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嵐岫到萬壽宮求見嘉靖,昌芳迎了過來,笑得頗不自在,「皇上這會兒不方便見公主,要不公主先回去,等候皇上召見?」
裡頭隱約傳來了男女調情的聲音,不知道又是哪個宮女被皇上看中,盡情淫樂。她眉頭微蹙,「我就在外頭候著,父皇什麼時候方便了,傳喚我便是」。
初夏的太陽雖還不算毒辣,卻也耀眼刺目,朱嵐岫在太陽下站了大半個時辰,忽感頭暈目眩,腿腳有些虛軟。昌芳見狀忙扶住她,「奴才扶公主到陰涼處歇息吧」。
這時一個容色嬌麗,看上去還稚氣未脫的小宮女走了出來,衣衫還有些凌亂,步履踉蹌,臉上淚痕未乾。見到雲錦公主,她慌張行禮,又匆忙走遠了。
朱嵐岫不動聲色,昌芳也視若無睹,只道:「奴才這就進去通報。」
「我正要找你呢」,嘉靖慵懶地靠在雕龍髹金龍椅上,「先說說你的事情吧」。
朱嵐岫俯首低聲道:「父皇可知道,哪位皇妃身上有明顯的胎記?」
「胎記?」嘉靖顯得頗為費解,「這個,我倒不曾留意過,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朱嵐岫頓覺一股悲涼之感湧上心頭,惠妃說的沒錯,皇上寡憐薄倖,對待後宮佳麗,他可曾柔情愛撫,軟語溫存?那些如花紅顏,於他而言,只不過是發洩****,陰陽雙修以求長生的工具吧?她緊咬著嘴唇,半晌才道:「兒臣身上有一處烙痕,是娘用銀鏈上的木槿花墜子烙上去的,看起來像是胎記。或許羅剎的身上,也會有同樣的烙痕。」
「你為什麼不早說?」嘉靖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
朱嵐岫吞吞吐吐:「兒臣……原本也不曾留意……是因為那木槿花墜子是……開啟藏兵書的石洞大門的鑰匙……兒臣這才……」
嘉靖看了朱嵐岫一眼,語氣冷漠,「那就輪流召她們幾人侍寢,一瞧便知」。
「父皇,這樣不行,萬一羅剎狗急跳牆……」朱嵐岫急切否定。
嘉靖聞言一驚,「那依你之見,應該怎麼做?」
朱嵐岫對嘉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嘉靖點頭讚許,「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做了」。
朱嵐岫正準備告退,嘉靖忽然雙目緊盯著她,一聲不響地瞅著她,少頃,他粗聲的、微啞的問道:「你和沐融,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嵐岫心中慌亂,神情間卻是十分鎮靜,「萍水相逢而已」。
「只是如此?」嘉靖並不相信。
朱嵐岫鼓起勇氣,一口氣說道:「世子曾向兒臣表達愛慕之情,但兒臣拒絕了。」
嘉靖冷冷注視著她,「沐朝輔曾上書求婚,請求我將你許配給沐融。我本想著你二人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只等雲南的白槿教勢力剷除後就許婚。孰料沐朝輔再度上書,稱為朝廷效力乃分內之事,且全仰仗武林群豪鼎力相助才得以不辱使命,因而不敢邀功請賞。加之沐融與公主相處數日後,自慚形穢,自認不配高攀,故希望求婚之事作罷」。
朱嵐岫既為沐融的大度和寬容感到欣慰,又因嘉靖含糊不明的態度而焦慮,她急張拘諸,冷汗涔涔。
這種緊張抑鬱的氣氛持續了許久,嘉靖終於吐出了嚴厲中帶著怒意的三個字:「下去吧。」
朱嵐岫長吁一口氣,如獲大赦般地正準備告退,嘉靖冷肅的聲音又響起,「如今宮外已無事,你就安心待在宮中,不要再隨意出宮了」。
朱嵐岫一顆心涼了半截,這聽似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卻是對她最嚴厲的懲罰,這意味著她從此要如同被困在籠中的鳥兒,哪怕是片刻的自由都無法享受了。可是她不敢有半句爭辯,只能遵命。
方皇后的病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她依然保持著六宮之主的威嚴。但到了夜間,哪怕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令她驚悸失眠,嚴重的話又會導致精神失常,滿嘴胡話,只能依靠長期服藥安神。
朱嵐岫帶著杜鵑去延禧宮看望方皇后,她一時大感意外,不由得發怔,很快又語氣尖銳地質問:「你是來看本宮笑話的嗎?」
朱嵐岫搖搖頭道:「兒臣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宮中,回宮後聽聞母后鳳體有恙,特來探望。過幾日就是母后的壽誕了,兒臣讓杜鵑縫製了一個菊花枕頭。南宋著名詩人陸游素有『收菊作枕』的習慣,他寫過一首《老態》詩,詩中曰:頭風便菊枕,足痺倚藜床。菊花枕頭有清熱疏風、益肝明目、抗感染的功效,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可以治頭痛失眠。雖不是什麼珍貴的物品,卻是兒臣的一片心意,還望母后不要嫌棄。」
杜鵑雙手捧上菊花枕頭,方皇后顯然被感動了,她示意身旁的宮女收下,語氣也由尖銳轉為柔和,「難得你還有這片孝心」。
朱嵐岫道:「母后的病其實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心病還需心藥醫。」她語聲微頓,又接道:「所謂坤寧宮鬧鬼,根本是子虛烏有。那是有人利用母后害怕的心理,故意扮鬼嚇唬母后,那個裝神弄鬼的人早已被抓住嚴懲了。」
「當真?」方皇后眼裡閃過一抹亮色,「可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此事?」
朱嵐岫嘆氣道:「那些盯著後位的人,哪裡肯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母后。」
有淚水在方皇后的眼角迴旋,她悲慼道:「自從我病倒後,延禧宮門庭冷落,和冷宮幾乎沒有什麼兩樣,真是備嘗人情冷漠。後來病情慢慢有了好轉,那些來探望我的嬪妃,也是虛情假意,不過是想親眼看看,我的病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我知道,她們個個巴不得我徹底變成瘋子,好讓後位易主。」她掏出絹帕,揩拭了一下淚水,又抬眼望著朱嵐岫,「你和端妃感情向來很好,難道你不怨我恨我嗎?」
朱嵐岫痛心地嘆息,卻平和道來:「怨過,也恨過,可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況且母后也已經受到了懲罰。後宮的悲劇本就永無止休,何苦再去增添更多的悲劇。兒臣願意努力做到怨中藏喜,恨中生愛。也希望母后能夠誠心悔過,悔中頓悟。」
方皇后怔怔的望著朱嵐岫,久久,久久,終於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朱嵐岫誠懇說道:「母后還是搬回坤寧宮吧,那裡才是皇后的寢宮。」
方皇后低低的、瘖啞的,幾乎有些害怕地迸出一句:「可是皇上,他願意讓我搬回去嗎?」
朱嵐岫從未見過皇后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她喟嘆著,「會的。父皇也不願讓後宮的爭鬥愈演愈烈」。
嘉靖聽說方皇后想搬回坤寧宮,果然准了,他現在只惦記著盡快讓羅剎落網,至於皇后想住哪裡,他根本懶得理會。
「你的氣量還真是大,方夏瑾這種人,理她作甚?」朱秀貞半靠在昭仁殿內的繡榻上,渾身發軟,連聲音都是軟綿綿的。朱秀貞已近臨盆,聽說近段時間總是胸悶氣短,心慌得很,嘉靖心疼妹妹,派人將她接回宮中待產。
「姑姑,得饒人處且饒人」,朱嵐岫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姑姑的臉色不大好,現在是最要緊的時候,一定要當心身子」。
「唉,我這是老毛病了,倒是你,臉色怎麼也這麼差」,朱秀貞伸手摸摸嵐岫的臉頰,「你這回出宮,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是不是你師父出了什麼事?」
朱嵐岫若無其事地一笑,「也沒什麼,就是師父他老人家身體狀況欠佳,我多些時間陪在他身邊」。
「哦,你倒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朱秀貞也不再說什麼,她默默發怔,眼神中帶著落寞與沉痛,似乎藏著很重的心事。
「姑姑,你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朱嵐岫瞧出了端倪。
朱秀貞幾度欲言又止,才勉強啟動口齒,「你知道嗎,嚴世蕃兩個月前娶了一房新媳婦,是正室夫人」。
朱嵐岫聽得一愣,姑姑怎麼關心起嚴府的家事來了。嚴世蕃好色成性,妻妾多多益善,熊夫人死後他又早有續絃之意,這也是極平常的事情,可是看到朱秀貞神色大不尋常,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嚴世蕃娶的,是誰家的姑娘?」
「是……」朱秀貞的聲音變得暗啞,「是柳鳴鳳」。
「柳鳴鳳?」朱嵐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對擎蒼情有獨鍾,苦苦痴纏的侯門千金,雖然驕縱暴烈,卻敢愛敢恨,恩怨分明。即便對擎蒼死了心,也不可能嫁給她最厭惡痛恨的嚴世蕃。離開京城前,還聽說她要到邊關投靠叔父,不過短短數月,事情卻急轉而下,這樣突然,這樣讓人難以置信!
朱秀貞將頭埋得很低,避開了嵐岫的視線。
看到朱秀貞反常的表現,朱嵐岫的心頭疑雲聚湧,她將手輕輕搭在朱秀貞的肩上,問得小心翼翼,「這件事……和姑姑有什麼關係嗎?」
朱秀貞的肩膀抖顫了一下,她猝然抬頭,嗚嚥著:「我雖然不喜歡柳鳴鳳,更談不上和她有什麼感情,可是……我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給毀了,我作的什麼孽啊!」她一頭哭一頭嚷:「嚴世蕃這個混蛋,我恨死他了,我恨不能親手掐死他!」
「姑姑,冷靜些」,朱嵐岫忙不迭的安撫她,生怕她因情緒激動而動了胎氣。
朱秀貞抽噎了老半天,才斷斷續續道出了事情的經過。當日朱秀貞曾告訴過嵐岫,她偶然遇見了嚴世蕃,發現嚴世蕃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瞧看,想不到朱秀貞的擔心成了事實,嚴世蕃果然認出,永淳公主就是萬花樓裡那個為顏如玉與他爭風吃醋的賈公子。在朱嵐岫和向擎蒼離開京城後的某一日,嚴世蕃突然造訪公主府,他將一包藥粉交到了朱秀貞手中,要求她設法將藥粉倒入柳鳴鳳飲用的茶水當中,言語間儘是威脅的意味,意思是如果朱秀貞不按照嚴世蕃吩咐的去做,他就會命人將賈公子的醜事抖露出去,讓永淳公主顏面掃地,讓皇上雷霆震怒。
朱秀貞本就因假扮賈公子的荒唐事而心虛,被嚴世蕃當面揭發,一下子亂了陣腳,只能為他所脅迫。
朱秀貞借弔唁柳王旬之名登門,柳鳴鳳見朱秀貞挺著大肚子上門,非但沒有起疑心,還甚為感動。二人飲茶閒談時,朱秀貞假意要參觀侯府,讓柳鳴鳳和桂花陪同,小翠則留了下來,偷偷將藥粉倒入柳鳴鳳的茶水當中。回來後見柳鳴鳳喝下了那杯茶水,朱秀貞立即起身告辭。
那包藥粉的藥效是讓人渾身癱軟無力,藥性半個時辰後便會發作。夜間嚴世蕃翻牆潛入侯府,打昏桂花,盡情蹂躪了癱倒在床上,毫無反抗之力的柳鳴鳳。
朱嵐岫只感到渾身發冷,那對柳鳴鳳而言,該是怎樣撕心裂肺的夢魘?「姑姑,你好糊塗!」她忍不住出言責備,可是看到朱秀貞自責的眼淚,她又心軟了,「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有用了。這都是嚴世蕃作的孽,也怪不得姑姑,只是,苦了柳小姐了」。
朱秀貞只是一個勁地哭,哭累了,才在朱嵐岫的柔聲慰語中昏昏然入睡。朱嵐岫為姑姑掖好被子,疲憊地出了昭仁殿。她滿心悲涼,殿外冷月如霜,仰頭望月,思緒又飄回那個月色朦朧的新婚之夜,月光下纏綿悱惻的一對人兒,那樣的柔情蜜意。「向郎」,她傾心呼喚,忽被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如果擎蒼知道了柳鳴鳳的事情,他會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