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冬天來臨了,窩在空調房裡,整個下午都傭懶得連打瞌睡都沒力氣,我躺在「西泠印社」內堂的躺椅上,雙腳冰冰涼,不知道幹什麼好,正在半夢半醒之間,王盟走了進來,對我說:「老大,有人找。」
我勉強反應過來,打了個哈欠,心說三九天的,還有人逛古玩店,這位也算是積極了,不過再怎麼說也算生意,爬起來拍了拍臉,抖擻精神走了出去。
外面空調小,冷風一吹,人打了個激靈,一看,原來是濟南海叔手下那小姑娘,正凍得直打哆嗦。我心想估計是給我帶支票來了,心裡一熱,忙叫王盟去泡茶,自己問她道:「怎麼,丫頭,海叔讓妳來的?」
小丫頭叫秦海婷,是海叔的親戚,才十七歲,已經是古玩界的老手了。她點點頭,說道:「哎呀我的媽喲,怎麼杭州比我們北方還冷呢?」
王盟笑道:「南方那是乾冷天氣,感覺刺骨一點,而且你們濟南也不算太北啊。」
我看秦海婷直打牙花子,忙拉她到內堂去,裡面空調暖和,把熱手的水袋遞給她,問道:「妳也太怕冷了,這麼樣,暖和點沒?」
她喝了幾口熱茶緩過勁來,還是在房裡直跺腳,「稍微好了一點,人說杭州多美多美,俺叔不讓我過來我還搶著來呢,誰知道這麼冷,哎呀我下回再也不來了。」
我問道:「妳叔叫妳來啥事情啊?怎麼也沒個電話通知一聲啊。」
秦海婷解下自己的圍巾,從自己的皮包裡掏出一封東西來,說:「當然是正事,給,現金支票,那塊魚眼石的錢。」
我一聽果然是,接過來瞄了一眼,價錢不錯,當即放進口袋裡,說道:「那替我謝謝他。」
她又拿出一張請帖,遞給我:「我海叔後天也來杭州,參加一個古董鑑定會,他說讓你也去,有要緊事情和你談。」
我問道:「後天?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啊,怎麼不在電話裡說,神神秘秘的?」其實我是不想去,古董鑑定,太無聊的事情,對行內人來說,說是一幫老頭子在那裡聊天,其實哪有這麼多典故,是真是假,幾秒鐘就看出來了。
秦海婷湊到我的耳朵邊上,小聲說道:「俺叔說,和那條青銅魚有關係,不去自己後悔。」
我和海叔的關係還沒有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平時也就是一些生意上的溝通,熟絡之後我叫他聲叔給他面子,他突然要和我套近乎,我感覺到有一些奇怪。不過,小姑娘在我不好表現出來,隨口答應了一聲,問她:「怎麼說?他查到什麼消息了?」
秦海婷壞壞地一笑,「俺叔說,到時候再告訴你,俺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情,你別打聽咧。」
我心裡暗罵了一聲,這個老奸商,估計是又想來敲我的竹槓了。
第三天老海果然到了,我把他從火車站接出來,帶他上高架去預定的酒店,在車上我就問他,到底聽來了什麼消息,要是蒙我,我可不饒他。
老海冷得直發抖,說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都到你的地盤了,我怎麼敢蒙您呢?不過咱們別在這兒說,我都快凍死了。」
我給他帶到酒店裡,放下東西,去飯堂裡找了個包廂,燙了壺酒,幾杯下肚,總算緩過氣來。我看他酒勁一直到了脖子,知道差不多了,問他:「行了,你喝也喝了,吃也吃了,該說了吧,到底查到什麼了?」
他咂摸咂摸嘴巴,嘿嘿一笑,從包裡拿出一疊紙,往桌子上一拍,「看這個。」
我拿起來一看,是一份泛黃的舊報紙,看日期是一九七四年的,他圈出了一條新聞,有一張大號的黑白照片,雖然不是非常清晰,但我還是認了出來,照片上拍的是一條蛇眉銅魚,邊上還有很多小件文物,像佛珠一類的東西。
不過,這條魚的樣子和我手裡以及三叔手裡的那一條都不一樣。海底墓裡的墓道雕像額頭上有三條魚的浮雕,這一條應該就是最上面的那一條。
這樣一來,可以說三條魚都現世了。
我問老海:「你怎麼找這報紙的?後面有什麼隱情不?」
老海道:「我最近在幫一個大老闆搗鼓舊報紙,你知道,有錢人收集啥的都有,你看,這是七四年的廣西文化晚報,他要我一月到十二月都給他找到,我找了兩個月才湊齊,這幾天要交貨了,在核對呢,一看,正巧給我看到了這條新聞,您說巧不巧?這份報紙就七四年出了一年,七五年就關門了,世面上難找啊,算您運氣不錯,我眼睛再快點就沒了。」
我的眼睛向下瞄去,照片下有三百字左右的新聞,說這條魚是在廣西一座佛廟塔基裡發現的,塔因為年代久遠,自然坍塌了,清理廢墟的時候挖出了地宮,裡面有一些已經泡爛的經書和寶函,其中一隻寶函裡就放了這條魚。專家推測是北宋後期僧人的遺物。
北宋?我點起一隻煙,靠到椅背上,心裡犯起嘀咕來:這種蛇眉銅魚,第一條魚出現在戰國後期的諸侯墓裡,第二條魚在元末明初的海底墓中,第三條魚在北宋的佛塔地宮裡。搞什麼飛機,時間上完全不搭界啊。
我翻了翻報紙的其他部分,只有這一條新聞是關於這條魚的,這些個內容,其實沒有什麼新東西,等於沒說,對於這條魚,我還是一無所知,想著人也鬱悶起來。
老海看我的表情,說:「你別洩氣,我還沒說完呢,這後面的故事還精采著呢。」
我皺了皺眉頭:「怎麼說?難道這報紙還能衍生出什麼來?」
老海點點頭,說道,「那是,要是光找到一張報紙,我也沒必要來杭州找你,是吧?這事情,還得從頭說起。對了,你也是行裡混的,知道不知道一個人,叫做陳皮阿四?」
我聽了一驚,陳皮阿四是老時長沙有名的土夫子,老瓢把子,是和我爺爺同代的人物,聽說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在十年浩劫的時候眼睛瞎了,之後就一直沒出現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是他的名字在我爺爺嘴巴裡,還是響噹噹的。
不過這個人和爺爺不一樣,他是刀口上做生活的,就是不單單盜墓,殺人放火什麼事情,只要是能弄到錢的,他都幹,所以解放前人家都叫他剃頭阿四,意思是他殺人像剃頭一樣,不帶猶豫的。
老海提到這個人,我有點意外,因為他不是和我們同時代的人物,我也從未和他接觸過,這魚難道會和他扯上關係?
那這條魚背後的故事,即使和我沒關係,也絕對值得聽上一聽了。
老海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知道,說道:「陳四爺的事情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到底和我們不是同一輩人,不過我得告訴你,這報紙上的這條銅魚,就是他從那佛塔地宮裡帶出來的,事情還真沒這報紙上說的這麼簡單。」
說著,他就把當年的事情,簡要地和我說了一遍。
原來,一九七四年的時候,陳皮阿四也有將近六十了,他的眼睛還沒有瞎,當時正是十年動亂時期,他因為解放初期在國民黨軍隊中當過排長,後來給化整為零當了幾年土匪,所以沒合法身份,這在當時給抓住是要弄死的,於是他只能在廣西一帶的少數民族地區活動,連縣城都不敢踏入。
早幾年除四舊,很多古跡都給砸得差不多了,陳皮阿四去過廣西不少地方,因為廣西在古時候不算中原,並沒有多少古墓,他那幾年過得還算老實,可是不巧的是,那年,他正巧在架橋嶺盤貨經過,和當地幾個苗民聊天,那幾個人喝得多了,就說起貓兒山有座廟裡的塔塌了的事情,說是動靜很大,連地也陷了下去,塌出了一個大坑,坍塌的當晚,很多人還聽到一聲非常詭異的慘叫聲。
陳皮阿四一聽覺得不對,貓兒山他去過很多次,那地方的廟宇修建的都很堅固,怎麼可能說塌就塌了?
仔細一問,才知道這座塔並不是在貓兒山上,而是邊上一條叫「臥佛嶺」的山脈中心。這個地方很奇怪,四周都是村落,就是中間一塊大概十幾平方公里的盆地,海拔很低,裡面植被茂密,樹蓋遮天蔽日,村落在懸崖上面,樹林在懸崖下面,落差一百多米,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從村落沒有路下去,要下到這個盆地,只有用繩索。
當地人說,這個盆地肯定是有其他的進出口的,但是地下的植被實在太茂密了,行走都困難,以前下到下面打獵和採藥的苗民,經常會在裡面失蹤,所以一般沒事情,沒人願意下去。那古塔就是修建在這樣一個地方,幾乎就是在盆地的中心位置,平時人們從懸崖上看下去,只能看到一個非常小的塔尖露出茂密的樹冠,而且給植物附著滿了,下面是什麼也看不清楚。苗民說,他們十幾代前就知道這裡有座塔,但是誰也沒想到下去看過,現在也習慣了,最近有一天,突然一陣巨響,出來一看,塔尖沒了,才知道塔塌了。
關於這神秘的古塔,當地人還有很多傳說。據一些老人說,這塔是古時候的一個高僧修建來鎮妖的,現在塔一倒,妖怪就要出來做惡了,那一聲怪叫,就是妖怪掙脫束縛的叫聲。
陳皮阿四聽了之後,覺得很有意思,他隱約感覺這塔修建的位置,和半夜苗民聽到的那聲音,有點不太對勁。
但凡是他們這種人,可能都有一種奇特的直覺,可以從別人的敘述和一些傳說中本能地找出資訊,這一點,在我們這一代人中已經很難找到。
陳皮阿四思索片刻,決定去看看再說。
廣西山脈分佈眾多,堪稱全國之首,貓兒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源頭,地跨興安、資源、龍勝三縣,是灕江、資江、潯江的發源地,連接著長江、珠江兩大水系,那地方有著大片的原始叢林,紅軍長征翻越的第一座大山老山界就在其中。二戰期間援華飛虎隊的好幾架轟炸機在此神秘失蹤,所以這地方一直給人傳得有點玄乎。
陳皮阿四幾經波折,來到「臥佛嶺」上的一個村落裡,站在土崗上往山脈中間的盆地一看,我操,那塔比他想像的要大多了,倒下去的時候砸倒了好幾棵樹,所以森林的綠色樹蓋上出現了一個缺口。
在「臥佛嶺」上,看不到缺口裡有什麼,但是陳皮阿四幾乎立即發現了,在塔倒塌地方的一周,所有的樹木都因為地面下陷,顯得非常凌亂,看樣子,塔的下面,果然有什麼東西,而且體積比塔基還要大。
我聽到這裡,已經知道那是一座「鏡兒宮」。「鏡兒宮」是長沙一帶解放前的方言,就是說地上建築的下面,有和地上建築規模一樣的地下部分,看上去就像是地上建築在湖面上的倒影一樣,上下兩頭是對稱的。
這在北派也叫做「陰陽梭」,就是指整體建築就像一隻梭子插在地裡,一面是陰間,一面是陽間,不過這樣的古墓或者古建築已經很少見了,大部分地面的遺跡已經毀壞乾淨,所以這種說法,在解放前十年內幾乎已經沒人提起。
陳皮阿四單單看著樹木的排列變化,就能知道底下埋著「鏡兒宮」,這種判斷力沒有極其豐富的經驗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由暗嘆一聲,寧神靜氣,聽老海繼續說下去。
陳皮阿四打定主意之後,心裡已經起了貪念,佛塔的地宮裡,只會有三樣東西,要不就是舍利子,要不就是高僧的金身,要不就是大量的佛經,隨便什麼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
但是他這麼一個外鄉人,在這裡活動不太方便,一來自己身份特殊,出身又不好,二來苗漢兩族那個時候紛爭不斷,這裡幾個村子都是苗寨,貿然進去,可能會引起別人懷疑。
考慮再三,他想出了一個計策,他花高價找了一個當地的苗人嚮導,他告訴嚮導他是從外面過來的支邊老知識份子,過來的時候,他的一個學生從懸崖上掉下去了。苗人民風淳樸,不諳世事,怎麼會想到裡面有詭計,一聽有人墜崖,馬上通知了全寨的人,年輕的苗族漢子用繩索紮了吊籃,將陳皮阿四連同幾個幫忙的青年放到懸崖下面。
據陳皮阿四自己事後回憶,通過這一百多米的落差簡直就是地獄一樣的經歷,懸崖非常險峻,人的體重完全靠一條藤繩拉伸,屁股包在一個籃子裡,風一吹,整個人像陀螺一樣打轉圈,極度不穩。
等他通過濃密的樹蓋,下到叢林底部,已經只剩下半條人命了。
森林的內部幾乎沒有什麼陽光,光線極度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沼氣的味道,這裡樹木的種類非常多,但是無一例外的,所有的地方都長著綠蘚,泥巴非常鬆軟,幾乎站立不住。
陳皮阿四下來之後,裝出體力透支的樣子(其實是真的嚇懵了),坐在那裡喘氣,苗族首領看他年紀也不小了,一副小老頭的樣子,就讓他待在原地等他們回來,自己打起火把招呼其他人按照他指的方向去搜索。
等他們一走,陳皮阿四馬上掏出羅盤,按照事先記下的方位,往叢林深處鑽去。他估計著,這麼大的區域,苗民們來回也要一個晚上的時間,以他的本事,應該足夠找到「鏡兒宮」的入口,來一個來回。
可惜的是,他這一次來沒有帶足裝備,能不能入得宮內,還得看自己的造化。
在叢林裡沒頭沒腦的走了整整四個小時,靠著羅盤和他這些年走南闖北的魄力,陳皮阿四終於來到了自己在「臥佛嶺」上規劃出的那片區域,也就是那一座塔四周的寺院遺跡。
隨著不斷地深入,陳皮阿四看到越來越多的殘垣斷壁,顯然這裡的古建築已經蕩然無存了,只剩下一些地基和斷牆,幾乎和那些植被混合在了一起,也看不清楚原來到底是什麼。但是看規模,這寺院面積極大,那座佛塔雖然倒在這一大片範圍內,但是具體在哪個地方,也很難看得清楚。
陳皮阿四到底年紀不小了,四處一走,覺得有些氣短,正想坐下來休息,突然眼前一閃,邊上包著整面牆的草叢裡,突然收縮了一下,裡面好像裹著什麼東西。
陳皮阿四嚇了一跳,他一個打滾翻了出去,同時手裡翻出一顆鐵彈,回頭一看,只見裹著牆壁的藤蔓草被裡,有一具苗人的屍體,已經幾乎乾癟了,但是屍體的肚子,不知道為什麼,正在微微地鼓動,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