決定封筆的理由是甚麼?」提問內容是詢問過寒川本人的期望後準備好的。
寒川抬起頭,將嘴靠近麥克風。
「一言以蔽之,我感到自己能力的極限。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寫不出回應眾人期待的作品。演變成這樣之前,我決定自己拉下帷幕。」
老交情的責編都在苦笑。他無法回應讀者期待的狀況並非從現在才開始,但他好像完全不這麼認為。
「那麼在您自己的作品中,您認為最能回應讀者期待的作品是哪一部呢?」獅子取按照套好的內容繼續問。
寒川環顧所有人。
「當然是《血脈的遙遠山河》。我認為那是我的最高傑作,也是代表作。」
聽他這麼說,神田想,果然是這樣。
《血脈的遙遠山河》是大約十年前寒川在灸英社出版的書。那是描寫一個家族橫跨三代的故事,集傳奇小說、推理小說、歷史小說、戀愛小說乃至社會派小說,總之就是所有要素於一書的力作。他記得稿紙張數應該有三千張以上。
「我特別中意的是在倒數第二章中,主角與父親的仇敵對決的橋段。為了寫出那個部份,我隱居山林兩週。因為我當時覺得若不置身於大自然環繞之下,將那份力量吸收到體內,我就寫不出來。我認為成果有顯現在那個橋段中。」
寒川如此力陳,但聽眾的反應薄弱。這是當然的。這裏絕大多數人恐怕都沒讀過《血脈的遙遠山河》。那部小說確實是一部心血之作。不過就算作者為此費盡心神,也不見得必定大賣,此外也不保證會得到高評價。
很遺憾,《血脈的遙遠山河》沒造成甚麼話題,也沒入圍文學獎,更沒有暢銷。開賣一個月後就完全從書店消失蹤影。
神田知道寒川在那部作品上賭了一把。他希望靠那部作品得到文學獎,在社會上一舉成名;遭到社會漠視後,他的沮喪非比尋常。
不只是寒川。賭上一把的作品以希望落空告終,幾乎所有作家都有這種經歷。即便是現在稱為暢銷作家的人,成功前也有好幾本自信作遭到無視。
「能請問您現在是甚麼心情嗎?」獅子取進行到下一個問題。
寒川閉上眼深呼吸後,再次睜開眼睛。
「現在滿足感與寂寥感各占一半。接下來我會產生甚麼心情,老實說我還不知道。不過我敢說的唯有一件事:成為作家真是太好了。我至今為止能一直當一個作家,都要多虧各位。我打從心底感謝你們。」
「謝謝您。那從明天開始您有何計劃呢?還沒決定嗎?」獅子取問出收尾的提問。
寒川略作沉思,接著將臉湊近麥克風。「我想我會先悠哉一陣子。不過如同剛才所說,我能當作家至今都是託各位的福,我認為必須先把這份感謝的心情呈現出來。」
「您的意思是?」
「身為作家的我既然說要『呈現』,各位可以想成寫小說。這是我最後的工作,不是告別賽,而是告別作。我想盡早發表,所以請各位再等一下就好。另外,我想把這部作品交給比任何人都理解我的作品,一直等待我的稿子的灸英社編輯神田──神田,就是這樣,麻煩你了。」寒川對他露出笑容。
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到神田身上。獅子取露出困惑神色。
然後,莫名無力的「啪啪啪」鼓掌聲響起。
---
封筆記者會整整一週後,神田前往寒川的家。
「您在那之後過得怎麼樣呢?」
寒川泛起苦笑,同時側過頭。「挺怪的。明明不用再構思小說,回過神來腦中卻到處是點子。該說這就是作家的天性嗎?」
「您要不要放鬆一段時間呢?我覺得您可以做一趟旅行。」
「也對,告一段落之後,我會考慮看看。」
「您說告一段落,難道還留有甚麼該做的事嗎?」
「很多啊。啊。對了,關於記者會時提到的告別作──」
「老師,請別在意。」神田攤平伸出的右掌。「畢竟是那種場面,我想您應該是不小心就做出了無心的口頭承諾。現在您不用想這種事,在接下來的人生中──」
神田住了嘴,因為寒川從一旁拿出一個大信封袋。
「在那之後我的情緒高昂,一口氣就寫了這麼多。這些交給你,隨便用甚麼形式幫我發表都行。當然也可以刊在《小說灸英》上。」
「……您在那之後馬上就寫完了嗎?」
「因為下筆感覺變得很輕快。或許是因為發表封筆宣言,整個人都放鬆了。篇名是〈筆之道〉,還不錯吧?就麻煩你了。」寒川用雙手將厚厚一包信封遞給他。
神田接過信封,拿起來沉甸甸的。他的心情同時沉重起來。
「……我明白了。那就由我保管。」
神田離開寒川家後,攔了一輛計程車。他在計程車中拿出剛才拿到的大信封袋,信封袋裏裝著稿紙。寒川是時下罕見的手寫作家。每一張稿紙都附有頁碼,神田閱讀內容之前,先確認最後一頁的頁碼。是115。這表示四百字稿紙共一百一十五張。
傷腦筋,竟然這麼多──
灸英社的方針是不再出版寒川心五郎的作品。但神田說服管理階層,得到僅此一次可以刊登在《小說灸英》上的許可。話雖如此,眼見頁數超過一百張,他大概會受到上頭的斥責。都封筆了,明明就不用這麼努力寫──
神田將稿件放在大腿上,打算先讀讀看。但他一看到寫在第一張的標題時心下大驚。本以為是甚麼誤會,但不是。明白不是誤會時,他感到一陣暈眩。
標題是〈筆之道 第一章〉。他連忙看了最後一頁,最後面寫著「第二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