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出了萬壽宮後腳步匆匆,朱嵐岫追上他時已是氣喘不定。「陸大人」,她攔在了他的身前。
陸炳慌忙行禮,「公主……有事嗎?」
朱嵐岫睜大眼睛看著他,「我想知道,擎蒼……他還好嗎?」
「他……挺好……挺好的」,陸炳有點兒磕巴。
朱嵐岫哀傷地鎖起了眉頭,「陸大人,不用瞞著我了,你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告訴我,我承受得起」。
陸炳的目光停留在朱嵐岫臉上,好半晌才艱難開口:「擎蒼他……入獄了。」
朱嵐岫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立即感到天旋地轉,她問得有氣無力:「入獄?他犯了什麼事?」
陸炳沉沉嘆氣,「他上疏揭露嚴嵩和嚴世蕃父子的纍纍罪行」。
「是為了柳鳴鳳的事嗎?」朱嵐岫心神恍惚,頭腦昏暈。
「公主已經知道了?」陸炳一臉的疲態,「擎蒼對於嚴嵩父子的所作所為本就極端不滿,柳鳴鳳的事情,終於讓他忍無可忍了。何況柳鳴鳳是為了擎蒼才忍辱嫁給嚴世蕃的,以擎蒼的性子,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為了擎蒼?」朱嵐岫心頭震動,她早已覺得蹊蹺,柳鳴鳳性情剛烈,即便失身於嚴世蕃,也絕不會甘願一輩子委身於他。只是不曾想到,此事竟與擎蒼有關。
陸炳道出了實情:嚴世蕃生怕柳鳴鳳鬧得天翻地覆,早有防備。他派人將桂花抓了起來,桂花經不住毒打,一五一十說出了柳鳴鳳一門心思愛著向擎蒼,向擎蒼卻和雲錦公主相愛的事實,包括向擎蒼在娶嚴清秋的那天晚上,其實是去與公主相會。嚴世蕃便以此要挾柳鳴鳳,如果她不肯屈從於自己,就將向擎蒼和公主的私情透露給皇上。柳鳴鳳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為了保住擎蒼的性命,她不得不委曲求全。
向擎蒼回京城後,桂花上門哭訴,說柳鳴鳳在嚴府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央求向擎蒼救柳鳴鳳脫離苦海。
「擎蒼知道我不願意和嚴嵩父子作對,所以自己上疏。當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陸炳苦嘆,「桂花會有這樣的舉動,根本就是嚴世蕃指使的。自己的妻子,一天到晚記掛的卻是別的男人,嚴世蕃怎麼嚥得下這口氣,何況他們父子早已對擎蒼懷恨在心,正好藉機報復。只是嚴世蕃不願對柳鳴鳳食言,所以故意設下一個圈套,讓擎蒼自己往裡鑽」。
「皇上偏袒嚴嵩父子,反而認定擎蒼是誣告,是嗎?」朱嵐岫一顆心急促的向下沉。
陸炳道:「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擎蒼知道的太多,皇上對他已經有所顧忌。嚴世蕃又收買了沐王府衛隊隊長方麟,污衊擎蒼千方百計引誘公主,讓公主對他動了情,並騙得公主耗盡功力替他療傷,險些喪命。皇上原本有意讓公主下嫁沐王府世子沐融,公主卻為了擎蒼,當面拒絕了沐融,這在皇上看來,簡直就是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啊!」
方麟,朱嵐岫想起來了,他是沐融的親信,看起來忠厚正直。他率領衛隊,一路上護送自己和擎蒼從雲南迴到京城,盡忠職守,絲毫不敢懈怠。嚴嵩父子雖權傾朝野,但沐王府遠在雲南,與他們素無交集。方麟與嚴世蕃更無利益瓜葛,他之所以肯幫助嚴世蕃作偽證,一定是因為怨恨自己和擎蒼。方麟太忠心了,他看著沐融為情所傷,心中憤憤不平。
「前塵往事斷腸詩,儂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間多情痴」,朱嵐岫悲吟。一切的根源,竟都是為了一個「情」字。
陸炳的語氣飽含悲愴和無奈,「擎蒼說,他為官既不求名,也不謀祿,唯一所求乃掃除奸惡,為天地間不幸之人爭些公平義理,為廟堂上留些浩然正氣。能為正義而死,死得其所,只是他虧欠公主的實在太多,這輩子卻再無機會彌補了」。
朱嵐岫的聲音凝聚出洶湧的淚意,卻竭力克制住沒有讓淚水掉下來,「告訴擎蒼,我以他為榮!」
夜晚的丹場依舊火光衝天,將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丹場四周已埋伏了大批錦衣衛,陸炳和朱嵐岫分站在嘉靖的兩側,只等著羅剎出現。
朱嵐岫舉目望去,丹場中央設壇,周邊按八卦陣勢,擺放八個標有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字樣的巨大丹爐,爐火正熊熊燃燒。那個陰森恐怖的深夜,那些被殘忍丟進煉丹爐的孩童,可怕的記憶如死灰復燃,朱嵐岫感到四肢冰冷,連心跳也慢了好幾拍。
亥時剛過,正北方的空中出現了兩條黑影,若隕星飛瀉向丹場中央飛來,穩穩落在了標有「乾」字樣的煉丹爐前。黑影剛落地,一大群錦衣衛已經將他們包圍在中間。
其中一條黑影便是榮妃,而另一個人,竟是「通妙散人」梁高輔。嘉靖見到這二人一同出現,大感震驚,一時間竟怔住。
「皇上,皇上」,陸炳連喚兩聲,才喚回了嘉靖的神智。
「皇上,讓這些人先退下,我有話要說」,榮妃鎮定開口,「我今天來到這裡,就沒打算活著離開,用不著這麼急於抓我們吧」。
陸炳凝目望去,榮妃是赤手空拳而來,而她身旁的梁高輔一動不動,似乎穴道受封,動彈不得,他將這一情況告訴了嘉靖。
「讓錦衣衛先退下吧」,嘉靖下令。
陸炳一揮手,那些錦衣衛立即分兩邊退下。
榮妃深深吸了口氣,她的聲音堅定而冷靜,「皇上,我先讓你看清楚梁高輔的真面目吧」。她忽然伸手在梁高輔臉上一抹,撂下了一張人皮面具。
那面具後的臉,紫臉環目,滿腮虯髯,眼神銳利如鷹。
「司馬南!」朱嵐岫低呼。
嘉靖臉色大變,只感背脊之上,升起了一股寒意,司馬南,白槿教的現任教主,竟然一直在自己身邊。他瞪著眼睛,咬牙切齒道:「你二人多蒙聖恩眷顧,想不到,朕竟是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榮妃慘然一笑,「皇上說得對極了,真正的趙若素,不願進宮侍奉昏君,被選為秀女後就投井自盡了。那個整日煉製****,哄騙皇上可以長生不老的梁高輔,我們也早就替皇上處決了。皇上看走了眼,長久以來寵幸的,不過是虎狼之輩」。
「你們——」嘉靖橫眉怒目,他轉而瞪視著司馬南,少頃,發出了一陣冷笑,「司馬南,你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將親生女兒奉獻給朕,供朕享樂,你倒真是大方」。
榮妃聽到這話,緊咬著玉牙,強忍著內心的傷痛,緩緩閉上雙目,淚水從她蒼白的臉上滾了下來。
司馬南雙目盡赤,直欲噴火,開口時卻已恢復了鎮靜,他聲音幽沉,隱含著英雄末路的淒涼,「被自己的女兒出賣,我無話可說!」
「知道為什麼親生女兒會出賣你嗎,因為你是個禽獸不如的父親!」朱嵐岫對司馬南痛恨至極,再也忍耐不住,出言怒斥。
司馬南雙目微閉,不發一言。
榮妃的目光落在了朱嵐岫臉上,那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卻暗含訣別之意。目光一轉,又凝注在嘉靖的臉上。
嘉靖也凝望著榮妃,火光映照下,更顯得她玉膚欺雪,容色絕倫。嘉靖只覺得耀眼生花,忽感心中一痛。他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榮妃時的情景,那是在寒冬的御花園內,她獨立於一棵白梅樹下,神態高不可攀,冷豔的眼神傳遞著絕美和傲然,恰如那一身傲骨,不與群芳爭豔的白梅。又像極了白木槿,那個讓他愛得瘋狂的女人。「榮妃……」嘉靖的聲音變得暗啞。她們竟是一對母女,難怪如此的神似!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榮妃輕吟這首《七步詩》,她含著滿眶淚水,淒婉一笑,「皇上,死者長已矣,請善待活著的人!」話音未落,她已帶著司馬南飛身而起,衣袂飄飛,投入了煉丹爐中。
「榮妃——」嘉靖失態驚喊,兩行淚水,點點灑落胸前。
爐火竄起數丈高,辟啪作響,熱浪滾滾,朱嵐岫兩眼發直地盯住煉丹爐,彷彿那火焰鋪天蓋地,直對著自己席捲而來,那種被燒灼的疼痛噬骨鑽心,幾乎要將她生生撕裂。她氣血翻湧,呼吸越來越困難,漸漸的失去了意識……
滿世界的火光,似乎天地都在燃燒。榮妃就置身於一片熾烈的火海中,她帶著重生的喜悅,含笑道:「鳳凰在大限到來之時集梧桐枝****,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豐,其音更清,其神更髓。經歷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驗,獲得重生,並在重生中達到昇華,是謂『鳳凰涅磐』。如今我就是那涅磐的鳳凰,終於獲得了重生。妹妹,姐姐要去另一個極樂世界了,你要好自珍重……」
「姐姐——」凌雲軒內,朱嵐岫驚叫著醒來,伸手一摸,臉上全是冰冷的淚水。
驚魂未定之際,無意間一瞥頭,朱嵐岫又駭了一跳,嘉靖正立在床前,滿臉怒容地注視著自己,他的身旁,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杜鵑。
朱嵐岫一陣心慌意亂,她急急翻身下床,跪地問安。
可怕的沉寂過後,嘉靖終於沉沉開了口,「太醫來診視過,說你已經有了近三個月的身孕」。他的目光冷如冰霜,「你肚子裡的孽種是誰的?」
朱嵐岫腦中一片空白,她茫然無措,頭昏眼花,卻口齒清晰:「我自己的孩子,與他人無關。」
嘉靖冷哼一聲,「不用苦心維護他了。向擎蒼已經承認了罪行,他倒是敢做敢當」。
朱嵐岫的傲氣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她力持鎮定,肅然道:「皇上此言差矣,我們兩情相悅,同心結髮,何罪之有?」
「同心結髮?」嘉靖嗤笑,「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嵐岫從容答道:「蒼山作證,洱海為媒。」
嘉靖雙眉軒動,怒目圓睜,「簡直荒謬至極!你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恥,枉讀了聖賢書,居然還大言不慚」。他猛轉頭,對著杜鵑怒喝:「去,端過來!」
杜鵑渾身顫抖,磕頭道:「皇上,求求您,饒過公主吧。」
「讓你端過來,聽到沒有?」嘉靖厲聲重複。
杜鵑只得起身,顫顫巍巍地端來了一碗藥湯。
嘉靖直視著那碗湯藥,語氣漠然,「這是墮胎藥,只要將這碗藥喝下去,你還是尊貴的大明公主。我會為你選一個好駙馬,讓你們和和美美過日子」。
朱嵐岫的臉色蒼白如雪,卻無半點懼色,她的聲音極其平靜、鎮定,「當初在雲南,如果我們製造一場意外,就可以雙宿雙飛,和和美美過日子。既然選擇回來繼續履行我們的職責,就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如果保不住向家唯一的骨血,我就帶著肚子裡的孩子,到黃泉路上與他的爹爹相會吧」。
嘉靖無法克制的顫抖著,眼裡幾乎冒出火花,「你竟敢以死相威脅!」
「我怎敢威脅皇上,不過是表達了生死相許的決心」,朱嵐岫說得幽婉動人,「金章宗泰和五年,元好問赴試並州,道逢捕雁者,捕雁者告訴他自己遇到的一樁奇事:捕雁者設網捕雁,捕殺了一隻雁。另一隻脫網而逃的雁並不飛走,而是在他上空盤旋悲鳴了一陣,然後投地而死。元好問看著捕雁者手中的兩隻死雁,一時心緒難平,便花錢買下兩隻雁,將它們合葬在汾河岸邊,壘上石頭作為記號,號曰『雁邱』,並作《雁邱詞》」。她靜靜注視著嘉靖,語氣堅毅而決絕,「網羅驚破雙棲夢,愛侶已逝,安能獨活。雁猶如此,人何以堪?」
嘉靖被這番話震撼了,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