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漫畫表現,我的腦袋現在八成冒出一大堆的「?」,一時之間,莫名其妙的事實在太多,我無法釐清腦中思緒。
但即便在混亂中,我仍可確定一件事,被她這麼一抱,我的心立刻如小鹿亂撞。
我緩緩擁抱秋葉的身體,指尖可以感到她的柔軟曲線,她的體溫靜靜朝我流淌過來。
我不懂她為何哭泣,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的眼淚,雖然不懂,但我不想去追究理由,某種事物令她哭泣──只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我們的嘴唇貼合,頓時,前一秒還在我腦中蔓延的種種迷惘,如冰山瓦解般開始崩塌,繼而融解,流出。它形成巨大的漩渦在我的腦中汩汩盤旋,最後被吸入某個洞中,就像倏然拔起浴缸的塞子。
當我們的唇鬆開時,腦海的浴缸中已變得空空如也,就連本來有過甚麼,都已無從得知。
「要去我房間嗎?」秋葉問。
「可以去嗎?」
「不過,這陣子我沒打掃。」她站起來,手依舊抓著我的右手。
我任她牽著手,走出客廳拾級而上,天花板是挑高的。
二樓有好幾扇門,秋葉打開其中一扇,但立刻關起,她看著我說:「請你在這裏等一下。」
我猜大概是房裏有甚麼東西不想讓我看到,於是點點頭。
我被獨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一看手錶,早已過了十二點,今天不是假日,明天也不是。光是這種時間待在這種地方,就已逐漸演變成相當棘手的狀況。比方說,我該如何對有美子交代呢?今早出門時,我告訴她的說法,是要和客戶在橫濱聚餐云云。
徹夜不歸,會讓事態更加惡化,再怎麼說都很不妙,難道要說是客戶邀我去唱歌嗎?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KTV?不行,一定會露出馬腳。
就在我這麼左思右想之際,房門開了。
「請進。」說這話的秋葉已換過衣服,是一件質料輕飄飄看似連身洋裝的衣服,大概是家居便服吧。
我說聲打擾了,走進房間。雙眼環視室內,隨即有點吃驚。
這是高中生的房間,而且是十幾年前的高中生。
室內約有四坪大吧,壁紙是以白色為基調的碎花圖案,面向陽台的落地窗旁放著書桌,桌上排滿高中的參考書。小書架上的書不多,倒是被小擺飾和首飾占據大部份空間。床上放著小狗的絨毛玩偶。
「打從我高中起就幾乎完全沒變動過,剛才我也說過,從某個時期開始就不再使用這個屋子。」
「是哪個時期?」
於是她目不轉睛地朝我直視,好像在刺探甚麼。
「現在告訴你比較好嗎?」
「如果妳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她移開視線,略微沉默,最後張開雙唇看著我。
「嗯,我不想說,今晚不想。」
「那,我就不問。」我把手放在秋葉的肩上,將她拉向我懷中。
她沒有抗拒,我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再度接吻,等於又回到和剛才一樣的狀態。
一邊親吻,我一邊暗想,做這種事會讓事態陷入無法挽回的地步,但是另一方面,卻也亢奮不已。我預感將有無比美好的時間降臨,我想和秋葉做愛,想脫光她的衣服,碰觸她的肌膚,讓彼此的身與心合而為一。
我正欲將她帶到床上時,她說話了:「燈,關掉。」
「也好。」
我關上燈,在黑暗中,我倆再度互相確認嘴唇的觸感,眼睛稍微習慣黑暗後便移向床鋪,同時坐下。
「對不起。」秋葉說。
「為甚麼要道歉?」
她沒回答。
我倆緩緩躺倒身體。
就這樣,我們越過了本來絕對不能逾越的界線,逾越之前,我一直以為在那條界線上有高牆矗立,但是一旦越過,才知道那裏其實空無一物,牆壁只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覺。
所以這沒甚麼大不了──我並不是想這麼說,其實正好相反。
即便是幻覺吧,可以說之前正因看得到牆壁,才會連想都沒想過要去越過那條界線,如今已看不見高牆的我,此後必須單憑自己的意志去控制感情。
我決定客觀地將這晚的事視為一時意亂情迷,但這樣真的就能解決嗎?既已得知界線彼端是個甜美得令人目眩的世界,今後我還能夠永遠不去逾越嗎?事到如今,既已得知界線上根本沒有高牆屏障、只需輕輕跨出一步就好,我開始覺得已經不可能到了非現實的地步。
晨光自窗簾縫隙透入,我似乎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她纖細的肩膀枕在我右臂中。她正睜著眼,目不轉睛地凝視我。
「要走了?」她問。
我拿起放在床邊的手錶,不到清晨六點。
「總不能一起去上班吧。」
「那樣倒也有趣,不過,的確不可能。」她坐起上半身,露出雪白的背部,在晨光下如陶瓷般晶瑩透亮。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慌亂地動腦筋。無論如何都得想個藉口給有美子交代。我把手機關機了,想必裏面已塞滿她的簡訊和留言。
整裝完畢後,還不忘仔細檢查自己身上是否殘留任何可疑痕跡。秋葉的書桌上有面小鏡子,我拿起那個把自己的臉孔和脖子也檢查了一遍。雖然覺得不可能,但萬一真的留下口紅印或吻痕可不是鬧著玩的。
客廳裏,秋葉已泡好咖啡等候。我在沙發坐下,雖然手上拿著咖啡杯,心情卻七上八下。我頻頻看錶。
「放心。」秋葉把手放到我膝上。「喝完那個,你就可以馬上回家了。」
她是看穿了我的心事才這麼說,正因被她一語道破,讓我更想反抗。
「我才不急著回家。」
秋葉咯咯笑。
「別逞強了,我又不是在諷刺你。」
我喝下咖啡,是沒甚麼香氣的咖啡,想必咖啡豆也放了很久。
「妳接下來怎麼辦?」
「我從這裏直接去公司。」
「這樣啊。」
在秋葉的目送下,我離開仲西大宅,室外已完全沐浴在晨光中。我邁步走向通往東白樂車站的道路,是陡峭的下坡。
我在途中駐足,檢視手機,果然,有美子發過簡訊,而且有三封。內容都一樣,隨著時間愈來愈晚,緊迫程度也漸漸不同。你到底是怎麼了?出了甚麼事?看到簡訊請立刻跟我聯絡──我看著看著不禁心痛,她八成壓根沒想過我會出軌,只擔心我是否發生意外,說不定到現在都還沒睡,一直在等我跟她聯絡。
我理妥思緒之後才打電話,電話立刻有人接起。喂?有美子的聲音傳來。光是這樣,便可感到她的緊張。
「是我。」
「怎麼回事?」她問。看來她已認定,一定是發生甚麼不好的事了。
「別提了,碰上一點小麻煩。」
和客戶連換了好幾個地方喝酒後,對方竟然睡著了,好不容易把人抬上計程車,但對方根本無法自行返家。無奈之下只好一路護送客戶回家,但對方竟然住在橫須賀(註:位於神奈川縣東南部,三浦半島中央。)。就這樣千辛萬苦地把人送回家中,現在才終於踏上歸路──我編出這樣的故事。
「搞甚麼,你之前不是也說過這種事?」
「啊?有這回事嗎?」
「你說西裝外套被喝醉酒的女孩子弄髒。」
「啊。」
被妻子這麼一說才想起,現在我用的藉口,正是之前送秋葉回家時的狀況。
「被妳這麼一說,的確是。」
「你這人,好像經常碰上這種事耶,做人未免也太好了吧?就像上次,也是新谷先生他們把人硬推給你的吧?」
「可是,這次是我的客戶……」
「總之,你沒出事就好,不過,至少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吧,害我窮緊張。」
「我以為妳已經睡了嘛,不過,對不起,今後我會注意的。」
令我驚訝的是有美子對我的說法竟然毫不起疑。掛斷電話後,我呼──地歎口氣,再次邁步走出。
我邊走,邊恍然大悟,有美子根本沒有理由懷疑。這些年來,我一次都沒出過軌,也不曾撒過這樣的謊。在她的思考迴路中,本來就沒有安裝「千萬要小心丈夫徹夜不歸」的警報器。然而,這當然不代表今後也會一路順遂,因為我已撒下了第一個謊。這次的經驗,想必會嵌進有美子的記憶之中吧。那遲早會刺激女性特有的直覺。
撒謊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暗想。光是想到東窗事發時的情景,我便毛骨悚然。
但是老實說,此刻的我絕非僅只是一再自戒。走在黎明破曉的街頭,與秋葉如夢似幻的一夜也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重播。如果有人正在觀察我,想必會發現此刻我的表情非常墮落吧
我認識的某位女性曾說:「僅此一次叫做偷吃,讓人感到有後續時叫做外遇。」
的確,在連續劇和小說中,好像是這麼區分的。
而我如果也按照這個準則使用文字,只要我與秋葉停留在偷吃,或許不會有太大問題。僅僅是一夜的錯誤,是一時情迷,酒後亂性──總之,有很多種形容方式。
去公司前我本來是這麼打算,即使與秋葉碰面,我以為也能像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地打招呼,一如既往地恢復在工作上沒甚麼來往的關係。
但是,看到秋葉的那一瞬間,我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心情激昂、體溫上升,令人目眩神迷的念頭當下復活。
週末,我們在台場的餐廳吃飯,之後在事先預訂的飯店共度夜晚。我向有美子謊稱出差,這是常見的手法。
罪惡感當然有,有美子沒有任何錯。身為妻子,身為母親,她都非常稱職,我甚至覺得背叛這樣的她,我簡直不是人。這的確是不倫之戀,是不合人倫、違背人道的行為。
但是和秋葉在一起,我還是感到好幸福。我喜歡她,不知不覺中,對她的感情已多到連自己都無法控制。本來光是見面就很開心了,現在卻能進展為一起吃飯、一同喝酒,甚至上床的交情。一旦得到不久之前甚至不敢夢想的時光,我已無法再考慮放手。
週六早上,我在飯店房間的床上撫著秋葉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今後唯有小心注意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情,對於撒謊和演戲這種過去嚴格說來並不擅長的事,也只好去習慣。
「你在想甚麼?」秋葉碰觸我的胸膛。
「不,沒甚麼。」我含糊其詞。
她歎息。「你想逃吧?」
「妳這麼認為?」
「不是嗎?」
我凝視秋葉的雙眼。
「如果妳厭惡這種關係了,我無話可說。」
她褪去口紅的櫻唇展露微笑。
「我也一樣,自認會對於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早有心理準備。」
我點點頭,吻著她擁入懷中。
我沒有任何方針可言,今後我倆會變成怎樣,我毫無頭緒。
過去我認為搞外遇的傢伙很傻,只為追求快樂,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家庭都毀掉,實在太愚蠢了──這個想法至今依然不變,我覺得自己很愚蠢。
但是,唯有一點我以前搞錯了,那就是──外遇並非只是一味的追求快樂,或許本來是如此,可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說那種溫吞的風涼話。
這是地獄,是甜美的地獄,哪怕是千方百計想逃離,自己內心的惡魔也絕不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