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書房內,陸炳正在秉燭夜讀。可兒捧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擺放著一盤糕點和一壺茶。
「大人,這糕點是奴婢親手做的,大人嘗嘗吧」,可兒將托盤放置於書桌上,怯怯道。
陸炳驚訝回頭,「可兒?你的傷還未痊癒,夫人怎麼能讓你幹活,太不像話了。」他起身就要去找董慧芬。
可兒慌得立即下跪,道:「這不關夫人的事情,是奴婢堅持要下廚的。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婢無以為報……」
「起來吧」,陸炳嘆氣,「我救你,不過是舉手之勞。再說府裡原本也缺人手,你安心養好傷,和綺紅一起在府裡好好做事,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
可兒仍跪在地上,道:「大人口裡的舉手之勞,卻關係了奴婢一生的命運。」
陸炳彎下腰去,將可兒扶了起來。他靜靜的瞅著可兒,眼睛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可兒抬起頭來,她的目光有幾分驚慌,幾分嬌怯,幾分羞澀。那楚楚堪憐的神情,讓陸炳腦海中某個記憶的片斷瞬間被喚醒:當年他為洛瑩的舅父平反冤獄後,洛瑩也是這樣跪在他的面前俯首謝恩。他將她扶了起來,然後情不自禁地擁她入懷。
滄海桑田,今昔同愁,便是三分相似七分相近。恍惚中,陸炳竟伸手扶住了可兒的肩,迷糊喚了聲「洛瑩」。
可兒瑟縮了一下,這一細微的動作讓陸炳心中猛一抽搐,他急急鬆了手,轉身端起桌上的那盤糕點,背對著可兒道:「這個我拿回房間去吃,你也早點休息吧。」勉強平定了心神,陸炳回頭給了可兒一個溫暖的微笑,而後出了門去。
可兒怔怔目注陸炳的背影,陸大人每次見到她時總是面帶笑意,可是誰能讀懂他眼睛裡的滄桑,笑容背後的悲苦?
且說在女巫村,玉面婆婆離去後,向擎蒼從自己的衣衫上撕下一塊布條,替朱嵐岫簡單包紮止血,背著她回了廖漢明家中。朱嵐岫堅持要自己走,但向擎蒼蹲著身子弓著背,一動不動,她無奈,只得伏到了他的背上。
一路上向擎蒼不發一言,回屋後也是一聲不響。將朱嵐岫放在椅子上後,他半跪在地上,解開縛住朱嵐岫大腿的布條,撕開了她被鮮血浸透的衣裙。朱嵐岫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向擎蒼那嚴肅的神情根本容不得她出言制止。她只得看著他替她清洗傷處,敷上金創藥,再用向招娣要來的紗布,細心將傷處包裹好。
儘管向擎蒼下手已經儘量柔緩,疼痛感還是不斷侵襲著朱嵐岫,加上羞澀的緣故,她渾身都在輕微的顫慄。待到向擎蒼終於停了手中的動作後,朱嵐岫已經額汗涔涔,滿臉紅霞。
向擎蒼站起身來,俯首凝視著嵐岫,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如果只是說聲『對不起』,又如何能表達我內心的歉疚,可是,除了說『對不起』之外,我沒有更好的方法向你表示歉意。我真該死,一而再的傷害自己心愛的女人。」
朱嵐岫想起當初擎蒼在密林中強行為自己上藥的情景,臉色愈發的紅豔,她低語:「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向擎蒼彎下腰,將嵐岫緊緊摟在懷中,他柔聲說,帶著濃重的、祈求的意味,「今晚讓我留在屋裡陪著你好嗎,我擔心那玉面婆婆所說的蔣神真會將你帶走。」
朱嵐岫依偎在他的懷中,「你相信鬼神之說嗎?」
「寧可信其有」,向擎蒼正色道,「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我剛才已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傷了你,我不得不信了。」
朱嵐岫輕輕抽身而出,抬眼道:「只要和那玉面婆婆目光觸望一陣,立時神志昏亂,那一定是某種邪術,而不是所謂的給人下咒。」
向擎蒼緊握住她的手,「不管是下咒還是邪術,我們都要小心提防,我不能失去你!」
朱嵐岫垂下眼睫毛,輕輕點了點頭。
夜間,向擎蒼和朱嵐岫與廖漢明、招娣二人在一處聊了會兒天,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向擎蒼與朱嵐岫一道返回屋內,向擎蒼隨手關上了房門。那關門的聲響讓朱嵐岫心如擂鼓,想到今夜要與他同居一室,她的臉龐已被羞怯染紅,幸虧室內一片漆黑,擎蒼看不到她異常的神情。
一片慌亂中,向擎蒼已點燃了桌上的一根蠟燭,朱嵐岫立即別過臉去,不讓燭光暴露了內心隱藏的秘密。
索性向擎蒼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大概是意識到孤男寡女深夜獨處太過曖昧的緣故,向擎蒼也有意與她疏離,他自顧自的搬了把靠背椅置於床邊,坐了上去,道:「今晚我就睡在椅子上,你也熄了燭火,早些上床歇著吧。」說罷他閉上了雙目,再不理會週遭的一切。
朱嵐岫心波蕩漾,所謂正人君子當如是!她吹熄了燭火,明知道他根本沒有睡著,仍是躡手躡腳的來到床邊,輕抖開床角兩床疊放齊整的被子,抱起其中一床被子,輕輕蓋在了擎蒼的身上。之後自己上了床,拉過被子覆上,背對著擎蒼側身躺下,卻很快又轉頭睇視著他,黑暗中,他的身影迷迷濛濛的,窗外殘葉隨風而落,室內因他的存在,卻是暖意襲人。她的心中交織著萬縷柔情,緩緩轉過臉去,闔上眼簾。
屋內沉寂無聲,但兩人的心裡都不曾平靜,難以入眠。朱嵐岫心緒難平疏無睡意,向擎蒼也一直是假寐,他是正人君子,卻不是聖人。心海波瀾起伏,特別是朱嵐岫為他蓋上被子時,那沁人心脾的甜香氣息幾乎讓他失神,他大氣都不敢出。
窗外月色侵花冷,有淡淡的月影透過天窗灑落,那輕輕柔柔泛動著的,不知是月影,還是人的心懷?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悉簌」聲響,兩人同時驚跳起來,目光交匯的一剎那,都感臉上發燙,原來誰也不曾入睡,只是在暗夜中傾聽彼此的心跳。
向擎蒼強定了心神,率先燃起燭火,舉著燭台一步步接近那扇木雕蔣神屏風,驀然間,心臟一直沉進了地底。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的望著那扇屏風,上面的蔣神雕像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光滑的平面。朱嵐岫在他身後趔趄了一下,顯然她也大感震驚。
一陣陰慘慘的笑聲在身後響起,二人遽然回身,只見門上映出了一個魁梧身影,像極了那身披戰袍,面相威武的蔣神!
二人先後取了刀劍,向擎蒼幾個跨步急上前,猛地將房門打開。門外竟空無一人!
「怎麼會這樣,明明一直在門外的,不可能轉瞬間消失吧」,朱嵐岫大驚。
向擎蒼腦子急轉,道:「一定是光源的問題,我們看到那個人影在門外,實際上他可能離我們很遠,只不過是利用光線製造出來的影子。」話音剛落,又聽到陰慘的大笑聲響起,對面前院的屋頂上,赫然出現了身披戰袍,面像威武的蔣神,那身裝扮和木雕像一模一樣。
「嵐岫,你在屋裡等著,哪兒也別去。我去會會那個蔣神」,向擎蒼拉著嵐岫的手往裡帶,帶著一種固執的、強烈的柔情。那柔情讓朱嵐岫無法說「不」,她順從的點點頭。
「我沒有回來之前,千萬不能出去」,向擎蒼殷殷叮囑後迅速出了房門,反手將門關上。那蔣神像是故意在等待著向擎蒼,見他出來後立刻飛身而起,向擎蒼躍上屋頂,兩條身影飛簷走壁,疾如流星趕月。
朱嵐岫心中擔憂不已,卻又無所事事,只得重新回到床上,想用閉目養神來緩解心中的焦慮不安。剛伸手去拉被子,身下的床板猛然翻轉,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驟然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床板重新合上,一切恢復如常。
那廂向擎蒼放腿疾追蔣神,翻過幾座民房後,蔣神卻消失不見了,他正四下搜尋,一道白影迅如電光,落在了他的身前,伴隨著得意的笑聲。
「玉面婆婆?」向擎蒼怒道,「少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了,你可有膽量與我真刀真槍的比試一番。」
玉面婆婆哈哈大笑起來,「向大人,不要急著和我比試了,你再不回去,雲錦公主可就沒命了。」
向擎蒼很是吃了一驚,玉面婆婆居然知道自己和嵐岫的身份,他心中頓生不祥的預感,無心戀戰,立即折身原路奔返。身後的玉面婆婆眯起眼睛,眼神極是詭邪。
剛翻牆進入廖漢明的家,就見廖漢明和招娣在前院裡焦急等待。
「向哥哥,出什麼事了,我和爺爺聽到了很奇怪的笑聲,又看到你追著蔣神遠去。之後去找朱姐姐,發現她也不在房中」,招娣急問道。
「嵐岫不在房中?」向擎蒼顧不上回答招娣的問題,他悚然而驚,向後院急速衝去。
朱嵐岫的房中,被縟仍有餘溫殘留,人卻已不知去向。廖漢明和招娣證實,他們聽到了兩次笑聲,第二次笑聲響起後,廖漢明和招娣幾乎在同一時間衝出房間,還見到蔣神和向擎蒼先後凌空飛去。二人在前院觀望了一陣,又相攜到後院一探究竟。但沒有再聽到任何動靜,更未見到朱嵐岫離去。
向擎蒼下意識的去看那木雕屏風,那蔣神雕像居然又出現了。難道真是蔣神將嵐岫帶走後又回到了屏風中?向擎蒼肝膽俱裂,像一個蹣跚的醉漢,他搖搖晃晃的往屋外走。
「向哥哥,你要去哪裡?」招娣拉住了他。
「我要去找嵐岫」,他喃喃的回答。一陣夜風吹了進來,他打了個寒顫,像從一個迷夢中醒了過來,他撲向門外,發了瘋似的向著黑松林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深夜的黑松林,萬籟俱絕,萬緣俱斷。那塊寫有「禁地」二字的牌子在月光照射下泛著幽幽寒光。向擎蒼沒有絲毫猶豫,便徑直進了那黑松林中。林中松木參天,枝葉茂密,月光絲毫不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摸黑拔出腰間佩刀,砍了根粗大的松枝,從懷中掏出火褶子一晃點燃當火把,手舉火把向著黑松林深處走去。
這林中出奇沉寂,給人一種緊張的恐怖,向擎蒼一路行走,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林中松木的排列像是一個奇怪的陣型,他只朝著一個方向走去,走了許久,最終卻又回到了起點。如此往復,他已經筋疲力盡,卻仍在原地打轉。他懊喪焦急,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傳來「噗嗤」一聲輕笑。那笑聲極其輕微,向擎蒼卻聽得非常清楚,心神不禁為之一凜。他不敢輕舉妄動,將身軀緊貼一株樹幹,屏息凝神,暗聆動靜。
緊接著,又傳來一聲輕笑,聲音比方才又響亮了許多。毫無疑問,這林中有人潛伏,那笑聲極其輕柔,當為女子所發。
「什麼人?」向擎蒼怒喝,「有本事就現身相見,不要躲躲藏藏!」
忽然「噗」地一響,眼前一亮。離他左側十步之處燃起了一堆旺火,火堆旁邊坐著的正是玉面婆婆。
向擎蒼怒火噴湧,「老妖婆,你把公主怎麼樣了?」
玉面婆婆淡淡一笑,「秋深了,天明之前霜寒甚重,過來煨煨火吧。」
「回答我的問題!」向擎蒼已經快要氣炸了。
「好大的火氣啊」,玉面婆婆吃吃笑道,「公主是我們請去作客的,她很好。我來,是想跟向大人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向擎蒼面如寒霜。
玉面婆婆道:「向大人是條漢子,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你願意歸附我們白槿教,為教主效勞,我即刻放了公主。到時候你們不但可以雙宿雙飛,還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為那昏君賣命,還要長期忍受相思之苦,豈不強過百倍?」
「白槿教?」向擎蒼腦中像閃電一般閃亮了,他心裡有了數,「原來你們煞費苦心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和公主歸附白槿教?」
「一點沒錯」,玉面婆婆笑道,「我不急著向你要答案。你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明日我自會來找你的。放心,我們不會怠慢了公主。」
向擎蒼尚未及反應,玉面婆婆已經消失了影蹤。寒氣襲來,他突然感覺到渾身直哆嗦,扔掉手中的火把,走到那火堆旁坐下,他一邊思慮著剛才玉面婆婆所說的話,一邊撿起地上的樹枝,動作麻木地撥火。折騰了大半宿,身心俱疲,他乏力地靠在樹幹上,倦意沉沉,漸漸地合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