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彥走了。好色的皇甫文森也老實了。我在伐木署的日子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次靜如死水,毫無波瀾。我不再去溫泉。我喜歡在溪邊看黃昏落日,希望溪水能將我的愁一天天帶走,希望我的心不要再這樣空落下去,更希望就這樣充實地過日子,哪怕平平淡淡,哪怕無人牽絆。
自從石之彥來了皇陵之後,陳同就對我表現出超出平常的關心。但凡是朝中大小事件,他都會有意無意地透露過來,好似他就是我的一雙眼睛,每時每刻都睜著眼仔細地留心著朝裡朝外的世事。我想他一定又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有時,我真想不明白,他明明長得五大三粗,居然與石之彥成為摯友,還心細如髮地將這些瑣碎的事情料理得消消停停,真應了俗語中那句『人不可貌相』!
皇朝的金銀礦開發一向是統一掌握在戶部中單獨設立的礦務司中,木正南身為戶部尚書,竟貪污了開採出的金銀總數的一半,木家之所以這麼富有便不難想像了。
原本淳厚的木長風因養育之恩而對木正南言聽計從,成了這出私自販賣皇朝金礦的戲碼中的主要人物,其罪其情又是怎樣一番光景?還有那與我相處過一段時間的蘭花嫂子,又將會有什麼樣的下場?要知道她只是弱女子一個,從不摻和木家的生意,若是論罪,何其無辜?女人,為何總要作為男人的附屬品?難道就因為她嫁給了木長風就該認命嗎?我不敢苟同,最少我不要自己成為這樣的附屬品。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木正南為官多年,侵吞皇朝財產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也無怪乎皇甫文昕當時還只是皇子時,就已著手在調查他,想必也是先皇授意。自古皇帝後宮命婦的動向與朝政亦是息息相關。如今我被拉落下馬,罪貶皇陵。朝中各派人物,尤其是擁立皇甫文昕有功的姬家紛紛對木正南落井下石,上奏彈劾的折子怕是早已如雪片般堆積在了天子的案桌上。以皇甫文昕的才智,不難看出這是擊垮木正南的最佳時機,加上他手上所掌握的那份蝌蚪文契約以及其它證據,又及皇朝江山經過前幾十年的內憂外患而國庫不豐,木家的日子當然不好過。
正因為木家所面臨的情勢不妙,石之彥才會擔心皇帝對木家下手時會波及我,匆匆趕來皇陵。只是他沒想到,皇甫文昕早就知道並且相信我的真實身份,而皇甫文昕的坦蕩與真誠決不會成為傷害我的利器。
如此種種,都是從林同口中聽來,九分真是有的。
「沐廚娘,天都快黑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啊?」有人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回頭一看,是新近被譴來的一個宮女西紅,現在是我的全權助手。她手上端著洗衣的木盆,看樣子是洗完了準備回去。「怎麼?有人找我嗎?」思來想去不覺時間過得這麼快,又天黑了。
「太晚了,應該早此回去了。」她衝我笑,然後從容走過。
我起身隨在她身後,在暮色中前行。
小溪與伐木署還有些距離,走路還需些光景。熟悉的小路兩邊蜿蜒著蘆葦。遠處墨色之中,伐木署的篝火燈光閃出點點光芒。晚風吹拂,蘆葦輕搖,我們行色匆匆。
不知為什麼,這麼安祥平和的環境裡,我竟覺得四肢都浸著冷汗,毫毛都豎了起來,好像危險就在身邊。
突然,耳邊傳來凌厲的破風之聲,我慌然回首,眼前豁然一隻閃著冷光的長劍,冷森森地朝我的臉面刺了過來。我偏頭躲逃,身子搖搖晃晃,失聲叫道:「西紅,快跑!」
劍的主人一身黑衣溶在黑幕中,身形極快,手腕一翻,又是一朵劍花咄咄逼人地朝我心臟處奪命而來。他要我的命,天哪!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西紅並沒有跑,她的手中的木盆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一雙短刀直直地朝我招呼了過來。西紅也要殺我!
腹背受敵,沒有任何武功的我跟本不可能擋得住兩人前後夾攻,何況我現在手無寸鐵!『死』字,突然佔滿了我的腦袋。我奮力左閃右掠,險象環生地躲過閃著銀色的劍花。然而另一方,西紅柳眉橫生,一雙短刀像長了眼睛似的朝我腰腹處刺了過來。我緊張得忘記呼救與叫嚷,寒光籠罩的刀影之下,我的心顫慄無度。
誰這麼狠毒,要殺已罪貶皇陵的我?
就在我只等著受死的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青虹騰空而出,『當當』兩聲,金器交拼,火花四濺。西紅的短刀被震脫手,飛了出去。
「娘娘小心!」一個高大的身影插入了黑衣人與西紅對我的攻擊之中。只見來人長劍出殼,劍光所到之處,雲飛霞舞、氣貫長虹,密不透風地將我護在滴水不漏的劍網中。此人身手高絕,招招都將黑衣人與西紅攻勢化解於無形之中,又適時攻擊,以一敵二尤顯崢嶸之姿。
頃刻之間,劣勢就化作了優勢。黑衣人與西紅招招敗落,便生了退意。但護住我的來人並非等閒之輩,一面護住我,一面又對兩人進行密集型的封殺,看得我大呼過癮,將剛才徹骨的冷拋到了九霄雲外。
「倒!」一聲渾厚的震喝,西紅的身子就地歪倒了下去。
而另一邊,他與黑衣人一對一纏鬥起來,招式你來我住,劍光飛閃。
「娘娘,請一旁觀戰,待我先了結了他!」
他叫我娘娘?我納悶地依言退至一旁,那西紅的身體歪在路上,差點害我摔倒。
幸好是在黑暗之中,否則倒地的西紅一定也極為可怖。我隔著些距離觀戰。來人的出現將我解出了困境,我迅速從極度恐懼中清醒了過來,大聲呼救:「來人哪,有刺客!」
須臾之間,伐木署的侍衛都湧了過來。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我剎時有了安全感。
「沐廚娘,你沒事吧?」幾個面熟的侍衛慌忙問候,其中一個侍衛解下披風將胸口中劍已倒地身亡的西紅掩了起來。
「快幫忙捉住黑衣人,要活口!」我對他們的問候感到暖暖的。
於是,眾侍衛將酣鬥的兩人都圍了起來。
只見黑衣人出招奇狠,每一劍均是刺往來人的要害,顯然也非泛泛之輩。劍光在黑暗中閃爍,交接,迸出四射的火花。劍聲不絕於耳,在黑暗中傳得很遠。漸漸地,兩人的劍招也分得明白了些,黑衣人已漸落下風,處處被制,被擒是遲早的事。很顯然,我這位救命恩人武藝超群。
趕來的侍衛見眼下情況,也就沒上前去添亂,圍旁觀戰,時而爆發出聲聲喝彩。
待纏鬥至一盞茶光景,勝負已分。
「束手就擒吧」只聽得一聲力量充沛的呼喝,黑衣人的長劍帶著冷冷的微光脫手飛得老遠,插落在濕軟的泥土中,劍柄左右搖晃了數次方才停住。另一柄如虹般的長劍此時已穩穩地搭在黑衣人的脖子上。只消劍的主人用上一分力,寸餘寬的薄刃就會飲血當場。「說,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由於兩人身形停下,我方才看清救我的人年紀也就二十上下。他身著褐色長袍,面如冠玉,神采飛揚,端地一個帥氣的好兒郎。
察覺出我在看他,他扭頭朝我點了點頭:「娘娘,您要怎麼處置他?」
「揭了他的面罩,看看他倒底長什麼樣兒?」我盯著黑衣人,聲音冷血。我已被貶到皇陵了,木家也快倒大霉了,還有人要殺我,這又是為了哪門子的冤仇?第一次,我有了想殺人的衝動。那股潛伏在心底的想要撥開迷霧、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以及為雪靈找出死因和真兇的強烈慾望空前高漲。到底是誰在這背後操縱這一切?
黑衣人的面罩被扒了下來,但閃現在火光之中的那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已泛著青色,血緩緩地從他眼耳口鼻中溢了出來——七竅流血。接著,他立直的身體『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猙獰嚇人。
我背過身去,怕再看多一眼都會做惡夢。
「一時疏忽,讓他服毒自盡了!」褐色衣衫的年輕人『嗖』地一聲將長劍插回劍鞘,朝我走了過來。
「謝過公子救命之恩!不知應該如何稱呼公子?」我以皇朝禮儀向他回謝禮。若不是他,我這條小命早就了結在這蘆葦從了。
「娘娘,您言重了!外面不方便說話,還是先把這裡處理一下吧。」他謙遜地回禮,對我很恭敬。不知他是什麼身份,怎麼總把我當主子看待?
我默許,心中猜測著他的身份,臉上掛著些笑意對眾侍衛們道:「勞煩……」
「快把屍體抬到光亮處驗一驗,看看有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林同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額上還滴著汗,看來是一路從行宮跑過來的。「沐廚娘,你沒事吧?這位是?」
眾侍衛聽言後搬抬著兩具屍體。
「林大人,還是稍後再談吧!」我向林同搖了搖頭,又向所有人一併道了謝,對剛才的刺殺生出許多想法。
林同會意,便帶著我與褐衣人一起回到行宮的議事苑。
「沐廚娘,這是怎麼回事?」一進門,林同支開了送茶點的宮女,還沒落坐就問開了。
我將過程簡略說了一下,對褐衣人發問:「公子究竟是……」
沒想到,我這位英俊的救命恩人竟然當場對我一跪。我吃了一驚,連忙去扶他。「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要跪也應該是我跪你才對!你這是做什麼?」
他跪地不起,「娘娘,您才是在下的大恩人!」
他這一說,我和林同莫名其妙。事情真是奇了,救命恩人反而對我下跪!搞什麼名堂?
「娘娘,您還記得您當日在池峰出錢救下一對孿生姐妹並為其修墳葬父嗎?」他雙眼充滿淚水,感激涕零。
「你是薔薔和薇薇的什麼人?」經他這麼一說,我心裡有些眉目了。
「娘娘心善仁愛,對我司馬家的恩惠,司馬傲絕永世難報。」他不由分說,對我連叩三個響頭,態度誠懇讓我極為動容。
「你是她們的兄長?」我邊問邊去扶他。
「正是。先父是先皇親封的定南將軍司馬淳。」他起身,解釋著身份。「娘娘對在下的兩個妹妹照料有加,今後我司馬傲絕任憑娘娘差遣!」
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感覺沒有出錯,薔薔薇薇的身份確實是有些來頭的,想不到她姐妹二人竟然是將門之後,怪不得身上總露出些非凡的氣質。只是,既然是好端端的將門,又怎麼會落到先前那步田地?難道這之中又有一段文章嗎?
「你真是司馬淳將軍的公子?不是被發配邊塞充軍了嗎?」一旁聽了個大概的林同插進一句話來。
「自從家父慘遭彈劾被罷職流放後,我被發配充軍至濟州,在軍旅中做了最低等的火頭兵。經過這幾年的光陰,漸漸立了些功,當上了一名六品千總。大人是武將,應該知道像我這樣的罪臣之後在軍中是不受用的,處處受人排擠;但我司馬家世世代代出將才,用兵謀略並非等閒,家父蒙冤,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讓司馬家這桿旗倒下,期待有朝一日能為他老人家沉冤昭雪。這此,我是受了皇上的密詔得以回京的。」他將來龍去脈講了個清楚明白。
「司馬公子一片孝心,定南將軍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欣慰的。」林同寬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果然又是另一樁陳年的舊案。朝中暗潮洶湧,幾時方休啊?我定了定神,坐在椅內,又問:「既然讓你回京,你怎麼又會到了皇陵?」
「娘娘,其實我已經在您來皇陵之前,就已經到皇陵了。」他眼中閃過一絲不一樣的光芒。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我還沒被貶到這裡,他就已經到了皇陵?
「娘娘,有些話,我就不方便講明了。」
我的臉頓時有些灼熱,一定是皇甫文昕一早就安排他來皇陵保護我。怪不得他總是『娘娘』來『娘娘』去地叫我。我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可是,你來皇陵,怎麼連林大人也不知道?」
「我是以行宮侍衛的身份來的,既然是為保護娘娘而來,自然要隱密些。請林大人不要見怪才好!」司馬傲絕對林同表示了些歉意。
「司馬公子客氣了。昔日定南將軍對林某也有知遇之恩,我怎麼會心存芥蒂?再者我們都同是皇上的臣子,在其位謀其事是理所當然的。」林同言語自如,甚為愉悅,臉色忽地又是一黯:「只是沐廚……娘娘經過今晚這麼一折騰,以後的日子還得加倍小心。那兩名刺客的來歷不可不查!」
林同也改口叫我『娘娘』,我心裡一陣翻騰,「兩位都不要再呼我娘娘了,我已經被貶皇陵,哪裡還是什麼娘娘?日後只求在皇陵過得平平安安也就算了。」
「娘娘,皇上知道您是冤屈的,貶你到皇陵也是迫不得已。那些想要害您的人是不會罷休的,今晚的刺殺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如果連您自己都不爭取洗刷您身上被強加的罪名,如果連您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豈不正好合了幕後主使人的心意嗎?萬萬不可啊,娘娘!」司馬傲絕一字一句,說得我心有慚愧。
是的,如果連我自己都沒有勇氣去面對,那便只能等死了!今晚的刺殺將我逼到了最危險的邊緣,逼得我無路可走,既然身後是退不得的懸崖,那麼就只剩下拚命向前衝——去揭開真相這一條路可走了!
「娘娘,司馬公子說得不無道理,您不能總是這麼被動。」林同一句話又給我添加了自信。
我真的要這麼做嗎?走出皇宮一直是我的希望,可是眼下的情況又……難道我真的還要再踏入被陰謀與權力包圍的宮閨嗎?時勢逼人,當日皇甫文昕所說給我自由的那番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那種超然的信賴讓我有了些底氣。是的,我不能再這麼被動了,一定要將局勢扭轉過來,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要洗刷自身的冤屈,要為雪靈主持公道,還要揪出幕後的最魁禍手。
下定決心,我朝面色憂慮的兩人道:「就麻煩兩位先查查這兩個人的背景,然後轉告給我。我身為罪婦,只能不動聲色地在伐木署勞作,不過我會注意安全的。麻煩兩位了。」
兩人對我的話點頭稱是。
「那就先散了吧!太晚了。」不覺已相談到了午夜,是時候該散了。
今夜之後,我不再是那個被時局推著走的沐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