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爭艷的花事已了,紫薇、木槿尚未開放的五月,石榴花燦爛似火,在翠綠光亮的葉叢中熱烈地開放了,當真是『日射血珠將滴地,風翻火焰欲燒人!』後宮的情勢又何嘗不是像花這樣火熱,與朝堂之上的激烈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內審局離冷宮最近,可謂人煙渺渺,十分冷清。我正需要這樣的安靜,好好想清楚誰才是我的敵人,坐在牢捨之中,望著窗外唯一能讓我看到的石榴樹,冥想出神。牢捨地上鋪著厚厚一層乾草,陳設著簡單的木桌椅、被褥。很顯然,這樣的待遇是因為有人照拂著。看看其它幾間裡的情況就知道,我這已經好得像天堂。
禁軍指揮使風楊被任命為主審官,其它兩個從審是兩個生面孔。兩天以來,他們連續審了我幾次,相當於疲勞轟炸!我能說什麼?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純屬冤枉,所以我絕不會承認罪行。即使我曾經夢想著早日出宮,我也不會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
所幸風楊還算是正直,沒有對我用刑。飯菜是一日三餐按時按點送來的。所有送進送出的東西都要接受禁軍的檢查,可謂嚴密之極。
太監總管常德借安排午膳才來看過我。風楊沒敢把他怎麼樣!他可是宮中老輩的人物,誰都要敬三分。皇甫文昕不方便來內審局,所以就派常德來了。
從常德那裡得知,正華宮的宮女太監都被另外監禁了,也在接受審問。宮裡現在四處在核對關於那封密信的筆跡,鬧翻了天!這個送密信的,當然會知道一切,說不定正是幕後的主使者,但如果查對筆跡能查出來,那可真是怪事!擺明了陷害我,怎麼笨到還為追查者留條線索?更有趣的是,朝裡出現了兩派,一派是姬姓家族主持的要求對我嚴懲的一派,一派則是以太傅杜從為首的要求查清事實真相還我清白的一派。我沒想到杜老在朝也是有官職的,還官拜太傅,也難怪事發後他會進宮了。
我入宮僅僅三個月不到,就直升了昭儀,這種榮寵放在姬姓家族眼裡,是絕不能容忍的。只是,姬姓家族的顯赫已數皇朝第一,皇后已入主東宮,水心玫位及淑妃,姐妹強強聯手之下,誰會是她們的對手?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地對我下手?即便是對我下手,皇后也不至於要在木偶上寫上她自己以及親生女兒的姓名吧!但如果皇后方面,從我在池峰與天子的點點滴滴查實在手,又結合皇甫文昕在宮內對我的態度,要惡毒一點害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醉楓樓的前任美人老闆據說是皇甫文昕金屋藏嬌,這個人在皇甫文昕心裡又是什麼地位?她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為什麼皇甫文昕對醉楓樓熱情不減,當我問及這名女子時,他卻絕口不提?他讓我重開這家酒樓難道還有什麼原因嗎?這些事在皇后那裡又會產生什麼樣的看法?皇后是不是也知道這個女人呢?
而最無害的應該是位為淑妃的水心玫,這種事她不可能做得出來。可是,那日在明陽殿的後園裡,露出群裾的人正是她啊!她是單純跟著石之彥去後園?還是她是為了皇甫文昕去後園?難道這與我被栽贓也是有關的嗎?我不相信。
雪靈的死為什麼顯得那麼詭異?如果說是因為我暗中查探雪靈的死因觸動了兇手的神經,那麼這個兇手有什麼理由要殺掉一個剛進宮也並不得寵的才人?我根本沒有查得任何關於兇手的蛛絲螞跡,難道兇手就先發制人了?如此一來,兇手豈不是自己暴露了自己?雪靈剛去不久,又害了我這昭儀,這速度是不是也快了點兒?兇手就不怕會被查出來?
從時間上說,我進常恩宮的時間,身邊的人基本上都是親信,按理說,他們是不會出賣我的,否則早在常恩宮時,我就應該被陷害了。以我一介醜女入選後宮『美人』的驚世賅俗,皇帝還每天都往常恩宮跑,那時就應該被算計了,為什麼還要等到我被封了昭儀,有了更高的地位後,才被陷害?難道這個人是林芷風?她嫉恨我破壞她侍寢的好事?她恨我是必然的,但她也僅剛進宮,也領略過被我整的滋味,自然不會這麼笨的再來一次吧?這麼短的時間,就能讓她從一個嬌橫外露的人轉變得精明內斂,這似乎不可能!她父親又還和姬元烈同時進宮,如一個鼻孔出氣,這又作何解?
又或者,有人想一石二鳥,將皇后和我同時算計進去。放在後宮中,不論是皇后失寵,還是我失寵,誰又有可能得利?放在朝政上說,如果皇后失寵,那麼姬家在朝中的勢力就會日漸受到排擠,誰又會得利?如果是我失寵,木正南就不會有好結果,誰又會得利?放在後宮,最得利的應該是沒有什麼家世背景的方昭儀,但她素來不喜走動,對天子從不獻媚,自成一派,這麼卑鄙的事情應該不是她所為;放在朝堂上來說,最得利的應該是皇甫文昕,他初得天下,從後宮著手,借力打力,平衡朝中勢力,也似乎很合情合理,但皇甫煙玉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要這麼做也是矛盾重重;他待我的態度誠懇真摯,也不似這麼可怕的人!
誰才是那個躲在暗處的人?我分析著各種可能,迷霧重重又諸多頭緒紛亂不堪。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屍骨無存,就像窗外明艷動人的石榴花一樣,花期一過,它就會敗落。
這案怎麼能查得清楚?鐵證如山,又無任何線索,怎麼查得清楚?就算查清楚時,我也早被遺忘在內審局,或者早就被處死了。
我一出事,木正南就沒了影兒!說不定,還將我撇得一乾二淨呢!也好,我本就不是木美美,有這個二叔還不如沒有。我總算為桃兒安排了一樁好婚事,實現了我的承諾。
「美美!」
溫柔的聲音是誰?我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窗外火紅的花朵上移開,看向聲音的源頭。石之彥靜靜地站在牢籠前,一身官服,顯得非常突兀。他不應該留在官場,就憑他卓然不群的氣質而不應該。我總感覺山與水才是他的歸處!
「石大人怎麼來了!」隔牆有耳,中間又間隔著牢欄,我與他的對視顯得很無奈,近阱氤擼窒喔羯跏且T叮蝗縊竊渡劍沂牆幀?「美美,正華宮的宮女在接受審問。」他喃喃地說,雙手用力地握著鐵鑄的欄杆,指節泛白。
「那又如何?」我反問他,不是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嗎?怎麼又來探我?
「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你的清白;不過,無論如何你都不要承認子虛烏有罪名,知道嗎?」他輕言輕語,話聲小到只有我一個人才能聽清楚。他相信我,擔心我。他的意思是我的宮女太監一定會有人經不起嚴厲的審問而將罪名推加在我身上,但即使我不承認,證據確鑿之下我還是死路一條。
「你不應該來,因為朝廷的紛爭不適合你。如果你與我沾上一丁點關係,將來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被捲入漩渦。」如果我的下場將會淒慘,又何苦再把他拉下水?
「你……」他想說什麼,無力地放下雙手。
我轉身繼續看窗外開得如火如荼石榴,似乎面前的是一團團艷紅的血。沉淫在自己的世界裡,漂浮著漫然的思緒,迷濛如我,怎麼看得清這世間的滄桑與冰涼。若是我死了,誰還會記得我這一介小小廚娘?
牢籠外的他,終入不了我的世界。他不語,我能感覺到他身上那層緊致的氣息,如夢如幻,卻使終不是我的。於是他歎息,抬步而去,因為他知道我不會轉身看他。
我只看到滿眼的血紅,像誰被撕裂了的傷口在流血,無聲地靜止。
他離去了。我再往他去的方向望,我是倔強的沐雲,固執的沐雲,不捨得看他的沐雲。痛就痛吧,因為我是沐雲,身陷囹圄的沐雲,不是木美美,也不是能給他幸福的女人,如此而已!心在痛,但痛就痛吧,痛得麻木了,就會好了。
鄰舍裡對他絕世容顏的歎息因為他的離去嘎然而止。她們也是同樣被遺忘在這裡的女人,她們的心絕望了,我還沒有。我的生機掌握在高位在位的天子手裡。不用說,我也想活下去!皇甫文昕,這都是你害的,你的執著害得我如今這般慘淡!難道僅僅因為我有一手好廚藝?我想著他那張同樣能魅惑人心的臉,看不清那背後都藏著些什麼?他真的如他所說的那般坦然,對我不加防備嗎?真的只有在我面前,他才能放下擺在世人前的高貴冷毅的面具嗎?為什麼是我?
我的心茫然無助,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
誰才是我生命的主宰?
誰才是躲在身後在我毫不防備之下捅我一刀的人?
如果我死了,誰還會記得我?
我的心還在嗎?我能愛嗎?石之彥?或者那個坦蕩對我的天子皇甫文昕?
不,我不會死的,我要把害我的人揪出來,我要為雪靈復仇!我要以沐雲的身份重新活著!
沉重有力的腳步聲打斷我的思緒。「木昭儀!」風楊面無表情地站在我面前,示意侍衛打開鐵鎖。鎖鏈相互撞擊的聲音響在安靜的牢捨裡,彷彿是死亡對我的昭喚。
「風大人是要再審我嗎?」我想他應該是審完我的宮女太監了,所以再來審我吧!不論正華宮的宮女太監承認與否,我都不怪他們,因為他們也愛惜生命,他們也有想活命的願望,即使這種美好的願望是建立在犧牲別人的殘酷之上,也在所不惜。我高傲地抬起頭,用最凌烈的目光注視眼前這個四十上下的鐵血男子。「我不會承認任何罪行,因為我沒有這麼做過。您不必再審了。即使是讓我死,我也不會承認莫須有的罪!」
「娘娘言重。卑職必會查清真相!請接受卑職的審問!」他被我斷然拒絕的態度打斷,銅一般的臉上閃現出幾分難堪!
「是嗎?怎麼查?物證俱在!是生是死,你們早些給個結果吧,不要拖拖拉拉了!我再說一次,我不會再接受審問。大人,可將原話轉告皇上,我有今日全是他害的!」與其在牢裡發呆痛苦地等待,不如早早了事,給個痛快!拖來拖去,我反而會死,說不定來得快些,我反而有命活著出去!
「娘娘為難卑職!」他冷聲說。
「我說的是事實。加上今天,你就查了三天了,查出什麼沒有?」我笑,如果他有查出,他還用得著再審我嗎?「宮女太監難免會因為大人嚴厲的審問而承認,難道這就說明我真的有罪嗎?」
他愕然於我的厲語,遂又帶著侍衛離開!
銅鎖被重新鎖上,本該溫暖的五月因為鎖的聲音變得異常可怖!我站直了,準備好等待我的結局。無論如何,這將是我生命的一個轉折。從今後,我就是沐雲!我要掙脫這個世界對我的束縛,如果有一天我能跨出這道牢門,我要活出屬於我自己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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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句選自白居易的《山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