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橫濱海洋塔(Marine tower)的下半部發出綠光,上半截是紅色的,據說是模擬聖誕樹,但我實在看不出來。

  另一方面,豪華客輪冰川丸的燈飾完全是聖誕節那一套,中央的桅杆周遭,按照聖誕樹的外形排列了無數燈泡。

  我們來到山下公園,因為晚餐後,秋葉提議想乘著夜色散散步。雖然是晚餐,其實我們只是在東白樂車站旁的拉麵店吃了拉麵與煎餃,還有一瓶啤酒。像今晚這樣,聽完殺人命案的故事後,實在沒那個心情上高級餐廳喝葡萄酒。

  屍體在意外的時間以意外的形式呈現在眼前會受到多大的衝擊,我完全無法想像。張開手腳陳屍自家客廳的女人,胸口插刀,而且是父親的情人──我感到頭暈目眩。

  「你為甚麼不說話?」秋葉問。

  「不為甚麼,該怎麼說呢……只是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題。」

  「你是不是正在想,居然因為擔心我,大老遠地飛奔到這種地方,自己到底在搞甚麼。」

  「我沒有那麼想,我很慶幸妳平安無事,也很高興能聽到往事,既然妳有這種經歷,我應該更早知道才對。」

  「為甚麼?」

  「因為……」我在瞬間躊躇後說:「喜歡一個人當然會想要瞭解對方的一切,或許幫不上任何忙,但是透過瞭解,有時也能替對方多設想。」

  秋葉定定凝視我的雙眼,然後合攏大衣前襟。晚風吹亂她的頭髮。

  「我們也該回頭了吧?」我提議。

  「你現在非回家不可了?」

  秋葉的問題令我有點意外,到目前為止,我要回家時她一次也沒抗拒過。

  「不,時間還不急。」我看看錶,快要十一點了。「是因為太冷。」

  「那麼,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喝酒,好嗎?我不是說過有熟人在經營酒吧?就在這附近。」

  我回視她點頭同意。「好啊,是甚麼樣的店?」

  「很破舊的店,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秋葉說著,邁步走出。

  那間店緊靠在中華街旁,從老舊大樓的入口走上短短的階梯,右側有一扇木門,門上掛著寫有「蝶之巢」的小招牌。

  店內很暗,地方也不大,靠裏面有一個約可容納十人左右的吧檯,前方有三張圓桌,牆上張貼舊海報,架子上陳列著看似古董的小擺飾。

  店內只有兩桌客人,而且都是情侶檔,吧檯旁坐了一名中年婦女,而吧檯內則是個白髮酒保。

  我們一進去,酒保看著秋葉點點頭。他倆似乎認識。

  秋葉駕輕就熟地在吧檯前坐下。

  「我照舊。」她對酒保如此說完後轉向我。「渡部先生,你呢?」

  「妳所謂的照舊是甚麼東西?」

  「用蘭姆酒做基酒的低濃度雞尾酒,男人是否喜歡就不知道了。」

  「那麼,我喝啤酒就好。有健力士(Guinness)嗎?」

  有的,酒保低聲回答。

  「還好意思說照舊,妳又沒有常來。」坐在一旁的女人說。女人看起來約莫五十歲左右,妝有點濃,但還不至於流於俗艷,身上罩了一件五顏六色的開襟外套。

  「我當然有來。是妳自己不知道罷了。」

  秋葉的尖銳回嘴,令我吃了一驚。

  「就算在男朋友面前,也犯不著死要面子吧?」那個女人如此說完,看著我嫣然一笑。「你好,幸會。」

  見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搭腔,秋葉驀然鬆口。

  「這是我阿姨,已故母親的妹妹。」

  「啊……」聽到這裏,我更加慌亂了。

  秋葉的阿姨,正是剛剛聽說的殺人命案中的登場人物之一。

  「咱們家的任性丫頭麻煩你照顧了。」

  女人拿出名片遞給我,上面印著:「BAR 蝶之巢 濱崎妙子」,我也連忙掏出名片。

  「原來是公司同事啊?這麼彆扭的丫頭真的能勝任上班族的工作嗎?」阿姨問我。

  「沒問題,她好像做得很稱職。」

  「那就好。那麼,她做為情人的表現呢?」

  「啊?」

  「阿姨,好了啦。」秋葉瞪眼。

  阿姨站起來,移到我身旁的位子。

  「我說渡部先生,你可別勉強喔。男女之間勉強是大忌,只要在彼此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想著對方就好了,如果硬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或是慌慌張張地強求結果,一定會出現破綻。一切都得順其自然,聽天由命,懂嗎?」

  看著她的眼我不禁屏息,雖然她的語氣帶著醉意,眼睛卻清醒地直視著我。我當下恍然,阿姨知道我已婚。

  我默默頷首,啜飲啤酒,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好了啦,阿姨,妳走開啦!」秋葉插嘴。

  「兇甚麼,讓我再多說兩句嘛!」

  「妳只是喝醉了,在碎碎唸而已,人家渡部先生會困擾的。」

  「知道了啦,打擾你們真是抱歉喔!那麼渡部先生,咱們下次見囉!」阿姨一口喝光剩下的白蘭地,遁入後方那扇門。

  「她那樣是甚麼意思?」我小聲問。

  「哪樣?」

  「她好像已察覺我不是單身。」

  「也許吧。」秋葉滿不在乎地回答:「放心,那個人對那種事絕不會有意見。」

  「是嗎……」抱著複雜的心情,我喝起黑啤酒。

  據秋葉表示,「蝶之巢」本來好像是阿姨的朋友開的店,但十年前那個朋友因蜘蛛膜下出血而死,之後就由阿姨接手了。因為阿姨早自數年前就開始在店裏幫忙,所以接手也比較順利。

  「以前,她是完全不適合做服務業的那種人,結果現在卻變成彩色夫人,由此可知環境果真能改變一個人。」

  「彩色夫人?」

  「是我給她取的綽號,不過,那種怪異的穿著也是她本人苦心積慮的成果,大概是覺得既然要經營這種店,就得先從外觀改變吧。」

  我再次想起那樁殺人命案,實在很難想像在那個故事中登場的阿姨和彩色夫人會是同一個人,不過聽到秋葉現在的說法,倒也可以理解。

  「她年紀輕輕就離婚了,收入很不穩定,所以才會來我家做類似幫傭的工作,之前說的那起事件發生後,她也不再來我家了,然後就開始在這間店幫忙。」秋葉靜靜地說:「那起事件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呢。」

  好像是呢,我低語。我的聲音變得像感冒的老人一樣無力、沙啞。

  沒坐多久之後,我們便離開酒吧,再次回到山下公園旁,當然海洋塔的燈光和冰川丸的燈飾都已熄滅。

  「我想必也令妳做了很多勉強為之的事吧?」我說:「正如妳阿姨所言,男女之間勉強是大忌。」

  「阿姨說的話你用不著放在心上,況且我也沒有勉強甚麼,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這麼認為,不管怎麼想,妳的立場應該都很為難,也會遇上像昨天那種事。但我希望妳相信,如果發燒的不是園美而是妳,哪怕有任何事我都會飛奔到妳身邊。」

  於是秋葉露出悲哀的眼神笑了,她搖搖頭。

  「算我求你,做不到的事請你別說。」

  「怎麼會做不到,我是說真的!」

  「那我問你,如果我在平安夜發燒怎麼辦?」

  秋葉的話令我慌了手腳,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即便如此,我當然也會飛奔而至──我應該自信十足地如此回答。

  「拜託你別一臉想哭的樣子。」秋葉的表情轉為苦笑。「你也不想那樣困擾吧?所以做不到的事還是別承諾比較好。」

  我搖頭。「不會做不到。」

  「算了。」

  「不、不能算了,我不希望妳以為我是隨口說說。」

  「我沒那麼想,所以你放心。已經沒事了,你回去吧,時間也晚了。」

  「平安夜我會與妳共度,我發誓。」

  「夠了。」秋葉不耐煩地搖手。「這只是假設,你用不著那麼認真,聖誕節我沒有感冒的計劃,就算真的發燒了也不會告訴你,所以你用不著為了那種事負氣。」

  「我才沒有負氣,我們在談的也不是假設。」我走近她,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凝視她的眼睛繼續說:「今年的平安夜我會與妳一起度過,縱使妳沒發燒我也會這麼做。」

  秋葉的瞳孔似乎倏然放大。

  「你是說真的?」

  「真的。」

  「如果是開玩笑,這個玩笑非常惡劣喔!但我可以原諒你,所以如果你是在開玩笑,最好趁現在告訴我這只是玩笑。」

  我抓住秋葉肩膀的雙手更用力,說:「這並不是甚麼玩笑,我不想讓妳傷心,平安夜與自己最愛的人一起度過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要與秋葉共度,我保證一定會!」

  如果有人在旁邊看到我的言行舉止,而且此人倘若已有妻室,肯定會認為我瘋了。做不到的承諾就別做──這是外遇的真理。

  潛藏在我內心的另一種人格拚命試圖阻止我的暴走──秋葉也說,現在還可以視為玩笑一笑置之。順著她給的下台階,現在就向她道歉方為上策,拜託請你這麼做吧!

  但我的暴走,連自己都阻止不了。

  「二十四號,妳記得把時間空出來。」我不忘再次強調。

  「二十三號先過我也不介意喔。」

  「這和天皇生日(註:十二月二十三日乃天皇生日,為日本的國定假日。)無關,我說的是平安夜。」

  秋葉歎了一口大氣。她緩緩閉眼,然後睜開。她的雙眼凝視我。

  「被你這麼一說,會害我產生期待。」

  「這樣最好,我絕不會辜負妳的期待!」我抱緊秋葉的身體。