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在風月苑用的,閒雜人等都被支走了。
我親手做的木耳肉絲、雞汁白菜心、鯽魚粉絲湯。簡簡單單的三樣清淡家常小菜顯得分外親切,比起皇宮大內的山珍海味也不輸半分,反倒是色澤分明,多了些山野風味兒。木耳是夏時採了晾曬成的,白菜心是從伐木署的菜園裡新摘的,鯽魚是侍衛們現從小溪裡撈的,樣樣都是大自然的精品,做出來的菜式當然色香味濃,極為受用。
也許少了皇宮繁複的用膳禮儀和莊重的環境,人也輕鬆多了。皇甫文昕飲著新制的菊花醇釀,品著簡單清爽的菜餚,一整餐飯都溢著笑意。
「你怎麼不吃?」他眉心微皺,發問道。
「我是在擔心,你突然來皇陵,消息若傳了出去,又該生出一場風波了。」任何時候,我都大意不得,否則極可能一個疏忽就丟了小命。這年頭,日子真是很難混啊。
「你放心,我出宮時都安排好了,稱去了北苑鐵騎軍營裡閱兵,不會走漏消息,我明早便起程快馬回京,明晚就能回到皇宮。倒是你在皇陵要多加小心。」他挺開心地用勺子盛了碗湯,狀似滿足。
「你打算怎麼處理木正南?」畢竟除了他與石之彥以外的所有人都還認為我是木美美。被貶到皇陵是一回事,木家被治了罪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到時我的身份真成了頭痛的難題。
「准他辭官,其它就不加責罰了。」他開口毫不含糊。「另外,十一月初五就是煙玉的生辰,到時杜太傅會派人接你回京。」看來他心裡已把這些都計劃好了,心思密於常人。
「……」我張開口,又把話嚥了回去。
「你想說什麼?」見我欲語還休,他雙眼直勾勾地看我,似要將我心中所想都看穿才罷休。良久見我不作聲,他才說:「你認識石之彥,在醉楓樓的時候,他送了你一幅字,他的眼光似乎和我一樣特別。」
他的聲音很溫和,又藏匿著深沉心思。很顯然,他什麼都知道,字字句句都有的放矢,攪亂我的心緒。我訥訥地開口說著,聲音平緩地粉飾太平,「你什麼都知道!」
「我是關心你。有時候我也在想你究竟要的是什麼?為什麼不跟他走?」他的聲音依舊平和,突然含了份不容忽視的威嚴和咄咄逼人的氣勢。
我為什麼不跟石之彥走?皇甫文昕問得真好。我對石之彥有愛,但那將要成為過去。我容忍不了蒙冤的事實。我是個記仇的人,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誰害了我,我一定要還以顏色。「我是沐雲,不是木美美。我要自己洗刷身上的冤屈,不能一輩子背著巫盅案的冤屈活著。」
「你當然是沐雲,活得坦蕩瀟灑的沐雲。」燭光映著他的臉,稜角分明地隱隱透著王者霸氣。他爽朗的笑聲將如水秋夜修飾得生動無比:「你還會是我的美人!有我在的一天,誰也不能動你,我會等你點頭的那天的到來。」
「是嗎?你連自己都顧不上了,還顧得上我?」我嘲問。朝野之上的角逐尚未分出誰勝誰負,如果不架空姬家的權力,他這個皇帝還未必敢有什麼大動作。「六部中,你的勢力太少,中書省與門下省你的勢力雖多一些,卻都無太多實權,丞相一人在朝,他們又能聽得你太多?再者兵權尚不在你手中,外戚專權,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情。」
「你這是在為我著想?」他一句話,臭美的樣子引人發笑,哪裡有帝王的樣子?「看來我應該重新再認識你,你不是一朵普通的雲,不僅廚藝高超,還有超人的遠見卓識。」
「所以你又吃了一頓不付錢的霸王餐!」我會心一笑。跟他在一起,我的心總是那麼自由,完全沒有身份上的障礙,我不知道這應該怎麼形容,但他確實是誠摯得讓人無法拒絕。如果他不是帝王該多好!
「你在醉楓樓收了我一千兩還不夠啊?都夠我吃一輩子的了!」他大驚小怪地將舊事翻出來,逗得我又笑。一千兩在菲圖皇朝確實是夠吃一輩子了,這人真不是普通的貪心!
「那是以普通人家來算,你是天子,天子一餐吃個千兒八百兩的應該不算貴吧?」當皇帝也挺好命的,至少不用擔心自己沒吃沒穿,再餓也餓不到他的份兒。若是窮苦人家就不同了,遇上天災就可能全家上頓吃了沒下頓,朝不保夕!不同的命就是不同。
「如果皇朝有一人餓著,就是餓著我了;有一人凍著,就是凍著我了。」好好的氣氛之下,他居然說了這麼一句嚴肅的話。
「這話很有哲理。」皇帝不當了,將來還可以當哲學家。
「這是老丞相石瀾當年說的。你被巫盅陷害當天,他在姬相面前盡心為你脫罪,與我長談至深夜,是難得一見的直臣。父皇在世時,對他敬重有佳,稱他是治世文才。」皇甫文昕言語中儘是欽佩之情,然後話峰一轉:「我到現在還奇怪,他辭官後就一直深居簡出,很少到朝中走動,那天的舉動太不平常了。莫不是你在進宮前見過他?」
他這也太聰明了吧?這也能猜中!我咳了一聲:「呃,我確實有見過石老先生,而且他對我的態度特別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皇甫文昕來了興致。
「我當時登門還所借的銀兩,與石老先生見過一面。他對我的態度特別恭敬,親自給我泡雲峰茶,害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石家的僕人。」那日石老先生迎我進門及親手給我泡茶的情景歷歷在目,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怪異絕倫。
他有點不想信地重複著:「恭敬?」
「是啊,就是恭敬,當時他好像完全當我是身份尊貴的貴賓一樣接待,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怪。」我不禁都講了出來,說不定皇甫文昕能知道點兒什麼。
「哦!這就難怪了。」他止住好奇的眼神,雙眉舒展,繼而神秘一笑。
「難怪什麼?」誰讓我是個好奇寶寶呢!不會石老先生有什麼古怪吧?那小子現在笑得極為燦爛,說不定又在打什麼主意了。
「這是秘密,說不得。」他神秘兮兮的表情,又像是很久之前捉弄我的神情。
「不說就不說。」我抗議著起身開門:「太晚了。我先回伐木署了。等會兒你自己叫人來收拾吧!」
「生氣了?」他快我一步堵住門口。月色繚人,將他的身形映襯得更加超塵,臉也越發地親切了。「不是我不說,而是我真的說不得。」
有一剎那,我的心漏了一拍,然後凝神靜氣著,又笑:「真是,還真把我當成是你那樣的小氣鬼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雲!」他喚了一個字,聲音明顯深沉了許多。他看我的眼神迷迷濛濛,帶著幾分濃烈的糾纏與眷戀,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眼神中包含了多深的情感。
我想稍稍移開腳步,離他遠一點。
他卻從喉嚨裡又喚了一聲:「雲!」聲音純粹,散發著醉人的氣息。
「你醉了!」我避開他的手,想從他身側出門。未曾料他單手攬空後,身形卻忽然飄轉而來,從我身後緊緊地勾住了我的腰。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衫,我感受到他身上轉來的一陣熾熱,臉有如火燒般,募地燙了起來,心中砰砰直跳,驚聲一呼,「我……我要回去了。」
「雲,我不知道……但我很想你留在我身邊……好嗎?」他俯下頭,接在我的頸項間,灼熱的臉在我耳畔與腮邊輾轉摩挲著。他手包覆著我的雙手,十指交握,兩種同樣的熱度貼在了一起。這種全新的感覺讓我湧起一片羞澀與懼意。他是一個帝王,也是一個男人。他的話卻又極富情感,分明是出自一個男人的喉嚨。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們都不可避免地淪陷了。他身為帝王,是孤獨的蒼鷹;我是來自2006的靈魂,也是同樣的孤獨;兩個同樣孤獨的人在一起,才能這麼默契地相依吧。
「嗯。」我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的話。該嗎?他是帝王,我該愛嗎?因為他與我一樣孤獨而愛嗎?
「雲,你以後都在我身邊的,對嗎?」他醉了,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在說醉話!
我下意識地清楚想到,我不能就這麼落進漩渦裡去。我需要清醒,需要理智,不是嗎?猝不及防地,我掙脫他的懷抱,急急道一聲:「我該走了。」然後,拔腿朝風月苑的門口飛跑。
十一月初一,皇甫文昕頒旨大赦天下。
當天下午,皇陵就來了三輛馬車。好傢伙,詔書一頒,人都來齊了!領頭的一輛馬車是太傅大人杜從坐的,後面還跟著兩輛馬車,車前車後還跟著十來個侍衛呢。
皇陵的官員與身為太傅的杜老和身為禮部侍中的戚玉相互打了招呼,便各自東扯西談地聊著。
「小姐!」桃兒老遠就跳下馬車,朝我飛奔而來。
「我的探花夫人,今天怎麼也來了?」我扶住一臉興奮的她,笑著。半年不見,這丫頭的身子越來越圓潤豐滿了,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
「小姐你變得好漂亮哦!」她一臉幸福狀。滿臉堆笑的戚玉也朝我走了過來。「見過娘娘!」
「快別呼娘娘了,免得落人口實!」我連忙打住他的話。「你真是厲害,把我家桃兒養得白白胖胖的,真是大功一件哦!」
「還是倚仗小姐的福氣呢。桃兒有喜了!」戚玉滿臉欣喜,如實道來。
「真的嗎?」我掉頭問桃兒,怪不得長得豐瘦許多。「太好了!不過既然有了身孕,就不該奔波來皇陵啊!」我又氣又急地嗔怪著桃兒。這丫頭還是那活潑性子,沉不住氣。
「我小心就是了啦。小姐,我們都盼你快快回京呢!」桃兒倚在戚玉身邊,樣子很滿足。
和桃兒、戚玉嘮叨一陣子,杜老踱著步子走了過來。「皇上有口諭給你。」
「是嗎?」我就地行了禮,聽他把口諭一一念來。原來是皇甫文昕正式賜名『沐雲』給我,還了我在現代的身份,還讓我隨太傅即刻歸京。太好了,以後我就是名正言順的沐雲,外人也不用叫我木美美了。皇甫文昕還想得蠻周到的嘛!
「醉楓樓怎麼樣了?杜老?」好想醉楓樓!我終於可以不用呆在皇陵了,心情真的很好。
「唉,生意很紅火!連皇上都去光顧過兩次了。」杜老笑呵呵地說。「不過皇上說了,還是你做的更香呢!」他一臉高深莫測,什麼意思?是不是跟皇帝呆久了的人,都這樣表情?
「哦,生意紅火就好。」好歹也是由英明無比的我創辦,怎麼說大旗還是不要倒吧!否則就壞了我的廚娘招牌呢!
「天色也不早了,依老夫看還是早些起程吧,明日就能回到京城了。」杜老勸說著。
我點頭,與林同及其它對我照拂過的人們一一道別,然後座上了第三輛墊著軟被的馬車,一路乘著初冬的陽光,聽著車轍壓在路上的聲音,緩緩地走在歸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