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

方皇后搬回了坤寧宮,壽誕的那天,又是嬪妃齊聚,花紅柳綠。王貴妃、盧靖妃、杜康妃、趙榮妃、應惠妃都來了。朱嵐岫環視眾人,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過相隔一年,卻仿如已有千年光景。方皇后雖然極力維持著皇后的威儀,但明顯力不從心,她的精氣神,是大不如從前了;王貴妃被幽禁了數月時間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往日的容光神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懨懨病容,她對眾人不理不睬,除了不時對靖妃投去冷厲如箭的目光;喜歡刻薄人的盧靖妃也收斂了許多,大多時候都是訕訕笑著,刻意躲避著王貴妃,不與她正面接觸;應惠妃形容憔悴,神情落寞,當日那個臉似芙蓉、嬌豔如花的曉蕙,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半點影子了;趙榮妃也花容慘淡,面無生氣,聽說竹青死後,她又將自己封閉起來,抑鬱多病;杜康妃還是那麼端莊典雅,對誰都溫婉地笑著,只是那笑,多少也顯得勉強。

現場氣氛甚是沉悶,眾女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驟然間,一個黑影從屋樑上落了下來,黑影急速旋轉,好似一團黑雲以極快的速度飄落,但黑雲中有一道閃電劃過,銀光攜帶著寒氣逼向朱嵐岫。所有的人都嚇得驚聲尖叫,卻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眼見黑衣人手中的劍就要刺中朱嵐岫之時,趙榮妃飛撲過來,擋在了朱嵐岫身前。寒光一閃,如泉鮮血從趙榮妃的肩頭湧出。那是一個手握長劍的蒙面黑衣人,見行刺失敗,他忽地向門外飛去,剎那間已消失無蹤。

看到趙榮妃渾身是血,方皇后和其餘幾位皇妃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大喊抓刺客的,傳喚太醫的,亂成一團。太醫很快來了,幾個宮女手忙腳亂的依照太醫的吩咐給榮妃上藥止血、包紮,惠妃膽子較大,也上前幫忙。方皇后和王貴妃、盧靖妃、杜康妃都嚇得縮在一旁,不敢直視那血淋淋的傷口。朱嵐岫也呆呆地站著不動,失魂落魄。

所幸趙榮妃只是被劍刺傷,並無性命之虞。太醫用了上好的藥材,外敷內服,只需休養幾日便可復原。

朱嵐岫和杜鵑帶了好些補品,到永寧宮中探視趙榮妃。榮妃斜倚在靠墊上,青絲散亂,憔悴不堪。見了朱嵐岫,她勉強擠出一縷笑,「公主有心了,還特地來看我」。

朱嵐岫的言語情真意切,「榮妃是因我而受傷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

榮妃淡淡一笑,「當時我離公主最近,那種情況下也來不及多想,換作是別人,應該也會有這種本能的反應吧」。

「杜鵑,你先出去」,朱嵐岫眼睫輕撲,有幾點晶瑩閃爍,「榮妃,我能否和你單獨談談?」

榮妃略微詫異,但還是屏退了身旁的宮女。室內只剩榮妃和朱嵐岫二人時,榮妃微微笑道:「什麼秘密的話,還不能讓旁人聽了去?」

「榮妃一定知道三國時期曹植的那首《七步詩》吧」,朱嵐岫淒淒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榮妃微微變了臉色,轉瞬卻鎮定答曰:「當然知道,只是不知公主為何突然提起了這首《七步詩》?」

朱嵐岫洞悉一切的眸光直探入榮妃內心深處,「這首詩飽含悲憤卻又無可奈何的兄弟之情,對於姐妹同樣適用。如果榮妃不是我的親姐姐,怎會捨命相救?這是血緣親情的本能,外人卻不會有這樣的本能。何況,那天在場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武功盡失。姐姐卻是知道的,如若不然,相信你也不會有這樣冒險的舉動」。

見榮妃沉默不語,朱嵐岫又道:「我的身上和姐姐一樣,都有娘親手烙下的木槿花烙痕,其實當日我因被大雨淋濕在永寧宮內更衣時,姐姐早已經看到了,我卻一直蒙在鼓裡。這事竹青也是知曉的,所以雖然姐姐不願意傷害她,最終卻仍不得不痛下殺手。昨日在坤寧宮為姐姐包紮傷口時,惠妃親眼見到,姐姐的後背靠脖頸處,有一朵鮮紅的木槿花。」

「原來坤寧宮的刺客,是你們設下的圈套」,榮妃銳利地盯著朱嵐岫,「如此說來,你今日來永寧宮,是來捉我去向朱厚熜交差的?」

朱嵐岫低嘆,「如果是來捉你,我就不會一個人來了」。

榮妃抬眸凝視,眼中泛動著溫情的光芒。「我這一生,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我寧願自己從來不曾來到這個世上」,她笑得短促而淒涼,「我是個私生女,爹娘雖然青梅竹馬,外祖父卻一心想讓娘被選為秀女入宮,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娘為了抗爭,不惜未婚先孕。外祖父震怒卻無可奈何,只能打消了選秀的念頭,但仍不願成全一對有情人。娘被送到雪梅山莊,也就是你曾去過的斷情山莊,在那裡悄悄生下了我,然後以收養棄嬰的名義,將我寄養在雪梅山莊。那年,娘只有十四歲,這個秘密,在雪梅山莊中僅來福管家一人知道」。

榮妃默默的、靜靜的、幽幽的瞅著嵐岫,又接道:「來福管家很疼我,其他人也都待我很好,在雪梅山莊的那幾年,應該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時光了,我最喜歡在那片白梅林中嬉戲玩耍,愛極了那些白梅花,微風吹來,雪白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如沐花雨。後來外祖父獲罪,全家受到牽連,來福管家帶著我顛沛流離,直到爹找到了我們,將我們帶入了白槿教。雖然父女團聚,但我的噩夢也從此開始。」

榮妃的語氣裡揉進了痛楚,「十四歲那年,爹得知宮廷歲選秀女,就想方設法要讓我混入秀女當中。湊巧的是,我和爹途徑浙江海寧,在一戶趙姓人家的家中借宿,趙家長女趙若素被選為秀女,卻因不願入宮投井自盡。她的父母擔心獲罪,惶恐不已,我爹便與他們達成交易,讓我冒名頂替進宮選秀。之後,我如願獲得皇上的寵愛,還未生育便被冊封為榮妃。可是,旁人嫉羨的隆寵,於我而言,卻是煉獄般的折磨。我喜歡『若素』這個名字,安之若素。但我如何能夠安之若素?恰恰相反,我過的是驚惶失措、寢食不安的日子。為了肩負的使命,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眉兒和竹青對我忠心耿耿,我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她們死去。閻貴妃和德妃被我設計陷害,甚至端妃,也是間接因我而死。還有鬼老大和欽安殿那些無辜的宮女……而最讓我痛心的,是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保不住……」她崩潰痛哭,慚愧、悔恨又絕望無奈的淚水紛陳了一臉。

「其實我早該想到榮妃就是羅剎,只是虎毒不食子,我一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所以判斷出現了失誤」,朱嵐岫心有慼慼焉。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在山腹石洞中見到白木槿的畫像,那笑容有似曾相識之感,後來她在御花園中見到榮妃,她嫣然一笑,如花盛開,撩人綺念,簡直就是白木槿再世;在永寧宮避雨時,榮妃說:「你那個頂天立地的夫君,是不會虐待你的。」擎蒼,就是頂天立地之意,她早就知道了朱嵐岫和向擎蒼的故事,只是後來她巧妙地把話說圓了;曾經不惜犧牲孟婆,要置朱嵐岫於死地,可當看到了朱嵐岫身上的木槿花烙痕,發現她竟是自己同母異父的親妹妹後,榮妃改變了初衷,非但不再加害,反倒處處維護。那晚在乾清宮,當朱嵐岫和向擎蒼中了銷魂散的毒時,是榮妃的一聲尖叫驚醒了他們;集安堂內,司馬南欲殺朱嵐岫滅口,榮妃沒有出手相助,才讓朱嵐岫獲得了被惠妃救走逃生的機會。

朱嵐岫已經淚眼迷離,可憐的姐姐,她一直在為別人而活,生性清冷高傲,卻被迫委身於仇人,忍辱承歡。生下仇人的孩子,又要親手將自己的骨肉扼殺。生命怎堪承受如此重負?當襁褓中的幼兒毒發身亡時,榮妃撕心裂肺的慘痛是千真萬確的。她對皇上極端厭惡憤恨,寧可臥病在床,再也不願侍寢。可是,命運不容許她消極避世,她不得不強顏歡笑,再度承寵,忍受那無止境的虐待和摧殘。惠妃的香肌丸失竊,亦是榮妃所為,因為她再也不肯懷上仇人的孩子了,那樣的痛和恨,她已無力經受。

「端妃受盡恩寵,是因為形似娘,又比娘溫柔順從得多。而姐姐冷傲、淡漠,卻也多年得皇上歡心,必是神似娘的緣故,皇上從姐姐身上,看到了娘的影子」,當重重迷霧散盡時,朱嵐岫的眼前一片清明,寡憐薄倖如嘉靖,其實也有深情的一面,至少對白木槿,此情不移。

「爹告訴我,進宮的主要任務是營救娘,可我連娘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爹騙了我,他萬般算計,只為了那本兵書。我這麼多年忍辱負重,究竟換來了什麼?一切都是那樣毫無意義,我已經累了,倦了,再也不想這樣活下去了」,榮妃掩住臉,泣不成聲,「我知道,娘跳崖自盡,臨死前將藏書圖獻給朱厚熜,是為了求得朱厚熜的安心,保護你,不讓你受到懷疑和傷害……娘也絕對不願看到我們姐妹相殘的悲劇發生」。她忽然抬頭目注嵐岫,緊緊咬著唇,定定地說:「相信我,我會讓這一切徹底結束。你去告訴朱熜,讓他今夜亥時移駕西苑外的丹場,我會帶著我爹去見他,給他一個交待。」

面對姐姐真摯誠懇的眼神和語氣,朱嵐岫無法說「不」字,她含淚點了點頭。

朱嵐岫剛離開永寧宮,就被嘉靖派來的人急召至西苑萬壽宮。

「聽說榮妃為你擋了刺客的那一劍」,嘉靖面無表情,那個刺客是東廠高手假扮,他心知肚明。

朱嵐岫俯首,聲音沉痛而沙嘎,「榮妃……就是羅剎」。

嘉靖面有厲色,「為什麼不將她抓起來?」隨即他又盯著朱嵐岫,「你的武功呢?聽說你武功盡失了,是嗎?」

朱嵐岫心頭一緊,她惶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避而說道:「榮妃請兒臣轉告父皇,請父皇今夜亥時移駕西苑外的丹場,她會帶著司馬南去見父皇,給父皇一個交待。」

嘉靖皺攏眉頭,正準備開口,昌芳前來稟報說,陸指揮使來了。

嘉靖的眉頭略微舒展開來,淡淡道:「讓他進來吧。」

見到朱嵐岫,陸炳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的目光飄忽不定,似乎藏著什麼不能言說的秘密。那目光讓朱嵐岫心亂如麻又心急如焚,擎蒼,一定是擎蒼出了什麼事!

嘉靖看了陸炳一眼,「羅剎的事情,讓公主跟你說說吧」。

聽說榮妃要在丹場見皇上,陸炳急道:「這一定是圈套,皇上千萬不能冒這個險!」

「丹場,我是一定要去的」,嘉靖語氣堅決,「叫你來,是讓你趕緊調集人手,以防萬一」。

「可是……」陸炳還想阻止,但看到嘉靖不容置疑的神情,他把話又嚥了回去,領命道:「是,微臣一定布下天羅地網,讓他們插翅難飛。」

嘉靖的眼神突然黯了下來,「榮妃,榮妃……」,他重複默唸著,聲音裡漸漸透出苦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