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夏陽高照,醞釀著即將爆發的炎熱。
皇宮裡,處處壓抑,我透不過氣來,頭頂狹小的天,眼望飄逸自在的雲,不禁淚流滿面。我曾那麼地嚮往自由,曾那麼地深愛他,但現在我應該怎麼做才好?這皇宮裡,終於只留下了我一個,代價是鮮血和生命,原本的立後儀式已變成皇后姬灩的葬禮。他和我之間的嫌隙由此而生,與這一切是誰的過錯無關!我站在全皇宮裡最高的擁景樓上,俯瞰著皇宮的金瓦紅牆,群閣眾殿都落在明亮的陽光裡,燦爛炫目又森冷落寞。
「娘娘!」春菊擔憂地看我,遞上一方繡有一對鴛鴦的錦帕。
「這宮裡,再不會有皇后了!」我接過錦帕,揚聲輕笑。
「娘娘,不管怎麼說,皇上從今後就只有您一人了!」春菊輕聲說著。
是嗎?讓他獨寵我一人的目的達到了,可接下來呢?我笑她的天真。皇宮的可怕之處就是它會在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吞噬人的善良,它會讓人在寵辱之間慢慢消亡。它表面輝煌,卻是個埋沒人性的地方。「沐妹妹!」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我安然轉身。皇甫文玥就站在面前,面色十分憂慮。
我低頭,聲如和風,教她看不出任何情緒來:「皇后的送葬儀仗已經出發了吧?」那是一場專為姬灩舉行的國葬,送葬隊足有上千人,皇甫文昕親自隨行。
「一大早就出發去皇陵了!」她走近朱紅的欄杆,與我一同看這華麗的宮殿,「妹妹有心事不妨說來聽聽,也許說出來會好過一點。」
「我覺得厭倦,累了。在皇宮裡,每個人都會受到不同的傷害,甚至是死!比如煙玉公主,淑妃,還有皇后……」說起皇甫煙玉,我便內疚起來,事實上她確實是有哮喘,只不過備膳時曹和將這個信息在上報之時故意作了隱瞞,所以那晚的菜譜裡就存在了「豆腐、雞蛋、蝦仁」等能引起哮喘的食材,而皇后為了能挽回他的心,不惜鋌而走險,最終導致了一出悲劇。我也有錯,錯在讓他獨愛了我一個,違背了這個朝代該有的邏輯。如果不是我的存在,說不定一切都不會發生。
「妹妹,你……」面如姣蘭的她睜大如水秋瞳,專注地看我,想把我看個透徹。
「我真的厭倦了,超乎尋常的厭倦。皇宮處處埋人,不適合我,即使從今而後沒有爭鬥,我也活不長久。」兩天來,姬灩絕望的眼神每每浮現在眼前,我就會由心打著寒戰。他沒有來看我,因為看到我,他就會想起對姬灩的愧疚。在情感上,他沒有錯,姬灩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錯在我們都太專情於一人。
「妹妹,時間可以淡化一切,給皇上一點時間。他太愛你了,要知道皇朝開朝兩百年來,只有他做到了獨寵一人。」聽著我淡漠的話,她燦若星辰的眸子寫滿了焦急。
我不語,端端地看眼前的一切,暗念,時間可以淡化一切,也包括我們的愛……
末了,我們都一言不發,在黯然中度過這一日。
三天過去,他還在皇陵未歸。
宇陽殿內,進宮來探我的薔薔和薇薇十分賣力地講著些市井笑話,以求讓我放鬆心情。我看著亭亭玉立的她倆,始終笑不出來,沉鬱的心一直停留在那晚的黑暗中。血色與夜合花的香始終在我周圍徘徊,我無法解脫。
「來,你們過來,給我說說現在京城都流傳些什麼?」我朝兩人招手,很想知道百姓是怎麼在看我。
「娘娘,這……」兩人有些顧忌,不敢輕言。自從皇陵回宮後,她倆就再不叫我「姐姐」,而是稱呼「娘娘」了,話裡話外都多了敬重。如今其父的冤案已被平反,兄長司馬傲絕也封了將軍,有了獨自的府邸,兩個小丫頭總算有了一個家,雖說經常在醉楓樓忙上忙下,卻沒沾半分世俗氣息,頗讓人欣慰。
「說吧,我就想聽實話!」人有了權力後就是這樣,連最親的人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娘娘,民間眾說紛紜,很多人都說您是妖妃,害了淑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薇薇實話實說,完後咬唇看我,忐忑不安。薔薔也是同樣表情。
我笑道:「沒事。我早料到了!」好端端地,淑妃自縊,皇后也選擇了自殺一死,早就對我心存忌恨的姬元烈父子倆怎麼會放過我?就算他們手無實權,多年掌權之下門生眾多,隨便放點風出去,皇城就該流言四起了。看吧,過不了多久,全皇朝的百姓都該指責我了。用過晚膳,差人送走了姐妹倆。我漫步在香氣四溢的御花園。夜魅之中,星空皓月,讓人神清氣爽。他應該快回來了!我不停地安慰著自己,他會回來的。
「誰?」秋蘭的叫聲,將恍惚的我吵亂。
「你們想……」後面的話我還沒說出,異香撲面,神志便墮入無邊的黑暗中。
醒來,我身在一輛寬大的馬車裡,手腳被縛,可能路面極不平穩,馬車搖搖晃晃,直覺自己已經身在郊外。一個身著藏藍色衣衫,有著晴空一樣溫軟面孔的男子就坐在我對面。見我醒來,他頭也不抬地笑了笑。
「你是誰?」我警覺地問,很顯然是他劫了我。只是不知這馬車,不知是要行到哪裡。面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竟然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他到底想做什麼?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我。
「你不用管我是誰!既然你不是皇朝人,就該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去!」他的話讓我心驚,似乎對我的過去極為清楚。照他所說我可以回去現代了?
「你是姬家人?」我再次問。如果他是姬家人,那我一定難逃此劫。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應該再為他添麻煩!」什麼意思?他口中那個「他」是誰?是皇甫文昕嗎?
那眉,那眼,總覺得熟悉,可我又能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寬敞的馬車裡漂浮著我揣測的心思。他是誰?為什麼要劫走我?空氣中漂泊著緊張的氣息,我無法判斷他的身份來歷,暗自驚歎他怎麼知道我不是皇朝人?「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皇朝人?」
他默不作聲,抬頭放眼朝我看來,從容鎮靜而不摻任何雜念,身上沒有半點糟粕之氣。
再細看兩眼,我發現他長得極為俊秀,雙目炯炯有神,白淨的臉豐潤如玉,頗有些斯文氣質,看樣子絕不是泛泛之輩。「既然要讓我回去,就得讓我走得明明白白。看你的樣子也並非平常人家,能和宮裡扯上關係,身份也是極尊貴吧!」
他仍是不語,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深沉,如明淨的水染上了一層墨色,良久又說:「你和一般女子大為不同,難怪他如此鍾情於你,任何男兒見了都不會不記得你的明慧!」
我的思維為他的話停了一瞬,心想這個劫匪也太斯文了些,懼意便弱了幾分,轉念一想說話單刀直入:「你想怎麼樣?殺了我嗎?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對我沒有好處,但他是不能情衷於一人的天子,只要你還在後宮,天下就會大亂。」他的眸子豁然光彩奕然,眉峰上聳,極其輕鬆,話裡話外都在維護皇甫文昕。
我有些糊塗。他這是什麼話?只要我在後宮,天下就會大亂?難不成眼前這個看似超然灑脫的男子也和市井小民一樣目光如鼠,當我是個妖妃?「為什麼不說是你們男人沒有獨愛一人的勇氣?天子又如何?天子就不能選擇自己的愛嗎?如果一個男人連選擇自己所愛的能力都沒有,空擁天下何用?自古男兒當有勇有謀有擔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家務事都處理不好,談何治國平天下?」
被我質問一陣,他顯得極端錯愕,倍感吃驚之餘又道,「有趣!」
「皇宮是埋人之地,裡面的人都生活在皇權統治的陰影裡,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相互揣摩著對方的心思,實在無趣極了!也許你劫了我還是好事!」我接著說道,扭了扭被綁得快麻木的手腳,不將他放在眼裡。
「你必須離開他!」他看我的眼神很堅定,又極其不安。他會是誰?
「你到底想帶我去哪裡?」看他的樣子好像並沒有殺我的意思,否則他大可以早就動手,不用等到現在。
「你有了他的孩子?」他突然冒出一句後兀自陷入了極端複雜的情感中,懷疑、猶豫,竟然還有欣喜。
他的表情、言語都來得很怪異,讓我摸不透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就在這時,馬匹長嘯數聲,車突然停下,生硬如石的男聲插了進來:「主人,看樣子快下大雨了,還要繼續前行嗎?」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起身掀起車簾出外。透過車簾向外看,天上烏雲密佈,西風疾勁,看樣子這將會是一場可怕的傾盆大雨。然而當趕車的男子的臉落入我眼中,我便再笑不出來,只覺得頭皮發麻。那個人正是在幸福客棧追殺過皇甫文昕的黑衣殺手的領頭!天哪!完了,完了……
我在車內倍感慌亂,急得細汗密佈,又聽見藍衣人說:「看樣子是場大雨,先找處地方避避,等雨過後再趕路!」
接著,趕車男子上車解開了我身上的繩索,點了我身上的穴道,使我動彈不得,又將馬車趕了一段路地,才停在了一處廢宅邊,下車避雨。
剛進廢宅,大雨便將天地連為一體,混沌一片,頃刻間,雨水四處橫流出一條條蜿蜒的小溪,像一條條竄動的長蛇,雨花騰飛。
「冷飛,給她解穴。」藍衣人抽笑著說。
他叫冷飛!我打量著這個面色冷冰不苟言笑的男子,心想他倒是有做殺手的氣質,在幸福客棧時把我嚇壞了。被解了穴的我清楚冷飛的身手,知道自己跑不了,開口揶揄:「冷大殺手不打算了結了我嗎?」
冷飛為我的話感到驚訝,質疑地看我。
「幸福客棧追殺事件可還記得?現在,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我原地轉了個圈,活動了手腳,最後定在藍衣人面前,認真地注視他臉上的任何變化:「皇甫文傑——廢太子——我說得可對?」從氣質上說,他與皇甫文昕有三分相似,再加上看到冷飛,我便確信他是廢太子,令我奇怪的是他的形象與傳言中太不相符。
「果然聰明!」他摸了摸鼻子,欣賞地說。
「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他的行為與他的話完全矛盾。既然是要奪回江山,怎麼他的話處處都透著對皇甫文昕的保護?照他所說,將我劫出宮的目的是為了保固皇甫文昕的皇位?可是,他曾派冷飛追殺皇甫文昕。在池峰時,皇甫文昕還受過傷,醉酒後所說的話分明是指眼前這位廢太子的殺手傷了他。
「我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我們兄弟四人中,我資質平庸,四皇弟脾性乖張,五皇弟又癱瘓不能行,只有三皇弟性格沉穩,最有治世才華,只有他才能對皇朝有所作為。父皇本也有意將皇位傳給他,奈何早先已立我為太子,多年來一直隱忍不發。三皇弟因敬我為兄長,對皇位一味退讓,從未有過非份之想。可是,姬家權重,為了皇朝的百姓,我只好不得已而為之,裝扮成一個貪戀酒色的皇子,多次派冷飛追殺於他,逼他奪位。只有三皇弟做了皇帝,姬家才會俯首稱臣,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現實。」說罷,他純樸一笑。
聽他說完這番話,我倒佩服起他的苦心來。皇甫文昕原本不圖帝王之位,所以在池峰時他曾喝得大醉,還胡言亂語。「可是,你的苦心他並不知道。他雖得了天下,傲視一切卻極少真正地開心快樂。現在,你劫走我也是為了保固他的皇位嗎?」
「眼下,不僅京師盛傳你妖惑天子、貽禍後宮,皇朝所有的城池都在謠傳此事,如此下去必定引起禍亂,破壞朝事安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送你回你原本的地方!」他臉覆嚴霜,有點義不容辭的意味。
我意識到他所言非虛,姬家已經暗中傾巢而出,旦凡朝中大小事端均是由民間流言發起,百姓蜚短流長,早將我歪曲得天花亂墜,恐怕正恨不得將我即行斬立決,只是我居在深宮,無法全數得知而已。「你就不怕他知道是你劫了我而要你的命?」
「為了皇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居樂業,我在所不惜,死又何妨?」倒看不出他這副惜弱的樣子下有一顆如此堅定的決心!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不是皇朝人?又如何送得我回去?」這一點,我實在感到稀奇。知道我來自未來的人為數不多,又都是決不可能開口外道的人,他從哪裡得知?還口口聲聲稱能送我回現代?對於一個普通的古人而言,這實在是離奇極了,簡直像是天方夜譚。
「乾坤殿裡有乾坤!」
龍坤寺的乾坤殿!突然之間,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天站在乾坤殿裡的那一刻,讓人暈眩的金光將我團團圍住,我看到無數自己在現代生活的畫面……『轟』地一聲,這種可怕的意念將我擊潰,如果這樣……我就要離開他了!我真的能離開他——也許從前想著離開皇宮,是因為不知道有方法讓自己離開這個原本對我陌生的朝代,因而心中有恃無恐——可怕的是,那乾坤殿確實透著玄虛,照皇甫文傑的說法看它的確能令我回到原先的時代去,痛從四肢襲上腦海。我深深地愛上了皇甫文昕,肚子裡還有我與他的骨血!不,我不能離開,我要為我們的愛留下來。我不能離開,不能……
「先吃點東西吧!已近正午,等下還得趕路!」他隨手遞來一隻水囊,又將一些乾糧塞在我手上。
腦子裡亂濤湧動,我被動地接過食物,細嚼慢嚥著尋思著怎麼逃離。我不能離去,我不能離棄那個為我做到後宮獨寵的男子!
「雨停了!」冷飛冷不丁地說,聽得我心中一跳。抬眼一望宅外,雨霽之後的天色清亮無比,彩虹斑斕,而我的心卻是有如剛才的大雨一般,濕透了底。
「請娘娘上車吧!」第一次,皇甫文傑以尊敬的語氣說道。
「等等,我要上茅廁!」我急中生智,心想,再怎麼說自己也是女眷,皇甫文傑算是個正人君子,如廁這種問題總是要迴避,這樣一來,不就有機會逃了麼?
冷飛橫眼掃過來,呆了一瞬,在皇甫文傑的應允下同意了我的話。
我整了整衣裙,從廢棄的廳堂走了出來,正快要離開兩人的視線時,冷飛輕言:「請娘娘帶上這個再去,等會兒我叫時,娘娘就搖搖絲繩,我聽到響就知娘娘還在,否則……」
我無奈地轉身,眼見他手中一大卷絲繩,絲繩上還套著幾個鈴鐺,心知他是怕我逃跑,暗罵幾聲,接過絲繩的一頭,昂首闊步而出,直到走到了他們倆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待他叫過幾聲,放鬆警惕後,我飛跑著從廢宅的後門逃走。不過,這一次我並沒得逞,因為冷飛就站在後門候著,見了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娘娘,馬車在前門!」
我眼露憤恨,只得乖乖地被帶回馬車,被點了兩處穴道,一身綿軟。雖然雨後路難行些,馬車的速度卻絲毫未變,一路上泥水飛濺,心裡鬱結著怨氣,也許我再也見不到皇甫文昕那張疼愛我的臉,再聽不見他溫柔的聲音。他還在皇陵,就算發現我不見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就算知道我在哪裡,也不一定來得及……突然發現,失去他的我就像斷了翅膀被折羽的鳥,沒有了依靠,眼中不覺泛起霧氣!
接下來的皇甫文傑整個人跟一隻木頭似的,不言不語不表情,看著我就來氣,又不敢怎麼樣。
到龍坤寺時,我被點了啞穴,被迫下車,由冷飛領路直奔殿堂。和上次到龍坤寺的熱鬧之極的情形不一樣,寺裡的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清清冷冷的,一個香客也沒有,極為反常。我停住腳步,看了一眼皇甫文傑,心想他這個廢太子倒是挺有能耐,一定是事先已安排好一切。
正獨自氣憤難當時,一聲響亮的佛號迎面而來:「阿彌陀佛!」原來是早先接待過皇甫文昕和我的那個老和尚!「一切已準備妥當!」
「謝過大師!」皇甫文傑頷首一禮。我在心裡『呸』了一聲,厲眼向兩人一掃而過。
接著我就被帶到了乾坤殿,望著那龍飛鳳舞的剛勁之筆被幾近黃昏的斜陽籠罩,原本顫動的心居然安定下來,緒亂的頭腦也得了清明。朱紅的柱子,明黃的幡旗,無一不透出肅穆的氣氛,淡淡的香燭味在空氣中暗暗傳播,我腦子裡又出現了皇甫文昕的臉!
「阿彌陀佛!」走廊的盡頭響起一聲清亮的佛號,枯瘦如柴、滿臉滄桑的老和尚不正是上次與皇甫文昕和我聽泉煮茶的那位嗎?怎麼他也與與皇甫文傑成了一夥?隨著他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廊道裡,眾多小和尚敲著木魚,動作整齊地魚貫而行,直到全部集合在殿前的空地裡,就地打坐,有如參禪一般,大概有百餘之眾。
真是好得很!剛才還在納悶兒,沒有香客,連和尚都見不到一個,這倒好,全趕在這裡大聚會了,看樣子這像是個非常隆重的儀式!真是三生有幸呀,這麼隆重的佛家盛會,竟都是為了小女子我所準備!我呲笑著,將目光投向皇甫文傑。感應到我怨恨的目光,他膽怯得後退了幾步,連目露精光的兩位高僧也歉然垂目。
「請!」老瘦和尚立在殿階前,對我作了請進的手勢。
這種情勢之下,我就是不走也得走,一步一步地移向殿門,足下重如千金,撫著自己腹中的小生命,狂怕起來,淚若泉湧,如果我走了,腹中胎兒怎麼辦?我是他的娘親,如果我走了,他怎麼辦?抬頭望了一眼殿樑上的牌匾,閉上眼在心中急切地反覆默念著愛人的名字:昕,我永遠愛你!我本不想離開你,但是卻由不得我不離開,原諒我……孩子,娘親愛你……也許是希望他們聽到!可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說不出話,只一直長笑著,直到自己再也笑不出來。
數聲佛號在背後沉沉地響起。
我被催促著用雙手推開殿門,一腳踏進去,金光乍現,迷了我的眼,什麼也看不清。背後天雷乍響,突然響起『轟隆隆』的一聲,驚天動地;然後是『嘩嘩』作響的彷彿在發洩憤慨的雨聲,早將那陽光給遮掩了去;最後是潺潺而來的梵音,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場激烈的戰爭廝殺一樣呼嘯著直上雲霄,天地都在動搖。
我恐慌著,心中所剩下的唯一信念是希望他能到來阻止這一切,雖然我明明知道那不可能。
又是數聲功力深厚的佛號,一股掌風襲來,我被穩當地推入殿中,殿門在身後徹底關閉。絕望的我被愈演愈烈的燦爛金芒瞬間包裹,叫不出聲,頭痛欲裂,排山倒海的梵音穿透殿門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將我的耳膜震得極端痛楚……原本全神貫注的我被這眩目的金光奪去了清晰的意識,梵音中夾帶的某種力量像一種如影隨形的刀,不停地抽離我的思想,彷彿要硬生生地將我的靈魂和身體分離開來……
這個時候,意識已經逐步陷落的我聽到了殿門外異常的響動,有人在不停地拚命叫嚷,在捶打殿門,那聲音和雷聲、雨聲、梵音一樣令人震撼,同樣震懾人心,可我已經聽不清那人的話語,叫不出聲音,手腳早已失去了行動力,然後我看到了成千上萬的『?』字朝我湧來,它們形成一種無處不在的網,像符咒一樣印在我身上,而後我變得超乎尋常地輕靈,就要飛昇起來,被迷住的眼突然看見面前平白開了一扇門,門內泛乳白色的霧氣,我的家人都站在門裡,朝我微笑著揮手,下意識地飄過去想靠近他們一些……
緊要之時,一種莫名的力量拽住了我,我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進入那道門,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門悄然關閉,帶走了所有親人們的笑臉。也不知過了多久,金色的光芒逐漸由盛而衰,被抽光了生氣的我由空中迅速降落下去,疲憊得像被千萬輛馬車碾過,無力地合上淚眼,鼓動在耳朵裡的雷聲、雨聲、梵音與喊叫等一切喧囂聲音都漸漸遠離,世界只剩下安靜,腦裡只剩下昕的喜怒哀樂著的影子!
也許是十年,二十年,總之是非常非常長的一段時光,針刺似的痛在身體裡肆意竟擴散,神志逐漸恢復清明,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輕顫著睫毛,竟不敢睜開幽雅的眼去看身處的世界。如果我睜眼,看到的是回到現代的情形,該怎麼辦?時間過得緩慢,周圍的沉寂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一張溫潤的臉貼在了我的臉頰上,漸漸灼燙起來,勾起幾分悸動,耳邊一聲重重的歎息,無奈地透著重重心事,然後是愁意非凡的輕聲細語:「我被阻止地在殿門外,撕心裂肺地叫喊,只求你留下,為我和我們的孩子留下……可惡的是,他們全都擋住我……只有你……只有你讓我的心這麼痛!我的雲兒,不管你去哪裡,你都是我的……你若是走了,我就讓他們用血償還我失去你的痛!」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使我能想像出他氣得變形的臉以及那團在他心中瘋狂燃燒的怒火。我沒有離開他!他也沒有離開我!
如扇的睫毛洩開一條縫兒,輕啟紅唇,我聲如鶯鳴:「昕!」簡單的一個字,傾盡了今生情。
「雲兒!」他激動著看我,臉已憔悴,笑如春風,眼色很是動人,散發著清淨迷人的光彩,很是動人。突然之間,我的臉被他如雨的滾滾熱淚淋濕,心頭一軟,深情厚意溢滿心間。就這樣,他吻上我的額,輕輕的,若羽毛微拂,好一會兒,他停住,用目光鎖住我雙眸,鎮重其事地說:「若失了你,萬里江山再無顏色。」
「昕,我愛你!」話語消失在他深情的綿吻中,天地之間只餘我們彼此心心相印的情懷。
旎旖相擁,訴盡深愛之後,我稍微環顧,自己與他還在一間清靜的禪房之中,不禁感慨而來:「昕,我們還在龍坤寺呢!」在佛家面前,我們倆擁抱如常,真是有違敬意,旋即又想,那些個高僧自認無慾無求,卻不問我意願,非要強行將我送回,真該愧對佛祖。
「嗯,尚在龍坤寺裡。」
「現在幾時?」
「月上樹梢了!」
「昕,我不想呆在這裡,一刻也不想,連夜帶我走好嗎?」經過白日裡這麼一鬧,我厭惡這裡的一切,心裡卻在向我的父母兄妹們告別,再也不回去現代了,祝他們歡笑若常。
「好,你說不呆就不呆,我們連夜就走!」他允諾著,笑臉卻突然陰鬱起來。
「怎麼了?」
「沒什麼,我們立刻就走,回宮後再處理這些該死的混蛋!」他伸手打橫輕抱起我弱柳之身,一腳踹開房門,發洩著心中怒火。出門才見滿院的燈火,皇甫文傑、冷飛跪在門前請罪。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臉黑如漆,若不是抱著我,早就用拳腳招呼兩人了。
「皇上息怒!」我尋聲一望,說話之人居然是仙風道骨的老丞相石瀾。他怎麼來了?
「今日多謝石老丞相為朕點出迷津,否則朕就再見不到雲兒了。只是你為何還為他求情?他竟然大膽到後宮劫走了雲兒,還妄想將朕和雲兒永世分開,如此大逆不道,實該死罪一條!」他罵聲連天,跪地的皇甫文傑未動分毫。其實皇甫文傑是一個無比忠誠的兄長,在他的心裡,只要是對皇甫文昕好的事,他拼了命也要去辦到,只是方式欠妥,身為天子的皇甫文昕又全然不知,
我正要開口,石瀾業已說話:「皇上,如果娘娘並非真正的鳳身,就算今日傑王不這麼做娘娘也會有離開皇朝的一天。如今娘娘得以留下,恰恰說明娘娘確實是九天飛鳳,堪當我皇朝之炎後,母儀天下,是一件大好事。既然是大好事,就不宜因細屑之事動怒而沖淡了喜氣,況且傑王原本也是為了保固您的皇位,其情可憫,應赦無罪。不僅如此,參與今日之事的所有人都應該在被赦之列,如此方能展現出皇上以德服人的胸懷。」
「老丞相有所不知,倘若今日雲兒被折騰得有個閃失,那將是一屍兩命。不說雲兒身份尊貴即將成為皇朝之後,單說她懷中龍脈,就足夠讓這裡的所有人陪葬!」揚眉冷薄一笑,他吐出冰般的字來,攬住我的手卻溫暖如陽,惹得我心醉。
「什麼?恭喜皇上和娘娘,大幸呀,大幸呀!」石瀾一聽,眉開眼笑地道起賀來,然後又說:「既然皇上雙喜臨門,就更應該以德報怨,為娘娘及皇嗣積福才是。此事宜大昭天下,如此一來,眼下境況自然迎刃而解!」有治世文才的老丞相說起話來風度尚在,一點一滴都是良策。
石老丞相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不言語,便說:「昕,老丞相說得有理,不用追究了,帶我離開吧!」
他壓下怒氣,想想便依了我的話,狠狠地說:「朕暫且依了老丞相相的意思,此次就不多加責罰!哼!」
正待要離去,幾個小和尚驚慌失措地跑到面前,大喊大叫:「師祖,太師祖,大事不好啦,乾坤殿被天火劈中,著火啦!」一干原來一動不動的老和尚們面色大驚,立即飛奔著去救火了!
跪地的皇甫文傑和冷風被老丞相石瀾扶了起來,聽見著火,茫然地呆滯片刻,看我的目光已染上了三分誠摯的尊敬!
我一陣愕然,卻聽昕他狂傲地大吼一聲「燒得好!」,長笑驚天,抱我步入燈光映襯之下的黑夜之中,又才對我低語:「我再也不讓你離開了,就算丟下江山,放棄皇權,也再不上你涉入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