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連著喝了兩日湯藥,不僅病沒見好轉,暈眩的感覺還有加重的跡象,經常動不動就想趴在床上,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若是我好轉些能走動了,我一定要把整個真相都告訴他。聽說皇甫文昕這兩日處理著什麼機密大事,抽不開身,每天只是差常德來看看我。倒是皇甫文玥帶小文喜來看過我一次。太后娘娘命人送了些乾果,正字頭的三座宮殿也送來了各式各樣的補品。我這綵女當得真是風光呀,菲圖皇朝上下兩百年來估計也就僅我一人了。
入夜,我暈暈沉沉地入睡,夢中,雪靈活潑可愛的身影在我面前跳來跳去,咯咯笑個不停,一邊還停地叫我『姐姐,姐姐』,可當我伸手要去牽她的手時,她渾身是水、雙眸緊閉躺在地上慘死的情形就出現在我面前。我失聲大聲哭喊『雪靈,雪靈……』她卻依然靜靜地躺在地上……
然後,一雙熟悉的手捉住了我的手,又輕拍著我的臉頰:「雲兒,你醒醒!雲兒……」那聲音就像是對我的救援一般,將我從可怕的夢境中拉了出來。
什麼也不管了,我就這樣緊緊地抱住面前的人,依偎在他的懷裡,眼淚縱橫:「我夢見雪靈了,我夢見雪靈了,她死了,她死了……」
「雲兒,你做噩夢了!別怕,別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他一手拍著我的背,一手將我額前被冷汗浸濕的髮絲朝後拂去,又用絲巾為我擦去滿額的汗跡。
可那夢是真的!雪靈是真的死了,兇手就是溫太貴妃!我突然神經質起來,猛力地搖晃著他的雙手:「不,是真的。雪靈死了!雪靈真的死了!」
「啪」地一聲,我的臉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起來,整個腦袋裡的混沌一下變得清明起來,判若兩人。皇甫文昕,你敢打我!我掄起巴掌就要朝面前的他扇過去。哪知,我細細一看驚呆了,面前分明是一臉焦急的春菊,張開嘴,卻只說出:「春菊,是你——」
「娘娘,您做噩夢了吧!我怎麼叫叫都叫不醒您!只好……只好……」她大概正為扇了我一耳光而內疚自責呢。可我想的卻是另一回事,我明明是已經醒了,怎麼會把她當作是皇甫文昕了。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哪裡有問題,一定是的……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如果我一直這樣出現幻覺,到最嚴重時,豈不是要被別人當作是瘋子?
「娘娘,您沒事吧?」華湘急匆匆地進了殿。
「我沒事!我沒事!」我用力地揉了揉額頭,朝她倆揮了揮手:「先下去吧。我沒事了,天冷,你們也去睡吧!」嘴上說著,自己卻對自己剛才的舉動犯了疑,決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只不過是感冒了一場,就算反覆地發燒,也這麼多天了,怎麼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幻覺?
臨走前,華湘熄滅了殿中的燭火,只留了她手上那盞提燈。昏暗之下,我張口問了句:「華湘,明天是什麼日子?」
「娘娘,明天是十二月初五,冬陽節呢!」
「你們下去吧。」我重新躺回床上,裹緊被子。冬陽節,冬陽節……冬陽節後,宮女就能與家人見面了。
這一段日子,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可說是天寒地凍,我胡思亂想到快天亮,才小睡了過去。不過這一睡也睡得真夠久的,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了。等我睜眼時,皇甫文昕已經坐在我床頭了。我使勁地揉了揉眼,看清,這回不是幻覺了,他是真的在我面前。
「雲兒,怎麼看得這麼認真?太陽曬屁股啦,還不起床?」也許是看我揉眼的動作很好笑,他寵溺地拍了拍我的臉:「你這一病,瘦多了!」他的動作很輕鬆,以為因為這麼多天的安靜我真的放棄查找巫盅的真相了。
這時,華湘端著一碗湯藥進殿:「皇上,娘娘該服湯藥了。」柔聲處,眼神飄忽不定,空氣中突然凝集著危險的訊息。昨晚發生的事還在我腦裡敲著警報,讓我不得不往壞的方面想。真是那藥的問題嗎?
「該喝藥了,雲兒。」那碗藥汁到了他的手上,濃稠的黑色,熟悉的味道——我每天總要聞上三四次,卻突然間顯得極端地不尋常,倒像是……我猛地抬手揮去,整碗湯藥跌落。『啪』地一聲,碗破了,藥汁四濺,被子上、他的衣服上、就近的桌布上、地上到處都是。湯藥的味道溢滿了整個寢殿。
華湘被我出乎意料的動作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顫抖了一瞬,然後彎下身去拾取地上的碎片,不由自主地哆嗦的手落入我眼中。春菊從殿外慌忙跑進殿來,見狀趕忙收拾。
與此同時,皇甫文昕對我的舉動感到非常不解,凝聲到:「你怎麼了,雲兒?因為我幾天沒來看你,生氣了?」
我生氣?暈。再生氣也生不到你頭上去!「我不生氣,只是不想喝藥!」
沒想到他突然徹底發作了,暴怒地大吼:「你太任性了!就是對我再不滿,也用不著打翻湯藥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也許他以為,我是在無聲地反抗他。
我別過臉,與他怒火直冒的雙眼錯開,聲音極致平靜:「湯藥有毒。」
殿內的空氣被凍結了,因為我的這句話。
他用難以置信的表情,在我臉上晃過,自然而然的信任再一次發揮了作用,一雙暴戾的眼睛橫掃地上的兩人,滿腔怒火都轉移了方向,聲音不帶半點溫度:「誰做的?」
我冷笑了一聲:「不是你說讓我放棄嗎?她可是一點也沒有放棄殺我!」好戲終於開始了。華湘,你為什麼要幹這樣的傻事,我待你不夠好嗎?或許我的猜測並不正確,但那湯藥一直是她經手煎的。我這麼多天沒見好轉,身體還越來越虛,直到昨晚還出現嚴重的幻覺,便想了一個晚上:只能是她了。
「誰做的?」他又吼了一句,腿一抬作勢就朝兩人踢過去。
「你別踢,她是迫不得已。」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好不容易撐起來一些,因為乏力,身體又落回床榻。他連忙坐過來半擁著我的身軀。「雲兒,你發燒了,還是躺回去。這事我來辦就好了!」嗜血的眼神第一次將他渲染得那麼恐怖,我慌了慌神,「不要。等我問清楚她再說。華湘,你自己說吧!春菊,你站起來,這件事和你無關,我知道。」
窗欞上泛著金黃的柔光。太陽終於出來了。
「皇后駕到——」是劉雲在外殿的聲音,我暗道不好,華湘的命可能不保了。我用手撐著床沿,腳朝床邊移了移,嘗試著讓自己走下床,卻被他的手制住,動彈不得。「你病著,不要下床。」
「臣妾見過皇上。」皇后儀態萬千地行禮,雙眼卻緊緊地盯著伏地不起渾身發顫的華湘以及一地的狼藉,然後疑惑地盯著我和皇甫文昕,語含提醒:「皇上,今天是冬陽節太后娘娘在元福宮安排了家宴,讓臣妾來告訴您一聲,也請沐綵女一起去。」我又樹敵了!
然後她身後的兩個宮女也請了安問了禮,春菊也向她行了禮,獨獨華湘還跪伏在地上,額頭已經和地面接在了一起,十指接地。我微微向皇后點頭示意問安,她婉順地默許我免禮,臉上寫著疑問。「皇上,可否讓臣妾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是因為宮女太少服侍不周,那臣妾再加調兩個宮女過來好了。沐綵女以為呢?」
皇甫文昕沒有接她的話,只用凌厲的聲音說道:「雲兒身子弱,不便走動。劉雲,你去叫御醫過來。」
在外殿的劉雲領命飛跑著去了。
皇后被他的言語堵得緊,好半天才說出應景的話,眼神不自主地往我身上飄:「沐綵女病成這樣,臣妾看是不方便去了,回頭臣妾多派兩個宮女來照料就是了,您還是跟臣妾一塊兒先去元福宮,否則晚了太后娘娘該不高興了。」
「照顧?怎麼照顧?把雲兒照顧得小病都快變成要人命了,還照顧!」他冷冷地回了皇后的話,又伸手指了指她身邊的兩個宮女。「青兒去正清宮請昭儀,藍兒去請淑妃。至於春菊,你現在就去請太后娘娘來正文宮。快去!皇后就不要走了,留下來抓巫盅的真兇就行!」
我眼光流轉在伏地的華湘身上,有氣無力地道:「春菊,記得把溫太貴妃娘娘也請來正文宮來!」
皇后似乎被巫盅兩字嚇到了,臉煞白煞白的,沒有血色,坐在了靠他最近的椅邊,手緊緊攥住一方絲巾,抿嘴不語,恢復了幾分鎮靜,
他將我半個身子移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也不管皇后就在面前,伏在我耳邊輕語:「雲兒,我要讓你安安全全地呆在我身邊。任何人都不可以傷害你。」
是嗎?任何人都不可以傷害我?他的聲音在我身邊澎湃著,耳鬢廝摩的溫熱氣息流動著,他的肩那麼安全,那麼讓我留戀。可是,他是一朝天子!他有眼前這樣不可方物的體貼入微的皇后,他當然不會在乎多我一個,可我,無法因為他的身份全身心的投入,誰能保證巫盅之後沒有另一個陷阱?
他一味扶住我綿軟的身軀。
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臂膀了,我放心地放整個身體重量都倚在他身上,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皇上,皇后娘娘,請移步去外殿。等會兒到正文宮的人多,我得衣著妥當了才行。」總不能一堆人都擠進這寢殿裡吧?那也太沒體統了。
「好!」他同意了我的話。
皇后溫順地走去外殿,而華湘是完全跪爬著出去了。
我示意皇甫文昕也出去,他卻說:「還是我為你穿衣吧,雲兒!」
這話被皇后娘娘聽在耳裡該多難受!我苦笑了一陣,無奈自己確實也沒力穿衣,只得由了他。他的動作輕輕的,認真的臉很迷人,若是在現代,他這副好皮相該成萬人迷了。不一會,他為我穿戴整齊,還用木梳為我梳了梳長髮,笨拙地用絲帶將我的頭髮繫了起來,發現我正在看他,他又笑了一回。映在銅鏡裡的我紅了臉,居然有種幸福的感覺。
「好了。我太笨了,梳得不好。」因為沒有皇后在,他習慣性地用『我』字。
「很好了。該出去了。」我用手扶著鏡台,起身。
他卻輕輕一攬,將我抱了出去。外殿裡,皇后的臉陰了一會兒。因為我堅持,只坐了殿側的椅子,讓他和皇后坐了正中的主位。
「華湘,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要說實話,否則我也救不了你。」她終究是我身邊的人,朝夕相處,總有幾分感情。
「娘娘——」也許因為跪倒得太久,感情壓抑得太久,她哭著大叫一聲,頭不住地點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聲又一聲,聲聲訴著無奈與淒涼。
「雲兒讓你說,你就說。朕也想聽聽你為什麼要害雲兒?還詛咒朕的皇后與玉兒?」他字字句句冒著絲絲寒氣,透著徹骨的冷漠。
「娘娘——您原諒奴婢吧!奴婢不想害您,奴婢不想!」她哭花了臉,已經磕破的額頭血跡斑斑,雙眼裡全是恐懼,身體不停顫慄著,百般乞求,「娘娘——您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不想害您!」
「大膽奴才,你下毒在湯藥裡,一會兒御醫來了看你怎麼狡辯。」皇甫文昕被她這麼一說,反倒怒焰尤盛,聲音都快將整個殿宇掀翻了。「你下毒在先,又口口聲聲說不想害雲兒,難不成背後有誰指使你?如果另有隱情就快快招來,否則朕現在就要了你的小命!」
華湘被他如此嚴厲的言辭嚇得泣不成聲,看在我眼裡多少不忍。
「華湘,我知道你不是自願的。你說出來吧,我不會害你。我答應過人前人後要照顧你的,你不記得了嗎?」華湘,生命多麼可貴啊?既然你不想害我,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你自己的生命?雪靈已經死了,難道你也要死了才甘心嗎?
「娘娘,奴婢不能說——」她哭得淒慘,卻決口不提那背後之人。為什麼?難道我所想的都是正確的嗎?
「皇上!」威懾力十足的太后精力充沛地掀開門簾,帶著玉仁嬤嬤衝了進來。緊接著,拎著藥箱的御醫也進了殿。沒容他行禮,皇甫文昕就吩咐下一句:「宋卿,快快進寢殿,檢驗一下地上的湯藥是否有毒?」
一句話冒出,太后也驚呆了,被反應極快的玉仁嬤嬤扶入座。她正想開口,殿外傳來了成群結隊的腳步聲。湧進來的人可多了:淑妃水心玫和兩個侍女,方昭儀和兩個侍女,後面還跟著一串大臣,依次是姬相、義父——杜太傅、石之彥、姬尚書、林尚書、風楊、戚玉……太監總管常德也在場,還有剛才的那些個奉命去接人的宮女太監,總之是該來的全都到場了,且表情各異。諾大的西文殿被站得滿滿的,比三司會審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