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生死相許定終身

嘉靖滿身疲憊地回到宮中後,當即下旨,追諡閻貴妃為榮安惠順端僖皇貴妃,追諡德妃為榮昭德妃。德妃的女兒嘉善公主朱素慎由榮妃撫養,一來她二人原本交好,二來也慰藉榮妃的喪子之痛。

朱嵐岫病體初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宮探視向擎蒼。張涵說向擎蒼一大早不顧阻攔,匆匆拄著枴杖帶傷出門去了,好像有什麼要緊事。朱嵐岫的第一反應就是到竹屋去,或許能在那兒找到他。去竹屋的路上,朱嵐岫一直被充盈於心的感動和眷戀的深情包圍著,張涵講述了那晚她身陷火窟時的情狀:延禧宮的看守早就不知去向,看來都已經被白槿教的人調包了。附近值夜的守衛和在外圍替陸炳監視延禧宮的東廠番子趕到時,整座延禧宮已完全是一片火海,火藥的爆炸聲響徹夜空,他們雖全力撲火,但已回天無力。那種驚險倉猝的情勢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人。但是隨後火速趕來的向擎蒼不顧一切的衝入了火海,他抱著朱嵐岫出來時,渾身著火,手臂和腿都被火舌舔焦了,背部也被坍塌的屋簷砸傷。將朱嵐岫放下後,向擎蒼便倒地不省人事,整整過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昏迷中,他還不斷呼喚著嵐岫的名字,一心只記掛著她的安危。

竹屋內,向擎蒼正和雲姑相對而坐。雲姑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是朱嵐岫,微微一點頭又轉過身去,態度顯得冷淡。朱嵐岫知道上回說的話仍讓雲姑介懷,向擎蒼又為了自己差點喪命,她心中一定更加不滿。

向擎蒼忙要起身相迎。「你腿傷未癒,坐著吧,公主不會計較這些禮數的」,雲姑站起身來,「我該走了,不妨礙你們了」。

「雲姑」,朱嵐岫低喚了一聲。

雲姑看著她,口齒啟動,卻欲言又止,只是嘆息了一聲,逕自出門遠去。

朱嵐岫怔怔對著雲姑的背影出神。

「師父是來向我道別的,她知道我已經沒事,可以放心離去了」,向擎蒼單手撐著桌面站了起來。

朱嵐岫回眸凝視向擎蒼,眼裡漲滿了酸楚和柔情,她上前攙住他的手臂,「你的傷……」

向擎蒼的傷處正好被碰觸,他疼得齜牙,卻忍住沒有喊出聲來。

朱嵐岫急急鬆了手,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我的傷不礙事的,皇上專門派太醫來給我診治,又賞賜了很多上等的藥材和補品,很快就會好的」,向擎蒼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倒是你,怎不多在宮中休養一陣子」。

朱嵐岫一雙含情目顧盼向擎蒼少頃,又將眸光投向窗畔的那架古琴,琴弦盡斷,無人續上。想起擎蒼成親那晚,自己是何等的悲痛心碎,朱嵐岫低吁了一口氣,她行至古琴前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包蠶絲做成的琴弦,打好蠅頭結之後,將琴弦從戎扣穿過,一手用布帕裹住琴弦的另一頭用力拉過龍銀,拉緊後再栓在雁足上。她巧手翻飛,不一會兒已和好琴位。

「我就著李嬌的曲譜,另外填了一首詞,唱給你聽聽」,朱嵐岫說著手指已撥動琴弦。琴韻一波三折,九曲百繞,歌聲也千回百轉,一唱三歎:

夜色秋風冷,瓊花束窗櫺。

九霄宮闕降寒冰。

月老身前寄語,筆下幾度春。

彩蝶錦衣舞,飛蛾烈火心。

比翼天涯淚沾巾。

夢裡銷魂,夢裡嘆比鄰。

夢裡痴怨兒女,一韻又難平。

向擎蒼對這曲子已甚為熟悉,此刻他的心神全被嵐岫的歌聲控制。一曲終了,他眼中帶淚,臉上卻露出會心的笑容, 「我一直盼著斷弦重續的一天。能否幫我鋪紙研墨?」

朱嵐岫含淚點頭,很快便在竹書案上鋪好宣紙,研墨備筆。

向擎蒼想要挽袖提筆,卻因傷痛難以抬起左手手臂。

「我來」,朱嵐岫替他將袖子挽了起來。向擎蒼一側身,朱嵐岫的玉頰正貼上他的胸膛,她泛起一陣羞意,移開兩步,刻意與他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向擎蒼輕笑一聲,右手艱難提筆,緊咬牙關,一口氣揮筆寫就,便喘息著坐了下來,手臂和肩部皆痠痛不已。

向擎蒼和了一首詞:

見晚伯牙恨,遙珍子期臨。

繡春孤枕和聲鳴。

鞘舞襲雲攘月,虎嘯龍飛吟。

肝膽誓鴻願,竹骨翰墨情。

無聊將相名利輕。

一韻飛雪,一韻撫琴心。

一韻千古佳話,夢裡覓知音。

雖因手臂受傷,書法的力道減弱幾分,但字體依然瀟灑飄逸、挺秀。

朱嵐岫低聲吟詠,洶湧的浪潮撞擊著她的心扉,她多想投入擎蒼懷中痛哭一場,可最後全部化作了悄寂的伏流,只是緊咬著嘴唇,一任淚水傾流。

「大人」,張涵的喊聲很不適時的響了起來。

朱嵐岫一驚,正不知如何面對張涵,向擎蒼已經高聲道:「有什麼事嗎?」

「大人,指揮使請你和公主到府中去一趟」,張涵早已料到朱嵐岫和向擎蒼在一塊兒。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向擎蒼應了一聲,回頭見朱嵐岫羞赧的模樣,笑道:「張涵是信得過的人,以後在他面前也用不著避嫌了。」

朱嵐岫輕聲嗔道:「就算刻意避嫌,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她腦中忽的掠過沈婧的笑臉,神情由羞轉悲。

向擎蒼一眼看透,溫言道:「孟婆其實良心未泯,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的功勞?」朱嵐岫訝異。

向擎蒼道:「孟婆在你身邊有好些日子了,所謂近朱者赤,若不是受你的感召,她被捕後大可一死了之,又何必等到為我洗清冤屈之後。」

朱嵐岫水霧迷濛的大眼睛愁緒縈繞,盈盈相視間,已勝萬語千言。

陸炳請向擎蒼和朱嵐岫到府中,是因為一首詞作。

「你們先看看這首詞」,陸炳的表情有些古怪。

向擎蒼接過陸炳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紙張,與朱嵐岫一道凝目望去:

玉階金柳渺茫茫。

好時光,舊情傷。

十又六載,惟憶是他鄉。

神京不測殊途遠,未聚首,淚恨償。

伊人稚子在何方。

月淒涼,夢天長。

拔劍悲鳴,無處馭飛黃。

想報榮華頻問訊,心愧疚,鬢如霜。

「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筆力剛勁、凝重,威嚴中透露出儒雅,實乃上乘之作。什麼人寫的?」向擎蒼問道。

陸炳嘴角微微上揚,「是嚴嵩,嚴府中的眼線見他一整日躲在房中不知寫什麼,行為有些鬼祟,便加以留意,從廢棄的紙張中翻出了這個」。

朱嵐岫又細讀了一遍,驚道:「嚴清秋,是嚴嵩的親生女兒?」

陸炳點頭道:「更確切地說,是嚴嵩的私生女。」

向擎蒼道:「『十又六載,惟憶是他鄉。神京不測殊途遠,未聚首,淚恨償』。說的是將女兒寄養在老家十六年,好不容易要將她接到京城團聚,沒想到還未相聚,女兒已遭白槿教邪徒殺害調包。還有後面的『伊人稚子在何方。月淒涼,夢天長』,嚴嵩和相愛的女人不但生下了女兒,還有一個兒子,想必是那個女人將女兒留給了嚴嵩,自己帶著兒子遠走他鄉,至今音訊渺茫。」

朱嵐岫心生感慨,「嚴嵩位高權重,情人子女卻有此際遇。他心中有悲恨,故以劍示之。『無處馭飛黃』,顯示了他心中的無奈」。

向擎蒼也頗有感觸:「難怪嚴嵩對嚴清秋的事情如此上心,嚴清秋也實在可憐,不能與生身父親相認,二八芳華又死於非命。」

陸炳道:「我更感興趣的是,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嚴嵩如此牽腸掛肚。他從未納妾,並非夫妻情深,只因心有所屬啊。」

「一定是個風華絕代的奇女子吧」,朱嵐岫對那女子動了惻隱之心。

天色微明,金英就和另一名年齡較大的宮女邢翠蓮一起,帶領最新選入宮中的三十多名宮女採集煉丹所需的甘露。自從被貶到欽安殿後,金英就過著煉獄般的日子,王寧嬪稍有不滿,就狠狠鞭打她和翠蓮,金英身上總是舊傷未癒,又添新傷。新來的這些年輕女孩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含苞待放的最好年華,不但要沒日沒夜地幹活,還要被催逼月經,用來提煉內丹,這種摧殘和侮辱已經超過了人的極限。

「金英,怎麼不見姚淑皋?」趁著王寧嬪離開,翠蓮悄聲問她。

金英耷拉著腦袋,頭都沒有抬一下,只是麻木地幹著手中的活兒。

一旁的宮女張金蓮低聲道:「翠蓮姐姐還不知道吧,昨夜皇上臨幸寧嬪,要離開欽安殿時恰好撞見了淑皋,見淑皋貌美,不由分說強行寵幸。淑皋那嬌弱的身子哪裡經受得住,今兒根本下不來床。」

翠蓮氣憤地對著地上啐了一口。金英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嘴唇也因激怒而不住的抖動。

「小賤人,你竟然偷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王寧嬪尖利的斥罵聲遙遙傳來,緊接著響起棍棒加身的悶響和女子哭喊求饒的淒慘之聲。

「一定是淑皋挨打了,寧嬪哪裡饒得了她」,翠蓮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金英斜過眼來,目光中滿是怨恨。

一個叫蘇川藥的宮女突然哭了起來,「這樣的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我好想爹娘,好想回家」,她嗚嗚咽咽,那淒苦狀感染了身邊的宮女們,有幾個年紀較小的忍不住哭出聲來,其餘的也都直掉眼淚。

翠蓮一把摀住了川藥的嘴,「快別哭了,若是被寧嬪聽見了,咱們全都要跟著你受罰!」

川藥嚇得收住了哭聲,卻仍淚流不止。翠蓮也紅了眼眶,她鬆開手來,哀聲道:「大家快幹活吧,保住性命才是最緊要的。」

其她人聽了翠蓮的話,都伸手抹乾了眼淚,又開始了繁重的勞動。

夜間終於得以小憩的時候,金英也不洗漱,就一頭栽倒在了床上,兩眼發直地盯著屋樑。

同居一屋的翠蓮過來,在她身前坐了下來,勸道:「金英,你也不能總是這樣,你脾氣越強,寧嬪就越是找你的茬。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就別再和自個兒過不去了。這欽安殿,哪能跟翊坤宮比呢。再說了,你原本是端妃身邊的人,寧嬪已經看你不順眼了,又何必……」

「別說了」,金英打斷了她的話,冷言道:「我根本不管什麼寧嬪,要打要罵隨她,我早就活膩了,不過是捱著日子等死罷了。我只是寒心,往日盡心盡力服侍端妃,她倒好,連讓人捎個信,安慰我一聲都沒有。如果不是她的緣故,我何至於落得這般下場,她怎能如此無情」。

翠蓮嘆道:「端妃也有她的難處,這都是命,怨不得誰。」

「我就不信,我的命這麼苦」,金英終於淚水決堤,枕上濕漉漉的一片。

「金英一定怪我絕情,不顧她的死活」,翊坤宮內,端妃含淚向朱嵐岫傾訴。

朱嵐岫柔聲道:「別難過了,我相信金英並非不明事理之人。」聽說端妃自金英出事之後一直鬱鬱寡歡,除了那日到永寧宮赴宴外,其餘時間皆深居簡出,朱嵐岫特別到翊坤宮來探望她。

端妃泣道:「那日若不是我執意去見皇后,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對她心懷愧疚,卻無能為力。」她拉過嵐岫的手,語氣急促而無奈,「不是我不願意幫她,我實在沒有辦法。因為那件事情,皇上已經對我不滿,最近也不到我這兒來了。王寧嬪又一直對我心存芥蒂,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求自保,哪裡有能力幫到她」。

朱嵐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別難過了」。

端妃淒涼搖頭,「榮妃死了兒子,閻貴妃遭嚴刑拷打致死,德妃被燒成了一截焦炭。雖然我不知道真正幕後主使的目的是什麼,但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下一個,也許就輪到我了……」

「快別胡思亂想了」,朱嵐岫急勸道。

端妃抬手微一理鬢邊散亂的秀髮,「好了,不說這些了。我明日想去永寧宮看看榮妃,你陪我一塊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